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孙思邈不说,并不意味着他不明白。许多事情,他未参与,但看得比谁都透彻。

兰陵王抱着斛律明月的尸体,浑身已在发抖,他想出刀,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丢下斛律明月。

但他就算出刀,能否杀出这重重包围?

裴矩还在笑:“孙先生说的倒的确是我心中所想。这里还有许多郑兄带的高手,亦有我带的人,若真动手,孙兄当然能走,可别的人,真难说。”

郑玄缓缓道:“听说孙先生从不杀人的。”他还在托着手臂,斛律明月给他的痛还在。

他言下之意已明,孙思邈不杀人,武功再高,也绝不能和斛律明月相提并论,若是可能,他甚至要将孙思邈一块留下。

裴矩当然明白郑玄的意思,叹口气道:“可事情的决定权,眼下却不在我。”

郑玄反倒一怔:“那在谁呢?”

“当然在我家夫君的手上。”一人娇笑道。

有脚步声响起,圈外的黑衣人、骑兵突然闪到一边,有十数人从外走入,最先一人,衣红如火,笑靥如花,赫然就是独孤信的女儿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身后跟着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衣,走路不急不缓,看起来说不上俊朗,可他一眼望来,其中大志横飞,让人立即忘记了他的寒酸。

那人当然就是杨坚。

杨坚身侧,有十数人跟随,衣着简便,但无不脚步轻盈,眼露精光,张仲坚望了,心中更冷,知道这十数人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无疑比外围的骑兵和黑衣人更难对付。

他和孙思邈已深陷重围。

他不认识杨坚,但已看出来,就算裴矩这种桀骜的人物,也要听命于杨坚。

杨坚止步,凝望孙思邈道:“师兄,一别多日,别来无恙。”

孙思邈目光微闪,轻轻叹口气道:“看来裴矩计谋虽好,但也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无差运作。”

“师兄过奖。”杨坚平静道,脸上并没什么得意之色。

往事如环,往事亦如流水般从孙思邈脑海闪过,杨坚虽未说什么,但他见杨坚出现的那一刻,又清楚了很多事情。

杨坚隐忍十数年,第一次出手是除掉宇文护,他的第二次出手,就是要除去斛律明月,这个计划决心,从未有过改变。

“如今斛律明月死了。”孙思邈缓缓道,“我倒有件事想问问。”

“请讲。”杨坚平静道。

“我很想知道,这位郑道人的意思,是否和你想的一样?”孙思邈声音平静,目光却在杨、郑二人身上转动,他当然看出许多别人看不到的关联。

杨坚不语,郑玄微有皱眉——他的意思,本来很少泄漏,孙思邈说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天已发白,可日头跳出阴霾,还需要一段时间。

独孤伽罗一旁笑道:“其实我是赞同郑道长意思的。”

孙思邈眉心一动,郑玄眉头展开。

杨坚仍旧平静的神色,目光落在郑玄的身上,突然道:“这位郑道长,师兄当然见过?”

他说的当然是废话,孙思邈只是点点头,静待他的下文。

“这位郑道人,也是寇天师的义子,这点相信师兄也已知情?”杨坚声音依旧平静,孙思邈这数月来,抽丝剥茧般揭开许多往事,但杨坚显然知道的更多。

郑玄本是寇谦之座下双子之一,亦是郑夫人收养的义子,这次伙同三官中的裴矩、刘桃枝以及五斗借李八百之死一事,来找斛律明月报仇,这件事大伙或多或少都明了。

杨坚突提此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郑玄眼珠微转,像是明白杨坚的用意,叹口气道:“往事如烟,我等虽暗算了斛律明月,但这实在是报应,斛律将军身为天下英雄,我也不想如此。”

张仲坚回想往事,一时惘然,这一切真的是报应?

“绝非报应,而是刻意为之。”杨坚望过来,摇摇头道。

“随国公此言何解?”郑玄微有不解的样子。

杨坚望向孙思邈,缓缓道:“这场恩怨中,参与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当年恩怨有关。无关的只有师兄一个,但师兄肯定对当年齐国灭道的始末已经了然。”

齐国文襄帝高澄遇刺,本是文宣帝高洋所为。

北天师道门人知高洋为首的朝廷要对道中不利,本想勾结永安王取得政权,但被高洋镇压,高洋随即宣布正式灭道,斛律明月执行。

那时寇谦之座下双子和郑夫人早已远走——一子去了苗疆成为了寇祭司,郑夫人和郑玄去了草原。

三官中的李八百、裴矩外逃,刘桃枝反被斛律明月所救,和五斗留在斛律明月身边参与灭道,反将七星八将九曜等众多同门高手屠杀。

北天师道门人外逃,向天师同门六姓之家求助,将六姓之家卷入,随即演化成二十年轰轰烈烈的齐国灭道之战。

綦毋怀文的洗手摆渡,不过是道中人的一个悲凉的缩影,响水集一役,亦只是齐国灭道的一个插曲,而建康宫变,也不过是齐国和道中之人争斗的余波。

刘桃枝终于发现杀错,却无法收手,斛律明月也一样。刘桃枝悔过想改,还能留在斛律明月身边,只为了斛律明月的一个承诺——事成后认错,恢复北天师道的声誉。

可最终的结局却演变成如今的结果。

孙思邈回忆往昔,心中叹息,摇摇头道:“有个关键地方,我一直不解。”

“什么地方?”杨坚目光闪动。

“虽说有因必有果,可当初刺杀高澄的道中高手究竟是不是北天师道的人,我一直不清楚。”孙思邈执着此问题绝非无因,在他看来,这本是灭道源头的关键所在。

杨坚转望郑玄,缓缓道:“这点郑道长最清楚不过。”

郑玄强笑道:“随国公说笑了,二十年前的事情,贫道也不太了然。”

杨坚看了郑玄许久,喃喃道:“原来你也不算了然。”他口气中有分极为古怪的味道,话题一转,突然道,“寇谦之从天师处学艺,可说是天纵奇才,才能建立北天师道。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他能建北天师道,却绝非一人之力。”

“郑夫人虽是女人,但女人中也有翘楚之辈。”说话间,杨坚向独孤伽罗望去。

独孤伽罗微微一笑,温柔无限。

杨坚亦笑,回到话题:“远的不说,只说道中魏华存魏夫人,岭南冼夫人,所作所为,均是让人钦佩。郑夫人虽声明不显,可若论能力,不见得差过这两位夫人。”

孙思邈缓缓点头,赞同杨坚的观点,却想着杨坚突然提及郑夫人的用意。

听杨坚又道:“寇谦之的基业中有着郑夫人极大的功劳,按理说,他应该感谢郑夫人,可寇谦之却有点对不住郑夫人,又和别的女人生下一子。”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独孤伽罗一眼,目光中似藏着什么。

他说这些话,当然有另外的目的,但也在向身边的女人许诺——寇谦之的错误他既然知道,就不会再犯。

独孤伽罗又笑,接道:“郑夫人一怒之下,远走草原,带走了这位郑道长,不然这位郑道长很可能就是北天师道的下一代传人,北天师道由郑道长统领,说不定会是另外一番气象。”

郑玄眼珠转转,微笑道:“夫人说笑了,贫道怎么有这般本事?”

“你有这种本事的。”独孤伽罗笑靥如花。

杨坚缓缓又道:“郑夫人远走草原,却是心中愤愤。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会连命都给他,但一个女人若恨一个男人的话……”

“她只怕想要了那男人的命。”说话的是独孤伽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望着杨坚。

杨坚点头道:“不错。北天师道本是有郑夫人极大的心血,但她离开寇谦之后,却一心想要毁了它。”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恍然,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心中其实早有猜想,但经杨坚所言,才得到真正的证实。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杨坚继续道,“北天师道建立起来不容易,但毁灭并不困难,因为那时候北天师道已经矛盾重重。最大的问题就是北天师道发展极快,野心勃勃,竟想插手政事之中。”

王远知听到这里时,脸现愧意。

杨坚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又道:“高洋和高澄虽是亲兄弟,但一直也在觊觎皇位。郑夫人看准这点,这才联系高洋,派她在草原培养的道中高手行刺高澄。”

众人恍然,却忍不住地心悸。

说到底,行刺高澄一事仍和北天师道有关,可起因不过是缘由一个女人的忌恨。

郑夫人这步棋走得极狠也极准,郑夫人此举,正合高洋的心意,高洋一心登基,同时也对北天师道忌惮,正好趁此借口一箭双雕。

联想到随后二十年的灭道之战,众人心有戚戚,孙思邈眼中更是露出感慨之意,他那一刻想的是,这些事情,斛律明月究竟是否知道?

郑玄一旁笑道:“随国公果然与众不同,竟把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楚。”

他这么一说,显然是承认杨坚说的不错。

转望独孤伽罗,郑玄含笑道:“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怎么做都不为过,夫人可赞同贫道的说法?”

独孤伽罗亦点头笑道:“郑道长倒是很为女人说话。”

众人见他们谈笑风生,心中却有些发冷。

张仲坚忍不住道:“但这对道中人是否公平?郑夫人为了一己恩怨,害多少人受苦?”

郑玄还是望着独孤伽罗道:“一个女人复仇起来,哪里会考虑许多?”在他眼中,只看重几个人,张仲坚的想法,他井不想去听。

独孤伽罗微笑点头,不待多说,杨坚已道:“道长说错了。”

“哦?”郑玄目光闪动,微笑道:“不知贫道哪里错了,还请随国公指正。”他看重的几个人中,杨坚显然算是头号人物。

“郑夫人不是没有考虑那么多,而是考虑得更多,她派人行刺高澄,绝非是只想灭了北天师道。”杨坚道。

郑玄皱眉道:“随国公的高见是?”

杨坚淡淡道:“没什么高见,只是郑夫人当年的目的,和阁下眼下的目的,颇为相同。”

郑玄脸色微变,沉默下来。

“师兄当然明白,如今天下不止周、齐、陈三国。”杨坚突道。

孙思邈点点头,看了郑玄一眼。

“天下除了周齐陈三国外,和中原最密切的就是草原的蠕蠕和突厥。蠕蠕当年最强,但已被齐国和突厥联手所灭。蠕蠕一亡,突厥势力强盛,已不让当年的蠕蠕。”

“陈国地处江南,和突厥难有关系,但周、齐两国都和突厥交界。”

“这些年来,周、齐两国为了消灭对手,一直对突厥示好,一方面避免腹背受敌,一方面想要借助突厥的势力,消灭对手。”

杨坚突然又谈起天下大势,有些突兀,郑玄听了,却是垂下头来,望向脚尖,有分不安之意。

“因此突厥现在借助周、齐之力,益发地壮大,眼下的可汗,叫作佗钵。佗钵因被周、齐争相拉拢,也是益发地狂傲,多年前曾放言,‘吾在南有两儿常孝顺,何愁贫穷’。”

郑玄益发地不安,杨坚身后十数人听到这句话时,眼中均露出怒火。

孙思邈轻叹口气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这些年来,周、齐动乱连连,实在……”

他没说下去,杨坚却接了下去:“实在很不成器。不过大冢宰听了这话,却是很不高兴,因此对佗钵停止了拉拢。”

大冢宰当然就是宇文护,他狂傲非常,接连屠龙,怎么能忍受佗钵的言辞?

“斛律明月这二十年来,一方面和周交战,一方面灭道,也是分身乏术。可这几年来,斛律明月已将道中人消灭得七七八八,对佗钵也不再客气,周、齐两国的举动让佗钵很不满。”

孙思邈目光一闪:“于是佗钵就想除去宇文护和斛律明月?”

众人微凛,从未想到过周、齐两件大事竟和佗钵有关。

“不错,佗钵亦如当年草原要除去高澄一样,想除去宇文护和斛律明月!”杨坚凝声道。

兰陵王抱着斛律明月的尸体,本是神色木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听杨坚说到这里,却是目光一厉。

众人均向郑玄望去。

郑玄笑容已有些勉强:“随国公此言何意呢?”

杨坚依旧神色平静,缓缓道:“当年高澄在时,整顿齐国,齐国已现繁荣之相。高澄志向远大,早看出突厥人如喂不饱的饿狼,因此对突厥已有警惕。”

“如果高澄还在,如今只怕是另外的一番景象。”杨坚很有感慨。

世事无常,但唯一可确定就是,过去了就过去,再不能重来。

杨坚又道:“那时草原还是木杆可汗在位,但和佗钵一样,均是野心勃勃。郑夫人到了草原后,就投靠了木杆可汗,因才识被木杆可汗器重。”

“而木杆可汗那时被蠕蠕打压,在草原中算不上什么。如果再让齐国一统天下,他更是无法施展抱负。”

“于是郑夫人就给了他一计,刺杀高澄,拉拢高洋,同时对蠕蠕征战。”

“此举不但让木杆势力逐渐壮大,还同时搅乱了齐国,灭了蠕蠕。”

杨坚目光一转,终落在郑玄身上:“周、齐、陈三国无论如何,均想一统,不想中原一统的只有木杆和佗钵,因为中原乱了,他们才有利可图,他们才能坐收渔翁之利。郑道长,你说是不是?”

郑玄脸色已有分难看,强自一笑。

“因此这几年周、齐稳定,让突厥很是不安。木杆虽死,但佗钵计划不变,因此派郑道长先入楼观。郑夫人本出自楼观,为阁下争取到道主一位不难。”

“而阁下随后联系北天师道的三官之一的裴矩,又取得我的信任,冒充仓官,助我杀了宇文护。”

孙思邈回想周营时的情形,轻轻叹口气,那时候他已经想到,那仓官可能就是郑玄。

能杀了宇文护,郑玄的确也出了一份力。

裴矩听到这里,目光闪动,也不知想着什么,见郑玄望来,微微一笑。

“只有阁下才最了解北天师道的动向,在宇文护死后,又联系了李八百和刘桃枝,在李八百死后,挑唆刘桃枝,联系裴矩,又设计杀了斛律明月。当然了,斛律明月被杀,其中也有高纬的一份功劳。他早对斛律明月所为不耐,有意借刘桃枝之手除去斛律明月,刘桃枝身在齐国多年,当然早看穿这点,今日斛律明月孤立无援,齐国朝廷的心意,可见一斑。”

杨坚说到这里,望了刘桃枝一眼:“这件事若是败了,高纬尽可将事情推到刘桃枝的头上。”

刘桃枝仍木然而立,谁都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他终于为兄弟复了仇,可他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张仲坚望见刘桃枝如此模样,却突然想到孙思邈当初传他易筋术时说的一句话。

报仇能否让你快乐呢?

他当时的答复是,不能,可他一定要报仇。

如今斛律明月死了,虽说死因牵扯可谓广博,但他也沦为其中的棋子。望着斛律明月的尸体,他心中蓦地有分失落。

杨坚望向郑玄:“阁下可说不负佗钵所望,极好地完成了佗钵所托。阁下这等本事心机,让人不能不佩服。”

日将升,天边微红。

山坳风静,静得众人的呼吸都听得见。

所有人均在望着郑玄,郑玄蓦地一笑:“随国公原来早知道一切,贫道还想事了后和随国公详细谈谈。”

“何必事后谈谈,现在谈不是一样?”杨坚微笑道。

“随国公可说是贫道见过最聪明的人。”郑玄眼中闪过分光芒,“聪明人,当然知道什么是聪明的做法?”

杨坚“哦”了声,望向孙思邈:“师兄,你说郑道长说的聪明做法是什么?”

孙思邈未答,独孤伽罗已笑道:“天下熙攘,皆因有利可图。死了就是死了,要考虑的是活着的人。草原佗钵眼下势力极大,若是惹恼了他,只怕对周国灭齐不利。”

郑玄眼眸一亮,含笑道:“夫人所言,显是真知灼见。”

独孤伽罗又是一笑,妩媚万千:“郑道长不负佗钵所望,又有郑夫人支持,日后回转,定能得佗钵赏识,以郑道长之能,统领草原也非难事。”

“夫人实在过奖了。”郑玄笑道,“贫道从未想过什么统领草原,只是想,日后能和随国公合作,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这是聪明人的想法。”独孤伽罗抚掌轻笑,看着杨坚道,“我夫君是个聪明人,这点从不容质疑。”

郑玄眼眸光芒更亮,附和道:“当然如此,贫道虽负佗钵之命,但除去宇文护和斛律明月,不也和随国公想做的不谋而合?”

杨坚闻言微微一笑。

张仲坚、王远知听到这三人的交谈,一颗心均沉下去。

杨坚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当然会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

原来所有的一切,和草原佗钵的阴谋有关,而这个郑玄,就是草原的关键人物。杨坚既然知道这点,当然会拉拢郑玄。

斛律明月已死,周国若能再次联合草原势力,灭齐不难。

而杨坚在这时候说出这个秘密,用意看起来也很明显。

杨坚终于再次望向孙思邈,缓缓道:“师兄这次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孙思邈竟还能笑笑:“你说的异常清楚明白。”

“那师兄还想问什么?”杨坚又道。

孙思邈略作沉吟,望向了郑玄,缓缓道:“我有些事想问郑道长。”

郑玄脸色微变,强笑道:“孙先生想问什么?”他看重的几个人中,孙思邈无疑排行在第二,他当然知道,很多事情,孙思邈也清楚地明白。

“阁下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孙思邈叹道,“二十年了,郑夫人的恨或许还在,但阁下所为,显然不仅仅是为了郑夫人。”

见郑玄不语,孙思邈道:“阁下雄心伟志,或许远超在场所有的人。”

“孙先生实在过奖了。”郑玄叹道,“贫道不过是奉命行事,不得已为之罢了。”

“是吗?”孙思邈淡淡道,“那当初阁下杀了寇祭司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

郑玄皱了下眉头:“我实在不知先生说什么。”他一副无辜的样子,可眼中却有了分不安。

孙思邈双眸中少有的锋锐,突然道:“世上香料种类很多,有一种香料叫作陈年,喷到身上,香味虽淡,却是历久不散。”

郑玄这次倒真不知道孙思邈说什么,迟疑道:“先生的意思是?”

“当初你杀了寇祭司,还想行刺于我,却被我刺中手腕,中下了陈年。”孙思邈盯着郑玄道。

郑玄皱了下眉头,忍不住缩了下右手。

“伤疤虽可掩盖,但香气一直都在。旁人或许嗅不到,但我却嗅得出来。”孙思邈轻淡道,“后来你挑动我和斛律明月决斗不成,自恃计谋,在李八百死后,又来找我,那时候我已知道,数次要杀我的人均是你。”

郑玄脸色转青,不发一言。

裴矩想起当初在寇祭司死后,和孙思邈交谈的情形,也暗自心惊,不信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沉稳之人。

“只是那时我还在猜测你对我动手的用意,我和你本无恩怨。”孙思邈叹道,“今日听杨坚一席话,我才明白。你杀寇祭司,是为了报当年夺位之仇,你想要杀我,却是怕……”

他说得奇怪,在场诸人略有不解。

郑玄冷笑道:“我怕什么?”他这么一说,显然承认孙思邈说的不错,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否认。

“你怕斛律明月改变。”孙思邈缓缓道,“斛律明月一变,齐国就变。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斛律明月若变了一手遮天的做法,齐国只有更强。齐国强盛,你们草原就无利可图,这不是佗钵,也不是阁下想要的局面!”

郑玄看了杨坚一眼,淡淡道:“也不是随国公想要的局面。”

“因此你一定要杀了斛律明月,在这之前,恐怕还是你暗算了段韶,你不但想要统领草原,恐怕还有更大的野心,周、齐、陈想要一统天下,佗钵也想,阁下恐怕也想的。”

杨坚动也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郑玄脸色却是数变,听孙思邈叹道:“可这却不是我想的,以阁下的心情,不同路的一定要除去,因此阁下一定要杀了我……”

郑玄突笑:“先生若和我一路,我就不会想杀先生。”

孙思邈目光中带分悲哀:“你我从不是一路的。”

他未等说完,张仲坚一旁接道:“不错,挑动战火,祸害天下百姓的事情,有良心的人,从来不会做!”他虽明白形势险恶,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热血沸腾,出言支持孙思邈。

郑玄轻蔑笑笑道:“天下逐鹿,本是野蛮行径,强者的盛宴,要的就是不择手段,妄谈什么良心,只有死得更惨。”

“是吗?”孙思邈笑笑,转望杨坚道,“你也是这么想?”

杨坚亦笑,可眼中似藏着锋芒,突然向身后十数人中的一人招招手,那人面容俊朗,但看起来极为沉默,见状缓缓走到了杨坚的身边。

“我这次带来的十数人中,师兄恐怕一个都不认识。”杨坚微笑,一指招来那人道,“但这个人,师兄一定要认识认识。”

那俊朗的人微微躬身施礼,沉声道:“在下长孙晟,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孙思邈微微扬了下眉,似也有点困惑,不解杨坚介绍这人的用意。

杨竖又向身后指了下:“还有韩擒虎、贺若弼……”

他每指一人,那人必定微躬施礼,对杨坚显然极为尊敬。

“这些人在宇文护在时,均是抑抑难得实现平生志向。宇文护一死,他们才能崭露头角,相信假以时日,必定能扬名天下,青史留名。”杨坚说得虽沉静,但其中却有股力量不容置疑。

他在昆仑十年,学会天师法术势三技,不但运筹帷幄,亦会看人。

郑玄望着被杨坚介绍的手下,眼中闪过分奇异。

杨坚却似未见,继续道:“宇文护之死,孙兄出力甚巨,因此他们对先生也是极为感激。”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大周内乱已清,外敌又去,更有一帮人手喷薄欲起,想要施展生平抱负,若师兄能够加入进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郑玄更是脸色不自在,突然说道:“他看不起贫道,也未见得看得起随国公,随国夫人,你说是不是?”

独孤伽罗微微一笑,颇为灿烂,郑玄还以一笑。

以他的心机,一时间竟也不明白杨坚究竟何意,可见独孤伽罗如此,心中却定。

他早看出来,独孤伽罗在杨坚面前说的话,有决定的作用。他也相信杨坚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明白该怎么选择。

孙思邈看着杨坚许久,这才摇头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素来自在惯了,走不了你走的路。”

“我何尝能走师兄走的路?看来我们本来就是道不同的。”

杨坚说完这句话时,红日已升,但山坳遽冷,杀气浮动。

“我记得和师兄还有个赌约。”

孙思邈笑笑,多少有分落寞:“你不说,我倒不记得了。”

“可我却一直都记得。”杨坚轻轻说着,神色间有说不出的坚决,“你当初和我定下赌约,三局两胜,输的一方定会听赢的一方的吩咐去做一件事,哪怕去死。”

众人微震,郑玄眼中闪着振奋的光芒。

“第一局你赢了。”杨坚又道。

孙思邈点点头,一旁的独孤伽罗突然道:“第二局你却输了。”

“哦?”孙思邈略有扬眉,却未多说什么。

“我夫君当时说,你再见斛律明月之时,他一定会杀了你,或者因你而死。”独孤伽罗含笑道,“斛律明月虽未死在你手上,但是因你而死的。张仲坚算是你的弟子,参与了此事。”

她说到这里,向裴矩看了眼,裴矩笑笑。

张仲坚大为诧异,虽具体如何不算明白,但还是嘶声抗争道:“我不是先生的弟子,先生从未参与此事。”他从不知道他行刺一事,竟然牵扯到孙思邈的身上。

可说话时,心中惘然,孙思邈若不教他易筋洗髓之法,他说不定真不会到了这里,但转念一想,心中凛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无论如何,以裴矩的心机,都会将他扯上。

裴矩将张仲坚拉上,绝不是看中了他的武功,而是要让孙思邈输。

独孤伽罗不理张仲坚,只凝望孙思邈道:“就算没有张仲坚,你若不见斛律明月,他也不会改变,他若不改变,亦不会死。”

她说得玄奥,孙思邈却清晰地明白。

斛律明月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冷酷无情的斛律明月,他也知道目前齐国的问题,见孙思邈后,被孙思邈感染,也在尝试改变,但他的生存规则是非生既死,他尝试改变这个规则,试图挽回一些事情,但可惜的是,他改变的惨痛,甚至连命都赔了进去。

但他就算不改变,他还能撑多久?

那个父子拉车的故事,对他的触动有多大?

孙思邈并未去想这个问题,只是道:“不错,第二局我输了。”

裴矩微有分讶然,他以为孙思邈会有千般辩解,他也准备好了万般理由反驳,却没想到孙思邈承认得这般干净利索。

他一直难看透孙思邈这个人,或许因为他们一直不在一个世界。

独孤伽罗也有些意外,她还在微笑,但颇好看的秀眸已眯了起来,似乎在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男人。

“因此你和我夫君,还要再赌一次!”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望向杨坚:“一二局的内容,都是由你决定的。”

“是。”杨坚立即道,他做事亦不喜欢拖泥带水。

“当初在周营曾说,第三局赌什么内容,应该由我决定?”

裴矩上前一步道:“孙思邈,你难道认为此时此刻,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说话时,望向了杨坚,目光中有征询之意,在他看来,赌约不过是强者的游戏,眼下大局已定,根本不需要再赌。

杨坚一摆手,裴矩立即收声,北天师道门下高手众多,但多数殒命,裴矩能活到现在,绝非因其武功高强,而是因为他能审时度势,他和李八百虽同列三官,李八百行的是逆天之事,他却能顺势而为,见机而动。

因此李八百死了,他还活着。

“我十分感兴趣,师兄究竟会怎么来赌。师兄请说。”杨坚仍旧是平静的表情,可眼眸中也有光芒闪动。

当初孙思邈在周营曾说过,他不喜欢赌,但能赢杨坚的事情,他却觉得值得尝试。

那杨坚呢?是不是觉得无论如何,也想和孙思邈决个胜负?

这种机会并不多,他若错过,只怕再难有第二次的机会。

独孤伽罗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神色复杂。

这无疑是天底下最有魄力,却又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但这两个男人,又似有相似之处。

孙思邈终向兰陵王望去,见到他仍抱着斛律明月的尸身,神色木然,暗自叹口气,缓缓道:“这第三局吗?”

他话音未落,衣袂已动。

郑玄见了,立即叫道:“拦住他。”他话未出口,凌空而起,挡在了孙思邈的身前。

他一直留意着孙思邈的举动,一直琢磨着眼前的局面,孙思邈和他不是一路,和杨坚也不是一路,而他看起来和杨坚早是一条线上的人。

他接连参与刺杀宇文护、斛律明月之事,信心暴增,几乎感觉天下并无不可为之事,他当然也看出杨坚也有雄心,有雄心的人,就绝不甘心屈居人下,他们本有共同的目标,眼下联于当是天衣无缝。

杨坚这个聪明的人,当然明白这点。

孙思邈要救兰陵王,当知道擒贼擒王,他想对杨坚不利,想要劫持杨坚,放走兰陵王。

念头不过电闪,郑玄已有了主意,他一定要拦孙思邈一拦,他知道不是孙思邈的对手,他虽是北天师道双子之一,隐藏了实力,但他究竟还是不如孙思邈,他只想要表明心意,和杨坚并肩作战,剩下的事情,自然有别人去做。

更何况,孙思邈从不杀人,但他却可趁机看看能否除去孙思邈。

他身形展动间,已见到裴矩斜斜冲出,直奔孙思邈的背后,更增信心,拔剑劲刺,那一刻,剑影如漫天雪舞,凄迷了孙思邈的眼。

有青光突破那剑影,突然勒到了他的脖颈之上。

郑玄一惊,就感觉一股大力传来,如同被绳索吊住脖子挥出,身不由己地摔在雪地之上,“砰”的一声大响,筋骨都要折断。

孙思邈身形一起,身形已凝,身躯已离杨坚不过一剑的距离。

裴矩的手掌离孙思邈背心不过咫尺,却没有击下。

因为一条青色丝带笔直如剑,指在他的喉间。

丝带是孙思邈袖中的丝带,剑是天衣之剑。

天衣本无敌。

郑玄摔在地上难起,眼中满是骇然,他实在难信方才就是这条青色丝带先如绳索般套住他的脖颈,将他摔出,然后又如利剑般制住了裴矩。

北风寒,寒了裴矩的喉间,他一寸寸地缩回了手掌,额头见汗。

他虽知孙思邈不杀人,可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他要真想要孙思邈的命,谁能敢保证孙思邈生死关头不杀他?他没必要用命做赌。

裴矩收手,孙思邈收剑,青光一闪,回到衣袖间。

剑在袖中,天衣之剑,本可刺杀人于瞬间,但剑出时,从来只想救人,却不想杀人。

孙思邈望着杨坚。

杨坚也在望着他,竟未稍动,他实在有着超越常人的冷静,他身后诸人亦是未动,他们本是不得志之人,得杨坚向天子推荐,才有机会崭露头角,他们为了杨坚,本可以赴死,他们未动,是因为他们未得杨坚的命令。

晨风吹拂,寒意萧瑟。

孙思邈凝望眼前的杨坚,突然笑笑:“我还记得你讲的那个师兄弟的故事。”

“哦?”杨坚没有笑,面无表情。

“你说过,你不想重蹈那师兄弟的覆辙。”孙思邈淡淡道,“可你在我一出山,就将我的消息传到邺城,不然斛律明月也不会那么快发现我的行踪。”

杨坚未承认,可也未否认。

斛律明月在孙思邈一入城就能发现他,当然也有原因。

“你说出我的身份,也间接让宇文护知道了我的下落。”孙思邈又道,“有几次,我若忍不住,可能就会死,也可能从此改变。”

“你还没有死。”杨坚淡淡道。

这点他当然能确定,可他不确定的是,孙思邈是否已改变?

红尘往复,坠入其中,有几个能够不改变?

“不错,我没死,我还要完成冼夫人的嘱托。”孙思邈轻淡道,“你当然知道我来邺城的目的?”

“我知道。”杨坚平静道,“你为了兰陵王,你也想救天下。”

他们是同门师兄弟,或许裴矩不解孙思邈,但杨坚知晓。

“不错,我奔波往复,除了为兰陵王,也是为了天下百姓早脱战乱之苦。”孙思邈笑容略带苦涩,“可只怕……”

他并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斛律明月已死,齐国立即由强转弱,只怕随后的几年,战乱频繁,百姓日苦。

若一统,当然会有代价。

“十三年前,若非冼夫人,我说不定已死。”孙思邈缓缓道,“我那时曾说过,一定会报答她。十三年后,你派人向冼夫人通知了我的行踪,同时暗传天下,说我身有如意,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孙思邈说得平静,说的却是事实。

杨坚只是回了一个字:“是。”

“但这世上并没有如意。”孙思邈淡淡道,“其实据我所知,张角临死前说的是,若得按那律,何至这般田地!他说的律,本是天地之道——亦是天师告诉他的道,他不尊天道,终难逃一死。”

这和他对高纬说的不同,因为他知道很多事情,说得神秘些更有人信。

可他不必对杨坚那么说,杨坚不信神秘。

“只是后人以讹传讹,将按那律说成了阿那律,又和天竺梵语联系在一起,变成了如意。”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该笑。

若孙思邈所言是真,那一切的一切,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从来不认为世上会有如意。”杨坚淡淡道,“所谓的如意,不过是人心软弱之向,人因懦弱,才有神之出现,我只相信自己。”

孙思邈淡淡一笑:“我却信世上还有如意,但这如意,本在人的心中,关键是你是否去寻。”

杨坚露出沉吟之意,他虽自负,但有意义的话,他还是会听。

孙思邈说完想说的话,凝望向杨坚。

“可无论如何,我答应冼夫人的事情,就一定尽力去做。”

他眉一扬,眼眸深沉如海:“第三局我想赌——你若是现在杀了兰陵王,你觉得我会不会破誓杀了你?”

晨风似凝,众人屏住呼吸,一时间错愕万千。

裴矩更是眼珠急转,不知如何抉择。

第三局本是决定胜负的一局,可其中有多种抉择,最稳妥的一种当然是,杨坚不会去杀兰陵王。

不杀兰陵王,也没有所谓的输赢。

裴矩虽不想承认,但亦知道,如今孙思邈的武功绝非他能望其项背,孙思邈眼下若杀杨坚,绝不是难事。

既然命悬一线,何不以退为进?

当然了,杨坚还有别的选择,他若是性格刚硬,那就是宁可杀了兰陵王,赌孙思邈会否破誓,或赌手下高手是否能敌得过孙思邈。

但这种可能极为凶险,裴矩扪心自问,换了自己,恐怕不会冒险。一件事,若没有八成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动手。

王远知人在雪地,感觉周身疲惫,却是忍不住骇然,眼下他绝没什么讨价还价的本钱,孙思邈若和杨坚崩裂,死得最快的恐怕反倒是他。

张仲坚却想,先生因我而入局,要死大伙一块死,若真的出手,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连累他。

独孤伽罗眼中却泛光华,她什么都没想,她只在等杨坚的决定,杨坚的决定,当然就是她的决定。

众人那一刻可说是心思迥异,杨坚沉默无言,郑玄挣扎站起,突笑道:“随国公一代豪杰,若被你威胁,日后如何能够称雄天下?”

他一句话落地,所有人脸色均已改变。

这是挑拨之言,但也最能击中人的争强好胜之心。

杨坚眸中厉芒一闪,冷冷道:“不错,我若今日受师兄威胁,日后如何能够称霸天下?”

说话间,他身躯挺拔,一挥手,喝道:“杀!”

杀字才出,有鸟儿惊起,似不堪杨坚身上的杀意。

他身后十数人已动,这些人本是他的死忠,绝对以奉行他的命令为第一要义。

郑玄几乎同时冲出,他知道大局已定,他还不服,他认为方才自己不过是大意,只要能和杨坚手下的高手合作,他们还有诛杀孙思邈的希望。

杀了孙思邈,兰陵王不足为惧,兰陵王若死,齐国必崩,到时候草原就可挥兵南下,就算不能一统天下,亦能和大周并肩称雄。

他身形才起,心中就惊,因为有惨呼声起,那发出惨呼声的竟是他的手下。可不待他去看,感觉一人飞快接近他的身后,有寒风迫来。

郑玄断喝一声,竟能冲天而起,避开身后那人的偷袭。

偷袭他的人是裴矩。

郑玄又惊又凛,转目之间,就见到圈外的骑兵和杨坚十数个手下里应外合,已将他带来的手下杀了半数。杨坚的手下竟不杀孙思邈,反对付郑玄的手下!

郑玄人在半空,厉声喝道:“杨坚,你要做什么?”

没人回话,有红缨枪一闪,趁郑玄人在空中时,接连刺出。

独孤伽罗已出手。

她虽是个女子,但绝不让须眉,当初她能一枪刺杀宇文护,武功高明可见一斑。

郑玄手臂已伤,可在这片刻,空中腾挪,居然还能躲过独孤伽罗的数枪,才一落地,裴矩就一掌拍来。

郑玄避无可避,大喝一声,同时一掌拍出。

他当然知道裴矩掌法高绝雄厚,但这刻他纵有千般妙计,却也无计可施。

“砰”的声响,二人双掌相交,裴矩退后一步,可郑玄却早借这掌力倒飞而出。

他已知道不妙,亦知道杨坚有了除去他的打算,眼下他处于极不利的境地,可他若能飞出重围,还能有一线生机。

因此他硬接一掌,却已借力高飞,直如飞鸟般。

可飞鸟虽灵动,却快不过一道微红的光芒。

红日起,照天下灿烂,那微红的光芒,夹杂在日光之中,若隐若现地从郑玄胸口掠过。

郑玄惨叫一声,已如断线的风筝般坠落在地。

红袖刀远逝,落入那苍茫的雪地中,再也不见。兰陵王出手,出手一刀,洞穿了郑玄的胸膛。

惨叫声已停,郑玄在雪地中挣扎扭动。

山坳又静。

郑玄抬头望向远远的杨坚,神色凄厉道:“杨坚,你为何要杀了我?”

杨坚淡淡道:“受人威胁而变,当然不能称霸天下,但轻易听人挑拨,一样难以称雄天下。郑玄……孙思邈不和你我同路不假,但不意味着你我会同路。”

“你不怕佗钵找你麻烦?”郑玄嘴角溢血,嗄声道。

“我怕。”杨坚淡淡道,“可杀你的不是我。”

杀人者是兰陵王。

红袖远落人仍定,兰陵王抱着斛律明月的尸身,面无表情。

他有理由杀了郑玄,可杀了郑玄能如何,一样挽不回斛律明月的性命,他手上青筋已起,但仍未动,如今结果本非他能够决定。

目光转动,杨坚环望众人道:“更何况,今日之事,我想不会有人说出去。”

有红缨枪动,一枪将郑玄钉在地上,独孤伽罗还能笑着补了句:“你为除斛律明月身死,我等一定将你的功劳转告佗钵,你放心去吧。”

郑玄死死地望着独孤伽罗,似终于明白,他不但不解孙思邈和杨坚,也不解女人。

他还瞋着目,但已气绝。

山坳又静,郑玄虽死,肃杀不减,王远知、张仲坚已作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缓缓望向孙思邈,杨坚轻淡道:“郑玄输了,但你我还要分个胜负。”

场面一乱就定,孙思邈始终动也不动,只是眼眸中,却难免露出一分无奈。

顿了片刻,杨坚一字字道:“我赌就算我眼下杀了兰陵王,师兄也对我无可奈何!”

孙思邈未动,杨坚亦不动,只有雪泛寒光,映在二人的眼眸中,迷离不定。

独孤伽罗手持红缨枪,美目中露出少有的紧张之意,在场诸人无不屏住呼吸,静等答案。

许久,孙思邈这才点点头,轻声道:“很好,你赢了。”

众人均是一怔,张仲坚、王远知已是露出绝望之意,兰陵王还在那里站着,只是浑身关节已咯咯响动。

杨坚脸上并没有丝毫的表情,可他的眼中,却也露出一分诧异,半晌后,他突然笑了,轻淡道:“可我何必杀他?”

众人又是一愣,兰陵王也有意外的表情,从未想到杨坚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是威震天下的兰陵王,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杨坚竟不想杀他?

孙思邈嘴角终浮出分笑容,他输了,可他看起来比赢了还要高兴。

望着孙思邈嘴角的笑容,杨坚轻叹口气道:“看来师兄终究不会和我走一条路了。”

“我只是感觉这条路有点挤。”孙思邈缓缓道。

气氛似又有些冷,杨坚微微一笑,化解了冬的僵冷:“师兄虽和我路不同,但我从不介意别人和我走不同的路!”

一摆手,外围骑兵和他的手下散了开来,杨坚缓缓道:“要走的可以走了。”

众人均是一怔,他们见杨坚用雷霆手段诛杀郑玄,虽是痛快,但心中难免惴惴,以为杨坚会斩草除根、杀人灭口,哪里想到杨坚竟能网开一面?

王远知本已蓄力,见状站起,看了孙思邈一眼,神色复杂,终于挣扎向外行去。

并没人拦阻,王远知渐渐走远,消失在茫茫的天地之间。

刘桃枝神色木然,似对发生的一切均已麻木,杀了斛律明月,他眼中只有空虚之意。

缓缓移动脚步,他才走了两步,杨坚突道:“刘桃枝。”

见刘桃枝站立,并不转身,杨坚又道:“斛律明月其实已经变了很多,他本想实现对李八百的诺言,只可惜,李八百在联系斛律明月之后,又联系了草原的郑玄。”

刘桃枝身躯微震。

李八百又联系了郑玄?难道说李八百也和草原勾结,要对中原不利,斛律明月就因为这点,才下手除去李八百?斛律明月就因为这点,才一定要先除去郑玄?

李八百、郑玄已死,这个问题,只怕没有了答案。

凝立片刻,刘桃枝这才举步离去,始终竟未多说一句话。

兰陵王却到了孙思邈的身边,孙思邈亦在望着他。

红日初升,有光芒温柔地落下,却驱散不了雪地的寒光。

兰陵王那一刻的眼眸中,突然有了雾,许久,他才道:“我来这里,本想随后和你一起……前往岭南。”

他这次说的是真心话,因为那雾已要化成了泪。

孙思邈未语,只是眼中也有分迷雾,也带分无奈。

“但我现在已不能。你告诉我……娘亲,我现在不能离开。”兰陵王只说了这一句,霍然转身,抱着斛律明月的尸体,大踏步地离去,再没有回头。

天地间有光芒落下,给他身躯拖出个长长寂寞的影子。

他已不能离开——因为斛律明月已死,斛律明月死前曾恳求他,卫护齐国。

可他不去岭南,难道仅仅是因为斛律明月临终的嘱托?

孙思邈望着兰陵王的背影,沉默下来,可他终究没有去拦。

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也一定要走。

他对冼夫人承诺,他会尽力而为,他已尽力,他相信冼夫人能够理解,不但理解他的所为,还能理解兰陵王的选择。

缓缓到了张仲坚的身边,孙思邈伸出手来。

张仲坚蓦地感觉一股热血涌到了胸口,霍然拉住孙思邈的手站了起来,他虽被斛律明月重创,但早用易筋之术锁住了受创的血脉,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孙思邈搀扶着张仲坚,缓缓地向圈外走去。

杨坚一直默默看着众人的举动,突然叫道:“师兄。”

孙思邈止步,缓缓转过身来。

“你还欠我一件事情。”杨坚淡淡道。

张仲坚心有抽紧,孙思邈只是点点头道:“你说。”

杨坚目光数变,凝望孙思邈许久,才缓缓说道:“不论北天师道和齐国恩怨如何,但自此后,天下再无北天师道。”

裴矩一旁立着,脸色似有改变。

“可天师六姓之家尚在。”杨坚沉声道。

张仲坚握紧拳头,暗想杨坚这么说,难道也想如斛律明月般,除去六姓之家?

“道者为道,生生不息,如斛律明月般强自逆天行事,终难成事。我只想师兄日后辛苦些,为天下百姓约束天下道教。”杨坚嘴角露出抹笑容,“不知师兄可否应允?”

孙思邈只是点点头,扶着张仲坚缓缓离去。

杨坚一直望着孙思邈的背影,目光中满是复杂。

日头东升,山坳已静静如初,杨坚仍立在山坳中,痴痴出神,只有独孤伽罗陪伴在他身旁。

若非雪地上有鲜血凝紫,似乎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以为你会留下孙思邈,问问他从昆仑学的第三技是什么,你难道从未有过好奇之心?”独孤伽罗依偎过来,脸上带分笑,也带分自豪。

这是她选的男人,她尊重他的每一个选择。

“问不问能如何?”杨坚道,“他学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

独孤伽罗点点头,突道:“你为何不杀了兰陵王?斛律明月已死,兰陵王若也死了,岂不对大周极为有利?”

杨坚只是笑笑,轻淡道:“齐国既然有心除去斛律明月,怎容得下兰陵王?我们杀了兰陵王,徒让齐国激愤,若是齐国朝廷动手,形势远比我们动手要好。”

独孤伽罗眼前一亮:“物必自腐,然后虫生,齐国若连诛功臣,必定众叛亲离。”顿了下,询问道,“因此就和宇文护是被宇文邕杀的一样,这次杀了斛律明月的不是郑玄和裴矩一帮道中高手,而是刘桃枝?刘桃枝岂不是受齐国朝廷的吩咐?”

杨坚笑而不语。

独孤伽罗秋波如水,又道:“你当初传孙思邈的消息给冼夫人和斛律明月,真的想要借机除去他?”

“你说呢?”杨坚笑容淡淡,看起来有些深沉,也像有些天真。

“我说你不会,你不是这样的人。”独孤伽罗轻轻握住杨坚的手,“你知道天下道之混乱起源于冼夫人和高澄之事,你也知道天底下,能解决这件事的只有孙思邈,因此你一定要让他参与进来才能解决此事,可你为何不让他知道你的心意?”

“他懂我懂就好,我何必让旁人知道。”杨坚反握独孤伽罗的手,微笑道,“聪明的人,自会懂得。”

“你信他能将天下道教管好?”独孤伽罗微蹙着眉头。

杨坚摇摇头,“他管的肯定不如我们想象的好。可是……”叹口气道,“他做的远比我们能做的要好。”

“夫唯不争,天下莫与能争,这本是大道之律。”独孤伽罗点头道,“但如今天下,只有他能做到。他故意输给你,除了要给你面子,还要坚定你对一些人的信心——你赢了,并不小气,这点没让我失望。”

“他为天下拱手,我岂能无容人之量?”杨坚望着苍茫的远方,神色亦有分感慨。

赌注无输赢,输赢本在心。

“可你留下他,是不是也早看出裴矩野心勃勃,日后只有孙思邈能够降服他?”

杨坚笑容突变得有些神秘,可他只是回道:“事情远没有完。”

“不错,你杀了郑玄,却放了兰陵王,我就知道你还另有打算。”独孤伽罗握紧了杨坚的手,缓缓道,“不过无论你如何打算,你我之间,此生绝不能重蹈寇谦之和郑夫人的覆辙。”

轻咬红唇,独孤伽罗微笑道:“毕竟——我守了你十年……”

杨坚亦笑,揽独孤伽罗入怀,坚定道:“我会守你一生!”

独孤伽罗盈盈一笑。

有暖暖的阳光落下,雪将融。

孙思邈扶着张仲坚,一步步地向前走着,他当然知道,路还遥远,要有耐心走下去。

张仲坚却是满肚子疑惑,忍不住问道:“先生,杨坚放了你和兰陵王、王远知,甚至放了刘桃枝,唯独杀了郑玄,他究竟有何目的?”

见孙思邈不语,张仲坚又问:“他是否决心对草原佗钵动手?”

孙思邈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他那一刻,只是望着红日初升。

张仲坚却不依不饶,依旧问道:“此次斛律明月的死,难道真和齐国朝廷有关?”说到这里,不闻孙思邈的答案,轻轻叹口气,张仲坚黯然道,“我以为这次必死的。”

他从未想过能击中斛律明月,他也认为,斛律明月那时完全可以杀了他。

可斛律明月终究没有动手。

斛律明月为何没有下手?

他目睹了斛律明月的死,却丝毫没有报仇后的舒畅。

不闻孙思邈回话,张仲坚急道:“先生,到现在了,你怎么还是闷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如果高纬能对斛律明月下手,这个疯子说不定也会对兰陵王下手。你为何不拦住他?”

孙思邈停下了脚步,望着张仲坚。

“怎么了?”张仲坚不由问道。

孙思邈转望地上两人的影子,轻声道:“日出就会有影子。”

“废话。”张仲坚搔搔头,似又回到了以前的那个冉刻求。

“你可以背着影子走向阳光,或者是追逐你的影子,看不到阳光。”孙思邈微笑道,“就如这里雪还未融,江南却已遍是绿色。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事情,如何去做,终究要你自己选择。”

见张仲坚还是搔头,孙思邈问道:“你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张仲坚微笑道,“你难道不能把问题说得简单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微有分狡黠,他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孙思邈亦笑:“简单点来说,你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谁也无权阻拦和强迫你,这个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简单明了。”张仲坚忍不住笑,牵动了伤处,痛得有分抽搐,“我现在还明白一点,你眼下肯定要去岭南见冼夫人。”

“你果然聪明了许多。”孙思邈望向南方,有日照雪地,江山如画里。

岭南如意峰的冼夫人,此刻只怕也在望着邺城的方向。

雪地上行来一点淡绿的身影——如江南情思点点。

那绿影脸上有着憔悴,眼角还有着泪光,该离去的终究要离去,她却选择了留下。

张仲坚望着那绿影,突然笑道:“你到底会向着阳光走,还是跟着影子走?”

阳光暖暖,却暖不过朋友间的笑容。

他以前说过的话虽绝情,但他始终当一些人是朋友。

斛律琴心那黑白分明的眼眸转转,又像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慕容晚晴。她轻轻一笑,忧伤仍在,但轻声而又坚决道:“我跟着先生走。”

“你比我要聪明。”张仲坚忍不住又笑,这些天来,他从未有今天笑的这么多。

孙思邈看着面前的两人,微微一笑,喃喃道:“这次,我们走得会更远。”他又回到以前的从容,因为他知道,路再远,只要走下去,终究有到的那一天。

张仲坚忍不住道:“可我这次受了伤,你不能像上次一样,再让我走下去,总得给我雇辆马车才行。”心中却想,六姓之家,四道八门的事情,我一定要帮先生解决。

红日高升,撒下光辉万道,散了一天的寒色。

雪地泛着点点的光芒,如江南的流星闪耀。

斛律琴心笑靥亮丽了雪的白洁,她只是点点头,看着远方心中在想,等到风往北吹的时候,江南又会有流星,可她现在终于知道,心愿本不是由流星来决定,无论有没有流星,她都有个最大的心愿……

想到这里,她向孙思邈望去,嘴角浅笑,眼中柔情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