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人一齐向曾天强瞪眼,虽不开口,却大有“谁在说笑”之意,而山洞之中,却传来了那女子的声音,道:“你们可别胡闹,他是老僵尸的儿子,你们敢碰他,我也不敢!”

曾天强心中苦笑,暗忖:那“老僵尸”不知是什么家伙,自己今天,倒托了他的福了。只是不知那女子何以会以为自己是什么“老僵尸”的儿子?那四人听了,也是一呆,面上堆下笑来。他们四人生得实在太怪异,不笑还好,一笑之下,更是令人欲呕。只听得他们道:“原来是僵尸老伯的公子,刚才若有冒犯,莫怪,莫怪。”

曾天强这时,恨不得胁生双翅,可以快些离开这里,那里还有心思和他们分辩自己是不是“僵尸老伯”的儿子?只是干笑了数笑,转身便走。

他才走出了丈许,还未曾出山谷,便突然听得有一阵乐音,断断续续,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过来。

那阵乐音一起,他便听得身后那四人“啊”地一声,道:“师姐,师父他老人家来了。”接着,便是那女子的声音。一听到那声音,便知那女子已经走出了山洞来,只听得她道:“少废话,还不跪迎他老人家?”

曾天强向后看去,只见那女子还站着未曾跪下……身子竟足有八尺上下高,十足是一枝竹竿一样,曾天强心忖:他们这五人,巳是如此怪异,他们的师父不知是什么样的怪物了,还是快离去的好,他急急向外跨去。然而,他只跨出了几步,乐音却巳大作,那丝竹之声,十分悦耳,令人一听,便心焉向往之,想要不断地听下去。

乐音迅速移近,曾天强的身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停步不前。

转瞬间,曾天强只觉得一股劲风,逼进了山谷来,四个白衣童子,各捧乐器,竟像是和在水面飘行一样,飘了过来。

在四个白衣童子之后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白衣老者。曾天强向那白衣老者看去,只见他面目可亲,笑容可掏,白眉、白发、白须,看来竟像是神仙中人一样,就是面色太以灰白了些。

那白衣老者一进,四个白衣童子,便分两旁站幵,乐音也停了下来。

那四男一女,早已跪在地上,此际便连连叩头,道:“弟子等迎师尊!”白衣老者捋髯微笑,样子似十分得意,一拂袖,道:“行了!”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曾天强望来,曾天强一和他目光接触,便犹如鬼推神拥一样,不知不觉间,向前踏出了一步,道:“参见前辈。”

白衣老者一侧头,道:“你是……”

曾天强见问,心中不禁一呆,暗忖:莫非自己也自认是“天山北麓老僵尸的儿子”不成?他正在觉得难以回答间,那女子巳代答道:“师父,他是僵尸老伯的儿子。”

白衣老者“噢”地一声,道:“原来是故人之子,令尊可好?”

曾天强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人误会,他可知道,如今只凭着被人误会的身份,方始可以脱身,是以并不更正,只是应道:“他老人家很好。”

白衣老者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他已经将你养育成人,当年所发心愿巳了,事隔多年他自然知道令堂之死,和我是绝无关系的了?”

曾天强越听越是莫名其妙,只是唯唯以应。白衣老者又连连叹息,道:“你父亲肯和我尽释前嫌,那自然再好没有,我这里有一件东西,本是你父亲所有的,你父亲脾气不好,这些年来,我也不敢去送还给他,如今遇到你,就由你转交给他吧。”

曾天强心想,自己若是答应了他,少不免又要惹麻烦上身,因之忙道:“不,我看还是前辈自己交给他较好。”

白衣老者“呵呵”一笑,道:“我不见你已有二十年之久,托你做一件小事,你也不肯么?”

曾天强又唯恐再推托下去,露出马脚来,又惹人起疑,忙道:“晚辈不敢。”

那白衣老者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只黑黑的盒子,那盒子只不过手掌大小,寸半来厚,也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所制的。

曾天强望着那只盒子,心中莫名其妙,面上的神色,自然也一片茫然。白衣老者巳伸手将盒递了过来,可是一看到曾天强面上的神色,心中不禁陆地起疑。

只见他忽然一缩手,曾天强本来已伸手过去,准备去接这只盒子,却未曾料到白衣老者会突然缩手,他一抓之下,抓了一个空,心中大是愕然。

白衣老者缩回手来之后,双目直视曾天强,曾天强给他看得心中发毛,手足无措。

白衣老者望了曾天强半晌,才缓缓地道:“这只盒子的来历,你可知道么?”

曾天强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这只黑盒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绝不知道,如何说得出来历来?他只得道:“我不知道。”

白衣老者两道银眉,陡地一扬,道:“难道僵尸老兄,竟然未向你提起过么?”

曾天强摇了摇头,道:“没有,从来也没有。”

白衣老者“呵哈”一笑,道:“那想必是他怕你知道了,不知轻重,来找我算账,是以才隐瞒不提的。唉,我与他是多年生死之交,却不料因为误会而反目,这盒子一到,误会自可冰释的了!”

曾天强根本不知道那白衣老者在胡诌些什么,他也不敢反驳,只是含糊以应,白衣老者又将那只盒子递了过来,曾天强这次,总算接住了。

曾天强当着白衣老者的面,将之郑重放入了怀中,向白衣老者行了一礼,道:“晚辈告退。”

白衣老者道:“不必多礼。”

曾天强倒退着身子,向外慢慢地走去,到了谷口,才一个转身,还不敢疾奔,唯恐给人看出破绽来,直到转过了山谷,才向前疾奔而出。奔出了里许,在一道小溪旁边,停了下来,心中好生得意,因为刚才的情形,可称凶险之极,他深庆自己应付得宜,随机应变,总算过了这一个难关。

他心中只觉得自己不但武功过得去,人也可以称得上机灵之至,不禁洋洋自得起来。

他摸了摸怀中的那只盒子,心想这盒中所放的,只怕是什么武林至宝,也说不定。那一定是这白衣老者早年从那个“僵尸老兄”手中抢过去的,所以两人才生出误会,如今白衣老者要将之还给“僵尸老兄”,却误落在自己的手中,可谓是飞来之物。

他想到了这里,更是得意,便将那只盒子,取了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半晌。

只见那盒子严丝合缝,竟不知如何开启。而的质地又非金非玉,一望而知,不是凡品。在盒子的一面,刻着“天山东南,通行无阻”八个篆字。

曾天强看到了这八个字,心中暗忖:好大的口气,天山东南便是整个中原,甚至蛮荒,也可以称之为天山东南,那等于说天下无阻了。

他看了一会儿,又将盒子放好,心想那救了自己的少女,不知已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怕多半是找她不到的了。他带着怅惘的心情,急急向前赶路,要赶到曾家堡去,看看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没有。

一连几天,他连换了好几匹牲口,每一匹牲口,都是奔到了筋疲力尽,这才弃而不用的。到了第七天早上,他在湘南连绵不绝的山脉赶路,离曾家堡巳经只有一天半的路程了,那条在山中的道路,本来是直通曾家堡的,道上的行人,本就不多,这时,道上倏无一人,曾天强在道上策略飞驰,去势更快。可是他骑的乃是劣马,绝不能与“玉蹄金盏”相提并论,山路崎岖,颠簸不巳,突然之间,马身一侧,曾天强几乎跌了下来,他虽然连忙勒紧缰绳,可是放在怀中的那只盒子,却“啪”地一声,跌了下来。

曾天强“哼”地一声,在马上一俯身,伸手便去拾那只盒子,可是他手才一伸出去,便听得有人“哈”地一笑,道:“久违了!”接着,“扑”地一声。

一围污泥直飞了过来,竟恰好盖在那只盒子之上,将盒子埋在泥中。曾天强一缩手,坐直了身子。

这时候,在他的身旁,并无人影,可是他不假思索,便大声道:“朋友,你向我说是武林前辈,夸言自己的武功,如何如何高强,又要我到华山狗峰去,说是我到了那里,自有绝好的机缘,原来是一派胡言,反倒失了宝马,受”他本来还想说“受了重伤的”,但是他立即想到,那乃是大失面子之事,怎要讲出来,所以才突然住了口,顿了一顿,又道:“哼,我看你多半是偷了我的宝马,又将它害死的人!”

曾天强一面说,左首的林中,笑声一直不绝。

等到曾天强讲完,那林子之中,鹅行鸭步,走出了一个人来。其人头戴四方巾,身穿青布衣,手持大折扇,脚下却蹬着一双芒鞋,僧不僧,道不道,商不商,仕不仕,嬉皮笑脸,油腔滑调直来到了曾天强的面前。

那人一现身,曾天强更是恼怒,道:“你胡言乱语,如今还有面来见我么?”

那人“嘻嘻”、“哈哈”,笑声不绝,眼看他踢踢趿趿,一直走到了曾天强的面前,手中的大折扇一伸,那人的身子并不高,而曾天强则俊俏挺拔,这时又坐在马背之上,照理说那人折扇向上一伸来,是万万碰不到曾天强的脸部的,因之曾天强也根本未加防范。可是,就在那人折扇一伸间,扇尖竟重重按到了曾天强的鼻尖子之上,按得曾天强鼻子又酸又痛,双目之中,不由自主,淌下了泪来。

那人手一缩,“啊哈”一声,道:“喂,你那么大个儿了,哭什么?不怕丑么?”

曾天强这时,当真啼笑皆非,他和那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鄂北武林大豪,铁胆神鹰高力的高家庄上。

曾天强悄悄骑了他父亲的宝马“玉蹄金盏”出外,一路之上,大受照应,铁胆神鹰高力也是认出了这匹宝马,知道了他的身份,才将他当着庄上贵宾的。

这铁胆神鹰髙力,乃是湖南、湖北两者,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一生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已经七十开外,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经过高家庄,莫不去拜见高力,是以高家庄聚贤堂中,灯火彻夜不灭,高朋终年不绝。

在高家庄上来往的,全是武林豪客,曾天强本来算不上什么,但是他却是武林四神禽之一,铁雕曾重的儿子,人家看在他父亲的面上,少不免说上几句好话,曾天强大是飘飘然。

他就是那高家庄上识得那个嬉皮笑脸的人的,那时,当铁胆神鹰介绍曾天强的身份之际,人人皆欠身为礼,唯有那人,却高居上坐,翘起双脚,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气,十分傲然。

曾天强当时便曾向高力询问其人是谁,可是铁胆神鹰高力却是含糊其词,敷衍了过去,并不回答。

曾天强当时,乃是低声相询的,离得那人甚远,而且聚贤堂中,高谈阔论,人声嘈杂。可是他问高力的问题,竟然被那人听到,那人来到了曾天强的面前。

那人自称是武林异人,又说曾天强的根骨极好,若是能到华山天狗峰去一行,则定然有意想不到的际遇云云。

曾天强本待不相信他的话,但是见他在聚贤堂中高踞首座,目中无人的情形,想来他总是在武林中大有地位之人,是以抨然心动,向华山而去的。

却不料他华山之行,非但没有任何际遇,反倒失了宝马,受了重伤,几乎归不得!

这时候,曾天强一见到那人,已大是有气,自然待要狠狠地发作,但是却偏偏一上来便被那人以扇子在鼻子上按了一下,眼泪迸流,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反而被人出言调侃。

曾天强手一按,翻身下马,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何以胡言乱语戏弄我?哼哼,你累我失了宝马,快随我回去见我父亲!”

曾天强越是近家,便越是耽心如何向父亲交待失马一事,所以他便要拖那人一起回曾家堡去,那么自己的过失,便可以减轻些了。

那人嘻嘻一张阔口,道:“你那匹玉蹄金盏的马儿,被人偷去了么?这偷马的人可算得识货,有眼光,好了得,是一条汉子!”

曾天强听得他忽然大赞马贼,不禁更是哭笑不得。而同时,他有心中,疑惑顿生,踏前一步,喝道:“马儿可是你偷来杀死的么?”

那人“啊”地一声,道:“原来这匹马儿竟被人杀死了么?那马总算也小有名头,下手杀马的人胆色更是非同小可,算得是一个英雄!”

曾天强怒道:“放屁!”

那人“啪”地打开了扇子,连扇了几下,道:“嗯,臭得很,臭得很!”曾天强更怒,道:“你说的话,句句是虚,这才是臭不可闻!”

那人侧着头,道:“我怎地句句是虚,你见了鬼邪耶?”

曾天强道:“你说我到了华山天狗峰,便会有出人意表的际遇,如今我一无所获,这却不是放屁?”

那人“噢”地一声,道:“原来你已经到过华山天狗峰了?”

曾天强道:“我……”

他只讲了一个字,但没有法子再向下讲去!因为,他虽然曾到过华山,但是却发生了一连串的波折,再加上山洪暴发,山路不通,他连天狗峰是什么样子的,不要说到达了。

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便将他所有要责难的话,都逼了回去!

他呆了一呆,才不好意思地道:“这天狗峰,我没有上去。”

那人“啊”的一声,拍膝顿足,叹声不绝,道:“可惜啊可惜,我算好的日子,天狗峰上,万年玉芝,千年朱果,七色仙草,恰好同时成熟,你若是赶到,正好一起将而服之,如果你服了这三种物事的话,那么你是天下无敌了,什么一凶,二佛,三剑,四禽,全要给你踏在脚下!”

曾天强听了,不禁呆了半晌,心中懊丧不绝。但是他终究不是蠢人,那人的话,虽能使他在片刻之间呆若木鸡,但不消片刻,他便立时想到,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若是有这样的事情,就算别的人绝不知道,那人何以自己竟不去?那人分明是自始至终,都在将自己打趣!

曾天强一想及,不禁气往上冲,手中的马鞭,疾扬了起来,大喝道:“快滚!”

那人兀立不动,道:“这条路可不是你们姓曾的,我为什么不能站?”曾天强扬起的马鞭,陡地压了下去。

在他挥鞭下击之际,觑得十分真切,而那人也绝不像有移动之意,曾天强只当这一鞭一定可以抽中那人,以泄被捉弄之怒的了。

却不知他这里一鞭“霍”地挥了下去,本来分明是可以击中那人肩头的,但等到了击下去时,鞭梢却只是在那人肩前寸许处掠过,连衣服都不曾沾到。

曾天强一怔,还想发第二鞭之际,只听得一阵“叮叮”之声,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过来。曾天强转头看去,只见两个人,各大自握着黑沉沉的铁拐,向前迅速地奔来。

两人中的一个,背上挂上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卷,看来布内像是裹着一柄长剑。

那两人的来势虽快,但是在走之际,却不断以铁拐点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来,看情形,他们两人,竟全是瞎子。

这条大路乃是直通曾家堡而去的,铁雕曾重在武林之中极具威望,三山五岳的人马,本就来往不绝,曾天强以前虽未曾见过这两个瞎子,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他只是望了一眼,又转回头来,准备对付那人。但也就在那一刹,那两个瞎子,已经到了近前,铁拐“叮”的一声,点到了地上之后,突然凝止,身形也呆不立不动。

只见他倒翻着白茫茫的眼睛,齐声道:“盲眼人问一声路,两位客官方便则个。”

曾天强听了,心中便自一凛,暗忖:这两个人是瞎子,那是绝不可能假扮的事,而自他们的铁拐点地的声音传来之后,自己和那人绝未出过声,他们知道有人,已是出奇,何以一开口,便知道是两个人?

他正待开口,但那人却巳抢着道:“两位只管问!”

那两个瞎子转过头来,对着那人,却又好半晌不开口,只是面对着那人发怔,过了许久,才听得他们两人道:“阁下的声音,耳熟得很啊!”

那人“嘻嘻”一笑,道:“是么?咱们可能是老相识,也说不定。”

那两个瞎子双眉紧蹙,那显是他们对那人的声音,感到十分耳熟,但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那人是什么人来,因之在苦苦思索。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那一阵马蹄声,急而不密,均匀有致,一听蹄声,便知道是一匹难得的好马。

那两个瞎子,本来扬着头,看来是准备讲话的,可是一听到这阵马蹄声,面色便自一亮,立时铁拐一点,向后退了开去,退到了路旁,方始站定。

曾天强正在愕然间,蹄声已自远而近,只觉一匹身高腿长,须密尾散的大宛名马,已快步向前驰来。那马全身胭脂,在日光之下,隐泛红光,好看之极。面马上却配上了一只白玉马鞍,便显得那匹马,神骇无比,非同凡响。

曾天强一见这匹马,心中便不禁陡地一动。

曾天强暗忖:自己失了“玉蹄金盏”,看来这匹马绝不在“玉蹄金盏”之下,若是得了这匹马,那么父亲怕不会来责怪自己的了。

他只顾得看马,却不顾及去看马上骑的是什么人,正在他出神间,已听得一个少女声音道:“喂,往曾家堡,可是由这条路去的么?听说曾家堡中,群雄常聚,何以路上冷清清地,一个人也不见?”

曾天强一听得有人讲话,抬起头来,他这才看到,骑在那匹马上的,乃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少女。那少女至多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一身娇黄色的衣衫,更衫得她眉目如画,美丽之极。

曾天强望了她一眼,便不由自主,心头乱跳了起来,忙道:“是,由此直出曾家堡,不知姑娘到曾家堡去,有什么事?”

那少女“咭”地一笑,道:“这些日子,只听得人人都说铁雕曾重该死,我想去看一看,这老儿是不是真的死有余辜。”

曾天强实是做梦也未曾想到,从那么美丽的一个少女口中,竟会讲出这样强凶霸道的话来,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出不得声。

曾天强不出声,那嬉皮笑脸的人却又“哈哈”一笑,道:“喂,你问人家到曾家堡去干什么,人家巳告诉你了,你是曾家堡少堡主,怎地不回答人家啊!”

曾天强给那人一逼,更是尴尬难言,那少女在马上,却向曾天强嫣然一笑,道:“原来你就是铁雕曾重的儿子啊,听说你父亲养的几只大雕,十分好玩,若是你父亲真的该死,死了之后,你可肯将那几只大雕,送了给我养?”

曾天强瞪大着眼,哭笑不得。他一生之中,可以说从来未曾遇到过如此难答的问题过。而偏偏对方又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令得他想破口大骂,也在所不许,只得干瞪眼儿。

那人却以扇击掌,道:“哎啊,曾重一死,那几只大雕,当然传给了他的儿子,小姑娘,你现在向曾少堡索取,那当真是未雨绸缪,心思慎密,深谋远虑,聪明之极!”

那少女听了,心中欢喜,微微一笑,道:“这位大哥好说了。”

曾天强心中更是又怒又尴尬,他想要正式申诉几句,可是也就在此际,那两瞎子,突然向前走了过来,到了那少女身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参见白姑娘。”那少女“啊”地一声,道:“瞎子大哥,你们也在这里,那可好,你们可是已将铁雕曾重杀死了么?”

曾天强听到此处,实是忍无可忍!

铁雕曾重乃是他的父亲,可是那少女一到,便说是到曾家堡不看看铁雕曾重是不是该死,接着,又要他在父亲死后,将那几只铁雕送给她玩,如今又公然问那两个瞎子,是不是已杀了铁雕曾重,可以说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曾天强的涵养功夫再好,那少女再美丽些,他也是难以忍得下去了。他一声虎吼,道:“姑娘,家父不知有何得罪你的地方,你这样希望他死?”

那少女面上,现出了惊讶的神色来,道:“我没有希望他死啊,若是他不该死的话,我还会为他说情哩,我看你……你……”

她讲到此处,俏脸之上,突然一红,才续道:“我看你很不错,你父亲也未必是该死的人。”

曾天强被那少女这样一说,所有要冲口出了的话,不禁又一齐被堵了回去,那少女又问道:“瞎子大哥,难道你们已得手了么?”

那两个瞎子见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手中的铁拐,在地上猛力一顿,道:“别提了,白姑娘,咱们吃亏在瞎了眼,竟杀错了一个人,令尊可也来了么?”

那少女道:“我爹么?他就在我后面十来里,看来也就可以赶到了,你们两人,杀错了一个什么人啊?”

那两个瞎子,面上现出十分痛苦的神色,又长欠了几声,其中一个哑声道:“姑娘请看柄剑!”他一反手,将被在身上那狭长形的包裹,解了开来,抖开包布,露出一柄长剑来,双手递了上去。那少女伸手接过,一抖手,“铮”地一声响,剑已出鞘,晶光四射,竟是一柄稀世宝剑。

那少女向剑身上略略一看,便“啊”地一声,道:“这柄是追风宝剑,莫不是你们杀了追风剑客宋然么?”那两个瞎子道:“可不是么?就是宋然!”

这时候,曾天强站在一边,想要大声发作,也是在所不能了。

眼前这几个人,连那持大折扇的人在内,究竟是什么来历,他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些人恐怕多半不怀着什么好意。可是,瞎子和少女口中的追风剑客宋然,曾天强却是知道的。宋然乃是个大侠,武功虽然不如他兄长九元剑客宋茫,但是侠名远播,也是武林之中,第一流的剑术名家。

而如今,在那少女和两个瞎子口中,提到了追风剑客宋然之死,似乎除了可惜将之杀了之外,别无骇然之意!由此可知他们的来头,是何等之硬,曾天强的心中,反倒不免凛然。

那少女伸指向两人拍了拍,道:“你们两人,专门闯祸,如今可是想送我这柄宝剑,要我替你们担待这件事么?”

那两个瞎子,竟连忙跪下,道:“白姑娘,要望你出力。”那少女不假思索,道:“你们起来,这算做什么,那追风剑客宋然,就算是我杀的好了,你们没有事了。”两个瞎子大喜而起,道:“既有姑娘承担,咱们自然放心了!”这些事,不但曾天强看得呆了,连那个嬉皮笑脸的人,脸上也没有了笑容,显见得心中奇怪到了极点。因为这种事情,必然引起冤冤相报,而且宋然的兄长宋茫,乃是“三剑”之一,武功之高,众所周知,寻常一等一的高手,遇到了这样的事,只怕也只有远远避开,免得招到了嫌疑。可是那少女却将这样一件大事,承担了下来。

若说那少女是天真未凿,不通世事,那么不通事务到了这一步,也就绝不是天真,而是白痴了。

若说那少女自信能以承担得了这样的一件大事,能有本领应付九元剑客宋茫的寻仇,一个花一样的少女,会是九元剑客宋茫的敌手,那也是令人难以相信之事。

那么,她便是仗着长辈的势子了,可是她的长辈又是什么人呢?

那嬉皮笑脸的人,和曾天强两人,都不约而同,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少女。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曾少堡主,你望着这柄剑,可是想要么?我送了给你吧!”

她一面说,一面当真将这柄追风宝剑,递了过来,曾天强吓得陡地一跳,连忙向后退去。

要知道那柄追风宝剑,虽是武林奇珍,削金断玉的利器,但是在宋然已死,宋茫势必要寻仇的情形之下,谁得了这柄宝剑,便可以是一个极大的祸根,曾天强如何敢以将之接在手中?

那少女见曾天强后退,轻轻一笑,道:“你怕什么?我巳经认了是杀追风剑客的人,人家自然是来找我,不会来找你的。”

曾天强到了这时候,忍不住问道:“姑娘,你……是什么人?”

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我姓白,叫白若兰。”

曾天强将“白若兰”三字,在心中念了几遍,心想这个名字,倒恰如其人,十分美丽。他正在想着,那少女柳眉轻颦,道:“可是说起我的来历,那却又不是十分好听了,我是僵尸的女儿。”

白若兰这句话一出口,那嬉皮笑脸的人,立时发出了“啊”地一声,向后一闪,退出了丈许。白若兰像十分不好意思,道:“可不是么,我一说出来,就将那位大哥吓走了。”

那人退出了丈许之后,身形凝立,道:“吓还吓我不走,但是却吓了我一跳,想不到老僵尸居然有你这样天仙似的一个女儿,那正是海外奇谭!”

白若兰抿嘴一笑,道:“这位大哥好说了。”

曾天强呆立着不动,他的脑袋中,翻来覆去,全是“僵尸”两个字。

他自己曾被人糊里糊涂地认作是僵尸的儿子。而那么美丽的一个少女,却又自认是僵尸的女儿,那么,“僵尸”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曾天强的脑中,乱成了一片,他心知这些问题,自己都是绝难以解决的,再和这些人打交道,只怕也有吃亏,占不到便宜,不如先回到曾家堡,见到了父亲之后,再作打算!

他心中主意一定,已向后连退出了三步。

正当他要一个转身,向前疾驰而出之际,忽然想起,那白衣老者给自己的那只铁盒,因为马步颠簸,跌在地上,被一围烂泥盖住,还未曾拾起,这铁盒可能大有用处,弃之可惜。所以,他又向前走出了两步,将那围烂泥扒开,取起了那只铁盒。

他这里才将铁盒取在手中,便巳听得白若兰在马上,“咦”地一声,道:“曾少堡主,你手中是什么东西?”曾天强忙道:“没……没有什么。”

白若兰道:“可能让我看看么?”

白若兰语音俏软动听,她讲的话,虽然绝无强迫之意,但似乎有一股令人不能不从的力量在内,曾天强不由自主的答道:“当然可以!”

他一面说,一面已将铁盒,双手递了上去,白若兰在马上一俯身,伸手来接,两人相隔得极近,曾天强在刹那之间,只觉得心头乱跳,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白若兰,只是看着白若兰白玉也似的手指,将那只铁盒,接了过去,把玩了一会儿。

白若兰一面玩那只铁盒,一面低声问道:“这……盒子你是哪里来的?”

这时候,曾天强的心中,狂跳莫名,连白若兰的问话,他也未曾听到,当然无从回答起。白若兰连问了两遍,听不到曾天强的回答,也就不再问下去,纤手伸了过来,又将那只盒子,交还给曾天强。

曾天强接过了盒子,仍是呆呆地站在白若兰的面前,竟不知离去。

那嬉皮笑脸的人踏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曾天强的肩头,道:“我们该走了!”

不由分说,拉了曾天强便走,他足上的芒鞋,踢趿踢趿之声不绝,转眼之间,便已奔出了老远。

曾天强回头看去,只见白若兰和那两个瞎子,已经看不见了。

曾天强的心中,不禁怅然,道:“你将我拖来做什么?”

那人满面正色,道:“我不和你开玩笑了,我昔年曾受过你父亲的好处,本来和你开玩笑,也绝无恶意,你们曾家堡大祸临头,这姓白的小姑娘,可能是你们曾家堡唯一的救星了。究竟她能不能救得了曾家堡,我也不敢断言,但是除了她之外,其他人却更不济事,你快快回去,准备接待她,绝不能怠慢,我所能帮你们的,也只有这几句话而巳。”

那人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绝不嬉皮笑脸,十分正经。可是他的话,却使得曾天强反感之极。

曾天强乃是自傲之极,目空一切的人,当他听得对方说什么曾家堡大祸将临之际,心中已然忍不住要反驳,再听得那人说什么唯有那少女是曾家堡的救星,他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

等那人讲完之后,曾天强心想,那人多半是一个狂人,自己和他多缠无益,不如速速回去的好。

他忍住了笑声,道:“再见了!”转过身,便向前飞掠而出。当他掠出了老远之后,还听得那人的声音,在耳际响起,道:“我与你说的话,绝非儿戏,你不可当作是耳边风!”

曾天强听到了那人的声音,还只当那人随后追了上来,心中不禁大是讨厌。

可是,当他转过头去看时,在他的身后,却又杳无一人。

曾天强呆了一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继续向前奔去,一个时辰之后,只见道旁有好几座石亭。那几座石亭,乃是曾家堡所设,专为迎接过往贵客的。

曾天强见那几座石亭之中,竟一个人也没,心中又是奇怪,一口气又向前奔出,巳经来到了一条笔直,两旁全是遮天合抱大树的大道之上。

曾天强一上了那条大道,便大叫道:“喂,怎地一个人也不见?”

他叫了几遍,一面叫,一面向前奔着,那条坦道只不过半里许,转瞬便已奔完,只见眼前坦荡荡地,好大的一片石坪。

在石坪之后,乃是一堵高墙,墙头上人影幢幢。

曾天强来到了墙脚下,只听得墙上有人叫道:“是曾少堡主,是少堡主。”

接着,墙上一扇又重又厚的铁门,轧轧连声,巳经打了开来。

大铁门开处,四个武装汉子,一齐疾掠而出,只见他们,人人神色紧张,一到了曾天强的面前,便道:“少堡主,快进来,别叫敌人混了进来!”

曾天强正想叱他们大惊小怪之际,只听得头顶之上,传来了数下雕鸣。

曾天强抬头看去,只见在曾家堡的上空,四只钢翎森森的大雕,正在回来盘旋,那四只大雕,两翅横展,足有两丈许来长,正是曾家堡堡主所养的神雕。

曾天强知道这四只神雕,极其通灵,如今尽在上空盘旋,当然是为了加强巡逻,看敌人是否前来进犯了,这四只神雕,皮翎若铁,动作迅疾,寻常的武林高手,当真还不堪一击。如今四头神雕齐出,可见得局势非常严重了。

曾天强一看之下,将要说的话,缩了回去,急急问道:“爹可在堡中么?”

那四个大汉道:“堡主在,为了少堡不在堡中,堡主日夜着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曾天强一听,大踏步地抢进了曾家堡去,那四名大汉立时跟了进来,那扇铁门,又被重重地关上,曾天强一进了曾家堡,便向前飞奔而出。

而曾天强回来的信息,也早巳有人报了进去,曾天强只奔出了三五丈,尚未穿过围墙之内地旷地,便听得前面,突然响起了霹雳似的一声断喝,道:“畜牲,站住!”那一下断喝声,令得曾天强猛地一怔间,已觉劲风扑面,一条高大的人影,向他迎面压了过来。

曾天强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只见那条人影,倏地在他面前站定,一身玄衣,满面虬髯,双眼之中,炯婀有神,一望而知是一个内功有极高修为的高手,正是他的父亲,铁雕曾重!

曾天强见到父亲满面怒容,心中也不禁胆怯,叫道:“爹!”

曾重一声怒喝,扬起手来,蒲扇也似大的手掌,发出了“呼”地一股劲风,便向曾天强的脸掴来,曾天强大吃一惊,心想这一掌若被掴中,自己还有命么?但是出手的是他的父亲,他却又不敢躲避。

正在为难间,突然听得斜刺里“嗤”地一声响,一枚小石子激射而出,恰好射在曾重扬起来的手背的“尺泽穴”上,曾重的手背向下一垂,“啪”地一掌,只打在曾天强的肩头之上。

而且,那一掌之力,也已经被那一枚小石子化去了大半。饶是如此,曾天强的身子也还“腾腾腾”地向后连退了三步,几乎跌倒!如果刚才那一掌被掴中脸上,实以难以想象了。

曾天强心中略松了一口气,一面心中不禁大是奇怪,心想在曾家堡中,什么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以这样的手段来制止父亲发怒。

他正在想着,已听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曾兄,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在华山之中,咱们好不容易将他救活,你这一掌若是击了上去,他自然是性命难保,我们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我这枚小石子,你不会见怪吧!”

随着那阴森森的声音,一个白衣人,缓步转过墙角,踱了出来,正是银鹉白修竹,他的肩头之上,停着那只羽翎雪白的白鹦鹉。那白鹦鹉一见了曾天强,便侧着头“咕咕”地笑了起来,那白鹦鹉是畜牲,可是却也笑得十分狡点,曾天强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白修竹才一现身,便又听得张古古的声音传了过来,道:“白兄,你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了,你当曾兄这一掌真舍得打上去么?你又当你一枚小石子,便能消了他一击之势么?他只不过是借你那一枚小石子收科而已,你得意什么?”

张古古一面说,一面也踱了出来,白修竹怒道:“姓张的,不信你接我一枚小石子看看。”

张古古摇头道:“那大可不必,若是你的本领高,大敌来临时,你出多一些力便是了。”

白修竹“哼”地一声,道:“谅你不敢。”张古古“咕咕”怪笑,道:“不敢就不敢,莫非我还来与你争吵不成?”白修竹气得干瞪眼儿,却是无法可施。

曾天强见父亲的怒容未去,心中仍是十分惊惶,他红着脸,向前行了两步,向白修竹、张古古两人行了一礼,道:“参见两位前辈。”

张古古笑道:“罢了,罢了,你见了我们,红起了脸做什么?莫非是在那地洞之中,和小姑娘有了什么事情么?”曾天强听得张古古忽然以地洞中养伤之际的事情来取笑自己,他想起在地洞中三日,连对方就是那个少女也不知道,脸上更是红了起来。

他脸红,只不过为了自己未曾认出人家是谁来,觉得丢脸而已。可是张古古看到他脸红,却“嘻嘻哈哈”,笑之不已,弄得曾天强解释也不是,尴尬之极。

白修竹踏前了一步,道:“小姑娘呢?她没有和你一齐来么?”

曾天强听得白修竹这样问自己,更是啼笑皆非,道:“我……我是一个人出地洞……一个人来的。我曾到过前辈住的地方去找她,但是却另有几个古怪之极的人在。”

曾天强答非所问,白修竹听得直翻眼睛,莫名奇妙。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围墙头之上,众人大叫了起来,叫道:“快停下,不然就乱箭齐射了。”

在众人的叫喊声中,只听得一阵不急不慢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那阵马蹄声,听在曾天强的耳中,十分熟悉,铁雕曾重扬首大声喝道:“来的是什么人?”墙头上几个大汉答道:“是一个小姑娘。”张古古道:“啊,莫非是白兄的徒儿到了?”

曾天强直到此际,才确实知道在地洞为自己疗伤的少女,果然是白修竹的女弟子。但是他却知道,这是来的是白若兰而不是白修竹的弟子。

只听得白修竹尖声道:“不会是她的。”而堡外则巳传来了白若兰的声音,娇脆悦耳,道:“喂,有客人来了,怎么不开门啊?”

曾天强一听得那悦耳动听的声音,又惊又喜。铁雕曾重浓眉轩动,扬声道:“尊驾何人,曾家堡将有要事,尊驾若无要务,还请离去!”

他这几句话,以内力逼出,声音宏亮,绵绵不绝,可以传出老远。

他这几句话才出口,便听得围墙之外,传来一阵“咯咯”的轻笑声,道:“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怎地打肿了脸来充胖子?曾家堡大祸临头,说什么将有要事,可是贪好听么?”

这几句话,一面说,一面笑,像是十分轻描淡写一样。可是当说到“曾家堡大祸临头”之际,白修竹、张古古、曾重三大高手,一齐变色。

曾重一呆之下,喝道:“然则尊驾何人,来此何意,是敌是友?”

墙外又是一阵咯咯笑声,道:“我与曾家堡素无渊源,只不过识得曾少堡主,当然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了。”

铁雕曾重忙转头过来,低声道:“畜牲,那小姑娘是什么人?”

曾天强早就想开口,直到此际方有机会,忙道:“她叫白若兰。”

曾重喝道:“混账,她叫什么,有什么打紧?我问的是她的来历。”

需知铁雕曾重等人的武功极高,自然不会去怕一个小姑娘,怕只怕那小姑娘的身后,还有扎手的人物。是以小姑娘本身叫什么名字,实是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她的来历如何,那才好设法对付。

曾天强道:“她……自称是什么……僵尸的女儿。”

曾天强只当自己这一句话一出口,必然又要挨骂,却不料曾重、白修竹、张古古三人,面色陡地一变,竟没有人骂他。

这时候,围墙之外,白若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紧关着门,也不能避祸,快让我进来看看,在半空中飞的鸟儿,可就是江湖驰名的铁雕么?”白若兰所讲,她似乎是为了好玩而来的。

铁雕曾重沉声道:“张兄、白兄,你们看如何?”

白修竹苦笑了一下,道:“我这位堂兄,久矣乎不在武林走动,如今他女儿既已来此,他自然也在附近了,不知他此来,是何用意?”

曾天强听得白修竹说什么“堂兄”,他心中莫名其妙,但白若兰的父亲来曾家堡,绝不是善意,他却是可以知道的。因之他忙道:“他是来生事的。”曾重喝道:“你怎知道?”

曾天强不敢言语,这时又听得白若兰叫道:“你们再不开门,我可要回去了。”

曾天强忙又道:“爹,有一个人说,这……白姑娘是曾家堡的唯一救星,我们绝不能怠慢她的。”

曾重又问道:“是谁说的?”

曾天强道:“那人……唉……那人……”那个人形迹诡异,神情闪烁,究竟是什么来历,曾天强一无所知,而曾天强想起,被他嬉弄之处,还真有难言之隐,因之反反覆覆,讲不下去。

曾重一顿足,叱道:“饭桶!”曾天强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白修竹道:“曾兄,请让她进来,反正老僵尸若是来了,这道围墙也是挡他不住的!”曾重点了点头,喝道:“开门!”

立时有四名壮汉,奔了出来,将那扇大铁门,缓缓地打了开,只见铁门开处,一匹胭脂宝马,直冲了进来,马上骑着一个绝色少女,直到众人面前,方始停了下来。

白若兰一停下来,先向曾天强嫣然一笑,曾天强顿时觉得面红耳热,不知怎么才好。白若兰又向曾重等三人一看,“啊”地一声,道:“这白鹦鹉好玩,那猫头鹰丑死了。看那么一个东西干吗?谁是曾堡主啊?”

铁雕曾重应声道:“在下便是。”

白若兰一侧头,道:“曾堡主,你看来倒也不像是坏人,就是这样一蓬络腮胡子,看来骇人,将它剃去,就好看得多了!”

白若兰这几句话,说得曾重啼笑皆非。曾重满面虬髯,自他二十畲岁时就是如此,江湖上人人皆知,曾重自己也最是喜欢这蓬虬髯,那几乎巳成了他的标志,如今白若兰竟要他将之剃去!

他勉强一笑,道:“白姑娘说笑了。”

白若兰“啊”地一声,道:“曾堡主巳知我是谁了?”

曾重向白修竹一指,道:“这位白修竹洞主,乃是令尊的堂弟,白姑娘当向前参见。”

白若兰向白修竹一看,突然,嘴一笑,“嗤”地一声,像是曾重的话,十分可笑一样。

白修竹不禁尴尬,干咳了一声,道:“令尊可好么?”

白若兰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就是白修竹,我知道的,我爹曾说,他在世上别无亲人,只有一个堂弟,叫作白修竹,只不过爹说,他这个堂弟十分不成材,在武学上一无是处,只喜欢养鸟儿,当真是前世不孝,今世养鸟的逆子,叫我在江湖上行走,就算见了他,也不必认他作长辈的!”

白若兰的话讲得十分快,咭咭咯咯,如行云流水一样,旁人连插言的机会也没有。等她讲完,白修竹已是气得双眼翻白!

倒只有曾天强在一旁听了,心中暗喜,心想你白修竹已经说得上是口中缺德的人了,却不料还有人比你更厉害得多。

白修竹一声怪叫,道:“小丫头胆敢出言无状,我做堂叔的若不教训教训你也大失白家体面!”

他话一说完,倏地伸手,便向白若兰抓去!

白修竹的武功极高,出手奇快,张古古和曾重两人,想要阻止都来不及。但是也就在白修竹一伸手去之际,只听得曾家堡的围墙之上,突然传来了难听之极的一下笑声。

那一下笑声,发自曾家堡的墙头之上,已足令人震惊,令得白修竹连忙停了动作,和张古古、曾重两人,一齐抬头,向上看去。

一看之下,三人的,心头,尽皆大惊,铁雕曾重更是啼笑皆非!

曾家堡的墙头之上本来少说也有三十名壮汉,各持强弩弓箭,准备应付来犯敌人的。可是此际,这三十名壮汉,却不是东倒西歪,便是呆若木鸡,分明是全被人点中了穴道。而在墙头上,多了一个又髙又瘦的人。

那人站在墙头上,笔直的,像是一块铁板一样。

只见他瘦骨嶙峋,肤如黄腊,面上绝无半丝肌肉,皮包骨头,双目深陷,白齿外露,再加上他笔直的身形,简直就像是一具陈年的僵尸!

铁雕曾重一见这等情形,心中不禁暗忖:叫了一声惭愧,墙头上的三数十人,尽皆着了道儿,那当然是来人的所为了。而当来人的出手之际,自己竟一点也不知道,由此可知来人是武功之高,手法之快,已经到了何等样的地步了。

曾重干笑了几声,向墙头上一拱手,道:“原来是白朋友到了,有失远迎,请谅。”他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大是干涩,那自然是为了对方才一现身,曾家堡便丢了人之故。

要知道曾家堡在武林中的名头极高,堡内高手云集,一听得将有人来曾家堡生事,在堡中的高手不待曾重吩咐,便人人自告奋勇,要出力御敌。

这时,在围墙之上守卫的三十来条大汉,也都是在两湘薄有微名的武林中人。铁雕曾重本来以为,不论来人多么厉害,曾家堡总可以挡得一阵的。却不料此际,正主儿尚未来到,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敌人已倏然而来,曾家堡一上来就吃了这样的一个大亏!他一开口之际,实是不能不语音干涩。

那僵尸也似的人只是眼角向曾重翻了一眼,发出了“哼”地一声,大有不屑理睬之意,一个转身,目中绿幽幽的光芒,顿时大盛,罩定在白修竹的身上,冷冷地道:“修竹,我说你只知调弄禽鸟,没有出息,也未曾说错了你,若是你有一分做堂叔的资格,怎地会向侄女出手,你倒说说看?”

那人还站在墙上,白修竹少说也有三丈来远,可是他绿幽幽的目光,却像是两道冷电一样,在白修竹的身上扫来扫去,令得旁观众人,也不禁为之心寒。白修竹的面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难看之极,只是不住冷笑,一声不出。

那僵尸也似的人已冷冷地道:“你哑了么?”

他一面说,只见他的身子,向前侧了侧,那一侧之下,他巳经离开了墙头,整个人向下落了下来。若说他是向下跃下的话,那又不然,因为他的身子仍然挺得笔直,一点也不见弯曲。

眼看他身子迅速降下,将要落地时,身子仍然笔也似直,倏忽之间,双足点地,身子突然斜斜地弹了起来,一起即落,再落下地时,已到了白修竹的面前,身法之诡是无以复加!看得在一旁的曾天强,心惊肉跳,头皮也麻。

那人一到了白修竹的面前,白修竹已向后退出了几步,道:“老大,你来曾家堡做什么?”

那人缓缓地转过头来,他在转过头来之际,颈骨也是僵直无比,在他转过头来之后,目光竟停在铁雕曾重的身上,发出了“嘿嘿”两下干笑,道:“我向曾堡主借点东西用用。”铁雕曾重面色陡变,道:“不知白朋友想借什么?”

那人“咯咯咯”地直笑了起来,他一笑,白修竹的肩上的银鹉和张古古身上的碧眼蓝枭,也突然怪叫了起来,三种惊心动魄,难听刺耳的声音,混在一起,令得在一旁的曾天强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昏倒在地。

幸而那人笑了片刻,便自停了下来,道:“曾堡主,你这是明知故问了,若是问你借别的东西,又何必我万里迢迢,自天山赶至此处?”

曾重的面色,更是灰败,勉强引吭一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要借的,是曾某人项上人头了?”

曾重这一句话出口之后,人人皆屏住了气息,气氛在沉静之中,显得十分紧张。也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白若兰“咭”地一笑,道:“曾堡主,你果然是老江湖了,一猜就着!”

曾重一声冷笑,道:“这倒奇了,湘南曾家堡和天山妖尸白焦,虽然正邪有别,但向无纠缠,何以阁下要借曾某人项上人头?”

刚才,铁雕曾重在询问之际,语气之中,似乎还十分忌惮。但这时他既然巳经知道了对方的来意,明知害怕也是无用,便索性豁了出去,他究竟是一生闯荡江湖的好汉,一生之中,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了,这一豁了出去,从笑豪说,豪气不减分毫。

曾天强一直不知道来的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那人是白修竹的堂兄,白若兰的父亲,多半外号是叫作“僵尸”,如此而巳。可是,这时他从父亲口中听到了,“天山妖尸白焦”五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面上神色,也变得煞白。

本来,旷地之上的气氛,已是十分紧张,天山妖尸白焦一到,三大高手神色已变,但曾天强年纪还轻,少不更事,以为曾家堡的武功,天下钦仰,来人难恶,也不免要受挫的,所以他一直神色自如。

直到此际,他听到了“天山妖尸白焦”六字,那实是不能不惊了。而且,他立即想到,自己在华山遇到的那个有四男一女五个弟子的笑脸老者,一定就是和天山妖尸齐名的雪山老魅了!

曾天强在那瞬时,也明白何以自己竟被雪山老魅的女弟子认作是“僵尸的儿子”,雪山老魅和天山妖尸,乃是至交,后来却又闹翻,近二十年不相来往,形同仇敌,自己将那女子当作是白修竹的弟子,是以所说的几句话,听来颇像是天山妖尸在谴责雪山老魅,而雪山老魅在和天山妖尸闹翻之际,只怕白若兰还未出世,所以雪山老魅等人只知天山妖尸有后,至于天山妖尸的后人,是男是女,那却不知道了。

曾天强一想明白了这些,又立即想起他怀中的那只盒子,那只盒子是雪山老魅交给自己,要自己还给“父亲”的,雪山老魅误认自己是天山妖尸的儿子,如今无巧不巧,天山妖尸又在此处出现,即使是稀世奇珍,自己又怎会稀罕他?

曾天强一想及此,不等天山妖尸白焦回答,便大声道:“天山妖尸,我这里有一件东西是你的,你接住了!”他一手抓出了那只盒子,用力向天山妖尸白焦,疾抛了过去!天山妖尸白焦仍然背着对曾天强而立,曾天强的话,他像是根本未曾听到一样,更像是不知道曾天强已将一样东西,向他抛了过来。

曾天强见天山妖尸不接,又大叫道:“这多半是雪山老魅给你的,你怎地不……”

他下面一个“要”字,尚未出口,眼看那只盒子,已要击中天山妖尸的背部了,可是就在此际,奇事陡生,令得曾天强难以向下讲去,只见当那只盒子,来到了天山老妖尸背部半尺许时,去势突然略停了一停,几乎是立即地,那盒子“刷”地向上升去,越过了天山妖尸的头部,到了他的前面。

直到此际,天山妖尸才一抬手,将那只盒子,接在手中。

那只盒子何忽然从天山妖尸的背后,飞到了他的面前,在曾天强看来,当真是莫名其妙,但是曾重等三人却全知道,那是天山妖尸的内力,自背部迸发,将那只盒子硬托了上来之故。

寻常内功高的人,在举手投足之间,内力汹涌,那也是常见,而刚才天山妖尸身形兀立,分明一动也未曾动过,内力迸发,却也巧妙如斯,这当真是匪夷所思,三人心中,尽皆感到了一丝寒意,以致令得曾重也不及去问曾天强,何以雪山老魅要他将这样的一只盒子交给天山妖尸白焦的了。

天山妖尸一接了这只盒子在手,只见他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在盒盖之上,磨了一磨,“啪”地一声,盒盖打了开来,那盒子中有些什么东西,一则由于盒盖一开之后,又立即被天山妖尸关上,二则由于天山妖尸身形极高,他举着盒子在看,旁人也难以看到盒中的情形。所以,那盒中有些什么东西,竟没有人看到。

曾天强看到自己打来打去打开的盒子,一到了天山妖尸手中,便立即被他打了开来,便知道那真的是天山妖尸的东西了。

他将那盒子还了出来,自觉对方虽厉害,可是自己却也没有将之放在心上,意气更豪,大声道:“天山妖尸,你只身一人,想有来曾家堡生事,也未免太以不自量力了!”

曾天强话才出口,曾重、白修竹、张古古三人,便齐声喝道:“住口!”

三人齐喝“住口”,曾重的话中,更是充满了恐怖之意,那是他怕天山妖尸立时出手对曾天强不利之故。曾天强呆了一呆,白若兰“啊”地一声,道:“曾少堡主,你好大的胆子啊!”

曾天强被三人一喝,刚才的勇气又缩了回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就在此际,天山妖尸白焦的身子突然一转,巳经面对曾天强,铁雕曾重一见天山妖尸转身去,撮唇长啸,啸声直升九霄,只听得半空之中,传来了几下雕鸣之声,和曾重的晡声相呼应。

而曾重一面发出长晡声,一面身形一矮,右手倏地扬起,已向天山妖尸背后攻去。

他一出手,五指似拳非拳,似掌非掌,四指卷屈,中指则成为钩形,看来像是一只雕琢一样。那正是他数十年苦练而成,在武林中极享盛有名的“铁雕七式”中的一式“叩山求食”。

他手法异特,在那一式之中,还包藏着无限变化,或掌击,或指点,全看这一式使出之后的情形而变。这时候,曾重见天山妖尸转身面对曾天强,心中关切儿子的安危,那一式的去势,更是凌厉之极!

他这里一招发出,人便滑向前去,眼看他中指如钩,向着天山妖尸的背部抓下,天山妖尸身子竟仍然挺立不动,曾重还恐怕对方有什么狡计,左手护胸,以防不测,右手那一式的去势更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