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寒鸦离树,叫声凄凉。

有三骑出了邺城,顺官道一路飞驰,见寒鸦飞起,一骑勒住了缰绳。其余两骑略有迟疑,也终究止住了奔马。

那三人正是孙思邈、兰陵王和斛律琴心。

斛律琴心出了邺城,本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见寒鸦飞起,心中蓦地有分不祥之感,见孙思邈勒马,更是着急道:“怎么了?”

兰陵王终答应去看冼夫人,高纬终答应放兰陵王走。

事情虽艰难,但孙思邈总算完成了目的,斛律琴心那一刻比孙思邈还要高兴。

兰陵王自从说想见冼夫人后,归心似箭,当下出城。

很多念头压抑得久了,若一经燃起,往往不可遏止。斛律琴心当然明白这点,感觉兰陵王此举正合心意,拍手赞同。

孙思邈并未反对斛律琴心跟随,只是前方已近三台镇的时候,他却突然止步,让斛律琴心隐约有分不安之意。

兰陵王也望了过来,眼眸中带分询问之意。

孙思邈马上沉吟道:“兰陵王,你急着前往岭南的心情我是理解,但我离开之前,还想见一个人。”

“不知先生还要见谁?”兰陵王目光闪动。

“我想去见斛律将军。”孙思邈缓缓道。

斛律琴心失声道:“你说什么?”

日已落,北风如刀,吹到身上,斛律琴心只感觉遍体生寒。

兰陵王急着要出城,斛律琴心一样急迫,可她这么急,当然不是想去见冼夫人,她虽对冼夫人也充满好奇之意,但不一定要见,她是急于离开邺城。

离开邺城,也就远离了斛律明月。

斛律琴心虽未说,但心意已定。她有分怕,经历了这多磨难,她实在怕节外生枝。她不知道当初斛律雨泪作离开这个决定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斯做法,但她多少明白,兰陵王急于离城,也是因为斛律明月。

有斛律明月在,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受着难以言明的操纵。

可孙思邈在这种时候,竟要去见斛律明月?

孙思邈缓缓点头:“不错,我想去见斛律将军。”补充强调道,“是我!”

兰陵王望过来:“先生的意思是?我等在此等待先生就好?”

斛律琴心微有放松,孙思邈再次点头,“不错。”

“先生为何执意要去见将军?”兰陵王远望邺城,悠悠道,“难道先生认为在邺城,我和天子的决定,也一定要经过斛律将军的同意吗?”

天昏暗,有风难休,动着孙思邈的衣袂。

许久,他才望向兰陵王道:“我只是认为,很多事情,一定要去面对,逃避无法来解决问题。”

“因此你当初要去面对宇文护,如今一定要去见斛律明月?”兰陵王脸色多少有些奇怪。

“不错。前方就是三台镇,你们在那里等我。”孙思邈微笑道,“我相信,斛律将军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兰陵王凝望孙思邈良久,缓缓道:“那先生……早去早归。”

孙思邈点点头,圈马回转,向邺城的方向奔去。

斛律琴心拦阻不及,叫道:“你究竟回去做什么?”

“他或许回去对将军说我的选择,或许是为了你。”兰陵王突道。

斛律琴心一震:“为了我?”

“不错,因为他不想你成为另外一个斛律雨泪。”兰陵王轻声道。

斛律琴心一阵心热,一阵心酸,陡然间心中有了无穷的勇气,叫道:“孙思邈,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无论面对斛律明月是何种结果,她已有信心去面对。

她策马扬鞭,慌忙中向兰陵王看了眼,说道:“你等……我们……”

陡然间脸色大变,勒马不前,失声道:“你怎么了?”

日已落,月将起,天地朦胧。

朦胧的月色中,兰陵王本玉白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如魔。

那实在是一种诡异的改变,宛若只是在一瞬,兰陵王脸上又戴了一层狰狞的面具,让人全不相识。

可他还是开口道:“什么怎么了?”

声音还是兰陵王的声音,可那张脸,变得让斛律琴心魂魄都惊。

就在这时,那张脸上蓦地现出极为古怪的神色,嘴动了几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竟是青色。

兰陵王马上晃了几晃,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斛律琴心骇然欲绝,但还能离鞍飞起,一把接住兰陵王,嗄声道:“你怎么了?”

兰陵王中了毒!

那一刻,斛律琴心惶惑不安,兰陵王怎么会中毒?

是谁下的毒?怎么会在这刻发作?

她抱着兰陵王,甚至感觉兰陵王的身躯似都开始发冷,斛律琴心突然扭头,就要放声高呼。

一道人影凌空飞来,一把就从斛律琴心手中夺过了兰陵王。

斛律琴心一惊,转瞬心情一松,来的是孙思邈,他显然听到这面的异样,这才及时回转。

只感觉两脚发软,斛律琴心缓缓坐倒,还能问句:“他怎么了?”

孙思邈却连回话的时间都没有,手一展,已有七根金针在手,再一动,七根金针已分扎在兰陵王的手臂、颈部和头上。

斛律琴心从未见过孙思邈如此急迫的时候,惊得话都不敢再问。

孙思邈手一抖,身形再转,一掌击在兰陵王大椎穴上,兰陵王一震,又是一口青血喷了出来。

孙思邈手再一翻,有药丸在手,迅疾塞到兰陵王口中,再一点他喉间,送药丸下咽。

他少有地紧迫,但举止仍是干净利落,见兰陵王一咽下药丸,立即对斛律琴心道:“去三台镇。”

双手横托兰陵王,孙思邈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儿向前奔而去。

斛律琴心纵有千言万语,这刻却顾不得再问一句,立即上马跟随。

冷风如刀,马快如风,盏茶的工夫,孙思邈策马入了三台镇,直奔路边的一家客栈。

客栈冷清,伙计看起来正要关上大门,被孙思邈一脚将大门踢开。

那伙计大怒,才要发话,斛律琴心紧随其后,丢了一锭银子过来,喝道:“准备一间上房,莫要打扰,这些是赏钱,你说一句话,扣回一两银子。”

那伙计由惊转怒,怒急转喜,一时间经历人生大悲大喜,舌头抽筋,已经说不出话来,可还能快手快脚地领孙思邈入了一间上房。

本要问是否还找大夫,话到嘴边,伙计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孙思邈赞许地望了眼斛律琴心,将兰陵王平放在床榻之上。

这时的兰陵王脸色还是铁青,双眸紧闭,竟完全看不到生机,斛律琴心一凛,失声道:“他……死了?”

她做梦也没想到,孙思邈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却功亏一篑。

孙思邈倒还冷静,沉声道:“我给他服了断机丸,他生息断绝,这才有如今的模样。”

“什么?生机断绝?”斛律琴心骇异道。

孙思邈解释道:“不错,他中了奇毒,药性不明……”

斛律琴心感觉周身发冷,从没想过孙思邈竟也有看不出的毒药。

“可这毒性发作猛烈,若随血尽数攻入心脏,他必死无疑。”

斛律琴心脑海中灵光一闪:“因此你先将他置之死地,减缓他血液流动,再图施救?”

孙思邈微微一笑:“你很聪明。”转瞬脸色凝重,沉声道,“但我需要时间来查明病因,给他排毒,这其间……”

“不能有人打扰?”斛律琴心立即道,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自己当初被孙思邈施救的情况,脸上发热,心中却有些发冷。

孙思邈点点头:“不错,你帮我守着,莫要让人干扰我治病。”

他说话间,扶兰陵王盘膝坐好,坐在兰陵王身后,放下床帐,手一动,又有金针现在了手上……

斛律琴心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又轻轻地插上门闩,走到窗前,检查窗子的插栓。

她的动作很缓,那一刻,神色出奇地冷静,可她心乱如麻,因为她想到了太多。

兰陵王怎么会突然中毒?他好像在仙都殿喝了一杯酒,下毒的是高纬?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微有异样,缓缓吸气,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

如果是高纬下毒,为何只毒兰陵王?他为何要毒兰陵王?

如果不是高纬下毒,那下毒的又是谁?

可无论下毒的是谁,眼下孙思邈全力抢救兰陵王,难以抽手,下毒之人是否会放过兰陵王?

若下毒之人不放过兰陵王,今夜只怕就会格外地漫长!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摸了下腰间的软剑。

隔着窗纸望出去,见月儿升起,徘徊在树梢。

不知许久,床上并无动静,斛律琴心隔着床帐望过去,隐约见孙思邈全神贯注,手指灵动,有金光闪现。

斛律琴心坐在椅上,虽周身疲惫,可那一刻,感觉却前所未有的灵光。

她大病未愈,也疲惫,也劳累,但她还能坚持,只因为孙思邈的一句话:“你很聪明。”

既然如此,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孙思邈失望。

她只希望今夜就如此地度过,可门外楼道已有脚步声响。

那脚步声很是轻微,到了门前而止,有低微敲门声响起。

斛律琴心闪身到了门后,缓缓推开了房门,见到一个伙计端着盆热水道:“客官,可要热水吗?”

原来不过是客栈的伙计,斛律琴心轻嘘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身要关上房门。

那伙计眼中突现一分狰狞,手一翻,已有匕首握在了手上。

可不等他将匕首刺出时,房中有低微琴响,他身躯一僵,举目望下去,就见一剑从木盆下刺出,刺穿了他的咽喉。

斛律琴心拔剑,冷冷道:“你的手,绝不是一个伙计应有的手。”

她虽在李八百等人面前束手束脚,但实在是因为那些人已是道中顶尖高手,可她毕竟是斛律明月一手带大,观察力敏锐。

终日握刀剑的手,和伙计的手,茧子的位置绝不是一样的。

那伙计软软地倒下,斛律琴心接住木盆,将那伙计拖到房中,放下了木盆,轻咬红唇。

对方不会只派来这一个不中用的杀手,但她能做的只是拖一时算一时。

床榻上的孙思邈和兰陵王,仍旧没有声响。

斛律琴心又带上了房门,陡然间一阵心悸,吹灭了屋中的油灯,冲到了窗前。

夜静寂,风吹窗纸刷刷作响。

窗外也有刷刷声响,可那绝对和风无关,斛律琴心轻开窗子,向外看去……

月在中天,有月光倾泻,照在她的脸上。

她那一刻,脸色变得甚至比兰陵王还要青。

街头巷尾,房顶树上,不知何时,早有无数黑影掩了过来,那刷刷之声,就是这些黑影的脚步之声。

月色下,那些黑影如波浪起伏,不多时已将客栈重重包围。

斛律琴心忍不住心惊,实在想不出,这种时候,会有谁有恁地实力,竟调动这些人手前来。

敌人究竟是谁?目的是什么?

月在中天,斛律明月立在树下,看着天上的明月。

他负手而立,仍如一座山般岿然不动,可他鬓角华发更增,他望着明月,眼中一直有分奇怪的表情。

他掌舵齐国数十年,无论齐国大事小情,他均了如指掌,邺城中发生的事情,他更少有不知情的情况。

兰陵王突然离开邺城去探母,这件事情他是否知道?

他若知晓,为何一直到现在,仍然无动于衷?

脚步声急促,土卫奔来,眼中似有分惶恐,急立斛律明月身后,土卫嗄声道:“将军,铜雀台下的密室又现血字。”

斛律明月身躯震了下,缓缓道:“现在情况如何?”

“刘大人已赶到那里,请大人前去。”土卫立即道。

“带路。”斛律明月皱了下眉头,寒声道。他那一刻,眼中没有诧异,反倒有了分悲哀之意。

铜雀台高耸屹立,暗夜中如同个怪兽盘踞。

斛律明月径直入了铜雀台下的密室,见密室中珠光依旧,可珠宝对面石壁上的血字旁,又多了一句话。

八百身死,魂将归来!

身既死兮神以灵,吾魂魄兮为鬼雄。八百身死,魂将归来!

这是李八百临死前说的几句话,如今竟全部在密室出现。

斛律明月望着那血字,眼角跳了下,沉声道:“刘桃枝呢?”

金卫从暗影处闪身而出,略带焦急道:“回将军,刘大人带我等巡查密室,搜寻线索,今夜进入密室时,各通道并无警情。但是……”

“但是什么?”斛律明月眼角又在跳。

“但是石室中又多了两行字。”金卫难以置信道,“刘大人立即让土卫去通知大人。”

“然后呢?”

“土卫才走,第九入口突然传警,刘大人就带木火两卫追去巡查,留卑职在此等候将军。将军,直到现在,刘大人仍没有消息传来。”

斛律明月脸上如同罩上层面具,喃喃道:“第九入口?”

土卫一旁低声道:“将军,第九入口是通往城外荒山的。”

铜雀台经曹魏以来,一直在扩张,地下工程亦是恢宏。只是密道一事极为隐秘,齐国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城中竟有一条密道通到城外。

这件事本是绝密,当初刘桃枝对孙思邈叙说案情的时候,并未讲。但那条入口关系到邺城的安危,戒备只有更严。

有人竟能不惊动铜雀台上禁军,无声无息地潜入进来,写完血字后,从第九入口逃出,这件事听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绝无可能!

见斛律明月沉默,金卫忍不住道:“将军,刘大人他们离去很久,只怕已出现意外,卑职请求和土卫前往支援。”

“老夫和你们一起去。”斛律明月突道。

土卫皱了下眉头,一旁道:“将军,此事极为凶险诡异,你……”

“如果是李八百的鬼魂前来,老夫也想看看。”斛律明月一摆手,低喝道,“前头带路。”

金卫应了声,匆匆到了墙壁处,伸手一摸,墙壁滑开,闪出一个洞口。

金卫当先,斛律明月随后,土卫犹豫片刻,这才跟在斛律明月的身后。

密道曲折,但甬道石壁上每隔数丈均有油灯燃着,密道内并不幽暗。三人前行不远,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斛律明月神色益发地冷漠,金、土两卫却是脸色大变。

前方一人倒地,咽喉中了一刀,流淌地上的鲜血已微凝固。那人正是斛律明月安排在这里,守在通道的兵卫。

那兵卫手握刀柄,双眸圆睁,满是不信之意。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斛律明月蹲下看了眼那兵卫的右手,缓缓合上兵士的眼眸,脸上蓦地露出分无奈。

金卫见状,忍不住道:“好快的刀。”

守在这密道的兵卫,都是斛律明月手下的心腹铁军,疆场上无不以一挡百,武功高强不言而喻。

可这死的兵士竟连刀都没有拔出,就被人一刀割断了咽喉,敌人的刀法之快可见一斑。

李八百不也有这么一把快刀?

斛律明月缓缓站起身来,不再像是座山,更像是负着一座山。

他纵横天下三十年,见过光怪陆离无数,但亦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敌手。

望着远方密道曲折幽幽,他眼中又露出分古怪,却只说了一个字:“走!”

明月中天,撒下光辉清冷,却撒不到天地间幽暗的角落。

幽暗的角落处,不知有多少暗影憧憧,寒光闪烁。

斛律琴心一颗心比雪还要冷,她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潜来,却无能为力。她纵有通天之能,如何能杀退这些来敌,她纵有飞天之翅,这刻怎能离开?

扭头望去,见床帐低垂,透过床帐,能见到孙思邈神色凝重,头顶甚至有雾气蒸腾,可见他为兰陵王驱毒极为耗费心力。

兰陵王却半点声息都无。

风声萧萧,敌人虽未有进一步的行动,但斛律琴心额头已冒汗,她唯一的指望就是,敌人不明这房间的动静,畏惧孙思邈的身手,并不敢轻举妄动。

念头才转,突听房门一声响。

斛律琴心一惊,她注意力全被窗外长街的敌人吸引,却未想敌人如此明目张胆,竟从房门处进攻。

刀光一闪,削断了门闩,房门陡开,已有两人蒙面并肩冲来。

可他们才迈入房门,就听琴音响动,未见剑光的时候,已软软倒下,眼中满是骇异之意。

第三人才待冲入,见这情形,慌忙后退,却被斛律琴心一脚踢来,正中面门,跌到了楼下,“砰”的一声大响。

客栈陡静,可静寂不过片刻,客栈窗子又是一响。

斛律琴心两剑一脚,转瞬解决三人,自己都难信自己会有这么快的身手。可未等喘气,听窗子响动,立即回头,见窗子已被推开,一只手攀到了窗沿之上。

斛律琴心毫不犹豫,纵身到了窗前,一剑挥去,血光飞溅,那人四指立断。

那人闷哼一声,坠了下去,重重地摔在长街之上。

斛律琴心再次得手,心中更寒,只因为敌手无声无息,有如幽灵般,方才连番狠斗,敌手虽死伤数人,但根本无动于衷。

转瞬之间,又有数人攀到窗前,刀剑齐施,已将窗子砍烂。

冷风灌入,斛律琴心一声低叱,剑尖点动,竟如流星闪落,那几人躲避不及,纷纷坠落。

“当”的一声大响,房间大门已连门框倒下,刹那间又有数人从门前涌入。

斛律琴心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法阻挡敌手如潮的攻势。

那几人一入房门,并不去攻斛律琴心,反倒冲向床榻。

斛律琴心凛然,知道对手的目标是兰陵王和孙思邈。一个倒翻,斛律琴心人到半空,手一挥,长剑半空划过一道闪电。

才冲到床榻前那几人不等出手,再次仰天倒下。

房间陡静。

斛律琴心立在床前,呼吸急促,剑尖有鲜血流淌,点点滴滴地落在地板之上。

她这一会的工夫,连杀数人,可房间内这片刻的工夫,又涌入十数人。

那一刻,斛律琴心如被群狼环绕,见那些人就要冲上,突然喝道:“等等。”

那些人一怔,止住了脚步,他们个个手持刀剑,黑巾蒙面,却是闷不做声,只是冷冷望着斛律琴心。

勉强调匀了呼吸,斛律琴心道:“这里面是否有些误会?”

话音未落,有刀光闪动,最少有三把刀砍向了斛律琴心。

斛律琴心立即出剑,剑发琴声,转瞬间,三把刀飞到梁上房外,三人倒下,可随即有第四把刀砍来,已在她手臂上划出道血痕。

斛律琴心再退一步,已近床沿,心中苦涩。

她退无可退,只怕再坚持不了多久,可孙思邈究竟何时才能救好兰陵王?

她当然知道,孙思邈恐怕也处于最为紧迫的时候,不然也不会现在还不能出手。

但就算孙思邈能治好兰陵王,也是大费心神,再加上个半死不活的兰陵王,如何能逃过对手的追杀?

刀光又起,斛律琴心再次出剑,又有两人倒下。

可琴声越来越弱,陡然间,“铮”的一声响,软剑飞出,钉在了梁上。

斛律琴心右手中刀,鲜血淋漓。见软剑飞出那一刹,她只感觉一颗心也沉到了深渊。

刹那间,又有数道刀光袭来,斛律琴心一咬牙,低叱声中,赤手空拳冲入刀光之中。

无论如何,她挡一刻算一刻,哪怕是死。

只是冲出那一刻,她还回眸看了眼床榻上的孙思邈,因为她知道,这恐怕是她最后看孙思邈一眼。

刀光将将砍到斛律琴心的身上!

刀光大盛,刀光陡敛。

“嚓”的一声响,所有的刀光转射在地板之上。

一只手伸来,先斛律琴心一步入了刀光中,刹那间,夺下砍来的五把单刀,掷在了地上。

敌人陡惊,纷纷退后,一时间眼中均露出诧异之色。

斛律琴心霍然回头。

她本是摇摇欲坠,可望见出手那人,顿时勇气大增。

出手之人,当然就是孙思邈。

他额头有汗,脸上有雾,可出手却是清楚明白、干净利索,他夺刀看起来比运针还要纯熟,他并不像斛律琴心一样拼命,但房中那些蒙面人见他赤手站在那里,一时间非但没有上前,反倒开始后退。

斛律琴心松了口气,退后两步,坐在床榻上,无论如何,只要孙思邈能出手,她信天塌下来也没事的。

孙思邈嘴角竟还带笑,可笑容中多少有分无奈,“多死无异,我也知道诸位是奉命而为。不知诸位是否方便,请带头人出来一叙?”

他这时候还能客客气气,斛律琴心实在不能不佩服,可却不觉得这些人会听。

不想那些人互望一眼,突然俯身抱起同伴的尸体,退到了门外。

片刻的光景,房中又空空荡荡,若不是未干的鲜血,破烂的门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斛律琴心怔怔地望着孙思邈,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发问。

孙思邈走到斛律琴心身边,伸手扯下床帐,撕成布条,为斛律琴心包扎了右手和左臂。

他什么也未说,斛律琴心却感觉一股暖意涌上,扭头向床榻上望去。

兰陵王仍旧盘膝坐在床榻上,闭着双眸,没什么改变。

“他怎样了?”斛律琴心忍不住问道。

“他毒素已清,快醒了。”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举步到了窗前,透过破烂的窗子望去,见长街影影绰绰,沉吟不语。

“敌人究竟是谁?兰陵王为何会中毒?”斛律琴心忍不住问道。

见孙思邈不语,斛律琴心忍不住道:“是宫里的酒中有毒吗?”

“酒中无毒。”孙思邈摇摇头,“他……”似有什么想说,看向兰陵王,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斛律琴心微有错愕,她一直怀疑是高纬下手害的兰陵王,这联想看似天马行空,但她总有女人特有的直觉。

蓦地结论被推翻,她一时间茫然无依,脑海中突有电闪划过,斛律琴心嗄声道:“是杨坚派来的人?”

一定是杨坚!

她还记得杨坚和孙思邈的赌局——这天底下最具魄力的两个人定下的赌局。

三局两胜。

第一局杨坚认为孙思邈一定会入仕三国中的一国,但杨坚输了,孙思邈虽再出昆仑,却从未有入仕的念头。

杨坚定的第二局是,孙思邈再见斛律明月的时候,或者被斛律明月所杀,亦或杀了斛律明月。

斛律琴心其实一直担心这个问题。

有几次孙思邈、斛律明月几欲交手,成就了杨坚的预言,但孙思邈总能忍住出手,化干戈为玉帛。

孙思邈终于带兰陵王出城,斛律明月还好好地在城中,孙思邈赢了第二局。

孙思邈赢了杨坚!

既然如此,杨坚就一定要听孙思邈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杨坚肯定心有不甘。

一个隐忍多年的人,必有其雄伟抱负,怎能被赌注束手束脚?因此杨坚想要毁约,毁约的一种方法,当然是杀掉孙思邈。

杨坚当然知道兰陵王和孙思邈的关系,因此借毒倒兰陵王的机会,来杀孙思邈。

虽不明白杨坚如何能让兰陵王中毒,但除了杨坚外,还有谁能有这种能力,在齐国境内聚集这些人手来攻?

斛律琴心已有定论,不由寒心。

孙思邈却还望着长街,长街尽头,行来了一顶四人抬的小轿。

小轿悠悠行来,就停在孙思邈所在的客栈之下,再无声息。

斛律琴心见了那轿子,双拳紧握。

轿子中是否就是杨坚?他倒是不小的派头!

孙思邈望着那轿子良久,终于开口道:“阁下前来,若要杀我,何必让无辜的人送死呢?”他说的声音并不高,正好能被轿子中的人听到。

轿帘未开,有声音传来:“孙思邈,我们不想杀你。”

声音低沉有力,竟是极具威严,斛律琴心细心感觉,一时间却分辨不出那人是否是杨坚。

“那阁下的目的是?”孙思邈眉心跳了下。

“我们只想让你交出兰陵王。”轿中人缓缓说道。

斛律琴心反倒一怔,一时间又怀疑敌人的来头。

来人若是杨坚,目的应是孙思邈,可他们的目标怎么是兰陵王?难道说他们是故意转移视线,想要麻痹孙思邈?

她不敢说出自己的判断,只怕误导孙思邈,秋波一霎不霎,望在孙思邈的脸上。

她希望从孙思邈脸上得到答案,她只看到孙思邈紧锁的眉头,眼中的隐忧。

“我若不答应呢?”孙思邈再次开口。

轿中人似叹了一口气,寒风中难听出真实心意:“孙思邈,你武功可说是天下无敌,就算和斛律明月相斗,也未见得会输。”

孙思邈没有丝毫自得之意,也没有客气,只是在等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可要杀你并不困难,因为你有弱点。”轿中人凝声道,“你曾立誓,出昆仑后,不杀一人。”

孙思邈脸色终有分改变。

对手的确老谋深算,一开口就说出了他的弱点。

他若想离开,当然没有问题,普天之下,只怕斛律明月亲至,都拦他不住,可他如何能丢下兰陵王和斛律琴心不管?

“你不妨再考虑一下。”轿中人又道,“我可以给你时间好好考虑一下,等到日起时,你若还没有答复的话……”

轿中人没有再说下去,斛律琴心却忍不住喜上眉梢。

无论如何,拖延时间对他们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明天日起,兰陵王说不定已有一战之力,兰陵王加上孙思邈,绝对无人能敌,轿中人就算手下高手云集,也绝难拦阻这二人的突围。

就算她斛律琴心不幸,可孙思邈毕竟还有生机。

斛律琴心欣喜,可心中却难免有几分困惑,对手蓄谋而来,怎么会想不到这点?

可让她更想不到的是,孙思邈脸色陡变,突然说道:“不用等到日起了。”

轿子本要离去,突然停住,斛律琴心惊诧莫名。

“我已知道你的来意,我也知道你是谁!”孙思邈突道。

寒风呼啸,却掩不住轿中人语气的寒意,他只回了一个字。

“杀!”

杀字一起,房门窗外立即有黑衣人冲来。斛律琴心又惊又急又是不解,搞不懂为何孙思邈这时候,会做了这么件蠢事。

孙思邈为何不想办法先拖延时间?

人影一晃,已有两人并肩从房门处冲入。

斛律琴心纵身而起,拔下梁上的软剑,可不待落下,那两人就凌空飞出了房间。

孙思邈一晃间,就从窗口到了房门处,一伸手,就将那两人甩了出去。

那两人身后本还跟着十数人,躲避不及,被那两人撞个正着,只感觉一股大力传来,尽皆滚了出去。

可窗口已有数人冲入。

斛律琴心才待出剑,就被孙思邈一把拉到身后,有青光一道,从孙思邈袖口中飞出,矫若青龙,只是一闪。

从窗口入内的众人跌到长街之上,再无声息。

斛律琴心一凛,紧要关头反倒产生了一个不相关的念头,孙思邈杀了人?

可不待她再多想,就听“喀嚓喀嚓”儿声大响。

大响却是从两侧的木制墙板处传来。

房间一面靠门,一面靠窗,另外两面本是客房,敌人显然是考虑到孙思邈武功极强,限于客栈空间,这才从两旁的客房撞开通道,方便一拥而上。

声响才起,墙板已破,刹那间门窗、两侧四面不知涌入了多少敌人。

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升起……

饶是他天衣剑法无敌,但在这种情况下,自保不易,怎能击退来敌,保全兰陵王?

青光再起,如龙蛇舞天,瞬间又有一批人摔倒在地,那些人只要一倒,就再无声息,古怪莫名。

可这些敌人的武功或许称不上高明,但显然极为凶悍,竟然绝不怕死,前方刚扑,后方又继。

就在这时,房顶“喀嚓”一声大响,已被敌手所破。

有黑影两道,空中而落,双剑刺出,直奔床榻上的兰陵王。

兰陵王双眸紧闭,仍未醒转。

眼看那两剑就要刺破床帐,刺到兰陵王的身上。青光再起,先一步刺到那两人的身上。而孙思邈抢在青光之前,已一把拉出兰陵王。

青光夭矫,再是一旋一荡,有如光环般扩出,又有一批黑衣人沾光而倒。

那些黑衣人虽悍然非常,但从未见到这种诡异的手法,蓦地一声喊,齐齐倒退。

青光方敛,有一道微红的光芒过青光而至。

斛律琴心蓦地露出惊骇欲绝之意,嘶声喊道:“小心!”

光似匹练光似月,刀如袖舞刀如烟。

红光原来是把刀。

突现的刀光在那一刹那,不知带着多少潋滟杀机,从一人手上使出,竟过了天衣之剑,架在了孙思邈的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