冼水清就是岭南的冼夫人!

帐中众人听到这名字时,都有些神色异样,就算宇文护听到冼夫人三字的时候,也皱了下眉头。

他们人在北方,但或多或少听过岭南冼夫人的事情。

乱世之中,人命有如草芥,女人更是微不足道,可岭南冼氏,尤其是冼夫人一直是乱世各方势力都不能忽略的人物。

梁国平岭南,是和冼氏交好才能成行,陈霸先立陈国,是得冼夫人支持才定岭南。

若往前论,宋齐两国,无不要和岭南越族冼氏交好,才能保南疆不乱,不至于腹背受敌。

只是赫赫有名的冼氏、坐镇岭南的冼夫人,十三年前怎么会和孙思邈有了关系?

孙思邈听到那黑衣人提及冼水清的时候,微有讶然。

宇文护捕捉到孙思邈的表情,略有满意,缓缓道:“你看,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我。”

顿了片刻,又道:“我知道,十三年前,冼水清……哦,那时候已经是冼夫人了,她的确是在关中出现过。”

他说到这里时,又摸了下那血红的虬髯。他每次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是在想着什么。他提及冼水清三个字的时候,并不陌生,显然他对冼夫人也有了解。

“因此她那时救了你,大有可能。”宇文护缓缓道,“孙思邈,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孙思邈轻轻叹息,摇摇头道:“我无话可说。”

他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十三年了,他以为往事早已尘封,却不想一点点地都被挖掘出来。

他想忘却,可有人记得——死都记得。

“我不但知道救你的人是冼水清,还知道你出昆仑后,曾去过岭南。”宇文护继续道,“你出昆仑后,先秘密去岭南见了冼夫人,之后才去了邺城,随后前往建康……”

孙思邈淡淡道:“不想你对我的行踪这般了解。”

“斛律明月恨我,陈顼恨我,你也恨我……”宇文护顿了片刻,一字字道,“冼夫人也恨我!”

他最后那句说得有些奇怪,斛律明月和宇文护交锋多年,陈顼被宇文护百般侮辱,孙思邈几乎死在他的手上,这三人恨他再正常不过。

可冼水清为何会恨宇文护?

孙思邈似也不解,沉吟道:“冼夫人为什么要恨你?”

宇文护嘿然一笑,却不回答。

孙思邈并不追问,继续道:“然后你就认为我一直是在找你昔日的仇家联合对付你?”

“难道不是吗?”宇文护冷漠道。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怅然,缓缓道:“但你可曾考虑过,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恨你?”

宇文护冷冷道:“我需要考虑吗?”他的确不需要考虑什么,恨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想考虑,只是不停地杀!杀掉一切恨他的仇家!

这当然不见得是个好方法,但是他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法。

“那你现在考虑什么?考虑下一步怎么做?”孙思邈平静道。

宇文护道:“你猜猜我会怎么做?”

孙思邈道:“陈顼敢派人行刺你,你下一步当然是屠了江陵城给他一个警告,然后派人去岭南杀掉冼夫人。”

“冼水清也该死了。”宇文护喃喃道。

“岭南地偏,冼夫人已立誓不出岭南,你要杀冼夫人,并不容易。”孙思邈说话时,却在看着那黑衣人。

宇文护淡淡道:“你想探听我怎么对付冼夫人吗?告诉你无妨了……”也看向那黑衣人,“你可知道他是谁?”

见孙思邈摇摇头,宇文护淡淡道:“他本是苗疆大苗王手下的第一祭司!”

那黑衣人默然不语,孙思邈却是心中微惊,喃喃道:“怪不得……原来如此……”他那一刻,很有恍然的样子。

宇文护道:“你现在明白他为何知道许多了吧?”

孙思邈点点头道:“不错,我终于明白了。”沉吟道,“怪不得他知道金蚕蛊。南疆蛊毒本分两脉,一脉到了岭南,一脉到了川边。苗疆苗人和岭南越族本是世仇,但都擅用蛊毒……你是想用苗人对付冼夫人。”

“不错,我这是以蛊治蛊。”宇文护缓缓道,“冼水清真以为不出岭南,我就奈何不了她了?”

“你恐怕不止想对付冼夫人。苗疆一直在周国控制下,但岭南支持陈国,你借苗人对付岭南,也是为进一步侵占陈国做准备了。”

宇文护又笑:“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想的竟和我不谋而合。”

他并不否认,他也不怕泄漏心意,因为他确信孙思邈这次绝对不会再逃走了。假死也不会!

“你这么聪明,可知我眼下在想什么?”

“你对付江陵百姓和冼夫人前,肯定优先考虑怎么先杀了我?”孙思邈冷静道。

他知道宇文护是个冷静的疯子,这次绝不会放过他,但也不会简单地一刀杀了他了事。

十三年漫长的等待,对宇文护来说,是种煎熬,他一定会把这十三年的煎熬再还到孙思邈身上。

宇文护抚掌大笑道:“又中!你实在太聪明了,你这样的聪明人,我若就这么杀了你,实在可惜。”

望着地上的几具尸体,宇文护喃喃道:“好戏刚刚开始,绝不能这么快结束的,是不是?我等了十三年,就等着这一天……”

他突然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些疯狂,也带着无尽的残忍:“我先让你看一个人。”又拍了下手掌,帐外又推进一辆大车,车上装了一个封闭的箱子,让人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推车的士兵推车进来,就快步离去。

不得宇文护的允许,谁都不能擅自留在帐中,可却有个人还留在箱子旁。那人身着青衫,青衫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钉着几个补丁。

孙思邈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缓缓收回,神色平静依旧,可眼中似乎泛起了一丝光芒。

难道宇文护让他看的那人就是这青衫人?

那人看也不看孙思邈,只是微收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

宇文护目光闪动,微笑道:“孙思邈,你猜猜箱子里面是谁?”

孙思邈看着那箱子,脸色变了下,却只是摇摇头。

很多事情,他不想猜,但很多事情,他也根本不用猜的。

“你这次倒有点让我失望。”宇文护似惋惜道,“打开箱子吧。”他神色间似带分兴奋,也有点期待。

箱子里究竟是什么?怎么会让宇文护这种人都有些期待?

那青衫人并不多言,用手重重地在箱子上一敲,那箱子四壁倏然向外散开,若同莲花绽放一样,颇为奇妙。

可无人去注意箱子的精巧,所有人都在看着箱内,不知宇文护这么郑重其事地让人带个箱子来,有何用意?

孙思邈脸色突变得极为难看。

箱子里有个人——是个女人。那女子身着绿衫,是寻常女子装束,蜷缩在箱子里似昏迷不醒,瀑布般的头发遮挡了脸颊,让人看不清面容。

可孙思邈和她一路南下,朝夕相处,如何会不认识她?

那女子竟是慕容晚晴!

宇文护见到孙思邈的表情,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如同饥饿的野兽望见了猎物。他喜欢孙思邈这种表情,他等了十三年,就在等这一刻。

“这女人是谁?”宇文护明知故问。

“慕容晚晴。”那青衫人道。

“她死了吗?”宇文护也知道慕容晚晴的名字。这本来是他安排的一出戏,他当然知道每一个细节。

“只是昏了过去。”

宇文护微笑道:“好戏开始,总要让她也看看,弄醒她。”

那青衫人向裴矩看去,裴矩缓步上前,在慕容晚晴鼻前一弹指。

慕容晚晴打个喷嚏,悠悠醒来。她醒来的时候,略带分惘然,显然不知身处何处,见到裴矩在身边的时候,娇躯微震,嘶声道:“你是谁?”

她从张府密道出来后,就遭裴矩暗算,一路迷迷糊糊到此,蓦地清醒,满是敌意。目光微转,望见那青衫人,更是一怔。

她认得那青衫人正是紫金山上给她讲孙思邈往事的人,她受裴矩暗算,晕倒昏迷时,也见过这青衫人。

这青衫人初见她时似乎没有敌意,可为何要和裴矩联手暗算她?

慕容晚晴想到这里,振作欲起,却感觉浑身乏力,小手指都动弹不得,更是骇然。

目光转动,见到皮帐流彩飞金,她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可终于望见孙思邈身在笼中时,心头狂震,哑声道:“你……你怎么了?”

她见孙思邈被困,心中担忧,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也是身处险境。

那青衫人和裴矩沉默不语,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宇文护见到慕容晚晴这种神色,居然十分满意的样子,大笑道:“他没什么,他和你一起来到这里,就是重演当年的一出好戏。”

慕容晚晴望向宇文护,见他虬髯如血,心头一震,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宇文护道:“孙思邈,你还认识普六茹坚吗?”

孙思邈目光落在那青衫人身上,轻声道:“怪不得看起来有点眼熟。”原来他是认识这个青衫人的。

宇文护哈哈大笑道:“普六茹坚,你当然认识孙思邈了?”

那青衫人终于望向了孙思邈,缓缓道:“大冢宰,我死都记得孙思邈的。”他说得平静,可那平静中包含的意味却让人心惊肉跳。

慕容晚晴本就感觉宇文护面相熟悉,听闻“大冢宰”三字,心头又震,暗想原来这人就是宇文护!

她一直没有见过宇文护,可早从斛律明月那里见过宇文护的画像,经那青衫人确定,才知道自己和孙思邈竟都落在周人手上。

慕容晚晴知道普六茹本是鲜卑姓,回忆周国鲜卑高官,却始终记不起普六茹坚是哪个,心中却始终有个困惑,当初这个普六茹坚给她讲孙思邈的旧事是何用意?

宇文护又笑:“你当然会认得孙思邈,当年独孤信选女婿的时候,先选的是孙思邈,等孙思邈失踪后,才将女儿独孤伽罗嫁给了你。独孤伽罗虽入你家,听说一直想的却是孙思邈……”

帐中无风,可普六茹坚衣袂却在抖动,他垂头不语。

“因此你一直不服,怀恨在心,听说你一直想找孙思邈较量的。”

慕容晚晴微愕,她曾听普六茹坚说过独孤信要将女儿嫁给孙思邈的事情,却没想到过普六茹坚和孙思邈竟然是情敌。

普六茹坚缓缓道:“大冢宰说的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最近才得到他的消息。只是……他有点让我失望!”

他的确有理由失望。

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就是身边的女人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因此他很恨,一直要和孙思邈比个高下。

他终于找到了孙思邈。可如今的他是宇文护的亲信,大权在握,孙思邈已在笼中,性命须臾,他连较量的机会都没有。

“你却没有让我失望。”宇文护缓缓道,“你不但帮我找到孙思邈的下落,到陈国逼陈顼将孙思邈交出,还帮我抓到了慕容晚晴。”

普六茹坚道:“属下举手之劳,大冢宰过奖了。”

宇文护搓搓手,益发地兴奋:“没有过奖,没有过奖。这十三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当年的事情,我一直在想孙思邈究竟去了哪里,还有……”

他说到这里,眼中突然又闪过一分焦虑,用力地摇头。

孙思邈望见他的不安,心中微动,他一直在观察宇文护的表情,见他数次露出不安,却始终不明白他不安来自哪里?

如今宇文护可说已掌控一切,他还不安什么?

宇文护掩去不安,望向孙思邈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你在哪里了……”又舔了下嘴唇,问道,“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孙思邈沉吟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知道什么?”宇文护反倒有分错愕,他很不喜欢孙思邈到现在还这么冷静。

“我知道你还要和我再赌一次。”孙思邈道。

宇文护眼中光芒闪烁,缓慢道:“我要和你赌什么?”

“十三年前,我从你面前奇异地消失,让你一直很不安。”孙思邈轻声道,“这不安陪伴了你十三年……或许你做梦都在想我去了哪里?”

望见宇文护眼中露出的狂野之意,孙思邈沉声道:“你想消除这种不安,就想让往事重演。你一定要再一次地看到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能心安。你是不是已经给我准备了一杯毒酒,让我当着你的面喝下去?”

这实在是个疯狂的念头,孙思邈却说得极为冷静。

宇文护眼中锋芒几乎疯狂,狂笑竖起大拇指道:“你真的太聪明了,聪明得超乎我的想象。”

一挥手,就有兵卫端来一个酒杯,酒杯里有亮晶晶的液体,但当然不会是酒。

笑声止歇,宇文护用极为冷静的声调道:“当年你为柳如眉喝了毒酒的情形,我这些年来每天都在想——想你说过你要回来,想你回来后我应该怎么招待你?”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心头一震,想起普六茹坚在紫金山所言,这才知道原来十三年前要置孙思邈于死地的就是宇文护。

可她知道得太晚。

她蓦地明白了普六茹坚为何要抓她,忍不住一阵心悸,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孙思邈。

大帐中只有宇文护冷酷无情的声音在回荡。

“我不但为你准备了一杯毒酒,还为你准备个女人。听普六茹坚讲,这女人是喜欢你的,也知道你以前的故事。”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却没有望向慕容晚晴。

慕容晚晴霍然醒悟,明白了普六茹坚讲故事的真正用意。普六茹坚讲那个故事,是让她更了解孙思邈,却也是让她爱上孙思邈,可最终的用意,却是让孙思邈为她死,重演当年孙思邈为柳如眉服毒的那一幕。

这简直是疯子的想法。

宇文护就是个疯子!

“她是爱你的,我看得出来。”宇文护轻舒了一口气,“她清醒时,询问你的表情,和当年柳如眉问你生死的表情一模一样。”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不想承认,可她怎么骗得过自己?

宇文护略带惋惜道:“可你对慕容晚晴的感情,却不像当年对柳如眉那样强烈,这多少有些遗憾。”

慕容晚晴心中只想,我并不希望他为我死,我只想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嘴角露出分残忍的笑,宇文护道:“十三年了,我等这一幕等了十三年,不应该让这场戏有什么遗憾,于是我觉得应该加点筹码……我决定再把江陵城数万人的性命,还有冼水清的命一块儿加上来。”

望定孙思邈,宇文护一字字道:“你喝了这杯毒酒,只要能支撑一炷香的工夫,我就放了慕容晚晴,同时放弃屠城,也不会找冼水清的麻烦了。”

他神色冷静,全然没有疯子的样子,可说出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疯子都做不出来。

宇文护轻微的声音在帐中轰隆隆地响:“孙思邈,你圣手仁心,绝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

帐中静寂下来,呼吸似乎都听不到了。

檀香搬了过来,却未点燃,那杯毒药也送到了孙思邈的面前。

所有人都在望着孙思邈,慕容晚晴睚眦欲裂。

孙思邈看着面前的那酒杯,突然道:“这酒杯比起当年小了些……一炷香的时间也比当年短了些。”

他这时候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帐中人均是愣住,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般视死如归的人。

“听说你的医术比以前高明了些,因此你的机会还很大。”宇文护说到这里的时候,难掩振奋之情。

酒杯虽小了些,但毒药显然只有更烈。

当年孙思邈虽是神医,若非冼夫人用金蚕蛊相救,他也一样承受不住。

如今再没有了冼夫人,也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孙思邈就算假死,宇文护也会将他的身躯斩成肉酱,绝不给他活转的任何可能。

孙思邈喝下那杯酒是必死无疑,可他就算不喝,也同样活不下去。

帐中帐外有一众周军,宇文护最犀利的日月风云四大护卫都在帐中,还有裴矩等高手在侧,孙思邈就算不身处牢笼,也未见得能敌得过这帮虎狼之兵……

孙思邈伸手接过了酒杯,脸上沧桑之意浮起。他看起来已认命……

慕容晚晴望着孙思邈端起酒杯那一刻,心中剧痛,嗄声道:“孙思邈,不要!”

酒杯顿在了半空,孙思邈并未看她,宇文护兴奋之意却更浓,他就在等这一刻,他期待慕容晚晴有话说。

慕容晚晴大声道:“宇文护是个疯子,他说的话一句都信不得!”

众人均惊,这些年来,从未有人敢对宇文护说这种话。

四大护卫才要呼喝,宇文护一摆手,激动道:“让她说下去。”

他激动什么?

慕容晚晴见孙思邈就要喝下毒酒,心中激荡,顾不得去想宇文护的用意,又道:“你难道忘记柳如眉是怎么死的了?”

孙思邈眉梢微跳……

“当年你喝毒酒前,柳如眉就死了!宇文护是个疯子,他就喜欢看你痛苦的样子。你就算喝下毒酒,他想做的还是要做,绝不会有半分改变。”慕容晚晴思绪前所未有的清醒。

孙思邈望着手中的那杯毒药,眼中满是怆然。

慕容晚晴能想到的事情,他怎会想不到?

“他当然知道,他比你知道。”宇文护人在高台,缓慢道,“但他一定要赌是不是?他知道若是不赌,我肯定会屠城,肯定会杀冼水清,而在这之前,我肯定要杀了你!”

停顿片刻,带分惬意又道:“可他若是赌,他虽必死无疑,但还有分希望救你,有希望能挽救众生,这是多么伟大的心境?”

蝼蚁尚且偷生,只要有一丝生机,人就会去赌。

宇文护杀人无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做不到孙思邈的境界,也不理解孙思邈的境界,他要做的是,将这种境界变成一个让人痛苦,他却享受的过程。

慕容晚晴见那酒杯离孙思邈又近了些,突然道:“你错了。”

宇文护虬髯似乎更亮,亮的几乎要滴出血来:“我错在哪里?”

“你错在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孙思邈也不知道。”慕容晚晴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一些事情,她本以为死也不会对孙思邈说,她怕……

可她现在已决定要说。

宇文护眉一挑,似笑非笑道:“普六茹坚,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普六茹坚沉吟道:“这个……她应是慕容绍宗的后人……可这似乎无关紧要?大冢宰不是只希望她和孙思邈相爱就好?”

他负责还原当年的那出戏,只需要找个爱孙思邈的女子来演戏,根本不用考虑那女子的身份。

慕容晚晴心中一阵绞痛,冷笑道:“你错了,我不会爱上孙思邈,永远不会!”霍然望向宇文护道,“我本是斛律明月的手下。”

酒杯顿在半空,孙思邈望着酒杯,似乎也震惊慕容晚晴所言。

“我不叫慕容晚晴,我叫斛律琴心,斛律明月的义女。”

斛律琴心——她本叫斛律琴心,她姓斛律,并非慕容。

她是大齐臣子,并非齐国叛逆。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如针扎一样地痛,她不想说,但她一定要说,她知道说了之后,和孙思邈再没挽回关系的可能,但她还是要说。

“孙思邈未进邺城时,就被我义父盯上,因为我义父一直认为他是道中之人,要对齐国不利,因此派我改扮成朝廷叛逆慕容晚晴接近孙思邈,查看他的动静,若有变数,甚至……可随时杀了他!”

说到这里,斛律琴心只感觉心口抽紧,凄然望着孙思邈道:“孙思邈,这一路来,我一直对你没什么好意,你想喝毒酒就喝,可你若是为我喝这杯酒,实在蠢不可及。”

见孙思邈缓缓望来,斛律琴心垂下头来,不敢去触碰孙思邈的目光。她只怕望见孙思邈的伤心,望见孙思邈的愤怒,望见孙思邈的厌恶。

她怕孙思邈的失望,会让她热泪盈眶。

帐中又静。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可眼中却清澈异常……他未等说话,宇文护已笑道:“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比我想的还要有趣!普六茹坚,这女子身份如此重要,你怎能忽略呢?”

普六茹坚也像有分讶然,垂手道:“卑职失察,请大冢宰处罚。”

宇文护摆摆手,微笑道:“你虽失察,但做了一件精彩的事。”

转望孙思邈道:“你这么聪明,当然知道慕容晚……不……应该是斛律琴心这么说,是什么用意了?”

孙思邈嘴唇动了下,不等说什么,斛律琴心大声道:“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他,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就算为我喝了那杯毒药,我也不会为他流一滴泪!”

宇文护笑了,摇头道:“女人呀女人,为何总喜欢自欺欺人?普六茹坚,你猜猜,斛律琴心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普六茹坚道:“她爱孙思邈,不想孙思邈为她喝下毒药而死,因此不惜让孙思邈知道她的身份。”他说得无情,可看得当然很准。

斛律琴心心头颤动,只是摇头道:“你……胡说八道。”

“伟大……实在是伟大。”宇文护抚掌笑道,“这么伟大的爱情,十三年了,我终于再能看到。”

他激动得身躯都颤抖起来,可他显然不是为了爱。

“孙思邈,你实在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总有女人这么死心塌地地为你考虑。当年的柳如眉,如今的斛律琴心……”宇文护长吸一口气,一字字道,“你当然也不能辜负了这份伟大的爱,是不是?”

他蓦地一挥手,十数帐中兵士就到那箱子旁,长枪锋锐,指在斛律琴心身周三尺处。

不要说斛律琴心眼下根本动弹不了分毫,就算她和往昔一样,十数杆长枪刺来,她也绝对躲避不过。

宇文护意思不言而喻,孙思邈不喝毒酒,斛律琴心就一定要死!

孙思邈轻轻地叹口气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酒杯已到了唇边。

“不要!”斛律琴心嘶声道。

就在这时,天地间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大响!

那响声来得极为突然,有如天空响起个炸雷,又如地下岩浆崩裂。

牛皮大帐不堪那响声,竟也晃了晃,帐外突然传来了喧哗之声,可不多时的工夫,又趋于了平静。

帐中的众人却连动也未动。宇文护人在胡床之上,眼中闪过分厉芒。

那如沉雷大响虽让众人惊凛,却乱不了帐中众人的神经,这些人的神经均像铁打的一样。

可这里本是周营,军纪严明,戒备森严,为何突然会有爆炸声传来?

“出去看看。”宇文护简单地下令,神色间微有狐疑之意。他虽也不知道为何会大响,可即便天塌地陷,他也一定要等这里的结局完结。

裴矩遵令,闪身出了大帐。宇文护笑了笑,目光从未离开孙思邈:“你要知道,今天就算来了大罗神仙,也无法阻挡你喝下这杯毒酒的。”

斛律琴心本有分触动,因为他们的结局已不可能再坏,无论发生什么变数,看起来都比眼下坐以待毙要好。可见到周营军纪如此,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孙思邈端着那酒杯,似有千斤之重,他话一直很少,到了这里后尤为沉默。

生死关头,他却没有向斛律琴心望去,他凝望的仍旧是宇文护。

“我喝这毒药前,只想问你一句……”

“你说。”宇文护有些迫不及待。

“我喝下这毒酒,你就可以安心了吗?”孙思邈问道。

宇文护一怔,听孙思邈又道:“多谢你今日为我解开枷锁,但你自己的枷锁呢……何时能解开?”他说完这句话后,不待宇文护回答,手腕一抬,就将那杯毒药送到了口中,喉结微动,毒药已被他咽入了腹中。

一切似乎很慢,却快如闪电。

帐中各人神色迥异,斛律琴心只感觉被一把剑刺在了心口。

宇文护见状,顾不得考虑孙思邈的言下之意,激动得全身都要颤抖,他挥挥手,普六茹坚已道:“点香。”他本平静的语气中似也有了分动容。

檀香燃起,烟香渺渺。

一炷香的时间并不长,可对如今的孙思邈来说,也绝不短暂!

他服下毒酒,仍是盘膝而坐,只是微闭了双眸。

檀香一寸寸地燃,化作了飞烟,灰如泪,斛律琴心看见,也感觉自己被燃烧成了灰,心中在滴血……

宇文护伊始是激动振奋,可渐渐的神色转为惊讶,不大的工夫,惊讶又变成了错愕。

不但是他,所有人的神色似乎都有了错愕,无论殿前日月风云四护卫,还是殿中的金甲卫士,亦或是普六茹坚。

谁都知道,宇文护这次下的绝对是剧毒,这小小的一酒杯毒药,甚至十头大象都毒得死。

谁都在想象,孙思邈服下毒药后挣扎的情形,或者绞痛不堪,或者七窍流血,一炷香的工夫,对中毒的人来说,比一生都要漫长。

可谁都没有想到,孙思邈竟只是盘膝坐在那里,头不抬、眼不睁,可神色没有半分异样。

那剧毒之药对他而言,更像是一杯水罢了。

“不可能……不可能……”那黑衣人喃喃念道,望着孙思邈,眼中满是震骇之意。他参与了毒药的配置一事,当然知道服毒的后果,不信孙思邈竟会这般反应。

宇文护错愕的神色慢慢改变——变成了震惊之意。

檀香在燃,那震惊又变成了惊骇。

他当然会惊骇,他苦心积虑了多年,就等这一刻重演进而消除心魔,他是有枷锁,他希望孙思邈的死,能够解除他的枷锁。本来所有的一切,一丝一毫都完全在他的掌握,可结局却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斛律琴心本泪眼朦胧,可见到这种情形,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尽管她随时可能会死在长枪乱刺之下,可她全然忘记了自己。

檀香燃尽了最后的一点,亮光一闪而逝。

宇文护的惊骇变成了恐惧,霍然从胡床上站起,喝道:“不可能!”他一声暴喝,杀意千万,可仍旧掩盖不住心中的恐惧。

孙思邈平和地睁开了眼,淡淡道:“宇文护,这次我赢了。”

他只是述说一个事实,可从容的神色让所有人吃惊。

众人均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没想到那天下奇毒竟没对他有任何影响。难道说孙思邈在昆仑十三年,不但医术更上层楼,还炼成了不死之身?

斛律琴心又惊又喜,不知孙思邈如何做到这点,可知道宇文护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就在这时,帐外有风吹来,裴矩闪身从外回转,见到帐中的情形,也是神色错愕,显然没想到孙思邈竟还活着。

他神色惊诧,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但不得宇文护的吩咐,他不敢开口。

宇文护一眼望见,喝道:“何事?”

裴矩立即道:“军中储粮处突发爆炸,军中粮草烧毁小半……不过影响不大。”在宇文护的面前,他也是战战兢兢地说话。

众人又是一惊,不明白戒备森严的周营中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

这简直是绝无可能!

宇文护强压住对孙思邈无事的惊骇,怒道:“带管粮草的仓官来见,将看守粮草的兵士全部杀了,若无反抗,只杀这些,若有一人反抗,诛全部人的九族!”

见裴矩竟然不动,宇文护双眉一挑,缓缓道:“你敢不听我的号令吗?”

裴矩骇然的神色,慌忙跪倒道:“大冢宰,卑职岂敢不听你的号令,只是另有内情。”

“什么内情?”宇文护缓缓地吸气,飞快地向孙思邈看了眼,看不出孙思邈任何心意。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风遗尘整理校对。

“卑职已将所有看守粮草的兵士拿下,不过仓官已死了。”裴矩快速道。他口气中藏着分难言的恐惧。

可那种恐惧并不只是因为宇文护的权威。

宇文护听闻仓官死了,一股怒气无法发泄,几乎想要立即杀了眼前的裴矩,可见到裴矩这种表情,他背脊突然泛起一股寒意。

他缓缓地坐下来,伸手从案前取了杯酒,缓缓地饮了下去。

本是暴跳如雷的他,突然平静下来,斛律琴心见了,心中反倒有股极为惊悚的感觉。她蓦地发现,事情绝非听起来那么简单。

终于放下了酒杯,宇文护喃喃道:“仓官死了?他怎么死的?”

裴矩脸上带分畏惧,说道:“大冢宰见了……就会知道。”他这种回答实在难以让人满意,可不知为何,宇文护并没有发怒。

斛律琴心敏锐地感觉到,宇文护殿前那四个护卫的脸上,似乎也带了分焦虑。

日月风云四护卫一直都是宇文护手下的最得力高手,这四人的确也都有鬼神难测之能,茅山宗虽派五名高手潜入,但被这几人轻易地格杀帐下,可见其能。

就是这样的四个人,为何也有焦虑之意?

斛律琴心不解,向孙思邈望去,却见他移开了目光。

方才孙思邈一直看着她?

斛律琴心心中一热,但转瞬发冷,到如今,无论有什么变数,似乎都难解救他们。

“带仓官的尸体来。”宇文护终道。

裴矩只是出帐片刻,就带了两个周兵入内,那两个周兵抬着一具尸体,神色惶惶,放下尸体后,就躬身退了出去。

就算是周兵,也绝近不了宇文护的身侧,更不能在帐中久留。

那尸体就放在四大护卫面前不远,斛律琴心瞥见那尸体的面容,心头一震。那仓官长得普通,不普通的是他脸上带着笑容。

那仓官竟是含笑而死的?

储粮之地爆炸,宇文护苛责残暴,肯定会严加追查,那仓官畏惧自杀并不稀奇,可他为何是含笑而死?

难道说他并非自杀,而是被别人暗算?即便如此,仓官也不该有如此表情。

谁会潜入周营来暗算一个无足轻重的仓官?

疑团重重,斛律琴心百思不得其解。

宇文护坐在胡床动也不动,只是道:“云翳,寇祭司,看看他怎么死的。”只有和宇文护极为接近的人,才会发现他的眼角其实一直在跳。

那四护卫中衣白如雪的人和那苗疆大祭司应声站了出来。

斛律琴心以前虽未见过宇文护,但从斛律明月那儿对宇文护身边的人颇为了解。

宇文护身前最高明的四个护卫就是日月风云。

四个护卫中那脸色淡金的人叫做日照,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对宇文护绝对的忠心耿耿,几乎和宇文护寸步不离。

都说要杀宇文护,必先杀日照。

那使如月弯刀的人叫做月影,刀法高明,当年曾有宇文护仇家派十七高手暗算宇文护,未见到日照时,就被月影一人斩杀在刀下。

高瘦轻飘的护卫叫做随风,听闻轻身功夫天下无双,而那个身着白衣的人就是云翳,此人不但武功高明,而且涉猎颇杂。

宇文护让云翳来看仓官死因并不稀奇,可为何也让那个寇祭司来查看呢?

斛律琴心也早留意到那寇祭司就是通天殿那黑衣人,越想越是惊心。

云翳和寇祭司犹豫下,缓缓迈步到了尸体旁蹲了下来。

寇祭司只是伸出右手中指,在那尸体的额头上按了下,然后拇指和中指搭接在一起,似在掐诀,缓缓闭上眼睛。

云翳却是手指灵动,在片刻的工夫,从那仓官的发丝一直查到了脚趾。

二人神色萧肃,但不久后,脸上多少都有分不安之意。

宇文护竟像将孙思邈的事情忘记了,一直看着云翳和寇祭司的神色,脸上也有了不安之意。

许久,宇文护终于开口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寇祭司放下掐诀的手,和云翳并肩站起,二人互望了一眼,几乎都看到对方内心深处的恐惧之意。

二人异口同声,只说了四个字,“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