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顷东海,千里碧空如洗,红日高悬。阳光照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便似铺金洒银,映得波光璀璨粼粼。海风习习吹过,推动潮来汐往。不时有海鸥盘旋停驻,呀呀做声。

从南边的海面上,驶来一艘大船,船首坚昂,高大如楼,底尖面阔,头窄尾方。甲板正中央高立一根主桅,直耸入天。其上扯一张大帆,帆顶飘扬一面大旗,上绣一条大龙,张牙舞爪,呼风唤雨,好不威风。主桅两侧,各有三根副桅,上挂副帆。七面大帆吃足了风,俱都张得满满的。船身虽巨,行驶起来却仿若疾风快马,破水蚊龙。

主桅下面的甲板上,摆放了一张大圆桌,桌边围坐了六个人。中间一人约莫三十来岁,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正是江湖第一大帮——“水龙帮”的“东海潭主”米市沛。他左首边上紧挨着一人,是水龙帮的“南海潭主”袁九洲。

再接下来一人,却是江湖第二大帮——“火凤帮”的堂主马腾空。他右首下坐了三人,乃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西南判官”蒋烫、“烘云剑客”谢今朝,以及和平钱庄的少庄主钱匣。他们一齐搭坐这艘大船北上蓬莱,行程一致,目的却各不相同。

蒋烫是去济南探望自己的结义兄弟,谢今朝是回自己的“烘云居”,而水龙帮、火凤帮以及钱庄的几人,却是替武林富豪——“一掷千金”甘重币甘大善人,押送一支大镖。

这六人边吃边聊,谈笑风生。船上食材缺乏,菜肴尽是些清蒸活鱼、红烧大虾,配上咸菜酱肉、香醇好酒,虽然种类不多,倒也味道鲜美。

六人之中,数米市沛话头最多,东拉西扯,八面玲珑。他身为东道主,极为殷勤,捋起袖子给大家又是布酒,又是布菜。这下子,他正夹起一只大虾,一边往谢今朝盘子里送,一边笑道:“谢大侠今天好像吃得很少,是不是菜做得不合胃口?”

那位“烘云剑客”谢今朝五十来岁年纪,身穿酱色绸缎貂皮袍,须发齐整,面色白净,显见平日养尊处优,衣食不愁。他眼见一只大虾向自己盘中飞来,慌忙摆手推却,说道:“米潭主太客气了。昨晚风大浪急,我在房里晕船晕得厉害,一晚上吐了五、六次。现在还头晕眼花,腿软无力,实在提不起什么胃口。”

米市沛笑道:“既然吐空了胃,更要多吃一些,补补身子。”谢今朝有苦难言,只得干笑了两声。

谢今朝身旁清瘦浓须的中年人笑道:“你比我还差了两岁,怎会如此不济?”谢今朝道:“蒋判官整日舟车劳顿,早已习惯了颠簸。我可是久未坐船,遇上一点儿大浪,这把老骨头都要摇散啦。”蒋烫笑道:“这倒也怪不得你,昨天晚上风浪确实大得吓人。”谢今朝道:“可不是吗?我上船之前,人家都跟我说,这‘九幽神船’船大如城,踩上去如履平地,管保睡觉吃饭,一切照旧。我误信传言,这才上了贼船,这下可好,想下去也下不去啦!”

众人一阵大笑。米市沛笑道:“不用说谢大侠了,就连我们这些老水耗子,昨天晚上都有些招架不住。”蒋烫身边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道:“说来也怪,这么大的风浪,说停就停。这才过了半天,太阳又出来了。”袁九洲道:“钱公子有所不知,海上气候最是变化无常,经常一天之内,连变两、三种天气。”那叫钱匣的年轻公子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少见多怪了。”

袁九洲身边的高个大汉说道:“谢大侠,你把那盘魚往我这儿挪挪。”

谢今朝抬头一看,见是火凤帮堂主马腾空,忙道:“马堂主好胃口,这鱼我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你要是能吃,都给你吃了吧。”说着把鱼盘递过去。

马腾空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抓了条鱼,上嘴便啃。米市沛道:“马堂主身子倒是硬朗,大风大浪也不怕的。”马腾空一边吃,一边说道:“什么大风大浪?我昨晚睡得沉,什么也不知道。早上起来肚子饿,中午得多吃点儿。”大家听他居然不知昨夜狂风大作,巨浪滔天,均觉不可思议,面面相觑。

钱匣吃了两片酱肉,呷了口酒,对米市沛道:“我平日出门在外,船也坐得不少,这么豪华的客船,却还是头一回见。听说二十年前,水龙帮起家之时,便是靠着这艘‘九幽神船’载人运货,保镖护航,却不知贵帮花了多少人工物力,才建得这样一艘大船?”

米市沛道:“原来钱公子尚不知这艘‘九幽神船’的来历。”钱匣笑道:“小侄孤陋寡闻,还望米潭主赐知。”

米市沛点了点头,放下筷子,缓缓说道:“钱公子这个问题问得好。说到‘九幽神船’,就不能不提到水龙帮二十年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建帮历程,而说到水龙帮的建帮历程,就不能不提到当年的一位旷世奇才——‘九幽真君’纪登天。”

此言一出,谢今朝和蒋烫一齐“啊”了一声,袁九洲也面色微变。马腾空闷头吃鱼,却是毫不在意。

米市沛一边招呼大家继续吃菜,一边说道:“现今大家都知道‘九幽神船’,乃是我们水龙帮的镇帮之宝,却恐怕没几人说得出来它的来历、背景,甚或提起‘九幽真君’这个名号,一些年轻后生居然毫无所知。殊不知在二十年前,说到旷世奇才纪登天,有谁不是如雷贯耳?说此人是旷世奇才,不只是说他武功盖世,而是说他于武功之外的诸般杂学,什么奇门术数、五行八卦、医药星象、琴棋书画,那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放眼天下,能在武功上胜得过他的,已是寥寥无几,而能在杂学上胜得过他的,则恐怕再无一人。”

见在座诸位属谢今朝资历最深,米市沛当即以目光征询。

谢今朝幸得良机,展现自己的见闻广博,立即大声应道:“米英雄这话不假。我去过山西太原‘空虚道人’孔闲云的谪仙观,也去过杭州柳先生的滴翠柳庄,那里面的机关埋伏,都是‘九幽真君’一手所设计制造。若没有主人引领,那真是在里面转上一百天都走不出来!……”

满桌顿时一片哄笑。笑声过后,蒋烫正色道:“只可惜此真君虽然文武过人,却是心高气傲。当年华山一役,败在席老鬼掌下,竟然从此销声匿迹。自此江湖永无日月,武林不见青天,真叫人可嗟可叹!……”

众人一听到“席老鬼”这三个字,个个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笑容立时凝固。

钱匣道:“我曾听家父提及二十年前那一场大战,只说参战二人水平之高,相差之微,为他老人家二十年来所罕见,但说起个中细节,总是不愿多谈。今日许多长辈在此,可否讲讲当初那一战的缘由始末?也让小侄长长见识。”

谢今朝朝蒋烫对视一眼,似乎都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沉默片刻,蒋烫这才缓缓讲道:“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许久不提,今日猛一说起,还真有点儿不惯。话说那会儿‘天煞星’席卷云刚刚成立了‘鬼门’,短短两、三年间,已在江湖中,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乃至天下豪杰谈起‘鬼门’,没有一个不为之胆寒色变。其间不乏一些武功卓绝、慷慨正义之士,对‘鬼门’忍无可忍,奋起反抗,可是到头来,不是被席老鬼打死,便是被他门中小鬼打伤,非但于己无益,反倒更加助长了席老鬼的气焰。

“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让‘鬼门’猖獗了几年,终于有一位顶尖人物挺身而出,向席老鬼发下一纸战书,约他于当年的三月初三,在华山之巅比武论剑,一决雌雄。这位英雄不是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九幽真君’纪登天。这张战书上写得分明:‘论剑不分生死,败者退隐江湖。’其中‘退隐江湖’一条,可是大有说头。不光要求败方从此断绝一切江湖往来,终身息武,乃至残其余生,都再也不能踏上中土一步,条件可谓苛刻至极。”

马腾空咂舌道:“退隐江湖倒还罢了,离了中土,吃没的吃,玩没的玩,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米市沛道:“那倒也不尽然,海外也有些好玩的去处。虽不比中原土地肥沃,物产众多,可也有不少珍稀之物。”马腾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吃鱼。

蒋烫继续说道:“其时纵观整个武林,有胆量向席老鬼这样叫板的,恐怕也只有‘九幽真君’一人了,更不消说定下如此巨大的赌注。但是,那席老鬼轻世傲物,犹胜九幽真君,想都不想,便一口应承下来。不仅如此,还特邀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掌门做个见证,说要让他们亲眼瞧一瞧,堂堂的九幽真君,如何败在自己的天煞掌下。”

钱匣砸舌道:“这老贼好生猖狂。”谢今朝叹道:“席老鬼虽然猖狂,但他向来恣意妄为,要风便是风,要雨便是雨,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了?四月之前,‘阴风庄’庄主薛仲明收到鬼门的阴阳通牒,请了三十多个讲义气的好朋友,到场助阵,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家,杀了个干干净净?想当年金蛇帮的潘老帮主,和土狼帮的堵老帮主,武功何等高强,还不是被人家截杀在杭州城外?”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但是事实如此,确也无可奈何。

蒋烫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说起当年华山那一场恶战,九幽真君以一口龙彩宝剑,与席老鬼力拼五百余回合,终于一招不慎,叫他一掌印在后心。谢大侠曾亲临观战,具体过程如何,还请谢大侠讲来。”

谢今朝思绪飘回二十年前,眼前浮现出九幽真君功败垂成那一幕,顿时感慨万千,黯然说道:“那是武林之大不幸,不提也罢。”

蒋烫听谢今朝言语凄凉,颇有同感,喟然叹道:“要说九幽真君一招惜败,回去以后重整旗鼓,伺机再找席老鬼报仇雪恨,也不见得全无胜算。只是他一诺千金,败仗后居然当真依约归隐,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中事。可叹江湖之大,自九幽真君之后,再无人敢向席老鬼发难,任由那老贼肆虐了二十余载。”

袁九洲道:“九幽真君娶了昔日武林四美之一的柳千条柳大小姐,自然意境潇洒,看淡了输贏之事。纵然一战身败,解甲归田,但自此远离了江湖是非,还可以带着仙妻云游天下,也不失为幸事。到头来还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生活平淡乏味不说,还要饱受鬼门欺侮。”

蒋烫正色道:“袁潭主此言差矣。自古邪不胜正,那席老鬼猖狂得了一时,我就不信他能猖狂一世。我们正派中人,学艺不精,技不如人,那无话可讲,只是不能未战先怯,气势上先输给了人家。”

袁九洲脸上微微一红,叹道:“在下不思进取,倒叫蒋判官见笑了。”心中却想:“明明打不过人家,气势上占多大的上风,不也是自欺欺人吗?”

钱匣不解道:“小侄听说,九幽真君决战之时,已有婚约在身,他若是心疼柳大小姐,怎会不顾身家性命,和席老鬼赌什么退隐江湖?万一失手死在席老鬼掌下,柳大小姐岂不成了没过门的寡妇?”米市沛道:“九幽真君武功高强,且又精通医药,真要想把他打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蒋烫也道:“况且以席老鬼的脾气,能够把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显然要比取其性命更为划算,所以他出手之时,自会留有余地。”米市沛道:“嗯,说不定九幽真君事先,便算准了这一点,才会立下什么‘退隐江湖’的赌约。”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谢今朝说道:“江湖传言,不可全信。米潭主,请你接着说这‘九幽神船’才是。”

米市沛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话说九幽真君败给席老鬼之后,先与柳大小姐完了婚,然后便遵诺远离中土,携妻坐船周游海外。夫妻二人每天放情山水之间,倒也乐得逍遥自在。这一日他们到了东海金礁岛,看到岛上古树长得挺拔茁壮,参天蔽日,忽然萌个念头——若能以岛上巨木为骨,粗枝为干,建造一艘前所未有的豪华客船,再坐着它漂洋过海,游遍天涯海角,岂不胜似神仙?他们商议一定,说干便干。九幽真君精通木作营造,自己动手设计了船只清样,又请当地居民砍伐树木,锯刨枝干,前后耗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造成了大家现在乘坐的这座长三十丈,阔七丈的四层巨船。为了维持巨船的日常运作,九幽真君又从岛上雇了船夫、厨师、医生、木匠五十余人。自那以后,东海海面上便多了一座活动城镇。因为它行驰极速,出没无常,便跟鬼神驱使一般,所以,沿海船夫便送给它一个响亮的名号,叫做‘九幽神船,冥海之花’。”

在座全为习武之人,于武学一道多少明晓一、二,但对木作可都是一窍不通。想象九幽真君漂洋过海,白手造船,无不心驰神往。环望甲板四周,仿佛看到九幽真君当年凭栏远眺的英姿,暗自艳羡。

钱匣听得入神,问道:“那九幽真君后来呢?”

米市沛叹道:“他们夫妻二人坐着九幽神船,云游四海,原本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哪知天有不测风云,第三年头上柳大小姐怀上了一对龙凤胎,临产时气盛不运,性命危急。九幽真君倾力救治,勉强保下一对儿女,但柳大小姐自身气血耗尽,元神祜竭,竟一下子撒手人寰。九幽真君突遭丧妻之厄,自是悲痛欲绝。为了緬怀仙妻,他在船上建起了一座画室,每天什么也不做,就把自己关在里面,画柳大小姐的人像。九幽真君才艺过人,作画的方式也十分特别,不用纸墨,单取一块大木板,以铁笔在上面划刻,笔尖过处,木屑纷纷而落,板上随之出现道道线条。他只消寥寥数笔,人物姿态便勾勒而出,接着描眉画眼,添衣加带,不出一天的工夫,便能刻成一幅栩栩如生的人像。”

蒋烫道:“是不是像这样?”说着,他伸出右手中指,劲贯指尖,在酒桌上一按一拖,本来平整的桌面上立刻便多出一道深印。

米市沛赞道:“蒋判官的大力鹰爪功果然了得!……不错,九幽真君便是这样以刻代画,只不过他用的画板是以金礁岛特有的楠木制成,坚硬如钢,因此须得借助铁笔。”蒋烫道:“那是自然。”

米市沛续道:“九幽真君每完成一幅人像,便在木板四角打上钉子,牢牢地钉在墙上,叫人再也不能移动。到后来画室四壁都钉满了人像,更无余处插针,他便又在屋里筑起一道道的隔墙,在隔墙上钉起更多的人像。短短半年时间,九幽真君一共完成了七十二幅人像,它们行走坐卧,姿态各异,却无一不是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只可惜九幽真君日夜作画,缺食少睡,身体难免渐趋虚弱。没过多久,名震天下的九幽真君,便在他亲手打造的神船之上,抛下一对孤儿寡女,追随柳大小姐驾鹤西游了。”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个个一片惋惜。如此算来,九幽真君死时尚不足五十岁,那是福缘已尽,不可强求。他对柳大小姐一往情深,二人阴间相会,或可再续前缘。只可怜一对儿女,不满周岁便成了孤儿,日后无依无靠,却不知如何生计。

钱匣叹道:“造化弄人,天妒英才!只可惜这位前辈高人没有能够活到今天,不然我钱匣定要请他到钱庄一叙,讨教一二。”心中暗想:“我们‘和平钱庄’一直标榜招贤纳士,却几时才能招到这样一位人中俊杰?”

马腾空插嘴道:“人家早已退出江湖,就算活到今天,你恐怕也请不到他。”钱匣道:“那我就也租一艘船,与他海上相见。”马腾空道:“我看你不如在海上建一座岛,等他来玩。”

米市沛接着讲道:“九幽真君临死前没有其他亲人,故将儿女托付给船上的客房统领,也就是我们今日的管帮主抚养,还将神船一并赠给管帮主,作为抚养两个孩子的酬劳。他老人家死后,管帮主遵照他老人家遗命,尽心抚养那两个孩子。神船的日常开销巨大,管帮主便用它帮人运送货物,赚取一些报酬,维持收支。因为神船比一般的船装货更多,速度更快,加之管帮主经营有方,所以逐渐有越来越多的主顾找上门来。一年过后,管帮主用积攒的余钱加购了三条大船,又额外召集了几十条人手,便正式成立了水龙帮。”

钱匣赞道:“这件事我也听家父说过,管帮主以一条神船起家,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力压金蛇帮、土狼帮,将水龙帮发展为江湖第一大帮,才略委实出类拔萃。”米市沛笑道:“本帮初建之时,资金周转不畅,和平钱庄相助甚多,我们帮主常常教诲大家,说本帮能有今日之幸,全是托了钱庄的福分,叫我们不敢忘怀。”钱匣客气道:“好说,好说。”脸上却是笑开了花。

却听马腾空哼了一声,道:“我们陈帮主在十五年间将火凤帮从无到有,发展成江湖第二大帮,那也差不了多少。”

众人一听,都有些尴尬。沉默片刻,谢今朝转移话题,问道:“九幽真君的那两个孩子,到如今也都该成年了吧?可在水龙帮任职?”

米市沛面色怪异,咳了一声,说道:“那两个孩子在神船上长到两岁,让管帮主养得白白胖胖,人见人爱。大家都说,男孩儿长大了一定像九幽真君一样智勇双全,女孩儿长大了一定像柳大小姐一样美若天仙。哪知道……唉,天意不测,管叫纪家不幸。那一年元宵之夜,神船停泊靠岸,管帮主叫我们挂起彩灯,端出汤圆,庆祝过去一年的好生意。我们大伙儿辛苦一年,好不容易得空休息,自然人人宽心解闷,就在这张甲板上,一边吃着汤圆一边闲聊,好不自在。元宵吃了三轮,月亮越升越高,天色也越来越黑。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四个角上的彩灯同时熄灭,便似鬼魅降临,从天上传来一阵狂放的大笑。大家纷纷抬头索寻,就看到……”他用手指着头顶上的主帆,“那主帆上面不知何时站定一人,满头银发,衣袂飘飘,真不知是人是鬼。要说这主帆高高在上,虫鸟不落,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攀爬上去?而他又是用了什么妖门邪法,竟然可以同时打灭角上的四个灯笼?”

众人展望神船两头,心中均想:“这神船长逾三十丈,那人若是以轻功纵身上帆、发暗器灭灯,这手功夫可真是匪夷所思。”

米市沛续道:“我们正在惊疑之间,管帮主已经到了主帆之下,向上面那人大声喊道:‘水龙帮管中游,敢问前辈尊驾何人,来我神船有何贵干?’就听那人在上面说道:‘哼哼,“来我神船”,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也造得出这船吗?’听这口气,分明是来滋事寻衅。管帮主据理力争道:‘神船拜九幽真君所赐,现归水龙帮掌管,我身为水龙帮帮主,说尊驾来我神船有何不可?’那人道:‘纪登天也算是个人物,蹬腿前居然把船给了你们这群脓包,真是瞎了眼。我今天就来取走他的一对小雏儿,省得好羊肉落在狗嘴里,被你们糟践了。’说着又是一阵大笑。这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当时就有两个兄弟气不过,拎着大刀往主桅上爬,想教训那老匹夫一顿。那老者哼了一声,从主桅飞身而下,半空中在两个兄弟头顶啪啪蹬了两下,就跟下楼梯相似。那两个兄弟手脚一松,双双从桅杆上摔了下来,重重摔在甲板上,已然背过气去。再看那老贼,便跟一阵风相似,转瞬到了舷梯口,一眨眼就钻了下去。几位知道,我们神船共分四层,最上面两层是客房,每一层少说也有十几间,他若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放在哪间客房,光一间一间地找也得找上一盏茶时分。可是说来也怪,我们几个兄弟刚追着他下了舷梯,就听砰砰数声,一个个都被他踢飞了上来,再看舷梯口,那老匹夫已经夹了两个小孩出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口宝剑,正是九幽真君生前所佩之剑,名唤‘龙彩’。自从九幽真君死后,这柄剑一直悬在两个孩子房中,辟邪驱祟,佑庇安康,谁想到一朝看管不慎,便落入魔掌之中。管帮主高叫:‘别让他跑了!’五、六个兄弟瞬间又围了上去,哪知还未近及他身子一丈以内,就听扑扑几声,全都捂着嘴倒在甲板之上。那老贼大笑道:‘多谢多谢!’纵身一跃,踏着缆绳回到岸上,‘哈、哈、哈、哈’四声大笑,一声比一声轻微,显是距离越来越远。待到第四声过后,身形已然不见。

“这人来无影,去无踪,取人性命便如同探囊取物,我们大伙儿一时间俱都呆在甲板上,半天回不过神来。管帮主带着大家查看几位兄弟的伤势。从桅杆上掉下来的那两个兄弟气若游丝,从舷梯下面踢上来的那几个兄弟手断筋折。最神奇的是倒在甲板上的那几个兄弟,每人口中嵌了一颗汤圆,无一例外地被打落了数颗牙齿,血流满腮。”

马腾空皱眉道:“岂有此理!汤圆是软的,牙齿是硬的,哪儿有汤圆打掉牙齿的道理?”钱匣道:“一定是枣泥馅儿,厨子偷懒没有去核,所以外软里硬。”马腾空道:“或许是猪肉,骨头没剔干净。”想想汤圆仿佛没有猪肉馅的,又改口道:“也许是饺子,被那老贼捏成了汤圆。”

米市沛摇头道:“那些汤圆里面不是芝麻就是山药,本来极为柔软,但那老贼出手前在上面贯以了强劲内力,一颗颗的便都硬如铁胆一般。”

几人惊得张口结舌,都觉得这等武功闻所未闻。谢今朝忍不住问道:“那老贼究竟是谁?”

米市沛叹道:“说来惭愧,水龙帮吃了这么一个大亏,竟然连对头是谁都不知道。事情过后,管帮主依照那人长相托人多方打探,历时一月,终于问出,原来那老贼就是鬼门之主——‘天煞星’席卷云!”

桌前众人虽然之前隐约猜到个大概,但听米市沛亲口报出人名,仍是心头震骇。那席卷云掳走九幽真君的两个孩子,无疑是怕他们长大以后为父报仇,当时没要他们的性命,定是有什么更歹毒的法子留在后面。这两个孩子即使现在仍在人间,只怕也是生不如死。至于名剑“龙彩”失陷鬼门,为虎作伥,更不知会造成多少冤魂。

过了许久,谢今朝打破沉寂道:“唉……那九幽真君在世时英雄无敌,死后却落得个无以为继,他的一身绝学,岂不都付诸东海了么?”马腾空吃完了一条魚,挑了根鱼刺剔牙,满不在乎地说道:“总算还留下一间画室,里面挂着他生前刻的人像。也不知道这位柳大小姐生了怎样一副容貌,能让他如此神魂颠倒,如有机会,倒想进去观摩观摩,领教领教。”

米市沛尚不及答话,坐在他身旁的南海潭主袁九洲登时脸色大变,惶恐道:“马堂主,这话可不好乱讲!当时……当时洪大哥就是在画室中,见到了柳大小姐的刻像,一时不能自持,结果……结果……唉,有些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既为禁地,不进也罢,何必非要去冒犯九幽真君的在天之灵?”

马腾空见到袁九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好笑,说道:“我只是说说而已,画室既为神船禁地,那我不进便罢,袁潭主何必紧张?”袁九洲吁了口气,道:“那最好,那最好。不是我袁九洲谨小慎微,实在是那间画室……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马腾空讥笑道:“古怪?一间屋子能有什么古怪?难不成是孙猴子变出的神仙庙,前面开口,后面竖杆,能吃人不成?”众人都是一阵大笑。谢今朝道:“九幽真君宝贝他的画室,我们谨遵他老人家的遗命,不进去也就是了,袁潭主又何必故弄玄虚,编出这些话来?”

袁九洲脸上一白,苦笑道:“几位有所不知,那间画室不知教九幽真君施了什么法术,一到夜间便不时有鬼魂出没。各位英雄平素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但若换作心术不正之辈,不知深浅地闯了进去,可难免从此恶鬼缠身,无穷无尽地痛苦,那是想躲也躲不开了。”说完,见众人疑色更增,心知此事大违常理,仅凭自己一两句话万难服众,于是眼望米市沛,盼他能替自己代言证实。

米市沛面无表情,干巴巴地说道:“近年来船上风传有鬼魂萦绕,惩恶扬善,我虽然没有亲见,但听兄弟们一个个说得神乎其神,却也不由得敬畏三分。袁潭主,你长年负责神船的货物押运,闹鬼一事我最先还是从你这里听说,不如还是由你来给几位讲讲吧。”

袁九洲的口才远逊于米市沛,在众人逼视下,颤声说道:“是……是真的!是柳大小姐的亡魂!我亲眼见过的!”

袁九洲面容本显猥琐,而身为水龙帮的潭主,竟会去相信什么鬼魂恶灵,和米市沛一比,越发显得大不成器。

谢今朝好奇地问:“你见过柳大小姐的亡魂?在哪里见到的?”袁九洲道:“在……在画室里。”

谢今朝问:“那亡魂长得什么模样?”袁九洲道:“便是柳大小姐生前的模样。”谢今朝好奇心大起,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且从头讲来!”

袁九洲道:“谢大侠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停下来整理了一番思路,方缓缓启齿。

“说起来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洪兴涛洪大哥,刚刚升任神船总管不久,负责九幽神船的日常事宜。洪大哥武功高强,为人又豪爽慷慨,大伙儿都衷心拥戴。要知道水龙帮大大小小的正副潭主,足有二十多人,神船总管却只有一个。按照水龙帮的惯例,他只要再干上两、三年,不出什么大的岔子,便可升任副帮主,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可惜洪大哥这人千好万好,就是有一个缺点——恋酒贪杯,喝起来没数。我们做属下的劝了他很多回,他只当是耳旁风,半句也听不进去。也是该着他倒霉,一次我们运送一支大镖北上,半路遇到‘巨鲸帮’的海盗抢劫,洪大哥醉得人事不省,竟然无法指挥大家抵御外敌。结果一船弟兄,叫人杀得七零八落,眼看便要连人带货,全军覆没。在这危急关头,张青莲张副潭主挺身而出,拼死砍翻了匪帮首领‘浪里霸王’赵定海,终于击退盗匪,保住了九幽神船及船上的大镖。

“后来神船回到总舵,洪大哥的日子就十分难过。帮主盛怒之下,不光撤了他的职,还罚他在神船上服三年杂役。杂役是神船上地位最低等的职位,甚至要看厨师、医生的眼色行事,洪大哥受的屈辱可想而知。而张副潭主保卫神船,居功至伟,升任了神船总管。

“洪大哥本来性情豪迈,与弟兄私交甚好,可是经此重大打击,竟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沉溺于杯中物,意志日渐消沉,不再和人说话。水龙帮经过和巨鲸帮的一番鏖战,船上兄弟死伤大半。张总管为了填补空缺,从别部调过来一些人手。新来的兄弟与洪大哥素无交情,当然谈不上以礼相待。好一点的对他呼来喝去,坏一点的欺负他职位卑微,故意分派给他最脏最累的差事。只有我们几个他的旧部下,总算还把他当个人看。

“大概过了一年,有一晚大家交镖启航,都喝了点酒,坐在甲板上闲聊。说着说着,不知是谁提到了当年与巨鲸帮的大战。鲁恒发鲁副潭主平日里拍惯了总管马屁,碰到这等大好机会,自是不能放过,添油加醋地给大家讲说张总管当年如何奋勇杀敌,一夫当关,又如何一刀劈死了不可一世的‘浪里霸王’赵定海,力护神船。”说到鲁副潭主,袁九洲言语中流露出嫌憎,似乎与他颇有间隙。

“鲁副潭主说得有声有色,下面就有些人叫起好來。一人道:‘张总管为水龙帮立下了汗马功劳,便让他当副帮主也不为过。我们能在总管手下效力,真是三生有幸!’又一人道:‘那一刀足有千钧之力,便是十个赵定海也一块砍死了,就算九幽真君在世,恐怕也不过如此!’逗得大家一片大笑。

“他们越说越不像话,我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大声叱道:‘刘三刀!别人吹吹也就算了,那时,你又不在神船上面,没事瞎凑什么热闹?’刘三刀一愣,转而嬉皮笑脸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袁潭主啊。你说我不在船上,那么请问袁潭主,你当时倒是在场,大敌当前,你又在做什么呢?’我尚不及回答,鲁副潭主道:‘他呀,他在跟洪总管对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不醉不休!’两旁又是一阵哄笑。

“我听这两人出言讥讽,心头又气又恼,便想上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刚上前一步,忽然从船尾蹿出一人,如猛虎下山一般,二话不说,对着刘三刀胸口便是一拳。刘三刀正倚着船帮喝酒,本就不太清醒,猝遇强敌,哪里闪躲得开?这一拳正击在他胸口之上,只见他平衡顿失,向后仰倒,‘扑通’一声,翻进了大海。来人一招建功,更不停手,接着猛出一腿,正扫在鲁副潭主胫骨之上,鲁副潭主‘哎哟’一声,抱腿栽倒。这下船上可乱了套,四、五个人立刻围拢过去,有的出拳,有的出脚,与来人斗在一处。我放眼望去,中间那人蓬头垢面,纵然腹背受敌,依旧神威凜凜,阵脚掌法丝毫不乱,竟是洪大哥!他自从屈身杂役,性情已然大变,旁人就算当面打骂,他也只默默承受,从不反抗,却不知今夜因何狂性大发。只听得砰砰数声,转眼又有几个兄弟被他打翻在地。我忽然想道:‘该不会是因为鲁副潭主对我言出羞辱,他为了替我出头,才会愤而出手?若是那样,我要不要过去劝架?’

“我正在犹豫间,就听船头舷梯传来一声断喝:‘住手!’围攻洪大哥的那几人不由得停手退后,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张总管快步登上甲板,来到众人近前,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几位弟兄向海里垂下一根长绳,刘三刀刚刚顺着爬回,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也顾不得擦干,指着洪大哥道:‘总管,他……他动手打人!’鲁副潭主也爬起身来,卷起裤腿给张总管看他腿上的淤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要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无非是说洪大哥无事生非,率先动手,唯独省去羞辱我的言语不提。

“张总管听鲁副潭主讲完,问道:‘洪大哥,鲁副潭主说的可是事实?’洪大哥‘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懒得分辩。张总管又问了两遍,洪大哥只是闭口不答。张总管见状道:‘洪大哥,你决计不肯开口,兄弟无法,只好当你默认了。我虽为你旧属,但你方才无故寻衅滋事,殴打弟兄,已是违犯了帮规。我身为神船总管,不得不对你施以惩治,否则日后无以服众。且罚你在画室禁闭一晚,你可服气?’”

蒋烫听到这里,摇头道:“袁潭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洪兴涛是替你抱打不平,才会落得这般田地。如今恩人有难,你却当起缩头乌龟,可不仗义。”

袁九洲叹道:“唉,蒋判官有所不知,我又何尝不想替洪大哥辩解几句?但在当晚情势之下,我若说起事发经过,势必要提到昔日与巨鲸帮的那一场恶战。张总管借此一役成名,荣升总管,洪大哥却丢职挨罚,两人的境遇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洪大哥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些解不开的疙瘩。张总管若听说洪大哥是为这件事出手,只怕还以为他这些年来一直记恨自己夺了他的位子。若是由此引发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以致兄弟反目,那可就适得其反了。”蒋烫听他说得挺有道理,道:“如此说来,倒也怪不得你。”

袁九洲继续说道:“是了,因此我便忍住不语。张总管宣布了对洪大哥的处罚,马上就有几人不服,刘三刀第一个嚷道:‘总管,他打伤了那么多弟兄,就只关一个晚上,也太便宜了他吧?’张总管瞪了他一眼,这小子吓得一缩脖,便不敢再多废话。旁人见势不妙,一个个也都闭上了嘴。

“洪大哥把头一低,默然不语。张总管道:‘洪大哥若无异议,便请移步到画室休息。’说是休息,其实就是囚禁了。洪大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大步下了舷梯。

“说到这里,我得介绍一下船上的画室。”袁九洲以手蘸酒,在桌上画出一张草图(见图一),解释道:“这间画室构造特别,前后各有一扇门,分别通向前后两间客房。前门可以自外用锁头锁住,也可以自里上闩。平时一般只走前门,后门常年上锁。”

谢今朝看着桌上的草图,咂了咂舌头道:“我的小乖乖,这哪里是画室,简直就是个迷宫哟。”蒋烫也帮腔道:“便是柳先生的‘滴翠柳庄’,三步一机关,五步一埋伏,也不会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头,拐出这许多花样来。”袁九洲解释道:“本来只是一间空房,九幽真君为了钉他妻子的画像,特意加筑了数道隔墙,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钱匣问道:“那些画像如今还钉在墙上么?”袁九洲道:“是啊,九幽真君临终前交代,墙上刻像便如同柳大小姐金身,若胆敢有人亵渎冒犯,必遭鬼魂索命,不得好死。正因为有他这句话,这些年来船上客房修的修,补的补,唯有这间画室自始至终保持原样,连钉画板的钉子都没动过半根。没有帮主或者神船总管的许可,连我们几位潭主都不敢擅入。”谢今朝点头道:“你接着说。”

袁九洲续道:“正如大家伙所见到的,那间画室位于神船第一层,本身并不通向走廊,必须从前面或者后面的客房进入。当时张总管住在画室前房,我则住在后房,画室前后门的钥匙,分别由我们两人保管。张总管带领大家下了客舱,进入自己的房间,解下画室前门的门锁,朝里做了个手势道:‘请吧。’洪大哥低头默默地走了进去。张总管在他身后道:‘大哥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兄弟自当放你出来。’说着从外面将门锁好。

“鲁副潭主、刘三刀等人,见洪大哥遭了处分,虽然气愤未消,也不好再在总管面前闹事,当下回到各自房间,睡觉歇息去了。

“我向总管道了晚安,也回了自己房间。关起门来,躺在床上,慢慢回想此事,却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洪大哥率先打人,固然暴躁了些,但那总归是因我而起,如今他关了禁闭,我却睡起大觉,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瞥见房间里通向画室的后门,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钥匙,心想:‘我是不是该去看看他?’转念又想:‘眼下他仍然在禁闭之中,我不经总管允许,擅自探望,便一样触犯了帮规,这可如何是好?’爬起来在屋里踱了几圈,忽然一股胆气上冲,心想:‘他奶奶的,触犯帮规便触犯帮规,怕他怎的?洪大哥可以为我两肋插刀,甘受禁闭之罚,我就不能去看一看他?况且,我若不告诉别人,别人又怎会知道?’”

蒋烫大声赞道:“不错,我们练武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义’字。朋友有难,自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明哲保身,可不是英雄好汉的作为。”

袁九洲点了点头,继续讲道:“那晚我主意一定,便掏出画室后门的钥匙,解开门锁,悄悄地走进了画室。那画室当中的道路十分曲折,起先尚有我房里的灯光,从隔墙上方的空隙透入,转过一两个弯,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变成一团漆黑。我在黑暗中小声喊道:‘洪大哥?洪大哥?’里面无人应答。我怕前房的张总管发觉,不敢大声呼喊,只好折回客房取了火烛,执灯重返画室。连转过四个弯,来到屋子中央,借着手中烛光,猛见到一人瘫在画桌旁边的地下,怀中抱着一个大酒坛,胸襟上全是酒溃,双目紧闭,神情委顿,不是洪大哥是谁?

“我见到他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既沉重、又伤感,于是走到桌前,放下火烛,伸手欲搀他坐起。刚触到他的衣服,他胸口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叫道:‘别……别碰我!’说着便伸手阻挡。我轻声唤道:‘洪大哥,是我!’他听到我的声音,睁开双眼,认出是我,皱眉问道:‘你来这里做甚?’我道:‘大哥替我出头,小弟感激不尽,特来看望大哥。’他哼了一声,道:‘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大家早都把我给忘啦。你来看我,可也没什么好处。’说着举起怀中的酒坛,咕咚便是一大口。”

钱匣忍不住插嘴道:“这可奇了,好端端的画室里,怎会有酒?”马腾空道:“原来这九幽真君是个酒鬼,又怕别人知道,所以藏个酒坛在画桌下面,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喝。”谢今朝道:“古来书画名家,以酒助兴者大有人在。相传‘草圣’张旭便嗜酒无度,每次大醉之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说不定九幽真君也是凭着酒力,才能刻出这许多传世人像。”

袁九洲道:“我当时见了洪大哥怀中的酒坛,也是心中纳罕,问道:‘大哥,这酒是从哪儿来的?’洪大哥道:‘我也正自奇怪,进屋时闻见一股酒香,顺着摸过来,便在画桌下面摸到这口酒坛。嘿嘿,你别说,味道还真不赖。’说罢‘咕咚’又是一口。等他擦去脖子上的残液,突然发威动怒:‘这帮卑鄙小人,事先备好了美酒,想让我就此长醉不醒,他们便好在外面为所欲为。好,你们让我喝,我便一次喝个饱!’说着猛将酒坛高高举起,咕咚咕咚一通狂饮。

“我见他一副喝酒不要命的架势,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忙拉住他的手臂劝道:‘大哥,酒是穿肠毒药,多喝无益,你还是……’不等我说完,洪大哥一把将我推开,骂道:‘你大哥这一辈子,天堂也待过了,地狱也去过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算是看明白啦,人生在世,花红酒绿,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蹬腿放屁?……九幽真君武功高不高?最后还不是见了阎罗王?柳大小姐长得美不?最后还不是化成墙上的人像?……我这辈子是没有指望啦,与其给那些小人当牛做马,还不如醉死在这酒坛里来得痛快!’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酒气上涌,他脸涨得通红,将酒坛递至我的面前,命令道:‘你若还当我是大哥,便也来一口!……’

“我见他神色坚决,知他又犯了拗劲脾气,虽不情愿,也只得接过酒坛,跟着尝了一口。那酒不知是什么配方,一入喉咙,便如同火烧一般。我不敢多饮,忙又放下。洪大哥见我喝了酒,面色稍显缓和,继续骂道:‘想置我于死地,可也没那么容易。哼哼,江白藕、刘三刀是些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动手?他们平日打我骂我,我觉得愧对船上战死的老弟兄,才逆来顺受。日子久了,老虎不发威,还当我是病猫!哈哈,可笑!可笑!’

“洪大哥笑了几声,又道:‘张青莲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做了什么好事,难道我不清楚?以为把我关起来,就能堵住我的嘴?这儿窄是窄了点儿,可我身边有美酒为伴,又有美女作陪,比外面可要舒坦多啦!哈哈!哈哈!’说着又是纵声大笑。

“我听了忍不住连连皱眉。洪大哥却丝毫未觉我神情有异,指着墙上一幅人像道:‘九洲,你看这幅人像刻得怎样?’我向他身后的人像望去。其时桌上烛光摇曳,照在洪大哥和他背后的隔墙上,一会儿是光,一会儿是影。随着墙上光影流动,人像里柳大小姐的一双水袖时卷时舒,便似能活动一般。我只瞧得片刻,就觉得那人像中蕴藏着一股魔力,将我的目光牢牢吸引,再难从她身上移开。我正自呆望出神,就见洪大哥伸出手去,顺着画板上的线条,一条一条地描画开来,一面比画,一面喃喃自语:‘好刀工!好刀工!真是人间至宝!’我心里一惊,暗叫不好:‘九幽真君临去世前留有遗命,小姐人像便如同她的金身,洪大哥又是乱瞧,又是乱摸,成何体统?若是九幽真君地下有知,岂不是要来找他的麻烦?’我一想到九幽真君,脊背上便升起一股寒意,恨不得立刻逃出画室,可不知为什么,两只脚像长在了地上似的,沉甸甸地迈不开步。两只手不听使唤,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向墙上摸去。说来也怪,我手指一触到画板上的刻痕,感觉全然不像硬木,倒像是初生婴儿的肌肤,细致娇嫩,柔软润滑,让人欲罢而不能。我在五里云雾之中,仿佛看到柳大小姐长袖挥动,轻轻巧巧地从画板上迈步走下,轻盈得便好似船上的炊烟……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只觉得眼皮肿胀,头痛欲裂。环顾四周,画室狭小如初,桌上蜡烛将被燃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这才意识到方才不胜酒力,竟然醉醺醺地晕了过去。我向洪大哥栖身的墙脚望去,只见地上翻倒着一个空酒坛,坛口处聚积了一小摊残酒,在地上缓缓扩散。我呆望着地上的酒痕,心中暗想:‘这到底是什么酒,劲道竟会如此强烈?洪大哥刚才在这儿跟我说话,此刻上哪里去了?’当下轻声呼唤:‘洪大哥?洪大哥?’侧耳倾听,未闻回音,随即醒悟:‘是了,洪大哥见到我瘫软成泥的丑态,一定不屑与我为伍,因此躲到别处去了。我可也真没用,只喝了一小口酒,竟会醉成这样。’我脸上发烧,便想到画室深处寻他出来。甫一抬头,目光扫过空坛上方的隔墙,突然吓得连退了三、四步,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间幽静诡秘的画室之中,发生了我平生所见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袁九洲说到这里,又想起当初诡异的一幕,额角上竟渗出汗珠。众人好奇心起,各在心中揣测其时情景。谢今朝道:“嗯,让我来猜猜看,是不是有人趁你睡觉的当口,偷走了墙上的人像?”

袁九洲摇头:“若只是人像消失不见,决不致使我如此惊讶。我之前昏睡多时,要说有人趁机潜入画室,窃走墙上的人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我看到的场景,却比谢大侠所说尚要诡异十倍。”

谢今朝大感惊讶,摇头道:“猜不出来,你道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袁九洲眼里闪动着恐惧,缓缓道:“我看到……墙上的画板还好端端地钉在原先的位置,板上的木纹依旧,右下角九幽真君的落款也完整无缺,只是……只是……原本在画板中央翩翩起舞的柳大小姐,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