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汗水顺着孙思邈额头流淌下来,到了他的眼角、嘴角,苦涩发咸。

孙思邈拔针。

那六人立即后退,持刀那人也没有出刀。

他们当然知道孙思邈的身手,就算他们来了六个,如果在孙思邈独自一人时,他们也不会是孙思邈的对手。

他们在等孙思邈的选择。

孙思邈手腕一抖,金针又刺入斛律琴心手臂的间使穴上……

持刀那人立即出刀,一刀虎虎生威,向孙思邈当头劈去!

其余五人眼中却露出分诧异,他们未曾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镇静之人。同伴出刀,他们却未稍动,只因为在他们看来,孙思邈若不立即还手,这一刀必定要了他的性命。

刀光一闪,“喀嚓”声响,那刀几乎擦孙思邈手臂而过,劈在了床榻之上。

孙思邈还在捻着金针,专注着治疗斛律琴心所中的蛊毒,根本未看那刀一眼。

那五人一怔,几乎都以为同伴是突发善心,一刀砍偏,可那出刀之人却知绝非如此。

出刀之人方才一刀砍下,又快又狠,只以为一刀就能将孙思邈砍成两半,可不知怎地,刀看似砍中孙思邈,却偏偏落在空处。

他一刀走空,只怕孙思邈回击,立即拔刀后退,见孙思邈专注用针,其余五个同伙不解看来,脸色微红,又喝一声,单刀变竖为横,平平直奔孙思邈胸膛削去。

众人睁大了眼眸,就见那刀光一闪,已入了孙思邈的胸膛,不待欢呼起时,单刀再次走空。

持刀之人后退一步,眼中露出惊怖之意,如同见鬼一样。

室中静寂,孙思邈仍在捻着金针,神色平静,但额头汗下。

其余五人中一人鬓角花白,很是苍老,显然是为首之人,冷哼道:“好一个‘一气化三清’,兄弟们,一起上。”

那苍老之人目光毒辣,在那片刻看出孙思邈用的是道家法门一气化三清。

此术说起来玄奥,实际上只是孙思邈在那间不容发的工夫扭动身躯,飞快换位闪避,避开了敌手的两刀。

众人一得提醒,立即拔刀,只发出“嚓”的一声响,可见动作齐整。

孙思邈就算道法高深,但床榻不过方寸之地,能有多大腾挪空间?六人齐上,挥刀乱砍,孙思邈绝无闪避的余地。

那苍老之人想通这点关键,缓步上前,一字字道:“孙思邈,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他说话间,手一比,六人六刀,“刷”的一声响,齐齐落下。

孙思邈眉一扬,突然吸了口气。

“咯”的一声响,床榻突然塌了下去,有烟尘弥漫,床帷如网,倏然向那六人罩到。

那六人一惊,再顾不得看是否砍中孙思邈,慌忙后退。

只听“嗤嗤”声响后,床帷被乱刀斩破,那六人紧靠墙壁,挥动单刀,只怕孙思邈趁隙攻来。

可众人只舞刀片刻,就止住了动作,齐齐望向靠窗的桌子。

斛律琴心正盘膝坐在桌上。

孙思邈不知何时,已将斛律琴心从床榻转移到桌上,站在桌侧,拔针用针,金针刺在斛律琴心前臂的郄门穴上。

手厥阴心包经起于胸部的天池穴,止于中指尽处中冲穴。

从天池起,分别经天泉、曲泽、郄门、间使、内关、大陵、劳宫和中冲诸穴。

孙思邈逆心包经用针刺穴,就是要泻出心蛊,在这工夫,已针刺到郄门一穴。

那为首苍老之人暗叫惭愧,知道孙思邈方才不过压断了床榻,趁乱之际将斛律琴心转移,本事之高,身法之快,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亦明白关键所在,知道若被孙思邈针刺到斛律琴心的天池要穴,泻出心蛊,那时候他六人再无机会得手。

见方才孙思邈趁乱而走,却未攻击,那苍老之人只以为孙思邈已竭尽全力,哑声道:“兄弟们,出手。”

他声到人到,斗室中竟纵到半空,一刀劈下,双眸圆睁,暗想无论孙思邈如何变化,他这次绝不会砍空。

孙思邈额头汗落,却看也不看来袭之人一眼,右手施针不停,左手突然一抖衣袖。

一道青光爆射而出,直奔空中那老者的左眸。

那老者从不想孙思邈竟有余力反击,见他一挥衣袖,青光闪动,竟有森森剑气迫面而来,大喝一声,挥刀斩去。

刀交青光,并无声响,那青光半空竟然一个转折,再向那老者右眼刺来。

那老者大惊失色,空中吸气,一个空翻回到原地,只感觉脸颊热辣辣地疼痛,伸手一摸,不但蒙面黑巾掉落,露出苍老的面容,脸上也鲜血流淌。

他如中了一剑。

那老者转望其余五人,才发现那五人亦退到原地,神色狼狈。

原来方才刹那之间,不止那老者,其余五人亦同时感觉有青光袭来,森森剑意,竟抵挡不住,狼狈后退。

幸亏孙思邈不能移动,并未趁势追击,不然他们六个说不定已倒下几个。

众人举目望去,就见孙思邈左手衣袖有条青色丝带直垂地面,想必就是方才击退他们的那道青光。

可那丝带怎么会如剑般的锋锐?

众人骇异非常,不信这丝带被孙思邈使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不是丝带,而是天衣。不是青光,而是剑法!

是天衣剑法,孙思邈用的定是天衣剑法!

天衣无缝,天衣本无敌!

金针已落在斛律琴心臂弯处的曲泽要穴。

那老者又惊又佩,瞥见孙思邈额头大汗淋漓,却顾不得擦拭,显然正全力用针施为,立即明白眼下到了关键时刻。

天衣无敌,但眼下天衣却有缝隙,孙思邈的破绽就是斛律琴心,孙思邈用天衣剑术能退敌,却不能杀敌,当然已是强弩之末。

一念及此,那老者一挥手,众人再上。

一时间半空霍霍刀光,嗤嗤剑响,片刻工夫,那六人连冲数次,但均被孙思邈迫回。

他们明知孙思邈运用的不过是条青色丝带,可那青色丝带挥动起来,纵横捭阖,剑气森然,每次刺出,必指他们的双眸、喉间、太阳穴等要害。

有那老者出血的前车之鉴,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以身犯险,让要害处被孙思邈的那条丝带击中。

如是者三,孙思邈不但额头有了汗水,头顶已有了蒸蒸热气。

他一手运剑退敌,一手运针救人,分心二用,均不能有丝毫差错,极是耗费心神。

片刻后,他已针刺斛律琴心的天泉穴上,但呼吸已急,少有的气息衰竭,暗自叫苦。

那老者陡然一摆手,其余五人立退。

孙思邈剑势收敛,不知那老者的用意,就听那老者突道:“六甲御金。”

孙思邈心中微震,金针差点停了下来,斛律琴心昏迷之中,脸上立露痛苦之意。孙思邈长吸一口气,再次捻动金针,可眼眸余光已落在那六人身上。

其余五人一听那老者说出六甲御金四字,立即聚到那老者身边,三人微蹲,两人纵到那三人肩头处站定,那老者却是一个跟头翻到最顶之上。

六人分三二一的顺序排列,如同叠罗汉一样,那老者几乎要摸到了棚顶。

孙思邈凛然,知道六甲御金一术本是北天师道寇谦之的不传之秘,威力极大,难道说这些人本是北天师道的门下?

那六人微一吸气,室中陡静。

孙思邈暗自惊凛,知道若让这六人蓄力一击,他绝难接下。

渡河为济,击其中流!

念头一闪而过,孙思邈右手不停,左手一挥,喝道:“看针。”

数道金光倏然从他左手袖中飞出,直奔那布阵六人,金针一出,孙思邈脸色突变,叫道:“等等。”

那六人本是立在孙思邈青色丝带击不到的地方布阵,做梦也没想到孙思邈还有这招,阵势微散。

那老者眼见金光如电而到,听孙思邈呼喝,心道等什么?难道等你金针刺瞎我的眼睛?

危机关头,他忘记自己身在最高之处,纵起再跃,“砰”的声响,脑袋已撞在房梁之上,隐隐作疼。

那金针一闪即逝,没入他的小腿,却不及头顶之痛。

那老者纵起时,百忙之中还能向下望去,陡然间心中一寒。

只因他纵起时,有一灰衣人突然闪入房间,在那刹那间连挥五拳,拳拳击中他五个同伴的背心,却只发出“砰”的一声响。

那五个黑衣人全力对付金针,不想身后突然来了敌人,均被一拳击中,闷哼一声,滚倒在地,缩成一团,五官溢血,眼看活不成了。

那老者身形正落,见那灰衣人连发五拳,竟毙了五个同伴,力道之猛,手段之狠,简直骇人听闻。

却见那灰衣人身一纵,已向他冲过来,一拳挥出。

那灰衣人招式并不诡谲,但干劲利索,拳快如电。

孙思邈目光一闪,又道了声:“且慢。”

那老者这才明白,孙思邈方才的“等等”二字,却是向灰衣人所说。

那灰衣人本如龙腾虎跃,听孙思邈喝止,击出一拳终于稍慢了片刻,那老者才得以一掌挡在胸口。

又是“砰”的一声响,那老者手骨尽数碎裂,惨叫一声,被灰衣人打出了窗外,落在长街之上。

那老者心下骇异,重重摔在长街之上时,吐了口鲜血,不顾街上人诧异的目光,还能立即起身,身形闪动,消失不见。

那灰衣人到了窗前,本要追下去,听孙思邈又道:“莫要追了。”

灰衣人缓缓止步,似有不解,但终于望向了孙思邈,本是凌厉的双眸中却带分温暖:“先生,你没事吗?”

那人正是张仲坚。

孙思邈微笑点头,右手一直未停,起针又刺在斛律琴心的天池要穴之上。

有张仲坚护法,孙思邈心无旁骛,呼吸渐转平静,不多时,再起金针,同时拔出一直刺在斛律琴心大椎穴上的金针,一掌拍在她的后心。

斛律琴心娇哼一声,一口血喷出,落在木板之上,甚是鲜艳。

孙思邈见了,微舒一口气,暗想道,她心蛊已被我驱出了八成,不足为患,至于孤独迷情蛊如何来驱,恐怕还要大费周章,但此事毕竟不那么急迫。

斛律琴心缓缓睁开双眼,微有茫然,显然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身躯一颤,感觉到窗口吹来的冷意,才发现自己外衫已去。

孙思邈将她外衣取来,为她披在身上。

斛律琴心本待伸手去接,可心蛊才去,浑身乏力,只能任由孙思邈将外衣披在身上。

冷风从破烂的窗户倒卷而入,颇有凉意,她却感觉浑身有些发热,垂下头来,一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仲坚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皱了下眉头道:“我差点坏了事情。”

“什么?”斛律琴心才发现张仲坚也在,脸上微红,垂下头来。

“怎么?”孙思邈目光却在望着地上毙命的五个人。

张仲坚见孙思邈神色惆怅,迟疑道:“先生怪我出手太狠了吗?”

孙思邈苦涩笑了下,眼见五人横尸在地,心中有些异样,顿了片刻,皱眉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这两日之内,他竟连碰到两次刺杀,对手要除掉他的用意不言而喻。

可对手是哪个,他却不能肯定。

“不是李八百派来的吗?”张仲坚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反倒有分诧异。

“为什么这么说?”孙思邈道。

张仲坚看向斛律琴心,苦笑道:“昨晚她碰到了我们……”

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简略提及,张仲坚又道:“这些日子我反复在想先生的话,觉得先生说的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此事只和斛律明月有关,斛律琴心不过是奉命行事,她不是个坏人。”

斛律琴心虽垂着头,却将一切听到耳中,闻言心中一暖。

瞥见孙思邈眼中的赞赏和鼓励,张仲坚心中也暖,说道:“我不赞同他们杀了斛律琴心,李八百居然并不反对,只是说大计未成,绝不能让斛律琴心逃走。”

“于是李八百让你看着斛律琴心,你却放走了她?”孙思邈终于明白事情始末。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想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些也在李八百的算计内?”

一想到这里,她不能不感慨这个李八百心机之深,让人难以想象。

张仲坚叹道:“只怕真是这样。我放你走后,越想越有问题,想李八百如此机心,怎么会想不到我会放你走呢?”

顿了片刻,张仲坚又道:“我想通这点后,立即赶来追你,我想你只怕会先找先生。”

斛律琴心脸又发红,暗想孙思邈不解我意,这个张仲坚倒对这其中关系看得清楚。

“我赶来时,就看到先生救你,见到那几人正要围攻先生……我很少见到先生这么吃力的时候。”张仲坚道。

斛律琴心明白过来:“他们故意让我逃走,却早在我身上下了毒。他们算定先生会救我,这才派杀手来除先生?这本是连环算计?”

心中惊骇,悄然望了孙思邈一眼,紧了下身上的衣裳,斛律琴心不知心中究竟什么滋味。

张仲坚点头道:“多半是这样。”

孙思邈暗想,斛律琴心中的两种蛊毒,心蛊才是敌手下的,他虽明知这点,却没说什么。

斛律琴心望向张仲坚道:“你见先生应付得如此吃力,只怕对方功夫极高,这才下了辣手?”顿了片刻,咬牙道,“这帮人明明见先生在救人,还来杀先生,丝毫没有恻隐之心,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张仲坚知道她是为自己辩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孙思邈心道,你们真以为我不杀人,就一定顽固不化?事可从权,张仲坚出手狠辣情有可原,我怎么会怪他?

沉吟片刻,孙思邈道:“可我总觉得,这件事不见得是李八百所为。”

“为什么?”张仲坚、斛律琴心异口同声道。

在他们看来,这件事已盖棺定论,不用再想了。

孙思邈皱眉道:“李八百若想我死,算到我出手救人,为何不亲自动手来杀我?”

斛律琴心本以为事情了然,听到这里也感觉有些蹊跷。

来的六个杀手虽然不差,但显然远不及李八百亲自动手。

张仲坚迟疑道:“或许因为李八百分身乏术?”

“他的目标本是兰陵王!他刺杀兰陵王去了?”斛律琴心这才想到自己来此的用意,失声道,“先生,你没有去救兰陵王?”

她实在多此一问,孙思邈当然无法分身行事。

孙思邈道:“我让伙计去给斛律将军送信……”他说到这里,突然吸了口凉气,神色凛然。

李八百如果算定张仲坚会放走斛律琴心,就有十足的把握让他的计划不会泄漏,孙思邈知道自己恐怕走错了一步。

果然,张仲坚皱眉道:“我上楼的时候,楼下有官兵盘查,说有一个伙计死在了楼下。”他心中凛然,猜到那伙计恐怕就是孙思邈托付的那个。

不待再说,楼梯口有繁沓脚步声传来,不少齐兵涌到门前,喝道:“怎么回事?”

方才房间内打得天翻地覆,那老者从窗口跳出去,惊动了官兵,上楼来盘查。

斛律琴心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孙思邈道:“你和我去见义父。”

她那一刻心情急迫,唯一的念头就是先救下兰陵王,而只有斛律明月才明确知道兰陵王眼下在何处。她不再想嫁给兰陵王,但她毕竟不想兰陵王死的。

孙思邈望向张仲坚道:“你在这里等我。”

他本还有些事情要说,但早就被斛律琴心拉出了房间,那为首官兵还想拦截,斛律琴心手一晃,拿出一面令牌喝道:“将军令,无有不从。”

那官兵骇了一跳,知道斛律琴心手持令牌是将军府所出,此令一出,邺城守备均要奉令行事。

斛律琴心也不废话,急征两匹快马,和孙思邈各骑一匹,急奔将军府。

孙思邈出客栈前,望见楼下毙命的伙计正是自己请求送信的那个,不由黯然。他翻身上马,眉头紧锁,只感觉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关联紧密复杂,而幕后图谋,却让他猜测万千。

客栈离将军府路程不远,二人很快到了将军府前,斛律琴心飞身下马,直冲府内。

斛律明月威震天下,但府邸防范并不森严。

他这种人,当然不用许多兵卫来保护。

孙思邈忧心忡忡,下了马后,踱入庭院中,竟也未遇什么拦阻。

将军府空空荡荡,少有人踪,孙思邈暗自皱眉,感觉有点异常。

脚步声响,斛律琴心冲了出来,讶然道:“我义父不在。”

在她想来,兰陵王今日回返邺城,斛律明月多半在府中等候兰陵王回来,眼下斛律明月会去哪里呢?

孙思邈见她俏脸通红,额头汗珠细细,忍不住道:“你中的蛊毒并未尽去,要小心调养才好。”

斛律琴心听出他的关切之意,嫣然一笑,再没有昔日冷冰冰的模样。她那一刻心中只是想,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怕什么?

转瞬想到当前形势紧迫,斛律琴心着急中带分困惑:“义父会去哪里?兰陵王什么时候回转?李八百他们会不会改变计划呢?”

她虽也聪明,但实在无法揣摩李八百这种人的心思。

孙思邈目光微闪,缓缓道:“其实我倒觉得你不用太过担心……”

“为什么,你难道不担心?你来邺城,不也是为了兰陵王?”斛律琴心诧异道。

孙思邈道:“兰陵王若没有入城,必在军中。想军营戒备森严,李八百虽说神通广大,可要潜入军营行刺,绝非易事。”

“兰陵王若入城了呢?”斛律琴心蹙眉道,“当初慕容家出手行刺,若非兰陵王武功高强,只怕被他们得逞了。慕容家的人,却绝对比不上李八百、王远知等人。”

孙思邈心中暗想,这些事情你是意外得知,但像斛律明月这样的人,平生在刀口行走,早就看作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了。

抬头望天,孙思邈喃喃道:“这些日子来,邺城并不平静……”

或许一个不平静,根本不能形容眼下的局面,眼下的邺城可说是波涛暗涌、风雨将至。

他才到了邺城,就掀开了齐国当年灭道的疑案,寇祭司死了,突然有谶语出现,矛头直指斛律明月。

李八百、王远知等道中高手汇聚城外,图谋行刺兰陵王。

先后两拨人刺杀孙思邈,又要挑拨孙思邈和斛律明月交锋。

所有的一切,错综复杂,但其中似又有一根线牵连……

斛律琴心很是诧异,不知道孙思邈怎能还如此淡定,他究竟在想什么?

见斛律琴心焦灼,孙思邈安慰道:“斛律将军身经百战,不会对要发生的事情没有防备的。”

“可是李八百要行刺兰陵王的事情,义父不可能知道的。”斛律琴心担忧道。

“兰陵王回转邺城的消息,本来很少人知道吧?”孙思邈突然问道。

斛律琴心点头道:“当然,树大招风,兰陵王眼下如日中天,想让他死的人绝对不会少,因此兰陵王行踪,一直都是齐国的军机秘事。”

“那慕容家当初怎么会知道,早早埋伏呢?”孙思邈问道。风遗尘整理校对。

斛律琴心一怔,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才道:“或许他们一直留意兰陵王的动静吧?”

“最近三年来,行刺兰陵王的人可多吗?”

斛律琴心想了许久:“似乎没有几件……”在她印象中,兰陵王一直风光无限,在齐国极高威望,倒的确少闻被刺一事。

“按照你所言,要想暗算兰陵王的从来不少,为何偏偏只有慕容家知道他的行踪,提早埋伏?”孙思邈问道。

斛律琴心不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孙思邈并未回答,沉思道:“李八百怎么又能肯定兰陵王的行踪呢?”

这些都像是无关轻重的细节,但孙思邈显然颇为看重,因为他知道迷雾重重,这些细节却能推出很多有用的信息。

斛律琴心微凛:“你是说,兰陵王身边有细作,泄漏了兰陵王的行踪?”

孙思邈目光一闪,喃喃道:“这当然也是一个可能。”

斛律琴心忍不住问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兰陵王若回邺城,依你看,会走哪里?”孙思邈问道。

“他从衡州回转,应走南城门。”顿了下,斛律琴心补充道,“上次他从洛阳回转,走的也是南城。”

孙思邈喃喃道:“看来我们只能试试了。我去南城门看看,你留在这里就好。”

他才要起身,就被斛律琴心一把抓住道:“……我和你一起。”她伸手抓住孙思邈的衣袖,很紧,不肯放松,脑海中突然又回忆起当初和孙思邈跳崖那一刻。

她这次没有回避孙思邈的目光。

孙思邈看了她半晌:“你心蛊未清,奔波伤神,对病情不利的。”

斛律琴心执着道:“有些事情,比命还要重要。”她秀眸凝波,少有地盯着孙思邈的双眼。

孙思邈却移开了目光,看了眼抓他衣袖的纤纤五指,点点头,和斛律琴心并辔上马,向城南驰去。

兰陵王若入邺城,必声势浩大,《兰陵王入阵曲》全城尽闻,二人始终不闻乐声响起,心中微松。

斛律琴心周身疲惫,但精神却足,和孙思邈并辔而走,虽担心兰陵王遇到暗算,却又希望这条路一直就这么走下去。

孙思邈人在马上,一直想着心事,突道:“你虽跟着斛律将军有些时日,可显然并没有参与当初灭道一事了?”

“当然了。”斛律琴心微笑道,“当初灭道伊始,我还未出生呢。”

“因此你对北天师道知道的也不多?”孙思邈又道。

斛律琴心点点头:“我能行事的时候,齐国已难见道人了,我当初奉令……跟踪你的时候,才开始对道中一事有所了解。”

知道孙思邈并非闲谈,定有所指,斛律琴心又问:“你想知道什么?”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道中有云,‘三为数之众,九为数之极’,因此很多时候用数都和三九有关……”

斛律琴心越听越奇怪:“那又怎么了?”

“当年北天师道的道场由北魏移到东魏,在朝廷上榜的高人是一百零六人。”

斛律琴心记得孙思邈在将军府时,对义父提及当年谜案时说过这些事情,不解他为何旧事重提。

“按照正常来说……北天师道应有一百零八人才对,这才合九之数。”孙思邈望天思索道,“据我当年所知,寇谦之成立北天师道时,道场中人的确有一百零八之数的。”

“好像少两个人,那又如何?”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这两人去了哪里呢?为何后来北天师道宁可缺数,却不补足这两人的位置呢?”

斛律琴心虽也觉得奇怪,却不解孙思邈为何在这时候突对这种问题有兴趣,试探道:“或许可以问问我义父?”

“斛律将军是否想到过此事呢?”孙思邈喃喃又道,心中却在想,斛律明月肯定知道,这二十年来,道中每一人的底细,他都不会放弃调查的。

斛律琴心无法答复,举目望过去,见到城南在望,静悄悄的绝没有兰陵王进城的迹象,不由轻舒一口气。

可她气还没有喘完,脸色突变,只因为有乐声已随风飘来。

有琵琶声响,鼓声振作,号角长鸣,古朴雄厚又慷慨激昂。

是《兰陵王入阵曲》!

乐声一起,就代表兰陵王已入了邺城,斛律琴心久在邺城,如何会不知道这点?

可让她吃惊的是,乐声却是从遥远的城西方向传来!

张仲坚坐在客栈的房间中,皱眉不语。

客栈死了个伙计,房间内又死了五人,邺城齐军前来,自然大呼小叫,可那些人知道张仲坚和斛律琴心是一路的,多半和将军府有关,见他沉默,竟不敢多问一句。

齐兵很快将五个死人抬了出去,屋中恢复了清静。

不多时,有脚步声响起,停在了门前,顿了片刻,那人推门而入。

张仲坚略有诧异,知道孙思邈不会这么快回转,举目望去,目光微闪。

来的那人是店中伙计的打扮,可张仲坚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楼观道的道主郑玄。

张仲坚虽有错愕,但亦在意料之中,一切如果均是李八百的安排,六个刺客中那老者逃走,李八百只怕很快知道他在这里。

冷冷地望着郑玄,张仲坚盘算着他的用意。

他放走了斛律琴心,出手连杀五人。救了孙思邈,知道李八百这些人不会善了,但他亦知道李八百这些人虽过河拆桥的事做得不亦乐乎,但眼下李八百还没过河,未见得会对他如何。

郑玄微微一笑道:“张兄果然在这里。”

见张仲坚不理他的废话,郑玄略有尴尬道:“八百兄没有猜错,他说张兄侠骨柔情不下张裕,一定会放了斛律琴心的。”

“于是他将计就计,利用我这点来暗算孙先生?”张仲坚反问道。

郑玄微微一笑:“八百兄想什么,我还真的猜不到。”

“那你来做什么?”张仲坚看似淡漠,实则留意房外、屋顶、窗外的动静,略有惊奇,郑玄好似一个人来的。

郑玄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能做的就是跑跑腿,送送信。八百兄说了,其实杀不杀斛律琴心无关大局,更不应为了这个影响我等的大计……他想请张兄去个地方谈谈。”

见张仲坚沉默不语,郑玄笑道:“张兄可是怕了吗?”

张仲坚道:“你带路。”

见郑玄转身出了客栈,张仲坚犹豫片刻,心道先生不知何事找我,可无论如何,我都不应将他扯到这个漩涡中。

微吸口气,张仲坚大踏步地出了客栈,见郑玄沿着长街一路向西行去。

二人一路沉默,将近过西城门长街时,郑玄突转入一偏街。

张仲坚看似冷漠,但知道与虎谋皮,一不小心说不定就尸骨无存,一直留意周围动静。

郑玄到了街口的一家酒楼前止步,酒楼不大,黑底金漆大字,上书“鸳鸯楼”三字。

张仲坚见郑玄上了酒楼,缓步跟了上去。

未及晌午,楼客稀少,伙计见郑玄也是伙计的打扮,懒得理会,见张仲坚随后,顾盼生威,倒是殷勤地上来问候。

张仲坚只说声找人,和郑玄上了二楼,见楼上空空荡荡,并没有李八百的行踪,皱了下眉头。

郑玄脸上也露诧异之意,奇怪道:“八百兄的确约我在此相见,怎会没来呢?”招来伙计问了几句,郑玄摇头道,“八百兄既然没到,那我们在此等他一会如何?”

张仲坚一直留意着郑玄的举止,见他茫然的样子不像是作伪,缓缓坐下来,突问道:“一直还不知道郑兄为何要参与此事呢?”

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绝非无因。

他早非当初那懵懂的冉刻求,知道齐国灭道后,北天师道门下东窜西逃,随后托天师六姓之家庇护,结果斛律明月一律杀无赦,才引发天师六姓的反击。

他虽有张裕的一些记忆,但仍旧只知这个郑玄是关中楼观道的道主,六姓之家最衰也是最名声不显的一姓,除此之外,他对郑玄并不了解。

对于关中楼观道,他经张裕醍醐授法,倒是知晓一些。

据《楼观本起传》记载:“楼观者,昔周康王大夫关令尹之故宅也,结草为楼,观星望气,是命楼观。”

传言中,楼观道创始人是老子化胡时随身弟子尹喜所创,时代久远。

但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虚,张仲坚并不计较,只知道六姓之家的郑姓后来入主楼观,成为道主。

郑玄先在破釜塘的通天殿出现,本像无足轻重的人物,又像事事漠不关心的高人,但他被斛律琴心刺了一剑后,在众人心目中地位大跌。

但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敢和李八百一伙,和斛律明月做对,毕竟是让人奇怪的事情。

郑玄似看穿张仲坚心事,苦笑道:“其实我不想来的,可是……八百兄一定要我来。”

他这么一说,张仲坚倒有分恍然。

李八百决定让一人做事,那人不做也得做,就算孙思邈这等人物都对李八百头痛,郑玄显然也是逼不得已。

想到这里,张仲坚倒有分感慨,心道天师六姓早分崩离析,各怀心思,什么创立四道八门的雄途大计,看起来更像是镜花水月。

郑玄也似有分感慨,张望了下,突然低声道:“张兄不觉得有件事有点奇怪吗?”

张仲坚才要开口询问,突然扬了下眉,向楼梯口望了过去。郑玄立即住口,转头望去。

二人脸色均有分改变。

这二人眼下都为一道之主,天底下能让这两人惊诧的事情实在不多。

楼梯口不过走上来三个人,但显然没有李八百。

那三人一着黄衣,一穿青衣,另外一人衣白如雪,并肩上来,衣着夺目,但面容看起来倒是平淡无奇。

可张仲坚瞳孔已在收缩,他认得这三人——在响水集的时候曾经见过。郑玄显然也知道这三人的来历——在清领宫他也见过这三人的同伙。

来的竟是五行卫中的三个——白衣金卫、青衣木卫和黄衣土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