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冷风更冷,孙思邈终于端起面前的冷茶,看着幽幽水面上那双有分失落的眼眸。

周国派使臣前来陈国,居然要陈国将他交给周国?

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孙思邈却像能深切地理解。

他也知道淳于量说得客气——交给周国不过是委婉的措辞,或许应该说是将孙思邈押给周国更为准确!

他放下茶杯时,眼中又恢复了清澈。

“我知道淳于将军说的三条路了……第一条当然是我能听从将军的建议,入仕陈国,这样不但可让张季龄等人无恙,自己也能保全性命……”

临川公主忍不住道:“你不但能保全性命,你若是……若是中意我,再加上你和我父皇的关系,在陈国立即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有些羞涩,但也很是自信——自信可帮孙思邈做到这点,眼中更是透露出几分期待。

为了爱……她不怕把一切事情说出来。

淳于量缓缓点头,抿着茶杯里新注的茶水,感觉茶里淡淡的苦涩。

“第二条路显然就艰险得多,我若是不答应淳于将军的建议,淳于将军一定会想方设法擒住我,将我交给周国?”孙思邈又道。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这条路我不想走。”

“可将军已经走了。”孙思邈道,“淳于将军派重兵包围张家,看似要擒李八百和张季龄,其实却要借他们困住我!”

淳于量眼中流露出分锋芒,缓缓点头道:“不错,我虽这么走,所有的事情也的确按照我的计划进行……但我没有擒下你的把握,一分都没有。”

孙思邈望见淳于量眼中闪过的杀机,脑海中灵光一现,盘旋在脑海中的一个疑惑霍然而解。

“我明白了。桑洞真是被你们下的毒,只有你们下的毒,才让他刚好那时死去,配合你们将戏演下去?”

淳于量淡淡道:“桑洞真大逆不道,本来就该死,怎么死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那冉刻求呢?”孙思邈尖锐道,“他本是最无辜的人,难道也该死?张季龄、蝶舞呢,他们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可怜人,也真的该死?淳于将军为达目的,真的牺牲谁的性命都在所不惜?”

他少有如此愤怒的诘责,盯着淳于量的目光如剑。

淳于量又咳,双颊红赤,许久才止住了咳,喘息又坚决道:“为了陈国,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考虑,何况是别人?”

他目光如火,咄咄地望着孙思邈,并不退缩。

孙思邈微怔,半晌才道:“不错,这的确是个好的理由。”

“不是个好的理由。”淳于量眼中露出分无奈,“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一个人为了自己,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情有可原的。”临川公主咬着嘴唇道,“孙思邈,我希望你好好选择。”

“那第三条路呢?我却不知道是什么?”孙思邈问道。

淳于量笑了:“先生应该知道的。”

不见孙思邈回答,淳于量淡淡道:“第三条路就是——先生出手杀了我,然后离开这里。以先生之能,要做到这点并不难的。”

临川公主突然打了个寒颤。

淳于量说得轻淡,可以他的算计,怎么会不防备孙思邈暴起伤人?

或许这第三条路,才是最凶险的一条路,因为孙思邈一经选择,彼此之间再没有了回头路。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一时间似也在考虑如何选择。

冉刻求却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他晕了过去。

他不是不知道危机重重,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绝非昏迷的时候,可他真的无法承受这痛入骨髓的打击。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竟然转瞬就离他而去。

红颜花落,亲人远离。他就算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昏迷或许不过是为了逃避,若是就此昏迷下去,可逃过无穷无尽的烦恼,他宁愿一迷不醒。

可有人似乎偏偏不想让他昏迷。

迷糊中,脑海中突然轰隆的一声响,冉刻求在无边的黑暗中,蓦地见到了光。

那光华有如铁水金花,雪舞冰凝一样,有冷有热地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

那光华又好像晨露清泉落在他的脑门,从他脑门溅开而下,丝丝缕缕地过了他的头顶、脸颊和脑后。

光华清凉阵阵,清亮如月,不停地激荡在他头脑之间,蓦地又是“轰”的一声响,全部冲击在他的舌尖和脖颈之上。

那光华化作两股,一股注入他的胸膛,另外一股却灌入他的背心。

冉刻求周身大震,往日发生过或从未见过的景象,交替出现,突见一箭射向蝶舞,父亲颓然闭眼,还有不认识的一个女子潸然泪下,梦里依稀地望着他……

蓦地大叫一声,冉刻求周身狂震,霍然睁眼。

灯火幽幽,石室黯然,有如幽冥之间。

他很快发现,他仍处在人间——也就是还在原先的地下,父亲的尸体就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的慕容晚晴仍在那里,只是眼中满是困惑的样子。

冉刻求一阵茫然,不解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觉脑门处有什么东西滑落下去,冉刻求一把抓去,才发现握住的是一只手。

那只手苍老褶皱,青筋暴起,像是一只年迈之人的手。

可这时候,怎么会有这么一只手按在他的脑门?

冉刻求霍然转身望去,又是一惊,失声道:“你是谁?”

他这才发现有一人正坐在他的背后,容颜苍老,眉发皆白,神色间有着说不出的沧桑疲惫之意。

怎么会有个老人坐在他的身后?

张裕去了哪里?

冉刻求心中讶然,见那老者也在望着他,目光中似乎也有分讶然的样子,忍不住再问:“你是谁?”

他一声喝问下,感觉心中酸楚依旧,但那股绞痛欲死的感觉却已不存在,同时周身精力充沛,竟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者不语,眼中不知为何,突现出喜悦之意,可那股喜悦转瞬被一股凌厉代替,老者霍地望向了慕容晚晴。

冉刻求突觉那股凌厉很是熟悉,身躯蓦地震颤,脑海中竟浮出一幅画面……

他昏迷吐血扑倒在地的时候,张裕突然拉住了他。

张裕伸手按住了他的头顶,然后他才有了诸般感觉。

那画面来得突然,却在刹那间震颤了他的脑海。

“你是张裕?”冉刻求忍不住叫道。

那老者竟是张裕,他为何这片刻的光阴,竟变得如此苍老?

冉刻求吃惊之下还有分震骇,张裕究竟在他身上做了些什么?

那老者闻言似乎笑笑,转过头来道:“不错,我是张裕。”他言语间没有了冷酷凌厉,反倒有了些温情。

“你方才做了什么?”冉刻求忍不住道。

“我用了醍醐之术。”张裕缓缓道。

“醍醐之术?”冉刻求皱眉,一时不解,但他感觉张裕对他并没有恶意——张裕毕竟是他的叔叔,虽然他今天才知道。

“不错,醍醐!”张裕声音中带分虚弱,陡然振作了精神,张裕喝道:“张仲坚跪下!”

冉刻求心头一震,终于意识到张裕是在说他,他没有下跪,脑海中蓦地又有分闪电划过,嗄声道:“你难道要死了吗?”

他说出这句话并没有诅咒之意,完全是本性所发,念头所至,张口就来,心中又带着浓浓的酸楚之意。

张裕不答,恢复了冷漠,又道:“张仲坚跪下!”

冉刻求望着他苍老的面容和眼中的渴望,终于缓缓跪了下去。

张裕脸上露出分欣慰,却还肃然道:“天师之血,龙虎之脉张裕,以天师十二世孙、龙虎宗第十代宗主身份传令,张仲坚从今以后,即为龙虎宗第十一代宗主,天地庇佑,救济苍生!”

冉刻求又是一震,一时木然,竟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晚晴听了,眼中也露出惊诧之意。

张裕去了肃然,急促喘息了两下,伸手落在冉刻求的肩头,喃喃道:“仲坚,以后传龙虎宗大道重任,就落在你的肩头,你莫要让我失望。”

“我怎么能够担当?”冉刻求惶惶道。

就在方才,他还是个流浪无依之人,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学点本事,做个富豪,做梦也没有想到成为龙虎宗的宗主,难免惶恐。

张裕缓缓道:“你莫要担心,方才我用的醍醐道术,本是龙虎宗张家玄宗道术,可把一人的所识所知尽量传给另外一人。”

“你把所识所知均已传授给我?”冉刻求难以置信。他那一刻只是恍惚迷惑,并没意识到自己学了什么。

“不错,你现在虽还不知,但终究会慢慢领悟。”

张裕苦涩又道:“我连中王远知三道茅山禁制,又被葛家九字真言破了自制符箓,早就生机断绝,最后留气留力,不过是想要和王远知同归于尽。”

叹口气,张裕又道:“你父亲看出我的用心,却高估我的能力,以为我还能活下去,这才不惜性命救我,希望我能照顾你。”

冉刻求心中酸涩,听张裕又道:“可我已经不行了,这才用醍醐之法传你龙虎要诀。本来这种时候,我的醍醐之法运不到十成,你能接受的也不会太多。”

神色中突然带分振奋之意,张裕激动道:“但我没想到你竟学会了洗髓之法。”

“洗髓?是什么?我没学过。”冉刻求一阵茫然。

张裕也有分错愕:“你没学过?但你的确会了道学奇术洗髓,这点绝对不假。我醍醐之法虽运不到十成,但你因为会了洗髓之法,所获远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一把拉住冉刻求的手,张裕急切道:“你出去后,立即去找教你洗髓之术的人,可望大成。”

冉刻求异常困惑,不知道是谁教了自己洗髓之法,却知道张裕绝非虚言。

他得醍醐之法灌注,虽然心中哀伤之意不减,但头脑清晰了很多,感觉也变得敏锐起来,突然凛然道:“怎么有震动从地面传来?”

转瞬醒悟道:“是陈军发现了密道?叔叔,我带你……带你们离开这里。”他隐约知道,张裕传他道法,是以生命为代价,那一刻只感觉血脉相连,亲近无限。

他伸手要拉张裕,不想张裕霍然挣脱了他的手,喝道:“张仲坚听令。”

“叔叔,你要做什么?”冉刻求不解道。

张裕伸手一指慕容晚晴,喝道:“我命你杀了这个女子后,立即离开,不得有违!”

冉刻求心头震颤,立即转望慕容晚晴,失声道:“为什么?”

慕容晚晴心中苦涩,只能垂头不语。

冉刻求不等再问,脑海中竟奇怪地出现了几幅画面,那画面一闪而过,竟是他从来没有遇过的景象。

那画面中,张裕、张季龄、慕容晚晴均在一个灵堂……

陡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冉刻求失声道:“你是斛律明月所派的细作?你来这里,本是要对孙先生不利?”

慕容晚晴眼中闪过分惊诧,不想冉刻求竟也知道这点。

冉刻求更是错愕非常,只因为那种感觉突如其来,却根本不是他的记忆,而像别人的记忆硬生生地灌注到他的脑海之中。

难道这就是醍醐之术的效果?

可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从未想到过,一向信任的慕容晚晴居然是斛律明月的人。他一明白这个关键所在,立即明白了慕容晚晴一路跟随的用心,忍不住心中震颤。

就听张裕厉声喝道:“不错,她本是斛律明月的人,一直要对我们不利,你现在就杀了她!”

冉刻求身躯一震,望着慕容晚晴,表情复杂千万。

秋风萧瑟,淳于量看着天空中的落叶,临川公主却在看着孙思邈,紧张地等着他的选择。

在她看来,孙思邈根本不用选择。

三条路,正常人都选第一条路!而怎么来看,孙思邈都是再正常不过。

孙思邈闭上了眼,许久后才睁开,突然望向了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心头一跳,竟感觉到浑身火热,她不知道孙思邈会怎么选,但敏锐地知道,他已经有了选择,而且他像有话要对她说。

“公主本不该来。”

临川公主一怔,立即道:“为什么?”

“因为这场戏里面,不会有梦。”孙思邈声音虽低,但很清晰——清晰得容不得梦的存在。

临川公主不解道:“戏……有梦?孙思邈,你究竟在说什么?”

淳于量又在咳,眼中也有分无奈之意。

孙思邈道:“每个人都有梦,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在我看来,公主喜欢的不过是那个十三年前,还在做梦的孙思邈。”

“不是,绝对不是!”临川公主立即否定,“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是吗?你喜欢我什么?”孙思邈平静地问。

临川公主愣了下:“我喜欢你的痴情,我喜欢你的热血,我喜欢你为了柳如眉,不惜去死。”

“因此我说……你喜欢的不过是十三年前爱做梦的我。”

孙思邈淡淡道:“我现在也不痴情,也不热血,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自己的选择。”

“你骗我。”临川公主大声叫道。

孙思邈道:“我没有骗你,能骗你的只是你自己。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你和我,本是在不同的世界……这场戏的结果已经注定。”

顿了下,一字字道:“你父皇绝不会为你,放弃他的决定,而淳于将军若不是早知你父皇的决定,如何会这般大动干戈?”

淳于量又在咳,他实在无话可说。咳嗽让他痛苦,但也让他暂时忘记更痛苦的抉择。

临川公主霍然望向淳于量,不信道:“父皇做了什么决定?”

淳于量没有回答,只是让自己蜷缩在貂裘中,想咳却没有咳。

临川公主一见他的表情,一颗心沉下去,她并不笨,只是她一直没有多想——很多人没想到结局,只是因为回避。

好像不去想,就不会有那种让人心悸的结局。

可结局早就命中注定,无论你是否去想,答案都在那里。

她浑身发抖,突然叫道:“我不信,孙思邈,你等着我,我要证明你是错的。”

她一转身,风一样地冲出了庭院,只剩下孙思邈和淳于量静静对坐。

“你果然不再是个痴情的人。”淳于量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是你,是不忍心伤害临川的。”

孙思邈目光闪烁,缓缓道:“将军错了,伤害她的绝不是我,种因的不是我,结果也不是我。”

淳于量沉默许久,才点头道:“不错。因果均非你能决定,你只是把现实告诉给她……”

“现实是——这场戏本来就是将军、王远知和贵国国君合演的一出戏。”孙思邈缓缓道,“贵国国主选的是王远知,而不是我。”

皇宫中,他在笼中,王远知却在笼外,这其实已说明了陈顼的选择。

淳于量并未肯定,但也未否定。他当然知道,事实就在那里,任何话语看起来都苍白无力。

因此他只是道:“临川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做梦总没有错,是不是?”

“可不做梦也没错,是不是?”孙思邈淡淡道,“十三年前的孙思邈还会做梦,现在却不会了,淳于将军本也不是做梦的人。”

淳于量喃喃道:“不错,我本不该幻想你会选第一条路。”

“这里并没有埋伏。”孙思邈突道。

淳于量叹道:“我说过,我没有擒你的一分把握,你要走,我拦不住,既然如此,何必埋伏?”

孙思邈眼中突然露出分古怪:“淳于将军敢不埋伏一兵一卒来见我,果真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考虑了?”

淳于量又咳,等放下掩嘴的丝巾时,上面竟染了分血迹。

“你要抓我的筹码当然就是冉刻求等人在你的掌握中?你想让我为了他们,自缚双手?”孙思邈问道。

这听起来有些滑稽,也不太可能,没有谁的性命比自己的重要,孙思邈就算圣手仁心,也很难做这个选择。

淳于量竟然点头,喃喃道:“不错,这是我的筹码。”有分哂笑道,“这筹码其实有些单薄,先生不赌,我也没有办法。”

“你知道我一定会赌的。”孙思邈缓缓道。

“你会赌?”淳于量满是惊诧,似难相信孙思邈的选择,突道,“你可知道这场赌的结果?”

“你说过,为了陈国,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考虑,何况是别人的性命?”孙思邈突道。

淳于量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孙思邈的用意。

“可你也应该知道,有些人不会考虑自己的性命,但会考虑别人的。”孙思邈伸出了双手,淡淡道,“你现在可以锁了我,送我去周国了。”

淳于量睁大双眸,许久才一字字道:“孙先生竟选第二条路?”

他难以置信,又补充一句:“你可知周国谁要见你?”

“我知。”孙思邈平静道。

“那你可知他见你的目的?”淳于量凝重道。

“杀了我。”孙思邈毫不犹豫道,显然早知道所有的因果。

淳于量又咳,咳得有些心热,他目光也变得火一样地热烈:“你明知去周国只有死路一条,你还选择第二条路?”

孙思邈望着那地上随风而走的落叶,眼中却有着难言的执著。他不再像是个痴情的人,但还是个执著的人,一直都是!

他只回了一个字:“是!”

淳于量那一刻,神色复杂,秋风中又是断断续续地咳。

慕容晚晴闭上眼,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孙思邈的选择,却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

张裕要杀她,她并不意外,冉刻求要杀她,她也没什么辩解。

很多路本是从开始走的时候,就注定了结果。

不知为何,她那一刻心中竟很平静,只是想到,原来这世上虽有流星,但从不会有什么心愿。

许久,冉刻求仍未稍动,张裕忍不住喝道:“你还不下手?你难道不知道,是斛律明月逼死你的母亲,如今又逼死了你的父亲?”

“我知道。”冉刻求干涩道。

他立在那里,莫名的记忆涌到脑海,不需张裕多说,竟了解了一切。

醍醐灌顶,原来真有不可思议的作用。

“你知道为何还不下手?”张裕喝道。

“因为她不是斛律明月!”冉刻求咬牙道,“叔叔,我要复仇,但我要找的人是斛律明月!”

张裕怔住,一时间竟目瞪口呆,他似没听懂冉刻求说什么。

地面上传来的震动似乎更加剧烈,陈兵显然发现了地道,正在搜索他们的行踪。

冉刻求却不为所动,又补充一句:“总有一天,我要找到斛律明月,和他决一死战!”

慕容晚晴霍然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冉刻求。

她从未想到过,这三十多年来,居然有人敢向斛律明月挑战,而且那人竟是冉刻求,她实在不知冉刻求的信心从何而来。

张裕突然大笑起来,他本虚弱不堪,冷酷无情,这一笑,竟笑得很是欢畅,浑然不怕陈兵发现。

“你不信?”冉刻求问道。

“我信!”张裕的眼眸那一刻亮得出奇,“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不敢做的事情,你竟然敢!”

他的确不敢向斛律明月挑战。

北天师道高手如云,天师六姓能人无数,可这三十年来,却被斛律明月围剿得狼狈不堪,无一人敢向斛律明月挑战。

那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那也是禁锢所有人的一个牢笼。

“你不愧是张家的血脉,也不愧是龙虎宗的传人,龙虎宗终于有人敢向斛律明月清算旧账了。”张裕又笑了起来,可眼中已流出泪,凝声道,“只是你找斛律明月决战前,一定要设法活下去。”

他话一落,整个人向慕容晚晴扑了过去!

慕容晚晴一惊,立即明白过来,张裕知冉刻求说这些话,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杀她,因此想替冉刻求动手。

冉刻求突喝一声,脚一跨,后发先至地到了慕容晚晴身边,手一抓,竟将慕容晚晴拎在手上,再一退,避开了张裕的一扑,叫道:“叔叔,你……”

他心急之下,全然没有留意自己一步一抓一退之间,比以往不知要快捷了多少倍。

张裕一扑成空,一口血喷了出来,大笑道:“好。”说话间,一掌拍在墙壁之上。

冉刻求只觉得脚下一空,不等惊呼,就带着慕容晚晴坠了下去。

只是坠落没有片刻,脚下突然踩到了实地。

冉刻求立即知道张裕开启了地下的暗道机关,抬头望去,只见光亮最后一闪,转瞬全部黑暗。

冉刻求心中凛然,大叫道:“叔叔……”

陡然间上方一声巨响,就如沉雷突起,四下震颤,慕容晚晴心中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看到冉刻求眼中现出惨然之意。

沉雷声后,四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冉刻求立在黑暗中良久,突然一伸手又拎起了慕容晚晴,向前走去。

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慕容晚晴虽竭力望去,却只感觉到冉刻求朦胧的身影,再看不清楚其他。

可奇怪的是,冉刻求居然走得毫不犹豫,他大步向前,左转右拐,就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停地走了下去。

不知多久,慕容晚晴只感觉身子一顿,已被冉刻求放了下来,然后她就看到黑暗中冉刻求一双发亮的眼。

慕容晚晴无法忍受这难堪的沉寂,缓缓道:“你找不到路了?”

她其实有些骇然——骇然看似寻常的张府之下,竟有这种复杂庞大的密道。

“如果我没有想错,前方就是出口。”冉刻求道。

慕容晚晴有些奇怪,本想询问冉刻求怎么知道,突然想到“醍醐”二字,心中有分恍然。

“我父本是龙虎宗的人,在这里建的是上下两层密道。”冉刻求道。

“两层?”慕容晚晴有些困惑。

“一层是明,一层是暗。”

黑暗中的冉刻求声音异常地冷静和清晰,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究竟是什么让他有如此的转变,难道仅仅是因为醍醐之术?

“明里的暗道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冉刻求又道,“陈国就算发现上面的密道,派兵围剿,入密道的人也可从另一层暗道离去。”

慕容晚晴心中骇异,想不到张季龄机心也是如此深重。

“方才陈兵已发现明道,可张裕……我叔叔让我们离开,他破坏了上层机关,炸毁了明道。”冉刻求缓缓道,眼中亮光更甚。

那或许是泪光?

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的是否有些晚?

慕容晚晴只感觉一颗心都在抖,她对天师六姓门下本没什么好感。

自从她记事起,斛律明月就反复地告诉她,太平大道邪恶不堪,里面的人均是机心险恶,一定要斩草除根。

可她想着张裕的所为,想着张季龄的遭遇,看着眼前的冉刻求,心中却有歉然。

她突然发现,斛律明月让她做的事情,并非那么地理所当然。

“叔叔知道自己不行了,才用醍醐灌顶之术,将所学所知传给我。他留在上面,炸毁机关,本来就抱着和父亲同死的念头,也为我逃走争取了机会。”

冉刻求本不糊涂,到如今,更有些清醒得可怕。

“既然这样,我一定要活下去。”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一阵心悸,还是点头道:“不错,你一定要活下去。”

“可我活下去还为了什么?”冉刻求突道,话语中一阵茫然。

慕容晚晴无语,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时候她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困惑,她活下去就是为了铲除太平大道,然后嫁给兰陵王?

她不知道!

“我本来恨我父亲遗弃了我,每个人都有父亲,为何我没有?我很需要一个理由。”冉刻求静静道,“后来我知道父亲就是江南首富张季龄,我就想了万千理由……”

慕容晚晴心中微动,突然想问冉刻求怎么会知道父亲是张季龄的,可她终究没有问。

“可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我也自卑——自卑不敢去见他,去问他,然后我就自以为是地觉得只要有了钱——有了比父亲还多的钱,就会有了尊严,有尊严去问他为何遗弃我。”

慕容晚晴心中苦涩,本想说我也是个孤儿,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这么来说,你反倒比我要幸运许多。

“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猜忌怀疑是那么地可笑。我父亲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他无法去爱。”

冉刻求长长地吸气,黑暗中昂起了头道:“刚才我一直想对他说点什么的,我想说我其实不怨他——真的不怨,可他已听不见……可他已听不见……”

他一声声地重复下去,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酸楚,可慕容晚晴只感觉一遍更比一遍惊心动魄,忍不住道:“他知道的,他会知道,你不要伤心了。”

“是吗?”冉刻求轻淡道,“或许是吧,不过我已不想当个富翁了,我发现为当个富翁的念头活下去,有着说不出的可笑。”

他没有半分可笑的表情,眼中只有深邃的痛楚。

沉默片刻,冉刻求又道:“可我活着为了什么?为了蝶舞?可她也死了……”

“蝶舞死了?”慕容晚晴失声道。

她并不知道地面发生的一切,但听到蝶舞死了,忍不住地心惊。她身为斛律明月的亲信,当然知道蝶舞是齐国朝廷安排在江湖的暗线,也是祖珽的手下,可蝶舞居然死了?为什么?

突然发现冉刻求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慕容晚晴一颗心沉了下去。

“你也认识蝶舞?”冉刻求道,不等慕容晚晴回答,冉刻求已道,“你当然应该认识,蝶舞一直为齐国效力,你不也是一样?”

慕容晚晴紧咬嘴唇,黑暗中,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无话可说。

冉刻求也没接着说下去,只是道:“我活到现在,一直是为两个目标活着,一是当个比父亲还富的富豪。一是让蝶舞知道,我比她一心想嫁的兰陵王要强上很多!”

慕容晚晴心中突然一紧、蝶舞也喜欢兰陵王?蝶舞也想嫁给兰陵王?

不待她多想,听冉刻求又道:“可父亲死了,蝶舞也死了,张三、王五也死了。”他心中那股酸楚冲上了鼻梁。

一个人没了亲情、爱情和友情,活着还有意义?他还会为什么而活?

“我现在剩下的只有仇恨。”冉刻求一字字道,“我要活下去——是为仇恨而活,我一定要找到斛律明月!”

慕容晚晴身躯微颤,嘴唇都要咬得出了血。

“你一定觉得我自不量力?觉得我永远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冉刻求突问。

慕容晚晴沉默许久,她心中的确有分这种感觉,她从来不认为冉刻求会是斛律明月的对手,就算他得张裕的醍醐灌顶之术,都不能击败斛律明月。

张裕都不能!

“可这世上能不能是一回事,敢不敢是另外一回事。”冉刻求双拳“咯咯”响动,眼中光芒更盛。

“我问心无愧,不敢面对我的,应该是斛律明月!”

慕容晚晴一怔,终于开口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呢?”

“你不懂吗?”冉刻求冷冷道。

慕容晚晴听懂那话语中的冷漠,苦涩道:“我懂,我是斛律明月派来的人,你杀了我,我无话可说。”

“我不会杀你。”冉刻求缓缓道,黑暗中,他伸出手来,扯断了慕容晚晴身上的绳索。

那绳索本是极为坚韧,不知为何,在冉刻求的手上,突然变得异常脆弱。

慕容晚晴骇异冉刻求突增的手劲,更吃惊他的举动,就听冉刻求说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慕容晚晴心中一热,泪水几乎要流了出来,可冉刻求随后的一句话,让她心中瞬间凝成了冰。

“我们……曾经是朋友,但过了这一刻,再也不是!”

慕容晚晴坐在地上,手脚发麻,一直麻到心底。

黑暗中,冉刻求双眸竟如两盏灯,盯着慕容晚晴道:“我曾经说过,先生是好人,应该有好报,这世上除了你我外,好像都要算计他。”

慕容晚晴记得这句话,在紫金山的道观,冉刻求曾对她说过这句话。

这刻冉刻求重提这句话,竟是颇为辛辣。

“可我说错了,你其实也在算计他!”冉刻求目光如冰,一字字道,“我已经一无所有,如今只剩下先生一个朋友,我不希望再有人算计他。今日我放过你,你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跟着先生,不然我很难再不杀你!”

他说完这句话后,一拍身边的墙壁,前方裂开个口子,竟有冷风吹来。

冉刻求大步地走了出去。

慕容晚晴忍不住叫道:“冉刻求……我……”

冉刻求只是顿了下,回道:“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

慕容晚晴双眸黯淡,垂下头来,听冉刻求又道:“还有……我不是冉刻求,我叫张仲坚!”

张仲坚出了地下,身形微晃,消失不见。

仍旧月夜,星已淡——淡如心中的泪水。

出口在前,慕容晚晴却未动,她只是坐在那里,脸上唇边全无血色,脑海中只是想着张仲坚说的一句话。

“你其实也在算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