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大乱,城中百姓早被惊醒,喧嚣阵阵。

萧思归见敌势浩大,立即召集了城中的陈兵分赴各面城门把守,自己却抢到淳于量身前道:“淳于将军,墙头危险,请将军到城下躲避。”

淳于量见他虽有紧张之意,却不慌张,暗自赞许,缓缓道:“城中有多少守军?”

“不到五千人。”萧思归脸有愧意,紧接着又道,“敌人四面围城,来意不明,末将已分派人手守住江陵城墙四面,剩下千人左右随时支援,可只怕城久失修,敌人众多,难守几日。”

以前的江陵城虽繁华,但梁元帝被杀城破时,曾遭西魏军屠城,眼下甚为萧条,目前虽被陈国占领,但不过是陈国在江北的一座孤城,难有作为。

因此陈国在这并未留下多少兵力,只做前哨,一等有战事发生,当先预警,很快会撤兵过江到江南镇守。

萧思归身为城守,当知朝廷的用意,日夜警惕,也派前哨监视北方襄阳的动静。

襄阳如今为周国南侵前锋战线,势力雄厚,周国若出兵,必经襄阳。

可萧思归怎么也没料到,敌人突至,前方哨兵竟无半分消息传来,难道说来敌并非周兵,还是说周兵来势迅疾,竟将他安排的前哨杀得干净?

无论哪种情况,显而易见,众人都成了瓮中之鳖,萧思归虽惊,但知道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固守待援,盼江南的陈军知道消息,来救江陵。

可消息能否传出,陈军是否来援,萧思归心中没底。

淳于量举目望去,只见到城下的火把几乎要延到了天边,沉吟道:“他们趁夜前来,围而不攻,立威之意甚浓。只怕……”

心中想到,江陵城民生疲惫,没什么可掠夺的,敌人竟以十倍兵力围城,杀鸡用牛刀,这种事情,只有那个疯子才能做得出来。至于疯子是哪个,他心知肚明。

顿了下,淳于量吩咐道:“你多派兵士安抚下城中的百姓就好,他们就算要攻城,也要明天派人来找我谈谈再说的。”

他吩咐完后,下了城头回转城守府中,却不去见孙思邈,只召来个亲信询问孙思邈的情况。

那亲信道:“将军,孙思邈只简单地吃了几口饭,就坐在笼中入定了。如今城外有警,要不要多派人手看守孙思邈?”

淳于量摇头,摆手让亲信退下,呆呆地坐在轮椅之上,陷入了沉思中。

城中渐转安静,终于到了天明。

有脚步声急骤,萧思归匆忙赶来道:“淳于将军,来的是周军,他们果然派使者前来,说要见淳于将军。”

他满是钦佩之意,暗想都说陈国淳于量虽是不良于行,但运筹帷幄,实为陈国第一将军,今日见将军推测精准,果然名不虚传。

淳于量印证猜测反倒略有惊心,暗想自己昨日黄昏才到,周军竟已知晓,难道说城中早有了周国的细作?

他虽惊凛,还能镇静道:“他们来了几人?”

“只有一个,说叫裴矩。”萧思归道。

淳于量微皱眉头,他并未听过裴矩这人,心道那疯子身边有高手能人极多,怎么从未听过有个叫裴矩的?终究只是点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在兵卫的跟随下,府外走进了一人。

淳于量举目望见来人,心头微震。来人身着蓝衣,额头宽广,鼻梁通天,颌下胡须一缕,凭添许多儒雅之意。来人像个儒生,可淳于量却知道这人绝非儒生。

来人更像是道中之人——却不属各道。

来人也在观察着淳于量,见淳于量衰弱如此,眼中不由露出分讶然,转瞬施礼道:“裴矩见过淳于将军。”

他态度不卑不亢,虽在天下名将面前,亦是从容自若。

淳于量见过使者无数,或卑恭,或傲慢,或心怀鬼胎,目的可说是一望得知,但见这人如此,反倒琢磨不透他的心意,更是惊凛。

咳嗽几声,他掩口道:“裴……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呢?”

“淳于将军何必明知故问?”裴矩哂然一笑道,“将军莫非忘记和敝国大冢宰的约定?”

萧思归听到“大冢宰”三字时,微微一怔,就听淳于量道:“我国的确和贵国的宇文丞相有过约定,以奉孙思邈换回鲁阳周边六郡,可贵国蓦地兴兵来到江陵,所为何来?”

裴矩哈哈一笑道:“敝国大冢宰心急,和孙思邈已十三年未见,知将军押送孙思邈到了江陵,等不及孙思邈前往长安,因此亲率大军十万,与将军、孙思邈会猎江陵,想将军定然喜悦。”

一言落地,淳于量忍不住剧烈地咳,萧思归却震骇万分。

会猎江陵?裴矩说得客气,可会猎搞不好就要死伤无数。

周国兴兵十万前来?小小的江陵城如何能挡?

孙思邈究竟有何能力,能让周兵大军前来?

可最让萧思归震惊的却是,此次领兵的居然是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护?

萧思归在陈国虽没什么名望,但久在前锋,对周国情况也是颇为了解。

周国最有名的不是经常和齐国交锋的韦孝宽、梁士彦等名将,亦不是垂手长安,统领周国的皇帝宇文邕,而是虎踞龙盘在关中的关陇门阀。

得关陇门阀拥护,才能得关中天下,未得关陇门阀的推崇,就算天子之位也坐不安稳。

而关陇门阀最负盛名的是八姓柱国,独孤信的独孤家族就为其中一姓,可在八姓柱国中,眼下最具权利的却非独孤姓,而是宇文姓。

宇文邕坐拥天子之位,但所有人均知那不过有名无实,周国眼下最具权势的是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泰之侄宇文护!

大冢宰就是朝廷的宰相,当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宇文护这个大冢宰,却没有人敢在他的头上。

皇帝都不能!

西魏恭帝年间,宇文泰身死,诸子年幼,宇文泰临终前命八姓柱国中的宇文护、独孤信、赵贵等人掌管国家大权。宇文护一天都等不及,当下迫使西魏恭帝禅让,扶植宇文泰之子宇文觉登上皇位,周国建立。

而在西魏恭帝禅让之后,宇文护就杀了他。

宇文觉登基不久,对宇文护不敬,宇文护先下手为强,废黜毒死宇文觉,另立宇文泰之子宇文毓为周明帝。可后来发现,宇文毓极为聪明能干,威望渐增,宇文护猜忌心极重,再次下手,又杀了宇文毓,再立宇文泰第四子为帝,亦是当今周国天子宇文邕。

天子为龙,可这个宇文护短短数年光景,竟连杀三位天子,手段之狠,屠龙数量之多,不但可说空前,甚至可说是绝后。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蓦地兴兵十万前来江陵,萧思归听了,怎不心惊?

更何况当年江陵城破,梁元帝身死,也是宇文护、于谨兴兵南下所致,梁国天子梁元帝也可说间接死在宇文护的手上。

多年前江陵惨遭屠城,难道说十数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将重演?

萧思归虽早决心拼死护城,可一想到周军势大,城破难免,还是忍不住地惨然。

淳于量咳声终止,缓缓道:“盟定早有,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宇文丞相领兵前来,莫非想要毁约吗?”

“在下小卒一名,只来传话,怎知大冢宰的用意?”裴矩微笑道。

淳于量道:“宇文丞相还要传什么话呢?”

裴矩淡淡道:“会猎之前,大冢宰知将军行动不便,因此想先约孙思邈叙叙,想淳于将军不会反对?”

淳于量眼中闪过分愤怒之意,陈、周两国约定,以孙思邈换取当年陈国失去的鲁阳六郡,裴矩只要孙思邈,闭口不谈交还城池一事,显然是对陈国极为地轻蔑。

可愤怒一晃而逝,淳于量咳嗽几声,终道:“那不知贵国何时肯还鲁阳六郡呢?”

裴矩眼中闪过分嘲弄:“这当然需要将军和大冢宰亲自商议了。”

萧思归也听明白一些事情,虽诧异孙思邈会有这大作用,却未深想,大声道:“宇文护若真的有诚意,为何不入城一叙?”

裴矩淡淡道:“大冢宰若无诚意,也不会带兵前来了。淳于将军身体不适,可暂时不去,但我若再不回转,只怕大冢宰等不及了。”

沉默片刻,裴矩缓缓又道:“大冢宰最厌恶的就是等。”

他言语平平淡淡,可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萧思归虽怒容满面,心中却着实畏惧,只看着淳于量。

交出孙思邈,不见得能换回六城;但不交孙思邈,只怕城破在即;可就算交出孙思邈,宇文护就不会屠戮江陵城了吗?

淳于量又在咳,不知是否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喧哗阵阵,淳于量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却只是一摆手。有亲信快步出府,不多时引进了三个老者。

那三个老者均是白发苍苍,一见淳于量就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淳于量皱眉道:“何事?”

中间那老者老泪纵横,说道:“淳于将军,听说周兵又打来了?”

淳于量心道,你这不是废话?还能耐着性子道:“你等莫要慌张……”

“不错,你等莫要慌,江陵能否解围,只在淳于将军的一念之间。”裴矩突然插嘴道。

淳于量一怔,不待多说,那老者已道:“是呀,这位大人说的是,现在都传说,周兵来打江陵,只是为了个什么孙思邈,只要交出孙思邈,周军立即退兵的。”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眼中突露悲哀之意,缓缓向裴矩望去。

他带孙思邈来此本是隐秘之事,萧思归都不知晓内情,城中百姓如何知道?不用问,是有人在散布消息。

这么说,城内肯定有细作。

如今江陵城外有强敌,内有细作,内外交困,只怕宇文护一声令下,城破不过是翻手之间。

裴矩只是笑笑。

那老者哀声道:“现在江陵城人心惶惶,老朽代表全城百姓来求淳于将军,无论如何,只请淳于将军顾念一城百姓的性命,交出孙思邈。”

说罢连连磕头,额头现出鲜血。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听那三老者“砰砰砰”磕头不停,终于咬牙道:“你等起来。”一招手,有个亲兵上前,淳于量缓缓道,“你带四人推车出城,送孙思邈前往周营。”

那亲兵领令,看裴矩一眼,说道:“裴使者这面请。”

三个老者见状,均是大喜,诸多感谢。

淳于量心中却不由一阵厌恶,不知是厌恶自己所为,还是怎地,呆呆地坐在轮椅上,神色木然。

那三个老者见了,略有讪讪,慌忙告退。

感觉萧思归望着自己,淳于量疲惫道:“萧城守,你不用管我,护送他们到城门。”

萧思归思绪复杂千万,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淳于量坐了许久,听脚步繁杂远去,终于转动轮椅向孙思邈所在大堂而去。

堂中铁笼早已不见,淳于量游目四望,神色萧索。陡然间目光一凝,落在地面上,脸色微变,驱车上前。

青砖地面上落着一把铜铸的钥匙——那本是他昨晚有意落下的。

孙思邈未取钥匙?

钥匙虽在笼外,但以孙思邈之能,取之何难?

淳于量心中震颤,俯身就要拾起那钥匙,指尖将将触碰那钥匙时,身形微僵。

钥匙旁的青砖上,竟有极细的刻痕,像是用针尖划出。青砖白痕,却不明显,若非俯低望去,倒是极难看到。

谁划出的痕迹,难道是孙思邈?他划这些痕迹做什么?

淳于量满心困惑,撑着病体下了轮椅,早有亲信过来,扶住淳于量,叫道:“将军,你怎么了?”

淳于量缓缓摇头推开那亲信,跪在青砖上望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如此痛苦,头已触地,涕泪横流,手中紧紧地抓住那钥匙,如同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砖上的划痕是些字,那些字也是颇为寻常,写的不过是苏叶二两,半夏三钱、茯苓……之类。

淳于量虽不能和孙思邈一样,久病自医,可也认得出那是个药方——治他寒咳的药方!

寒咳的药方!

他眼眸中有晶亮的光芒,不看那药方,目光只落在药方下的最后两排小字上。

大医精诚,治病救人当先发恻隐之心,不问何人,皆如至亲;将军不惜舍身,但千金一命,吾实难等闲视之,愿将军好自为之。

简简单单的留言,其中的含意却是深邃入骨。

淳于量终于忍住了咳,定定地望着那两排小字,宛如望着孙思邈那微笑的面容,秋风过,泪水终于流出眼眶,滴落在那青砖小字之上。

长街长,风吹叶落。

孙思邈盘膝闭目坐在铁笼中,似不想他究竟去往何处。

车行辚辚,才出了内城,无数百姓就涌上街头,对着车上的孙思邈指指点点。

“这就是孙思邈?”

“是他引周兵来的?”

“这是个祸害!”

“是呀,人都说,他若不死,全城的百姓都要死!”

“可他就算死了,周兵也不见得就这么回去的。”

议论声越来越为激烈,突然有一人高叫道:“这个祸害,怎么不早死,偏偏到江陵城来祸害我们!”声音未落,一只鞋子丢过来,入了笼子,差点砸在孙思邈的头上。

群情汹涌,有不少百姓按捺不住激动,纷纷效仿,一时间口水唾沫,菜叶鞋子接踵而来。

裴矩一旁冷观,嘴角突然露出分笑容。

萧思归慌忙维持秩序,大声道:“大伙莫要激动,让路让路。”

可他的声音在百姓的浪潮中,多少显得有气无力,百姓益发地激动,争先恐后地冲上前来,看起来不等孙思邈出城,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他们却不知道,杀了孙思邈,反倒更惹祸害。

孙思邈仍旧盘膝未动,甚至眼睛都未睁开。

裴矩本在笑,望见孙思邈如此也不由露出分讶异之意,他自认养气的功夫少有人及,却实在想不到孙思邈这时候还能如此冷静。

眼看百姓冲破陈兵的阻挠,已要冲到铁笼旁,甚至要伸手进去……

笼中若是只猛虎,他们就绝对不会伸手进去,这是裴矩那一刻的想法,他也在想,不知道若这些人真的要撕烂孙思邈的时候,孙思邈会不会还有这么镇静?

“住手!”

长街那头蓦地传来一声喝。

那声喝如斯地响亮,竟如数十人同时发出,很有惊天动地之感,众百姓一惊,止住了动作,扭头望去。

来路上行来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的正是淳于量。

他那一刻,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愤怒之意——怒得整个一张脸都已经扭曲变形!

可方才那声喊显然不是他发出的。

他身后还有数十亲信,就站在他身后,长枪一样地挺直,立在那里,竟如千军万马一样,方才那声喝,就是这数十人一起发出。

轮椅缓缓而来,那数十人齐步上前,百姓感受到那股寒意,慌忙闪到了一旁。

淳于量终于到了铁笼前,伸出手去,摘下了挂在钢栏上的一片菜叶。

他动作简单,可一只手不知为何,竟抖个不停……

孙思邈终于睁开了眼,看着淳于量,突然笑了:“淳于将军还记得我说过的两排兵士的故事吗?”

“记得。”淳于量双颊红赤,努力地止住了咳。

他仍旧不解孙思邈的意思,可他知道若不再做些什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孙思邈又笑:“我说过,谁都不能帮助另外一人去掉那两排兵士,除非那人自己才能。这世上最难改变的是人,除非他自己想去改变……”

“你是说过。”淳于量有些麻木道。

裴矩眼中闪过分奇异,似也在琢磨孙思邈说的意思。

“将军已经开始改变了,或许你自己并不觉得。”孙思邈微笑道。

淳于量只感觉脑海中有光电一闪,耀亮他的内心,那一刻他似悟到了什么。可不等他多想,裴矩一旁已道:“淳于将军莫非真的改变了主意,要放了孙思邈?”

声音很轻,可长街实在太静,那一刻听到裴矩说话的人并不少。

然后那话语就波浪一样地传出去,甚至传遍了全城。

全城先是静寂,然后哗然,那三个老者又站了出来,齐声道:“淳于将军,你难道真的……要放了孙思邈?”

淳于量未答,只是握住钢栏的手青筋暴起。

裴矩适时地补充一句,似是惋惜,又像是挑动:“淳于将军难道真的因为和孙思邈的交情,一时意气,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

江陵城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那三个老者再次跪下,嗄声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长街百姓尽数跪倒,齐声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那声音浩瀚传开,激荡落叶远去,飘飘悠悠。

淳于量不语,他只是握着那铁栏,脸色苍白得再无一分血色。

他的确不能意气行事,他的确不能置全城百姓生死于不顾,但到如今,他又怎能因为一城百姓,就将孙思邈这样的人推入深渊?

这绝非一个他能解脱的借口!

孙思邈说的不错,他是改了,可改得偏偏这般难以抉择。

声浪渐弱,许多百姓眼中都带了分恐惧之意,他们虽不愿,但他们知道做最终决定的人,还是眼前的这个将军。

只有裴矩嘴角带分笑,只因为所有的一切,和他有关,但又和他无关。

蓦然间,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娘,你怎么了?”

众人扭头望去,见到一人正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那老妇手捂胸口,双眼紧闭,缓缓地向地上倒去。老妇显然不堪屠城带来的压力,竟昏了过去。

群情耸然,那跪地的一老者嘶声道:“将军,你难道真的要逼死全城的百姓吗?”

众人哗然,七嘴八舌道:“将军,请送孙思邈出城!”

淳于量只感觉一阵眩晕,未待开口,孙思邈突道:“淳于将军,请放我出来。”

长街陡静,裴矩也有分讶异,显然没想到孙思邈这时候突然会有这种要求。

这是个荒唐的要求!

更荒唐的是,淳于量似乎没有意外,手一动,有钥匙人了铁锁,“咔”的一声,铁锁开启,铁笼门已打开。

裴矩忍不住后退一步。

对于百姓来说,孙思邈是个祸害,但却是个无反抗之力的祸害,但对裴矩而言,孙思邈却让他心悸!

裴矩和孙思邈数次照面,在紫金山紫虚元君殿中的时候,他自感已用了九成的气力,却仍旧摸不清孙思邈的能力!

孙思邈之能如海般浩瀚深邃,让他始终难窥全容。

对他而言,孙思邈实在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孙思邈出了铁笼,看也未看一旁全神戒备的裴矩,也没有去望那长街上利如刀剑、冷如风霜的目光。

他下了车,迈前数步,到了那昏倒的老妇之前。

众人微愕,不解孙思邈的举动,只有淳于量轻微地咳,咳声如霜裂枯叶般落寞。

在场人有千万,唯独他才明白孙思邈要做什么。

老妇的儿子早就惊慌失措,只是一个劲地叫道:“娘……娘……你醒醒……”见孙思邈前来,怒容满面,一把推去,喝道,“你难道还害人不够吗?你滚!”

孙思邈轻轻地伸手,握住了那儿子的手腕,沉声道:“你让我看看……你娘还有救!”

那儿子本要挣扎,一听到孙思邈的话,转怒为喜道:“真的?”眼下他不关心放不放孙思邈,只想着娘亲的安危,当下停止了挣扎。

孙思邈左手三指搭到那老妇的手腕之上,不待片刻,右手一翻,手中已现出一根数寸长短、淡金色的针儿。

那针看起来极轻极软,如同毛发般,寒风一吹都能飘走。

这时日正起,秋末晨光,照在那金针之上,如梦幻泡影。

淳于量还在咳,看着那金针,心中却想,这针看似极为柔软,想必是孙思邈平日针灸用针,却不知孙思邈如何用金针在那坚硬的青砖上刺出字来?

众人一时间忘记了喧哗,所有人都望着孙思邈和他手上的针,裴矩也不例外,只是他想的却是,高手过招,兵刃可说千变万化,孙思邈这金针神出鬼没,让人不能不防。

孙思邈看着那老妇,轻轻捋开她左臂的长袖,褪到臂弯之处就止,手一动,金针刺在那老妇的臂弯之上。

轻捻慢转,不过片刻的工夫,孙思邈已拔针。

针一起,那老妇长吁一声,睁开眼来。

那儿子喜叫一声:“娘,你醒了?你醒了?”

那老妇一时间茫然无知,突见孙思邈在眼前,骇然道:“儿子,他怎么出来了?”她坐在地上,畏惧退后,竟将孙思邈视为豺狼虎豹一样。

那儿子倒有些尴尬,低声道:“娘亲,你昏了过去,是他……先生救了你。”

那老妇一怔,茫然无语。

长街静寂得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孙思邈没有怨恨,眼中只带分怜惜——怜惜世人的挣扎。

他缓缓起身,未望百姓,不看那母子,也不去瞧近在咫尺的裴矩,只是缓步上了大车,钻入笼中,“喀嚓”声响,自己给笼子上了锁。

然后他望着淳于量道:“淳于将军,多谢你放我出来。”他说得真心真意,其中没有半点嘲讽。

淳于量又咳,握着衣襟的手,“咯咯”响动。

许久后,他才用自己难信的平静声音道:“不谢。”

再没有声讨的声音,那跪地的几个老者望见这一幕,瞠目结舌,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孙思邈平静道:“将军下令吧。”不闻淳于量回答,孙思邈笑了,“将军难道真的会因为一时意气,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

这话裴矩也说过,只是裴矩说时,有说不出的辛辣威胁之意,但经孙思邈之口说出,其中只有浓浓的诚恳。

淳于量目光复杂,长叹一口气,摆手道:“送孙先生出城!”

那萧思归本想说些什么,可见许多百姓已露出欢欣之意,终于一咬牙,喝道:“出城!”

长街百姓舒了口气,终究没有再欢呼出来,只是纷纷退到长街两侧,默然地看着大车沿着长街行远,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百姓散了,低声地不停议论着孙思邈送到周营后,周军是否会撤兵?

日头高高升起,撒下的光线似乎都是冷的,照在淳于量的身上,孤单单地拉出长长的影子。

淳于量不动不语,只是坐在轮椅上,望着孙思邈消失的方向。

不多时,马蹄声再起,萧思归冲了回来,见淳于量未走,飞身下马单膝跪地。

淳于量冷冷地望着他,却没有问他是否送孙思邈出了城,他知道江陵城的大小,知道这时候孙思邈还应该在出城的路上。

那萧思归为何不听他的号令?

“淳于将军,孙思邈有何过错?”萧思归急问。

不闻淳于量回答,萧思归叫道:“孙思邈现在还未出城,将军尚可改变主意。”

还是不见淳于量答复,萧思归忍不住道:“将军,末将不知孙思邈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错,可末将知道他是个好人。他这种时候,还只想着救人。”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没有留意到淳于量眼中满是痛苦之意,握着木把的手已青筋暴起。

“孙思邈会有什么错,他就算有错,也早就该被谅解。宇文护要他过营,他根本不会再有任何活路,将军怎么能眼睁睁地让他送死?”

咽口唾沫,萧思归又道:“周军虎狼之心,如此倾兵南下,就算杀了孙思邈,也未见得饶了江陵的百姓。他们要战,就算城破,末将也会让他们付出十倍的代价,既然如此,为何不留下孙思邈添分气力……”

他本血气方刚,若不是这等人物,也不会在陈国衰颓的时候,敢过江镇守江陵孤城,但他显然考虑得太少太少,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早就命中注定。

可他也有眼力,终于看到淳于量脸上秋霜般的冷。

“如今这世上,本非是以是非对错称雄,称雄的只是强者。”淳于量落寞道。

“我……”萧思归还想反驳。

淳于量打断了他的下文,咬牙道:“你是否真的因为一时意气,会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萧思归愣住。

这话裴矩说过,孙思邈说过,他不想淳于量也会提起,只是淳于量提起时,满是无奈之意。他举目望去,只见长街静寂,但早不知有多少百姓悄然地望来,满是惶惶之意。

生死之下,得偷生且偷生,若非逼不得已,怎会拼死抗争?

这本来就是人的本性,也是人的悲哀所在。

萧思归虽明白这点,还是话语哽咽,忍不住道:“可将军就任由孙思邈去送死?”

寒风吹着那残叶,淳于量又是剧烈地咳,用丝巾艰难地捂住了嘴,不等放下时,丝巾已染尽了血色。

他没有说什么,也不必再说,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不由一个人的意志而改变!

城门开了又关,隔断了大车和城池的距离。

孙思邈孤零零地坐在笼中,望向前方,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前方有千军万马,前方有刀山陷阱,前方有他的宿敌,前方可能就是他生命的尽头。

可他只是道:“你们把我推过护城河后,就回去吧。”

他是向推车的人说的。

推车的有五名陈国兵士,闻言互望一眼,为首一人瘦削的脸颊,似弱不禁风,却昂起头道:“将军有令,无论如何,总要送你到周营的。”

他是淳于量身边的亲兵,看起来胆气竟然也壮,居然敢陪孙思邈前往周营。

剩余四人并无言语,衣袂在猎猎寒风中抖动个不停。

裴矩笑道:“孙思邈,我知道你执意要去周营,也是想救江陵城的百姓!”

孙思邈淡淡道:“哦,你又知道?”他目光掠过那几个推车的兵士,轻蹙下眉头。

那瘦削的兵卫却已一摆手,吊桥放下,大车咯吱吱地过了护城河,那五名陈兵并未停住脚步,推车向周营行去。

裴矩看了那推车的兵士一眼,转瞬笑道:“我当然知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把消息传出来呢?”

孙思邈眼中突现悲哀之意,可并不言语。

“你是在救人,你孤身前往周营是为了江陵百姓,可好笑的是,他们不知,他们只想你送死。你在救他们,他们却只想要了你的命,你说这件事好笑不好笑?”

裴矩笑得极为开心,可目光中却似藏着根毒针,一直想要刺入孙思邈心中。

他一直在打击孙思邈,他真不知道孙思邈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可他从不放弃打击孙思邈的信心。

孙思邈突然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道理。”

裴矩双眉一挑,不怒反笑道:“孙先生请说。”他态度谦恭,但内心倨傲,从不认为有什么道理是需要别人来告诉他的。

“你有期望,必定也会有失望的。”孙思邈淡淡道。

“你说什么?”裴矩微愣,一时间感觉这平淡的一句话意义极多。

“我只说了一个道理而已。”孙思邈并未回答。

裴矩又怔,只感觉孙思邈言语平和,对他来说,却是锋利非常,大笑道:“如此玄虚,就是先生的大道?”

见孙思邈微微一笑,并不置辩。裴矩自感落入下风,却不甘下风,冷笑道:“眼下先生身在囹圄,前往周营形同赴死,准备这大道理,难道可以逃生?”

“朝闻道,夕死可矣。”孙思邈微微一笑,“既得道,何惧生死?阁下也为高人,为何在此如此执迷?”

裴矩又滞,冷哼一声,前方周营已见。

只见旌旗招展,号角长鸣,这一夜的工夫,周军竟用鹿角、大木和树栅在江陵城北搭起了一座巨大的木城。

木城中,有万马千军,杀意凛然。木城正中,有无数牛皮大帐,一眼望去,几难尽头。

大车到了周营前,居然毫无阻塞地进了军营,在裴矩的指点下,直向最中最大的那个如同宫殿般的牛皮大帐。

一路无阻,可众人均知道,若没有裴矩在旁,只怕他们还未到营前,早就被射成了刺猬,乱刀分尸。

大车在中军大帐前终于止步,那牛皮大帐前一排兵士,个个如开山力士,手持巨斧,见大车前来,一声断喝,有鼓声雷动。

巨斧交错搭接,形成一条惊险肃杀的道路。

推车的陈兵两股都颤,还能在为首那兵士的带领下,将大车推入了军帐。

大帐极为雄伟,一入帐中,就见流彩飞金,灿烂辉煌。有雄壮兵士扼守帐边,有两排金甲力士立于两旁,还有不少护卫守在帐中尽头的高台之前。

帐中肃杀肃穆,人数不少,可无论谁一进帐,都会首先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高居在高台的胡床之上。

他就那么半躺半坐地卧着,看似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无论是谁,都很难再去望他第二眼。

因为无论谁第一眼望去,就感觉浑身如坠冰窖,有着说不出的冷。

或许不是冷,而是杀意,也是杀气——那是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后,才会产生的一种杀气。那人脸上蓬松的胡子,胡子竟是血红色,像是被他杀的人鲜血所染。

可他杀的人,实在比他胡须的数量还要多。当年破江陵城池,他就一口气杀了数万人之多。

平常人若被他看上一眼,魂魄都散。

他正在望着孙思邈。

孙思邈也在望着他,只一眼,并未移开。

那人突然大笑,笑如洪钟,一挥手,脚下的一个蜷缩如猫的妖艳女子就被摔在台下。

那女人本来是妖艳风华,摔到高台下,转瞬变得鼻青脸肿,可那女子哼都不敢哼上一声,因为她知道摔她的人很冷,没有感情,视身边的女人,还不如衣物!

她摔得虽重,但毕竟还能活命,若是流露出些许不满之意,只怕转瞬就会没命。

她有些好奇地望着笼中的孙思邈,实在想不出这人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高台上那人默默地望着孙思邈,终于开口道:“你来了。”他说得很冷静,可冷静的话语中,不知蕴藏着多少山崩地裂。

孙思邈平静道:“我来了。”他说得很平静,可那平静的几个字中,却不知包含多少唏嘘沧桑。

“你说我当年最好杀了你,不然……你一定会回来。”那人的双眸中突然现出咄咄杀机。

笼中的孙思邈,有着难尽的孤寂之意,他笑了下,轻声道:“不错,我一定会回来。”顿了下,补充了一句。

“十三年了,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