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落,天边只剩最后一缕光芒。

“嗤”的又一声响,兰陵王抽回了刀柄——或者说,他抽回了手中之枪。

他用的虽是紫金刀,但更像用着一杆枪,他刀法极厉,但用枪更是举重若轻——枪出,大局立定。

一股鲜血飙出,鲜艳又惨淡得如天边最后的那点残霞。

狂风再起,李八百嘶吼声中,一刀这才斩下,兰陵王一踏马鞍,人从马背上倒退而飞,到了数丈之外。

马儿悲嘶,竟被泼风刀一刀拦腰砍断,血溅长街。

泼风刀吸血,如受诅咒,又似刀中藏匿的第一神魔倏然复活,周身满是红赤之意,蓦地一闪,飞向兰陵王。

那本是李八百的濒死一击,似要逆起夕阳。

众人不由后退,只怕被那一刀泱及,万劫不复。

面具后,眸现寒光,兰陵王脚未动,手中刀柄一转,再次刺出,“叮”的一声响,尖锐的刀柄正刺在泼风刀柄上——简单、准确,又像轻而易举。

但若非千锤百炼,如何刺得出如此干净利落的一枪?

泼风刀方向陡转,插在了地上,嗡鸣不休,可刀身上的红赤却慢慢地减淡,逐渐变成了透明之色——如同李八百的脸色。

长街已静,大局已定。

王远知摔落尘埃时,立即有十数柄长枪迫在他的面前。

就算他完好无缺时起身搏命,只怕转眼之间也要被刺出十数个窟窿,更不要说他身受重创——李八百那一掌,打得他五脏几乎移了位。

葛聪倒下,生死未卜,也没有人留意这微不足道的角色。九字真言虽神秘,但终究不能逆天。

只有李八百还站着,胸口的鲜血不停流淌,脸上却无半分血色。

那一枪正刺在他的心脏。

他还能活着,只因为他是道中高手,生命力之强,远超常人的想象,可他还能活多久?

目光中的犀利渐渐黯淡,李八百望着兰陵王,嘴唇动动:“你……”

他脸上太多的不信和不解,似乎不明白兰陵王为何会有这种能力,竟将他刺杀在枪下?

刀柄上最后一滴鲜血滴在长街之上,兰陵王默默地望着李八百,话也未说一句——他虽是风流倜傥、光辉万千,但沉默寡言。

李八百眼中现分古怪之意,他嘴角突然带了分笑意。

他蓦地微笑——笑得不合时宜,就算兰陵王眼中都有分诧异,似想问什么,终于忍住。

“好,很好!”李八百突然纵声狂笑,大声道,“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好一招定军枪。”

一语远远传开,长街远近倒有大部分人听得清楚,众人讶然。

李八百是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兰陵王是高澄之子,李八百为何说兰陵王是斛律明月的儿子?

难道说方才刺杀李八百的那一招,本是定军枪的一招?难以想象。

可若非定军枪,又有哪种枪法能轻易刺杀李八百于枪下?

兰陵王眼中突然闪过熊熊怒意,刀柄微抬,就要再次刺出,李八百突然纵越而起,一飞冲天。

众人忍不住抬头,兰陵王目光微讶,手中刀柄却是沉凝如冰,他不信李八百能飞到天上去,李八百落下那一刻,就是他毙命之时。

空中突传来李八百的一声喝:“身既死兮神以灵,吾魂魄兮为鬼雄。八百身死,魂将归来!”

兰陵王刀柄将发,却缓缓垂下。

“砰”的一声大响,李八百身躯半空而坠,落在长街之上,扭动了一下,再无声息。

风吹过,呜咽声响。

不知何时,长街欢呼声再起,迅疾沸腾:“兰陵兰陵,威震四方;兰陵兰陵,天下无双!”

声浪如潮,转瞬间传遍了邺城南北,比起数月前更要热烈奔放。

斛律琴心听到邺城百姓的欢呼,心中陡然激荡,只感觉一股热血冲上来,脑海空白一片,晃了两晃,向马下落去。

那一落,如坠深渊。

长街那头,兰陵王缓缓地望来,面具上泛着冰冷的寒光,面具后的那双眼,亦有分难以捉摸的光芒。

声浪中,孙思邈已到马下,及时扶住了斛律琴心。群情汹涌,每人都热血沸腾,脸上洋溢着振奋的神情,只有他的脸上迷雾又起,无人能看清他那一刻的表情。

梦知情浓,醒知梦空。

斛律琴心醒转的时候,一时间不知是醒是梦。

有些人看似清醒,其实一直不过是在做梦,或许梦醒之间,并无清楚的界限。

斛律琴心更愿是在梦中,她闭上了眼,可身躯却忍不住轻轻地颤抖,她感觉前所未有的虚弱。

“你醒了?”一个声音如同天籁般传来,低沉中带分磁力。

那是一种让人心动的声音,也是一种让人心醉的声音。

斛律琴心听了,心却在颤。

她没有心动,没有心醉,只有心冷。

缓缓再次睁开眼,她望了过去,再无寒风冷雪,再无钩心搏杀,她没有在长街之上,她在自己的房间里。

有檀香缭绕,香气温馨。有炭火正燃,温暖如春。靠窗处站着一人,发黑如墨,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正望着窗外的白雪,雪地梅开。

一切如在梦中,一切如在画里。

那人也像融入到了画里,只看背影,只听声音,就让人觉得高贵儒雅,似不沾半分红尘的气息。

斛律琴心看着那男子,脑海中转动的第一念头却是,那不是孙思邈——孙思邈从来不会高高在上。第二个念头是,孙思邈如今在哪里?

不知许久,她才记得发问:“你……是谁?”

她怎么会回到房间内,怎么能有个陌生的……男人在她的房间?难说,如今的一切,不过均是一场梦,或者说这几个月的奔波,才是一场梦?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微笑道:“我是高长恭。”

他脸上这次终于没有了狰狞的面具。

面具后的那张脸洁白如玉,眉挑如剑,衬托着一双如有灵性的凤眸。他手足纤长,转身的动作缓慢如画,嘴角微笑时,竟似春季早来。陈叔宝也算个少见的美男子,但和他一比,似乎提鞋都不配。潘安宋玉文采风流,却少了他的英朗俊逸。

他才在长街喋血,可这刻却出尘不染,似乎全然没有将长街的凶险放在心上。

高长恭就是兰陵王!

斛律琴心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一阵茫然,又如坠入梦中——三年一梦。

兰陵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三年前兰陵王一曲歌舞,她远远凝望,自此心中就映下那个梦中的身影,自此后,她少女情怀,无时或忘,她曾想过千般二人相见的情形,却从未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相会。

可她为何没有了三年前远远凝望的心动?

目光温柔,轻轻地落在斛律琴心的身上,兰陵王缓步走来道:“斛律将军让我来看看你。”

他们已有婚约,她中了毒,昏迷过去,兰陵王前来看望,倒是正常。

“谢谢。”斛律琴心又感觉到一阵虚弱。

兰陵王止住了脚步,只为那客气中的疏远,他显然也极为敏感,体会到面前这女子的淡漠。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兰陵王还在笑,只是笑容中多少有分异样。

“为什么?”斛律琴心有分诧异不解。

“听孙思邈说,你拼命刺探到李八百他们行刺我的消息,不顾毒伤,赶来告诉我,这才变得如此虚弱。”兰陵王轻叹一口气,“你如此为我,我当然要谢谢你。”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低沉深情,若是三年前,斛律琴心只怕早就热泪盈眶,感觉到朝朝暮暮,不枉韶华倾负。

可斛律琴心只是闭上眼眸,许久,这才挣扎坐起,喘息良久。

兰陵王似想上前相扶,却只是手指间动了下。

他儒雅倜傥,虽说和斛律琴心有了婚约,但却能守礼克制。

斛律琴心望了他许久,苦涩一笑道:“孙思邈说错了,我如此奔波,并非为了你。”

“哦?”兰陵王目光微闪,却没问下去。

有些话,还是不问的好。

斛律琴心却下定了决心——决心将话说下去:“我是为了自己。”

兰陵王连“哦”都没有了一声,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斛律琴心,多情的眼眸中似有分困惑。

“我以为救了你,就能让你感激我。”

顿了片刻,她终于说出那萦绕心中许久的话来:“你若感激我,说不定会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兰陵王问,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沉得如水。

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乏力,但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凝望着兰陵王,思绪却到了远方——那里有流星,有心愿。

“答应不再娶我。”

室中静寂,静得连檀香轻燃的声音都听得见。

斛律琴心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来,但她无怨无悔,她不敢再看兰陵王的表情,望向窗外梅开。

她这才留意到斜阳又至。

时光一去不可能再来,她昏迷的时候,已将入夜,难道说她昏迷了一日一夜?

她坠马的时候,又是孙思邈救了她,送她回来?

兰陵王也未望斛律琴心,他转身望向了窗外雪冷。良久,他才问道:“为什么?”

斛律琴心默默摇摇头,她无话可讲。

兰陵王还是望着雪,突然道:“你难道……已爱上了孙思邈?”

斛律琴心身躯陡僵,脸色苍白如雪,她目光倏转,望向兰陵王的背影。

她目光中没有歉然,没有羞涩,亦没有心事被揭穿的惶然,那其中只有一种困惑——困惑中还夹杂着浓浓的惊惧不安!

孙思邈亦在望着窗外的雪,目光中如带了一重雾。

他眼下在四通客栈。

昨夜送斛律琴心回转将军府后,他回到四通客栈,就一直坐在窗前,看日头初起,又感日头西落。

又过了一天。

他就那么坐着,似乎入了定,可他心中怎能安宁,他有太多太多的困惑,却不知询问何人?他一直太过孤单。

这本是孤独的代价。

直到夜幕低垂时,他才轻叹一口气,缓缓站起,心中在想,或许所有的一切,只有在一人身上才能得到肯定的答案,关键的是,那人会不会给他答案?

才待走出房间,孙思邈突听身后“咯”的一声响。

孙思邈霍然回头,就见茫茫夜色中,一只手突在窗外显现,又敲了窗棂一下,缓缓地缩了回去。

这是客栈的二楼,如此夜色,突然有一只手孤零零地出现在窗外,如同鬼魅现身,让人实在毛骨悚然。

孙思邈却是波澜不惊,只是走到窗前,微向上看,就见屋顶有一黑影,正在向他招手。那黑影蒙着脸,夜色下显得颇为诡异。

孙思邈略有犹豫,闪身上了屋顶。

那黑影见状,脚尖一点,已沿屋顶重脊奔去,如同一条黑线。

那人身材魁梧,可脚下却如狸猫一样轻盈。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急不缓地跟着,那黑影过了十数条街,这才稍微停步,回头望了眼,一闪身,从屋顶入了一间房。

房中燃着油灯,却朦朦胧胧,有如陷阱。

孙思邈几乎没有停留,跟着闪身从窗而进,就见房中灯前,端坐一人,沉如山岳,乍一看,竟和斛律明月有点相似。

见孙思邈入房,那人立即除了蒙面黑巾道:“先生,事态紧迫,这么请你来,请勿见怪。”

孙思邈脸上终有分笑容,缓缓坐了下来:“你功夫好了很多。”

那人虬髯满面,双眸炯炯,赫然就是张仲坚!

孙思邈本有困惑,但转念一想就明白张仲坚为何这么神秘,昨日长街李八百身死,王远知、葛聪被擒,眼下邺城风声鹤唳,张仲坚还敢留在邺城,已算是胆大包天。

可张仲坚虽胆大,亦不能不小心从事,他要找孙思邈交谈,却不敢留在四通客栈。

一念及此,想到初到邺城时张仲坚的无忧无虑,孙思邈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张仲坚变成今日的模样,是不是因为遇到他孙思邈?

张仲坚眼中有分暖意,笑容却有分苦涩:“我以为我功夫好了很多,可经过昨日,才知道不但不如斛律明月,也比不上兰陵王。”

他说到这里,神色惆怅地望向窗外,不为日后的雪色夜落,只为往昔的蝶舞花谢。

孙思邈默然。

昨日长街血战,道中三名绝顶高手刺杀兰陵王,却功败垂成,虽说李八百击王远知那一掌坏了大事,可兰陵王毕竟还是面对面将李八百刺杀。

李八百之能,孙思邈清楚知晓,张仲坚当然也明白。

可李八百死了——死在兰陵王处于不利的情况下。

蓦地想到个问题,孙思邈问:“你昨天也在街上?”

张仲坚点点头,他避开五行卫的追杀后,听《兰陵王入阵曲》时,立即赶赴长街,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结果让他心惊,也让他困惑。

孙思邈见状,突道:“有时候,武功并不代表一切。”

他没有说的是,两人比较,并不一定看武功高下的。

张仲坚怔了下,咀嚼着孙思邈的这句话,终于露出分笑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岔开话题道:“可昨天的事情,让我发现一个蹊跷的问题。”

“蹊跷?”孙思邈扬了下眉。

“昨日刺杀一事,肯定被人泄了密。”张仲坚肯定道。

孙思邈微震:“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亲眼看到葛聪要逃时,被一人抓住。若非斛律明月他们早有埋伏,葛聪绝不会被擒!”张仲坚咬牙道。

孙思邈半晌才道:“会是谁泄密呢?”

张仲坚立即道:“只怕是那个郑玄!”

“郑玄?你确定?”孙思邈反问道。

张仲坚道:“当初先生和斛律琴心离去的时候,郑玄找过我,但我们却被五行卫伏击。”将当初的事情简略说了下,张仲坚推测道,“我只怕郑玄已被斛律明月收买,因此带我进入陷阱,他同时将李八百行刺的消息泄露了出去,这才导致行刺一事功败垂成。”

顿了片刻,张仲坚又道:“当初帛道人就被斛律明月收买,说不定郑玄也早被斛律明月买通了。”

孙思邈喃喃道:“你这么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他说话时,目光突向窗外望去。

张仲坚心中微惊,立即察觉到屋脊上竟有极为细微的呼吸之声。

这时会有谁到这里?

难道说,是斛律明月发现他的行踪,这才来赶尽杀绝?

张仲坚一念及此,心中热血沸腾,他虽知远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但一腔悲愤,却不惧和斛律明月相见。

他才要冲出窗外,却被孙思邈一把按住。

就在这时,一人突道:“绝对没有道理!”

话音才落,有寒风涌入,一人穿窗而入到了房内,那人一身灰衣,儒生打扮,却是郑玄。

张仲坚霍然站起,喝道:“你还敢来见我们?”他微微吸气,烛火立暗。

郑玄退后一步,连忙摆手道:“张大侠,有话好好说。你怀疑我,我还怀疑是你泄漏的秘密呢。孙先生肯定会有别的想法。”

张仲坚脑中念闪,微微一笑,缓缓坐下来道:“你说的不错,你若心中有鬼,也不敢前来了。”

心中却想,这个郑玄的底细让人一直琢磨不透,如今事败,我为找斛律明月复仇,不甘离去,他为何还留在邺城?

他早非当初那懵懂鲁莽的冉刻求,一刹那闪过许多疑问,却并不发问,只向孙思邈望去,蓦地发现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孙思邈鼻翼似乎轻动了下,转头望了眼油灯,回过头时,缓缓道:“仲坚说的不错,郑道长若是心中有鬼,也不敢来见我们的,可不知郑道长这时候前来是为了什么呢?”

郑玄见二人没了敌意,叹口气坐了下来,缓缓道:“因为我昨日也在街头,对刺杀结果也绝对意料不到,我想不明白,这才来找两位商议。”

他有些灰心道:“除了两位,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张仲坚心有戚戚,昨日长街一战,道中损失惨重,几尽全军覆没,难道说,二十年的齐国和道中的纷争,终究还是齐国胜出?

孙思邈望着郑玄,眼中似乎藏着什么,缓缓道:“可郑道长当然也有点判断了?”

“不错,我的确有点结论,但无法自圆其说。”郑玄神色有分畏惧,也有些苦恼道,“张大侠有一点说的不错,昨天之事,肯定有人提前泄密,不然葛聪不会被刘桃枝所擒。”

孙思邈神色微动,“刘桃枝?”

“此人是斛律明月的手下,不过一直行踪神秘,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但他显然是斛律明月的心腹。”张仲坚搜索记忆道。

他当时离葛聪很远,只见到葛聪倒下,倒不知葛聪被何人所抓。

“是呀。”郑玄有些惊惧道,“昨日我和张大侠失散后,听到兰陵王入城,也赶到长街,藏身街头百姓中,离葛聪不远,亲眼见葛聪要逃,却被刘桃枝拿下。”

张仲坚冷哼道:“然后你就无动于衷?”

郑玄苦涩一笑,“张大侠,你也知道我的底细,绝强不过葛聪,怎敢出手?若我当时出手,现在也没机会坐到你的面前了。”

孙思邈岔开话题道:“刘桃枝身为斛律明月的心腹,和五行卫素来被斛律明月依仗,这次五行卫对你们下手,刘桃枝针对葛聪下手,可见他们是有备而来。”

顿了下,缓缓道:“可知道你们计划的人并不多。”

郑玄轻拍桌案,赞道:“先生说到点子上了,知道计划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先生、斛律琴心,张大侠你之外,还有葛聪、王远知、裴矩和我了。”

张仲坚接道:“但我、斛律琴心和先生都不知道李八百计划的全部。”

郑玄点头道:“因此泄漏秘密的绝不是你们。”苦涩一笑,“实不相瞒,李八百对在下也不器重,只让在下跑跑腿,真正行刺的地点,他也一直没对在下说。”

“王远知重伤、葛聪被抓,泄漏秘密的也不应该是他们两个。”张仲坚沉吟道。

室内沉寂了片刻,三人互望,似乎已得出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沉默良久,张仲坚才道:“裴矩知道计划,却一直未出现过。”

郑玄缓缓点头道:“因此在下怀疑,泄漏秘密的,就是裴矩!”

室内温暖如春,斛律琴心却感觉置身冰窟。她在那一刻,似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惊得忘记了思维。

许久后,兰陵王这才又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他仍旧望着窗外的雪,脸上又如带上了面具——虽不狰狞,但无人能看出他的心意。

“你都知道了?”斛律琴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兰陵王身躯似有僵硬,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一直奉将军之令跟着孙思邈,我也听将军说,你当初在建康时,曾抗命回转,想必是为了他?”

斛律琴心微震,望着兰陵王的背影,眼中突露出极为古怪之意。

室中静谧又很是尴尬。

许久,斛律琴心轻咬红唇,缓缓道:“我三年前就见过你。”

“哦?”

“三年前,我入宫中就是为了去见你。”斛律琴心神色复杂,“但我那时离你很远,看你总如雾里看花……”

“我始终看不清你长的样子,但你的影子,一直在我心头徘徊……之后我就喜欢上了你。”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夹杂着淡淡的苦涩。檀香正燃,朦胧得如同当初美妙的梦。

兰陵王静静地听着,身影也如烟雾一样,朦朦胧胧。

“或者说,去皇宫前,我就爱上了你。”斛律琴心又道,可眼眸中却没有半分朦胧,“义父看出我的心事,终究为我提亲,我比太多人幸运,因为我知道,喜欢你的女子很多。”

兰陵王终道:“喜欢不是错。”

斛律琴心点点头道:“当然,爱一个人不是错,可我却始终不知道你的心意。”

兰陵王霍然回身,目光中仿佛燃着一团火:“你不知道?”他本是温文尔雅,那一刻炽热的感情却像要把铁都融化。

斛律琴心一怔,望了他很久才道:“你当然也喜欢我?不然你当初就不会冒险来张家救我?”

当初兰陵王在张家出现,却被张裕、李八百暗算的事情,她当然还记得。

兰陵王目光中的火焰慢慢淡了下来,转过身去:“可我未能救下你。”

斛律琴心直盯着兰陵王的背影,一字字道:“无论你是否救下我,但你为我出手,我一直记得。”

不闻兰陵王反应,斛律琴心又道:“更何况,这并非你第一次救我,我和你在响水集时曾经见过。”

兰陵王身躯似动了下,仍旧沉默无言。

“当初响水集外,你也曾救过我。”

那如霓裳轻舞的刀光,有着金戈铁马的豪迈,斛律琴心当然也记得。

可她旧事重提时,眼中却没什么柔情。

“当初你一刀为我力退裴矩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斛律琴心突然有些激动地反问道,“你当然也记得?”

兰陵王缓缓道:“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旧事呢?”

斛律琴心脸色渐转苍白:“我想说……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很感谢。可是……感谢有时不是爱。”

兰陵王背负着双手,许久才道:“你累了,多休息会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他并未回头,声音还是低沉,似波澜不惊,但一双手却绞在了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

斛律琴心望着他的那双手,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我的确累了,我想歇息。”

兰陵王似想转身,终于只是点点头,缓步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在疆场上,他杀气无俦,但脱下面具的他,总是儒雅温柔。

这本是无可挑剔的一个人……

斛律琴心见到房门关上那刻,无力地倒了下来,闭上双眸,长长的眼睫不停地抖动,似乎想着什么。

可她不过静躺了片刻,就从床上挣扎爬起,踉跄下了地,披上外衣,推开了房门。

有寒风涌入,凛冽如刀。

比寒风更冷的却是门外边站着的一个人,他负手而立,背对斛律琴心,如山如岳。听到斛律琴心的开门声,那人也不回身,冷漠道:“你要去哪里?”

天寒地冻,张仲坚只感觉寒意上身,向孙思邈望去,问道:“裴矩为何要出卖我们?”

当初他从张家密道出来时,曾受到裴矩的暗算,只不过那时候裴矩没料到他武功突飞猛进,让他逃走。

后来张仲坚和李八百联手,裴矩又掺和进来,因为众人大敌都是斛律明月,张仲坚暂时忍下这段旧怨。

可张仲坚没料到,事到临头,居然是裴矩倒戈一击,暗算他们。

孙思邈望向窗外,喃喃道:“是呀,裴矩为何要出卖你们呢?”

他也想不明白,裴矩一直跟随着杨坚,李八百若能暗算兰陵王,对周国来说,本是个好事,裴矩没有理由破坏他们的计划。

郑玄目光微闪,缓缓道:“这点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听王远知说,裴矩和李八百本来都是北天师道的人,北天师道和齐国这二十年来一直势如水火,裴矩怎么会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孙思邈沉思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

郑玄又道:“更奇怪的一点是,李八百为何在那紧要关头暗算王远知?”

这的确是长街行刺最诡异的一点,郑玄提出这点时,双眉紧锁,显然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李八百并非李八百?”张仲坚心中一动。

他这句话说得奇怪,郑玄却差点跳了起来,有些激动道:“不错,李八百可能被人掉了包,当初长街出现的那个李八百可能是斛律明月派人乔装改扮的,不然无法解释李八百为何要暗算王远知。”

见孙思邈沉默不语,郑玄道:“孙先生莫非不这么认为?”

孙思邈半晌才道:“灵光夺魄,鼓月取魂,这本是北天师道不传之秘,当初长街之上,灵光、鼓月均被使出,运用之人功力深厚,除了李八百,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如此运用。”

郑玄、张仲坚宛若有冷水当头,面面相觑。

孙思邈又道:“更何况李八百虽被刺杀,但他功力之高不容置疑,那把泼风刀使得出神入化,那人若不是李八百,还会是谁?”

顿了片刻,补充道:“而且李八百后来是被兰陵王所杀!”

张仲坚头脑立即清醒,意识到自己推断有误,若是斛律明月安排的人手,那假李八百当然应该是一走了之,而不是死在街头。

只感觉无尽困惑,乱麻一样,张仲坚苦涩道:“如果李八百真是李八百,兰陵王还能杀了他,也让我疑惑。”迟疑片刻,又道,“当初兰陵王曾到建康,却不敌张裕和李八百的联手,何以昨日兰陵王能轻易地杀了李八百?”

沉默会儿,张仲坚推测道:“难道说兰陵王一直隐藏了实力?”

孙思邈缓缓道:“这只怕就是问题的真正关键所在。”他欲言又止,不肯轻易说出判断。

郑玄眼中却是精光一闪:“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有个解释……”

北风呼啸,斛律琴心遍体生寒,不但周身无力,一颗心也软弱不堪。

斛律明月一直就如山一样,让人难以逾越。

纤手紧紧抓住门框,斛律琴心贝齿紧咬,许久才道:“义父以为我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斛律明月冷漠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他驰骋疆场三十余年,战无不胜,料敌先机,事事均在他的掌控之中,怎么会不知道义女如今想什么?

斛律琴心望着那厚重的背影,缓缓道:“女儿本来想找义父问些事情的。”

“你现在什么也不需要问,什么也不必去想。”斛律明月凝声道,“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去好好休息,等到病一好,立即嫁给长恭。”

“女儿也不想多想,可很多事情,女儿却没办法不多想。”

风中的斛律琴心忍不住颤抖,嘶声道:“女儿不想,只怕会变得和斛律雨泪一样。”

那如山的背影一震,有如山崩一样。

斛律琴心不堪压力,几欲跌倒,可她还能紧紧地抓住那门框,不想倒下。

当初她听张裕、张季龄述说斛律雨泪的选择时,深为感动,但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明白当年斛律雨泪要承受的压力之巨,简直难以想象。

“你都知道了?”斛律明月问道。

斛律琴心“嗯”了声,几不可闻。

“你都知道些什么?”斛律明月又问。

斛律琴心长吸一口气,突然大声道:“我知道我很可能变成斛律雨泪那样,我如今这般模样,并不是中了李八百的毒余毒未清,而是因为我也中了孤独迷情蛊,是不是?”

斛律明月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箭,只回了一个字:“是!”

斛律琴心本是猜测,但听到肯定的答复,还是心头震颤,感觉血液都要凝成了冰。

“但你方才说错了一点。”斛律明月冷然道,“雨泪是因为多想,才落得当年的下场,你只要什么都不想,绝不会和她一样。”

“可女儿是个人,怎能不想?”斛律琴心嘶声道,“这些年,女儿一直感激义父,若非义父,女儿还是个孤儿,说不定早死在街头。”

斛律明月静静地听,脸上却如凝了层霜。

“义父传女儿武功,让女儿自强。这些年来,义父的吩咐,女儿每次都会照做,就算赴汤蹈火,也是竭力完成……”

泪水盈眶,斛律琴心却竭力不想眼泪流淌下来。

“义父对女儿恩重如山,女儿本来死也无法报答的。”

“那你眼下还有什么问题?”斛律明月眼中冷芒消减,“现在为父不是让你去死。”

“可有些事,比死还要让人难受!”

斛律琴心拼尽全力说出来:“女儿不想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斛律明月双眉竖起,缓缓道:“难道为父为你向兰陵王提亲,还错了吗?”

“错的都是女儿,义父没错。”斛律琴心一字字道,“可义父在响水集外,冒充兰陵王,为的又是什么?”

寒风呼啸,雪地梅冷,斛律明月那一刻,如同凝结成了冰——一座冰山。

“女儿刚才和兰陵王谈过,故意说响水集对女儿不利的是裴矩。”斛律琴心一字一顿道,“他根本不知道那事,也不知道要对女儿不利的是李八百,只是含混带过,因此女儿已知道,响水集外,救女儿的不是他。天底下能一刀击退李八百的人,只有义父了。”

她那一刻,前所未有的虚弱,但也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个困惑埋在心头许久,她和兰陵王述说往事,只为了一个求证。

“为父救你有错吗?”斛律明月双拳微握,遏制住少有的怒意。

他这么一说,当然就是承认了响水集外,那惊艳不可一世的一刀,本是他使出。

斛律明月枪箭双绝,但谁都不知道他使刀之霸气,绝不让兰陵王。

“当然没错,相反,女儿还要感激义父。”斛律琴心涩然道,“可义父太想把一切都掌控其中,包括人的感情,因此当初在破釜塘上,谎称是兰陵王救的女儿。”

“因为我那时候知道你对孙思邈已动了情,我本不应该让你继续跟着孙思邈。”斛律明月眉如刀,话如刀,“你跟着他,改变得可怕。”

“义父错了,孙思邈从未要改变过我什么。”斛律琴心反驳道,“他只是让每个人不自觉地去寻找本来的自己,没有人天生想做个傀儡,兰陵王也一样!”

斛律明月眼角跳动了下,本是凝重的声音带分异样:“你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周身颤抖,斛律琴心声也是颤的,“兰陵王也是你的傀儡,他的大多荣耀,都是在你操纵之下。当初长街上慕容家行刺一事,你早就知道,那次慕容家的行刺,本在你的控制下。”

斛律明月当然早就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派义女假扮慕容晚晴接近孙思邈,亦不会在金水河畔铲除慕容家最后的余孽。

“你故意不对慕容家提前下手,并非心软,只是要借此事树立兰陵王的威望,但你可曾想过他的感受?”她并非无的放矢,她看到的兰陵王虽高贵儒雅,但却像个木偶,她有着女子特有细腻的心思,感受到那儒雅高贵的背后丝丝的隐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接受控制,她斛律琴心也不愿意。

斛律明月脸如凝霜,一言不发。

斛律琴心却一口气说了下去:“既然响水集外那一刀是义父代兰陵王劈出,那昨日长街杀了李八百的人,也很可能不是兰陵王。你虽要树立兰陵王的威望,却要保证兰陵王的绝对安全,因此有时候太过险恶的行动,你不放心他亲自出马。”

见斛律明月面无表情,缓缓转过身去,斛律琴心一字字道:“这天底下能一招刺杀李八百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义父。”

顿了片刻,斛律琴心得出了惊心的结论,破了那曾经的神话:“因此长街之上杀了李八百的不是兰陵王,而是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