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腾身而起,落往艇尾。

法明微笑道:“只看邪帝想坐艇,知不是到西京去,往南顺流到伊阳,再弃舟登岸如何?”

龙鹰的丑脸现出个笑容,轻松的道:“僧王确是聪明人,终于想通了敌人声东击西之计,便如僧王提议。僧王化身有术,差点认不出法驾。”

法明背着艇头,面向龙鹰,双桨划入河水去,艇子灵活地掉头顺流南下。

此刻的法明再没有丝毫高僧的味道,只像个刀头舐血的江湖人物,头扎英雄髻,眉浓发粗,左面颊还有道从发根斜下至唇角的疤痕,将他的外貌完全改变了。脚下处放着一个小包袱。

法明淡淡道:“本王并没有邪帝想的那么有智慈,只是被胖公公的神态提醒,因而再作深思。本王绝不介意公公对我有提防之心,不过可在此以圣门立誓,绝不会在此行对邪帝有恶念。因为如我们两人不能衷诚合作,说不定会阴沟里翻船,重则没法活着回来,又或惨吃大亏。”

龙鹰咋舌道:“有那么严重吗?以僧王的不碎金刚,天下谁能损伤你?”

法明肃容道:“邪帝并没有如本王般检视遇害者的死因,故掉以轻心。以十多人之力,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且没有人来得及发出呼叫声,恐怕再多两个僧王和邪帝仍办不得,只此便看出敌人非是寻常高手。照本王猜估,下手者不单有大明尊教的余孽,还有圣门的漏网之徒和来自天竺的可怕高手。他们不但冲着师姐而来,亦布下让邪帝上钩的陷阱,故不怕邪帝干预,且无任欢迎。”

又吁出一口气道:“独孤善明给我看从《御尽万法根源智经》抄下来的那几页武功,确是非常了不起的修练心法,难怪可令独孤善明发狂。从经中撷取这几页者,该对《根源智经》有贯通和深刻的认识,光是这个人,已足以成为我们的劲敌。没有人能损伤我,邪帝在说笑吗?丹清子那一掌,要我苦修两年才能复元,而她中了我一脚后,仍像个没事人似的捱至阳寿尽处,才羽化而去。邪帝太抬举本王了。”

他说及丹清子时,语气带着来自深心的敬意。

龙鹰暗自咀嚼法明尊敬丹清子的心态,法明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看!过龙门哩!崖壁处便是著名的石窟。”

大大小小的窟龛蜂窝般密布两岸的石壁上,还有高低不同的石塔,若如进入神佛的奇异天地。

龙鹰道:“僧王仍想当皇帝吗?”

法明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以前我或可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龙鹰试探道:“是否因仙门一事呢?”

法明道:“仙门并不是一件事,而是眼前人世的终结和另一个开始。邪帝和我出身的情况不同,对圣门的感情更大有分别。事实上我和胖公公的目标并无二致,只是在达到的手段上出现分歧吧!”

龙鹰道:“僧王可否说清楚点?”

法明道:“路途漫漫,还怕没机会说吗?我们先弄清楚身份的问题,不可以你叫我僧王,我唤你邪帝的,直叫唤到房州去。”

龙鹰看他的模样,知他早有定计,自己则在甘汤院胡天胡地,直至今早,不但没时间去思索,到现在仍不太清醒。道:“僧王有何提议?”

法明道:“我们现在不但要瞒过敌人,还要瞒过官府和保护李显的商手团,而这是绝对做不到的。只要我们踏足房州城,立即会成为众矢之的。”

龙鹰开始体会到任务的挑战性,兴致盎然的问道:“老哥有什么好主意?”

法明微笑道:“既然不论扮成何方神圣,均会遭人怀疑,我们便索性营造出最暧昧的两个身分,牵动整个形势。哼!形势愈乱愈好,我们则是趁机混水摸鱼,以免和任何一方正面硬撼。”

又从容道:“谁想得到邪帝会以这样的方式,横里插进去,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最妙的是敌人将永远不晓得,弄得他们人仰马翻的,竟是我们两人。”

龙鹰像看着个完全陌生的人般,而胖公公昨夜的忠告仍萦绕耳际。人的确只看到自己喜欢看的东西,以自己的“偏”去概对方的“全”,因自己的局限只能掌握到别人的某部分,便当之是全部。

龙鹰道:“我们该扮作什么人,方可到房州搅风搅雨!”

法明双目闪动着带点疯狂意味的异芒,沉声道:“在圣门大劫后,硕果仅存的两大圣门高手,联合起来,向武周进行报复,目标正是大周女帝唯一的破绽弱点。”

舟速似箭,耳际生风。

法明每一桨划下去,均暗含真劲,使快艇如在河面飞行,迅逾奔马。

龙鹰哑然笑道:“老哥比小弟更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法明回复冷如冰雪的神色,淡淡道:“我现在的打扮模样,与当年阴癸派一个元老高手,人称‘阎皇’的方渐离有七、八分酷肖,此人武功之高,尤在当时阴癸派的派主之上,且能负伤杀出重围。我穷追五百多里,凭着对天魔功的深入认识,又欺他内伤未愈,也要经苦战才能收拾他。”

龙鹰愕然道:“圣门当时竟还有如此厉害的高手,真没想过。其时围攻阴癸派的人里,没有风过庭在吗?”

法明平静的道:“风过庭亦追过一阵子,但方渐离何等样人,几下手法便摆脱了他和巨鹰。我则是奉师姐密令,窥伺在旁,专门伺候他。”

又道:“事后我将他火化了。唉!对他我是存有一份敬意,不过大局为重,不做出牺牲,如何成就不朽大业?”

龙鹰道:“没有人晓得他已命丧僧王手上吗?”

法明道:“除师姐外,胖公公亦给瞒着,邪帝该明白胖公公的心情。”

龙鹰道:“光是方渐离重出江湖,足可轰动武林。小弟又扮做哪个家伙?”

法明脸上现出回忆的神情,缓缓道:“灭绝圣门的行动,由师姐透过秘密手法,在背后主持大局,情况之错综复杂,所动用的人力物力,是外人无法想象的。整个白道武林都动员起来,官府则全面投进去,但即使在这么样的天罗地网下,仍有三个人成功遁逃,其中之一正是你老弟。一个是方渐离,由我处置了。另一人却需师姐亲自出手对付,因为师姐晓得,只我一人之力,或许留不住他。”

龙鹰骇然道:“何人厉害至此?”

法明道:“此人辈分之高,犹在师姐之上,与胖公公属同辈,乃‘四川胖贾’安隆的关门弟子,姓康名道升,人称‘毒公子’。”

龙鹰道:“他长得像现在的我吗?”

法明看看他的丑脸,微笑道:“不但一点不像,还截然相反。此人长得如玉树临风,自命风流,年过七十,仍只像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不论智计武功,均在当年的安隆之上。不过他因遭逢大变,虽能逃出生天,但为掩人耳目,故以药物将容貌毁去,变成阁下现在那副尊容。嘿!本王还要在你的面具上再做一番手脚。”

龙鹰凝神打量他半晌,叹道:“康某人开始感到方兄说谎的本领,不在你的武功之下。想好下一步了吗?”

法明咬牙切齿的道:“我们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为了报我们的灭门之恨,我们先拿那贱人的儿子祭旗!”

龙鹰瞠目以对。

房州位处大江之北,汉水之南,北靠从西北往东南延展的武当山,汉水的支流在西面蜿蜒流过,直抵西面的大巴山,属小城池的规模,不论交通、经济或军事,均无足轻重,亦可见武曌对李显的故意轻视,令他想造反也无以为凭。

反之,位于房州东面不远处的襄州,却是天下著名的军事重镇,也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治所。

襄州又称襄樊,是著名古城襄阳和樊城的合称。两城隔着汉水,南北相峙,北接宛洛,南连荆宜,东临武汉,西屏川峡,物产丰饶,地理优越。春秋战国之时,南方的楚文化曾在此有过光辉的岁月,北方的中原文化,又经此流向南方,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襄州始终是中土腹地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故有“水陆之冲,御寇要地”之誉。有谓“夫襄阳者,天下之腰膂也。中原有之,可以并东南。东南得之,亦可以图西北者也”。故千古以来,襄樊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

龙鹰和法明弃舟登岸,急赶三天路后,抵达汉水之北,于高处遥观襄州的情况。

龙鹰道:“我的娘!从未见过这么宽的护城河。”

襄阳,位于汉水南岸,与樊城隔江对望,城周逾十里,墙高近三丈,阔丈余,垛堞重重,开六门,不负天下坚城要塞的美誉。城北便以汉水为濠,东、南、西则引汉水为护河,平均宽度达三十丈,深逾二丈。

法明嘿然道:“勿要怪方某多言,康兄似乎又忘掉自己的身分。”

龙鹰陪笑道:“怎敢怪阎皇?康某自毁容后,性情大变,不时有古怪行为,胡言乱语,请阎皇见谅。哈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两个已是圣门硕果仅存的高手,理该珍惜小命,可是看阎皇领康某到这里来,大有入城之意,令康某百思不得其解。”

法明冷然道:“我们到这里来,当然非是送死而是索命。不知康兄可有留意,此区域河流众多,来自长江的有汉水、沮水、漳水及其支流,属淮河水系有游河、小林河、出山河和永名河,大小河流达五百条。古人说‘不学《诗》,无以言’,我们则是‘不懂水,无以战’,而要掌握水道,则必须从襄州开始。”

龙鹰咋舌道:“康某还以为方阎皇只知好勇斗狠,原来不但对山川地理了如指掌,且是谋定后动,每走一步,均有走此一步的道理。不过康某仍在担心,怕未划艇或泅水到房州,已给人来个大围攻,那时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法明终于忍不住,哑然笑道:“我和康兄最大的分别,是康兄直至此刻,仍尚未认真想过如何取庐陵王之命,没有丝毫圣门遗风。而方某人则早拟定了多个计划,只需挑选其一,便可进行。”

龙鹰叹道:“方阎皇很坦白,真怕你以假作真,宰掉李显。”

法明哂道:“弄垮李显者,正是他自己,方某何用多此一举?天下四分五裂,于本人有何好处?”

法明目光投往襄阳,胸有成竹的道:“李显虽身居房州,但真正的战场却在襄阳。房州城小人稀,不利隐蔽行藏,所以敌人若要图谋不轨,必先在襄阳找寻立足据点,反之亦然。白道要保护李显,定要严密监控襄阳。际此风头火势的时刻,襄阳已成龙蛇混杂、风云际会之地。方某人敢说,只要我们踏足城内,立即会惹得各方人马来摸我们的底子。”

龙鹰道:“论智计,康某当然以阎皇马首是瞻,想弄清楚的,是如何打发来摸底的各路人马?”

法明好整以暇的道:“那就要看对方认为我们是何方神圣哩!”

龙鹰不解道:“阎皇认为他们可立即认出我们的身分吗?”

法明冷然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老夫脸上这道疤痕,是最好的标志,虽然从没有人见过。”

龙鹰失声道:“从没有人见过?方阎皇在说笑吧!”

法明淡然自若道:“目前在房州主持大局者,是在白道武林赫赫有名、汉帮的大龙头于奇龄,皆因整个汉水流域,都属他汉帮的势力范围。以帮会论,不计大江联,汉帮亦仅次于竹花帮和黄河帮。但以武功论,于奇龄则肯定在其他两帮的龙头之上。当年我方渐离拼死突围,便避不过他的‘分光刺’,给他在脸颊划了一记。所以只要有人将我的外貌形容出来,于奇龄会晓得是谁来了。”

龙鹰苦笑道:“我们现在是有福同享,有祸齐当。康某自叹不如哩!如老哥你被认出是方阎皇,会带来什么后果?”

法明开怀笑道:“终于泄尽以前曾受过的鸟气。他奶奶的,你当我们是来和亲吗?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闹他个天翻地覆,愈乱愈好,理他娘的有什么反应。有什么是我们两个落难兄弟应付不来的?当年对方精英云集,布下天罗地网,仍给我们突围而去,今天在房州的所谓白道高手算什么东西?毒公子如此畏首畏尾,焉能成大事?”

龙鹰给他牵着鼻子走,更拿他没法,摇头叹道:“希望不会出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吧!另一方面又如何?”

法明道:“另一方面才是我们的真正目标。现时的情况是,武三思的和亲团会在十天内到达房州,所以敌人若要发动,必须在这十天内动手。最精采的是李显一方,根本不晓得和亲团南来的事,不会特别加强戒备。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两大圣门煞神大摇大摆的进入襄阳城,做刺杀前的准备工夫,以大明尊教为主力的一方,该如何反应呢?此正为混水摸大鱼的最佳时势。”

龙鹰担心的道:“最怕他们以为来的只是两个混饭吃的江湖老卒,毫无反应。”

法明探手抓他肩头,又骇然缩手,大吃一惊道:“因何我完全感应不到你的内气?”

龙鹰笑道:“今次轮到康某一泄心头闷气。哈!言归正传,康某正洗耳恭听。”

法明一脸狐疑神色打量他几眼后,深吸一口气,道:“我们铲除的,只限于中土的圣门派系,可是其中一个派系,已在塞外落地生根。此派系的领袖赵德言,曾是突厥大汗颉利的国师。颉利被李世民击杀后,赵德言不知所终。如果我没有猜错,大明尊教今次到中土来搅风搅雨,该有赵德言的后人在其中穿针引线,因而得到大江联全力的支持。既然有圣门的人主事,怎会不晓得似是来混饭吃的两个江湖老卒,正是曾称雄一时的圣门顶尖高手?”

龙鹰道:“既然是江湖经验丰富的大恶人,怎会惟恐人不知,大锣大鼓的进城?”

法明点头道:“对!毒公子终于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了。我们到城内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后再说。”

说毕展开身法,掠下山坡。

龙鹰追在他后方,首次生出弄不淸楚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的古怪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