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色如血——如同李八百死前胸膛喷出的那腔鲜血。

石室内珠光宝气,火炬哔波作响,耀得整个石室如梦如幻,如同仙境。可那两排字却如同经过九天十地妖魔的鲜血做祭诅咒,让石室从仙境坠入幽冥。

怎么会有这么两排字出现在铜雀台下的密室内?

身既死兮神以灵,吾魂魄兮为鬼雄!

这本是李八百临死前说过的一句话,后面那句话是“八百身死,魂将归来”。一联想到此,孙思邈心中有种极为怪异的感觉,可他神色不改,缓缓地望向了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墙壁上的血字,脸上如同戴了张面具,无论是谁,都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的任何表情。

火光明耀,石室内静寂得骇人。

良久,斛律明月才道:“历史上的铜雀台由来已久了。”

他这种时候,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也很让人意料不到,孙思邈却知道,斛律明月不是说废话的人。

至今为止,他从未听过斛律明月说过一句废话。

斛律明月或许是在整理思绪,或许也认为,一些事情,一定要从头说起!

一些结果,一定是有原因的。

“自曹魏来,铜雀台就天下闻名,经后赵、冉魏、前燕占领扩充,规模宏伟。但世人多不知,铜雀台更宏伟的地方是在地下。”

孙思邈点点头道:“听说后赵石虎当年,就在铜雀台下挖千尺深井,井间又有通道相连,藏天下珠宝无数。”

“可惜他死后,那些珠宝他却半点没有带走。”斛律明月淡淡道。

孙思邈笑笑:“但铜雀台地下的玄奥,可见一斑。”

斛律明月缓缓道:“听闻秦始皇晚年,皇宫的夹壁地道亦是极为诡秘,但这里的地下奇幻,绝不下秦始皇之时。”

“可纵有秦皇魄力,千里阿房不过归为尘土。”孙思邈叹口气道,“尘土之下,又不知埋有多少百姓的骸骨。”

顿了片刻,孙思邈道:“人欲无穷,这铜雀台自建造起,看起来就像个笑话。”

斛律明月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你当然也知初建铜雀台的目的了?”

孙思邈点点头:“地下如此规模,不过是为了个阿那律。”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斛律明月表情终有分悲哀,“若得阿那律,何至这般田地?”

孙思邈一怔,不知斛律明月只是重复当年张角所言,还是有感而发。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不知藏着多少心思。

沉默片刻,孙思邈终道:“若无阿那律,或许也不会有今日境况!”

斛律明月负手凝望石壁许久:“你说的也有分道理。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在找寻着如意,老夫也想问你,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如意?”

旁人说起如意时,都带分热切期待,斛律明月提及如意时,却只有冷漠。

“有。”孙思邈肯定道。

斛律明月目光一厉,听孙思邈又道:“如意本在心,若求如意,当求本心。”

他说得玄之又玄,和对高纬所言不同,只因他知道,对不同的人,如意的意义也不同,他希望斛律明月能够明白他的用意。

火光仍耀,斛律明月沉默下来,良久才道:“铜雀台的建立,并非是个笑话,铜雀台下的挖掘,不但是为了寻找如意,还为了储备战备物资。邺城能成为多国之都,这些年屹立不倒,铜雀台的仓储实在有很大的作用。”

“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孙思邈沉声道,“若等敌人兵临城下,依仗铜雀台时,已然晚了。”

斛律明月轻轻吐气,缓缓道:“你说的不错。”

孙思邈微笑,斛律明月似有感觉,望了过来,沉声道:“你笑什么?”

“在旁人眼中,将军威严严肃,少听人言。可在我这些日子看来,将军却非如此。最少将军对我说的话,很有几分赞同的。”

斛律明月似有分错愕,又似想笑,但转瞬被肃杀掩盖。

“我方才说的那些,并不是想讨论什么大道理,只想说明一件事情!”斛律明月再次望向墙壁,眼中杀机闪现,“这地方如此重要,守备定然严密。”

负着双手,斛律明月身躯仍如山岳,补充道:“铜雀台下密道虽纵横诡秘,极为庞杂,但在老夫心中,却是清清楚楚有如掌纹。”

孙思邈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缓缓道:“因此若没有将军许可,绝进不到这里?”

“绝对不能!”斛律明月肯定道。

孙思邈沉默下来,望向墙壁的血字道:“那这血字……”

“这血字昨天还不在这里。”斛律明月道。

孙思邈沉吟道:“那将军找我来的意思是?”

斛律明月缓缓道:“我想让你听听这血字出现的经过。”他说得奇怪,目的不明,但肃杀之气已沛然而出。

孙思邈只回了一个字:“好。”

“桃枝,你来说。”斛律明月头也不回道。

一人应声从暗影中走出,正是那戴着斗笠,如同斛律明月影子一样的刘桃枝。

他一直都在石室内,一直站在暗影中,明耀的火光照着满室的珠光宝气,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他一出现,根本无多余闲话,直接进入了正题。

“铜雀台下,有大大小小房间五百二十一间,纵横交错,但地下入口只有……九条……

“把守铜雀台上的兵士和把守地下的兵士并不混淆,把守地上的人,是守禁宫的禁军抽调出来的……三个月一轮班。

“地下的九条入口,素来都是被将军的亲信把守,常年不换,忠心绝无可疑。

“一个人若入到这里,必经守铜雀台禁军的三次盘查,才能接近……九条入口的一条。

“但九条入口处都有机关暗道,有将军亲信日夜不停地把守。”

说到这里,刘桃枝停顿了下来,斛律明月问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孙思邈道:“铜雀台上下把守如此严密,看来我若非将军许可,绝不能安然到此了。”

没人回话,石室内陷入死一般沉寂。

孙思邈忍不住皱眉,不知道自己说的出现了什么问题,望了眼血字,有分恍然和诧异,如此严密的防备,写血字的人怎么进来的?

刘桃枝轻咳一声,又道:“今日清晨,五行卫本循例检查铜雀台下,土卫受将军吩咐,前往去请先生,就剩金木水火四卫检查密道。”

他说得极为详细,甚至有点啰嗦的感觉,斛律明月却仍旧沉默不语,只是背负的双手已然握紧。

孙思邈亦是默默倾听,没有丝毫不耐的感觉。

他甚至有种心悸,知道能让斛律明月如此重视的事情,内情很可能极为可怕。

“四卫巡查第七条入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守第七条密道的守卫被害!”

孙思邈神色微凛,很有不信的表情,失声问道:“那守铜雀台外的兵士有没有示警?”

“没有。到目前为止,守在铜雀台外的兵士,甚至不知铜雀台下的变故。”刘桃枝回道。

孙思邈诧异莫名,他终于明白问题所在,但这个问题简直诡异得难以想象。

刘桃枝继续道:“四卫立即从第七条入口进入,发现那条密道的守卫只有一名兵卫还有气息……”顿了下,缓缓道,“可惜那兵士只说出了一句话就死了。”

“什么话。”孙思邈立即问。

“有鬼。”刘桃枝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似也有些颤抖。

火光明暗,充斥在石室中,那绚丽多彩的珠宝似乎都带了分森森鬼气。

能在铜雀台下守卫的人,都是斛律明月手下的铁军,身经百战,历练多年。

这些人本来应该是鬼都怕的,可临死前竟然说出“有鬼”两字?

世上真的有鬼?

斛律明月还在凝望着石壁上的血字,那血字在满室珠光火光的照耀下,似在弯曲扭动,就要破壁而出……

孙思邈也被事情的奇诡困惑,许久才道:“后来呢?”

“四卫一直搜到这里,然后就见到石壁上写了这些血字。四卫本来想立即召集其余入口的守卫盘查,但火光突然灭了……”

“还有变故发生?”孙思邈立即问。

刘桃枝点点头:“黑暗中,四卫似乎感觉有阴森的冷风吹过,水卫立即出手拦截。”

五行卫无疑铁打的神经,这时候竟然还会出手。

孙思邈目光微闪,又问:“然后呢?”

刘桃枝沉默许久,这才道:“水卫死了。”

孙思邈一震,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水卫死了?五行卫竟死了一个?五行卫纵横多年,剿杀道中高手难数,武功高强不言而喻,可居然有人在四卫在场的时候,杀死了水卫?

这人不但杀死了水卫,还能避开铜雀台外的守军,轻易地杀死了通往铜雀台下一条入口的全部看守,潜入这里,这人竟如此神通广大?

可这人如此费尽周章,潜入这里,只为了在石壁上留下两排血字?

“这里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丢失吗?”孙思邈又问。

刘桃枝摇摇头:“这里的宝藏虽然价值连城,无可估价,可来的……人,并没有取走半点珠宝。金木火三卫听到水卫的惨叫,立即出手,几乎误伤了同伴,但等点燃起火把后,石室内并无其余人踪迹。”

顿了下,刘桃枝缓慢道:“三卫立即询问其余八个入口的兵卫和铜雀台上的禁军,但均回未发现敌踪,来敌消失了。”

孙思邈皱起眉头,神色诧异。

斛律明月摆摆手,暗影处,有两个兵卫抬着个担架走了过来。

担架上有白布,白布下盖着一人。

两个兵士将担架放下,缓缓地掀开了白布,露出了水卫的尸体。

“请先生看看水卫的死因。”斛律明月开口道。

孙思邈点点头,走到水卫尸体旁,见水卫闭着眼,神色惨白,心中打了个突。

他医人无数,对一个人因何而死亦是了如指掌,不到片刻的工夫,他就抬头道:“水卫是被一件极为尖锐细长的利刃刺入心脏,一击毙命!”

斛律明月终于转过身来,一字字道:“孙思邈,你怎么来看此事?”

孙思邈缓缓站起,脸上迷雾又起,终究还是摇摇头。

“你一定有想法的,是不是?”斛律明月上前了一步,石室内火光似乎都黯淡下来。

孙思邈叹口气道:“将军也早有想法的,不然也不会让我到此,是不是?”见斛律明月沉默,孙思邈轻声道,“我其实更想听听将军的想法。”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眼眸精光大盛:“这件事看起来,实在不可思议。”

“看起来?”孙思邈反问。

斛律明月握手成拳,关节“咯咯”作响:“不错,没有正常人会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也绝难有人能突破铜雀台守军的屏障,杀了密道的守卫,轻易杀死水卫,留下两句话后安然离去。”

“那将军的解释是?”

“有鬼。”斛律明月缓慢道。

孙思邈心底蓦地泛寒,石室内刹那如同凝了冰。

“李八百临死前曾说过两句话,你当然知晓?”斛律明月面无表情道,见孙思邈点头,斛律明月又道,“听说你们道中本有一术,叫作借尸还魂——就是说一个人若道法高深,死后可借别人的尸体活转。”

孙思邈涩然道:“这法术我也听说过,但没见过。”

他从不轻易否定任何事情,但没有见过的事情,也不轻易肯定,只因为他知道很多判断,引发的后果会极为严重。

斛律明月道:“没见过不意味着不存在,因此这件事的第一个解释是,李八百复活了,鬼魂入了这里,杀了水卫和一帮守卫,留下墙壁上的字,向老夫挑战!”

这已是昭然若揭的事实,可听起来仍旧难以想象。

见斛律明月目光灼灼地望来,孙思邈点点头,低声道:“将军既然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沉默许久,斛律明月轻淡道:“孙思邈,你这么聪明,闻弦琴知雅意,为何不问问我第二个解释是什么?”

“是什么?”孙思邈叹口气问,他神色似有了分不安。

他本不是大惊小怪之人,虽说事情诡异,可李八百寻仇也不会找他,那他不安是为了什么?

斛律明月目光有如锥子,像要刺入孙思邈脸上的迷雾,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你真的相信世上有鬼?”

见孙思邈沉默,斛律明月冷冷道:“这世上若真有冤鬼索命一事,这些年来死在老夫手下的亡灵无数,老夫早就被无数冤鬼缠身了。”

“将军不信?”孙思邈眉又挑了下。

“老夫信!”斛律明月凝声道,“老夫信世上有鬼,但鬼和如意一样,均在人心!”

孙思邈衣袂无风自动,光焰下,身影也有些扭曲。

斛律明月说出了第二个结论:“李八百死了,绝不能复活的。”

“被将军定军枪所杀的人,无论如何都活不了的。”孙思邈突然道。

斛律明月眼眸中蓦地精光大盛,许久才道:“不错,死在定军枪下的人,无论如何神通,绝对无法活转!”

他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回到方才的话题:“因此老夫断定,捣鬼的必定是人——一个心机极为高明的人。”

孙思邈再次沉默下来,他和斛律明月都算是极为睿智之人,很多观点虽不同,但在很多事情上,看法大同小异。

听斛律明月又道:“而且这人的武功,也是极为高明。”

“若非鬼魂索命,这人能到这里留字,武功不但高明,而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孙思邈忍不住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有!”

孙思邈再次诧异,不由问道:“谁?”

“你!”

斛律明月上前一步,火炬上的火焰伸缩不定,可所有火炬的光芒加起来,都不如斛律明月眼中的光芒。

有杀气,杀气弥漫;有杀机,杀机暗藏!

无论是谁,都难抗斛律明月身上那突如其来,无俦无边的压力。

孙思邈本有好奇,听到这里反倒笑了,笑容中满是无奈:“我?将军未免太高看了我。”

“十三年前,你曾中过宇文护下的剧毒!”

斛律明月话题一转,突然提及十三年前,但杀意不减。

“你虽得冼夫人救治,但金蚕蛊只能克制毒性,却不能解毒,你始终还要死。

“但你没有死!

“你不但没死,重出昆仑后,反倒习得一身出凡入胜的武功,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别人都以为你得到了如意,但你一直否定,老夫也觉得你对如意的解释是真的。这世上本没有什么阿那律,就和根本没什么海外仙山、不死神丹一样,有的只是人本身的弱点。

“人有弱点,就会产生各种稀奇古怪的欲求,也就导致荒诞不羁的事情发生。”

孙思邈听到这里,缓缓点头,对于斛律明月有时候说的话,他也极为赞同。

斛律明月少说话,但每说的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

“可你没有如意,却能活转,这点绝不能否认。老夫一直困惑这点,后来终于有所得,想明白你能解宇文护下的毒,不是靠的如意,而是靠的易筋。”

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升起,他没有否认。

洗髓筑基,易筋改律!

“易筋之法本是道家绝顶之秘,非有缘人不能得,传说中有脱胎换骨之效,你当然学会了易筋之术,这才能够活转!”

孙思邈眼眸中光芒闪烁,却在想着斛律明月说这些的更深用意。

“当初你能挡老夫三箭,靠的是天衣剑法,你虽负了伤,但你那时根本未用全力。你故意受伤,不过是示弱要打消老夫的疑虑。

“天衣剑法,本承天意,使用时随心所欲,可化钢为柔,亦可束带成剑,共有十三层境界。

“你会天衣剑法,但甚少佩剑,只因为你早过了天衣剑法的第十层境界——弱水。

“换言之,你早已可以束带成剑。

“当初你才到邺城,化名孙简心,曾挥袖在兰陵王刀下救过一个孩童,旁人或许不知,但老夫却知道,你用的不过是衣袖内的一根衣带。”

孙思邈回想到初到邺城的情形,感慨万千。

那一战引发的后果,至今还在,那一战出刀的是兰陵王,但斛律明月显然也在。

“不过据老夫所估,你早过弱水之境,如今只怕已到天衣剑法第十一层‘观复’的地步。孙思邈,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孙思邈似有不解,缓缓道:“我就算承认将军所言,但和发生在铜雀台之下的事情,有何关系呢?”

“水卫是被一根极细极为尖锐的利刃所杀,老夫想不明白会有什么兵刃造成这般效果。”

孙思邈恍然:“因此将军怀疑我用天衣剑法杀了他?我可束带成剑,那伤口就是我天衣剑术造成?”

“除此之外,老夫很难有别的解释。”斛律明月目光冰冷,“你会易筋术,就能轻易改容乔装混入这里而不惊动台外兵卫,你用天衣剑法,才能刺杀水卫于无形,只有你,才能潜入这里,留下这些字迹。你故意做出让李八百还魂的假象,就是想乱老夫心意,趁机行事。”

孙思邈皱眉,喃喃道:“好像也有些道理。”

斛律明月嘿然冷笑:“不是有些道理,而是极有可能。你初到邺城,老夫就怀疑你的真正用意,但你一直遮掩得好,你一直故意示弱不肯用真本事见人,当然包含极大的野心,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手一伸,蓦地有长枪在手。

秦时明月汉时关,定军枪出定江山。

斛律明月手中的就是定军枪!

枪非神器,声名赫赫,只因为用枪的人。

孙思邈可束带成剑,深不可测,但任何一杆枪到了斛律明月手上,一样神佛难挡,无人能敌!

石室内的光芒,在斛律明月长枪在手之时,似奇迹般全部聚在枪尖之上,发出夺目的光芒。

孙思邈忍不住眨眼。

下一刻的工夫,定军枪已刺到孙思邈的喉间。

火光似凝,孙思邈却是动也不动,那如闪电般的一枪像要刺杀人于无形,却被斛律明月轻易地停在手上。

斛律明月双眸咄咄,缓缓道:“孙思邈,你为何不出剑?”

枪尖寒芒冷了孙思邈的咽喉,却热了他的眼眸,他在这种时候,竟还能笑笑道:“因为我有话要说。”

长枪未退,却也未进,斛律明月目光复杂,运枪虽举重若轻,选择却如负山岳。

“说!”

“将军,无论你怎么猜测,但我在这之前,绝未潜入过这里,只希望你能明白。”孙思邈缓缓道。

他脸上迷雾散去,只余诚恳,双眸一眨不眨,没有去望那可能转瞬取他性命的定军枪,望着的是斛律明月咄咄的眼眸。

枪尖微动,可枪身长影如蛇,曲折扭动。

那如枪锋箭矢般的一双眼眸中,似也有暗影闪动。

“嗤”的一声,长枪破空,刺在了血字之上,枪柄震颤如急弦,枪身入石三尺。

冰凝的火光刹那融化,石室微有暖意。

斛律明月负手,宛若从未出枪一样,孙思邈多少感觉背脊发凉,还能笑道:“谢将军不杀之恩。”

“我不杀你,因为还想让你救一个人。”灯火下,斛律明月渊渟岳峙的身影有分动摇。

孙思邈立即道:“将军尽管吩咐。”

斛律明月凝望他许久,这才摆摆手道:“带他去。”

土卫闪身而出,做了手势,带孙思邈离去,一场危机突如其来,却又蓦地消逝,无论谁都难以琢磨斛律明月的心意。

良久,斛律明月道:“桃枝,方才一事,你作何判断?”

刘桃枝立即道:“方才那一枪,属下也难测将军是否会刺下,孙思邈生死关头,还能动也不动,实在让人难解心意。”

顿了下,缓缓道:“他若非大奸大恶之人,就是大智大勇之辈。”

“不错,或许他真正做到问心无愧,或许他要和老夫赌一把,他的心意,老夫一直难解。”

“可若非是他出手,属下实难想象,还有谁能有这种本事潜入留言。”

斛律明月微有疲惫,反问道:“方才土卫带孙思邈突入地下,他有什么反应?”

“据上卫所言,孙思邈略有惊奇,但并不慌乱,从举止中,看不出什么破绽。”刘桃枝迟疑道,“或许这件事……真的和孙思邈无关?”

“或许不是他,但肯定和他有关!”斛律明月握手成拳,再次望向那墙壁的血字,吩咐道,“你派人跟着他,一有异样,立即话于我知。”

孙思邈出了铜雀台,冷风袭来,才感觉浑身冰冷。

夜已临。

土卫依旧沉默地前头带路,到了将军府前,径直入内,一直到了一间房前,伸手一指,转身离去。

他本来也是沉默的人,水卫死后,好像益发地沉默。

只是他转身的时候,并未留意孙思邈目光望过来,其中带分古怪。

目送土卫走入黑暗中,孙思邈才转过头来,望向前方。

窗透烛光,暗夜中守着难言的悲伤;灯芯成灰,难掩烛泪行行。

孙思邈终于推门而入,走到了斛律琴心的床旁。

房间内药味浓重,床旁桌案上放着满满的一碗药,孙思邈用手摸摸碗边,室内虽还温暖,但药碗冰冷。

床榻上的斛律琴心闭着眼眸,不知是昏迷还是在昏睡,只是那眼睫不经意轻轻颤动,有如寒风中落花般的无助凄凉。

只是几日,她容颜已很是憔悴。

孙思邈望着她的面容,蓦地想到初见时那秋水般的眼眸,清清亮的脸庞,还有船上的心愿,破釜塘木屋前那朦朦胧胧如水的目光……

缓缓坐了下来,孙思邈伸手出去,手指搭在斛律琴心的手腕上。

手腕冰凉,轻轻微震后,再无动静。

孙思邈闭目凝神,只感觉片刻,伸手从桌案上拿起那碗药,闻了下,皱了下眉头。药对症,可药毕竟服下才能有效的。

斛律琴心为何不喝药?

望着那苍白的脸庞,写满憔悴,孙思邈眼中终有分怜惜,手一翻,有金针现在指尖,再一动,轻轻地刺在斛律琴心的手腕上。

不待继续,就听斛律琴心道:“你就算治了我的病,如何能救了我的命?”

眼未睁,但呼吸急促,斛律琴心握紧秀拳,突然道:“你走吧。”

孙思邈未动,只是轻叹一声:“你何苦如此?”

“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斛律琴心嗓子突哑,却始终不肯睁开双眸。

“或许……我知道?”孙思邈突道,“你心蛊才清,却又一直劳心劳力,本适合静养,但不知为何,竟又染了风寒。”

不闻回答,孙思邈眼中带分怜惜:“数症攻心,你才会今日的模样,但你还有药可治。大夫给你开的药是良药,你喝下就会好,你不肯喝,因为你有心病。”

斛律琴心一震,霍然睁眼道:“那你知道我有什么心病?”

她虽憔悴,但那一刻的目光,却有说不出的炙热。

望见孙思邈移开了目光,斛律琴心眼眸中满是失落,喃喃道:“你纵是天下无双的神医,终究还是治不了别人的心病。”

闭上眼眸,斛律琴心喃喃道:“你这样的反应,我不怪你,因为我从开始就在骗你。你还能来帮我医病,已是常人难及了。”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听斛律琴心低声道:“我一直在骗你,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在骗你,我故意丢下那块玉佩,就想让你误以为我是慕容家的人,刺探你来邺城的心意……”

孙思邈扭头望向红烛,见灯芯轻爆,烛影彷徨。

“你被我义父关在牢中,我故意找张仲坚救你,却是想骗取你的信任,我对你从未有过什么好心。”

心中却想:“义父以我为叛逆做借口,逼他接下三箭,他却为了我这个要算计他的人,甘冒奇险。我当时是没有什么好心,可为何我见到他中箭负伤的那一刻,心却悸动?”

有些人一生相见未见得了解,有些人了解却不过只在刹那。

“之后我借故跟随你,黎阳城外,你虽从李八百手下救了我,但我没有丝毫感激,只想继续跟着你,查清你的底细。”

她说得冷,冷得心口发痛,她的话如双面刃,刺伤了旁人,也伤害了自己。

“我一直怀疑那舟子是綦毋怀文,也怀疑你和太平道一直都有联系,因此百般试探……”

心中却想,那不过是你和太平道中人物不经意的邂逅,其实你从未参与其中,但你为何从不解释?忍不住又是心痛,语气却是更加冰冷。

“你恐怕不知道,在响水集的时候,我已接到密令,要带你去破釜塘!”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的时候,秀眉微蹙,似想到什么事情,眼中突露出惶恐。

窗外风冷,雪夜神伤,孙思邈眉头不经意地跳动下,却仍沉默不语。

“你莫要以为在响水集外又救了我,我就会心怀感激。在你遭李八百、桑洞真他们暗算后,我带你逃命,不过是因为我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一定要带你去破釜塘。”

“义父本来要在清领宫内,将你们一网打尽!”

斛律琴心说到心中发酸抽紧,只是在想:“我当初真的这么在想?他数次拼命救我,我难道没有半分感动?我若不是早已心动,怎么会拼死出手,和他携手跳下悬崖?我若不是早就愧疚,如何会在河中挣扎不放,对他不离不弃?”

“无论在船上,还是破釜塘外的木屋前,我均是以退为进,故作不知清领宫的秘密,用意还是让你进入我义父早布好的陷阱。结果你真的上了当!”

夜阑西风冷,烛影照情伤。

斛律琴心几欲落泪,咬牙止住,心中只是在想:“有流星,却从不会有什么愿望,那时候他若真的答应我,一辈子吃我亲手做的清粥,结果会怎样?”

假设从来不会重来,结果也是永远难想。

“本来我以为你会死在破釜塘下,但后来发现你逃脱了,因此义父命我继续跟踪你,然后一直跟你到了建康。

“我在建康遇到你,是义父的安排,我在紫金山上跟着你,是在一直留意着你的动向。”

心中一阵惘然,突然想到紫金山上,曾听到过杨坚述说孙思邈的往事,或许早在那以前,她对他的留意,就偏离了方向。

“只可惜世事难料,你竟然被送到周营。杨坚、裴矩他们以为你对我不错,我对你也不错,因此竟想利用我来要挟你,实在可笑。”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没有笑,泪水差点流淌出来。

蓦地想到,当初在周营内,孙思邈为她要喝下那剧毒之药时,她心中绞痛不堪,恨不得代孙思邈喝下那绝命之药。

那非可笑,而是心痛,原来爱一个人更多的是心痛。

“后来你也看到了,我还是一心为兰陵王着想,我辛苦刺探出李八百他们的阴谋,奔波往复,只是为了兰陵王。”

说到这里,斛律琴心几乎难以呼吸。

梦终醒,梦已忘,她逼着自己冷漠说下去:“一切我说得都很清楚了吧?”

孙思邈“哦”了声,还是望着红烛。

红烛泪灼,光芒亮了旁人,可毁了自己;灯芯成灰,如念君无痕,却相思身伤。

“既然你都已经清楚,你就应该知道,由始至终,我对你……”顿了下,斛律琴心咬牙说道,“都是利用欺骗,你根本不该来救一个不值得救的人。”

孙思邈缓缓道:“对我来说,救人从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说法。”

斛律琴心一颗心忍不住沉下去,立即在想:“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是说我一直在自作多情,无论是谁在他身边,他都会如此对待?”

沉默许久,斛律琴心才道:“那看来我也不必感谢你什么,毕竟我从未强迫你来救我。”

孙思邈点点头:“的确如此。”

“那你也不应该强迫我什么!”斛律琴心那一刻心如刀割,嗄声道,“我不希望你来救。”

一伸手,拔下腕上金针丢到一旁,斛律琴心寒声道:“请你走,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说出这句话来,心中却想:“你实在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离开邺城,本来是你的最好的选择——所有的一切,本和你无关。”

她不介意成为斛律雨泪,但却怕孙思邈成为张季龄。

因为她想的多,终于想到一点最可怕的结果——斛律明月给了她一个悔婚的选择,不过是想利用她绑住孙思邈,就如当初利用斛律雨泪绑住张季龄一样。

想得多,因此不会快乐。

这个念头日日夜夜地折磨她的一颗心,让她为之胆颤,失去了挣扎的力量。可斛律雨泪既然能为了张季龄的自由不惜去死,她为何不能为了孙思邈的自由而放手?

爱一个人,本要给他自由。

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只是如此想,却没想到抛却金针的时候,一颗心如碎裂成了片一样……

孙思邈望向地上的金针,缓缓弯腰拾起,站了起来,那一刻似负了千斤的重量。他收起金针,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去。

他素来尊重别人的选择,哪怕这选择会造成伤害——对人对己。

斛律琴心望着那背影渐远,一想到从此一别,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中激荡,突然道:“孙思邈……”

孙思邈站住,并未回身。

斛律琴心颤声道:“我知道你从未忘记柳如眉……”

灯芯一爆,孙思邈身影似乎也在跳。

“在你心中,很难有人替代柳如眉,是不是?”

孙思邈未答,可有时候沉默亦是回答,斛律琴心只感觉一阵眩晕,原来的打算在刹那间变了样,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一颗心:“那我呢,我可不可以替代她?”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会问出这句话来——她本决意让孙思邈离去,可她若不问出这句话,从此以后,经年追忆如何度过?

选择不过瞬间,往往不经控制,抉择不过刹那,结果悄然改变……

孙思邈未动,未回头,只是轻声道:“你从来不是柳如眉,你是斛律琴心。”

斛律琴心眼前发黑,蓦地感觉烛光都变成了灰色,有如那绝望的泪光。

孙思邈转过身来,不再闪避那伤心欲绝的眸光,一字字道:“在我心中,斛律琴心就应该是斛律琴心,本身无可替代,何必替代她人?”

烛火又亮,如流星般的辉煌。

泪水刹那间,涌到斛律琴心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