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人雅目不斜视,立在桌旁,专心一意的为他磨墨,感觉奇异。

她像从前般捋高衣袖,露出晶莹雪白的小臂,在晨光下轻柔地晃动。双方都不愿说话,以免破坏御书房的宁静。

龙鹰敢肯定人雅正重温初遇他时的旧梦。时间确是奇妙,可随主观变化,在这一刻便有倒流的效果,往昔某一过去了的片段又像在重演了,其间只像是个不真实的梦。

龙鹰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道:“人雅!”

人雅“嗯”的应了一声,脸蛋竟红起来,娇艳欲滴。

“人雅!”

龙鹰见她仍不肯朝自己望来,耳根都变红了,看得神为之夺,道:“人雅在想什么坏东西呢?”

人雅害羞得想找地洞去钻,嗔道:“你才在想坏东西。”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让老子来猜猜人雅在想什么坏东西。”人雅大窘道:“不准猜!”

龙鹰奇道:“竟然是老子可猜得到的,那当然是人雅以前曾说过的某句话。哈!猜到了!是否与好人坏人有关呢?”

人雅得意洋洋的道:“猜错哩!”

龙鹰见她神情天真可爱,像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女孩,笑时现出两个深深的迷人梨涡,心痒痒的道:“这招叫‘投石问路’,纯属试探。对!好人和坏人太普通了,人雅怎会为此羞人答答、脸蛋红红?定是想到一些不可告人的坏蛋事。来!再提醒老子一次!”

人雅大羞道:“不准说出来。”

龙鹰大乐道:“人雅晓得我猜中哩!哈!原来我正诚心诚意的为圣上办公事,人雅却在偷偷的想坏东西。我当然不会代人雅说出来,快说!”

人雅嗔道:“不说!”

龙鹰心神皆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梦想和追求,对一般人来说,当然是成家立业,又或嫁得如意郎君。富贵荣华,又或权力地位,只属一小撮人的专利。整个社会就像塔克拉玛干里一个尖塔形的巨大沙丘,可是只要看看位于最顶尖处的帝王将相,仍常感不足,便知一定在某一方面出了岔子,又或是人性一个不可缝补的缺憾。

又联想到沙丘随风势不住变化,甚至被夷平,正是现实情况的反映。

龙鹰清楚人雅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不要看她表面柔弱易碎,却有颗坚定的心。软语求道:“乖人雅说出来让为夫听吧!”

正如武曌昨晚说的,人生是一场永远打不赢的仗,因为于她来说,自婠婠收她为徒的一刻,她便踏上开赴战场的不归路。那不单是魔门与包括朝廷在内的白道的战争,且是对男尊女卑的社会彻底的颠覆和反动,更将宗教变成政治工具。

人雅轻轻道:“你这人哩!令人家太难为情了。”

龙鹰道:“人雅提醒老子的事,老子至少和人雅干了一千次,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人雅“噗哧”笑道:“哪来一千次这么多,鹰爷最爱胡说八道。”

龙鹰来个软硬兼施,恐吓道:“再不说出来,老子便在这里和人雅干第一千零一次。”

人雅明知他在虚言恫吓,也大吃一惊道:“不可以!”

龙鹰停笔,斜瞅她一眼,目光回到补上注解的抄本上,心中涌起满足的感觉。有情男女间最大的乐趣,就是微不足道的任何一事,也可变成打情骂俏的主题,且是其乐无穷。

“爱”确可成为人生不足的解药。

另一个出路或许是宗教信仰。不过以席遥的经验来看,他需要的,并不是虚无的思想,而是实质的宗教经验,当他从这一世的轮回醒转过来,一切都不同了。

可以想象当年三佩合一,仙门开启,对孙恩和燕飞两个目击者带来多大的震撼,比佛祖或李耳重生,向他们说足十天十夜佛法、道法的威力要大上千万倍。

这是宗教式的经验,就是我们的世界并不止于眼前牢不可破的现实,不止于生老病死,而是有无尽的可能性,玄秘美丽。

女帝形容得很精采,仙门不仅开启了外在世界的一道门,也开启了心内的一道门。天地再非以前的天地。正因仙门的超乎现世,才能使龙鹰更珍惜和掌握眼前的一切。

在连串事件的引发下,龙鹰从蓄意逃避,到面对,并作出深思。

龙鹰目光回到人雅身上。

刚好人雅在偷望他,接触到他的目光,慌忙避开。

遥远的过去回来了,一切如旧。

他是第一次踏足御书房,坐在这个位置,人雅仍是上阳宫最美丽的小宫娥,为他磨墨。

人雅玉颈染满红霞,以蚊蚋般的声音道:“清姐和丽姐在中庭等人家呢!”

龙鹰不容她岔开去,道:“为夫在听着哩!”

人雅跺足叹道:“又说在办正事,为何听笔?”

龙鹰摆出无赖款儿,道:“人雅不说,老子不写。圣上驾临也是如此。”

人雅终于屈服,柔情似水的香唇轻吐道:“启禀鹰爷,荣公公吩咐人雅,若鹰爷要人雅侍寝,人雅不得拒绝。”

龙鹰“呵”的一声道:“还以为人雅想的是别的事,原来是有关这方面的。”

人雅大嗔道:“你不是好人来的。”

又低声道:“人雅在提醒坏人呵!”

龙鹰立告神魂颠倒,探手往她摸去,人雅笑着避开,就在此时,御书房外传来“万岁”之声。

武曌到。

武曌将跪拜地上的人雅扶起来,见她仍是脸无人色,爱怜的道:“雅儿不用害怕,来!朕有好东西给你看。”

牵着她的手,朝龙桌走去。道:“龙先生一起过来。”

看着人雅步履不稳,跟在两人身后的龙鹰真怕她瘫软地上。由此可见女帝的威势,即使她特别钟爱的贴身婢女,亦怕她怕得要死。而他也是唯一一个明白武曌对人雅有特殊感情的人。

女帝抵达龙桌的这一边,放开人雅的手,笑道:“龙先生抱着人雅。”

人雅骇然道:“不用呵!”

龙鹰移到人雅身旁,探手挽着她的纤腰。笑道:“圣上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看呢?”

武曌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放在龙桌上,打开。

人雅“呵”的一声叫起来。

盒内装着上、中、下三件玉佩。上和下合起来是个中空的圆环,分别饰以代表天空的云纹和代表大地的山川纹,中间一个圆如满月,光滑润泽,没有任何纹饰。

不论打磨和纹雕,均出自一流巧匠之手,玉质更不用说,光是三佩本身,已是价值连城。

武曌轻描淡写的道:“玉是蓝田的水苍玉,始皇曾以此种玉石制成玉玺,由宰相李斯雕刻篆文,乃玉中极品,冬则温润,夏则冰清。玉之美者为球,次美者为蓝,但皆为上品。蓝田之名,正是‘美玉之乡’的意思。你们眼前所见的正是球玉。朕本想制成三套,但因材料不足,故两年来只得两套。一套由朕保留,另一套送给人雅,当是朕欠她的嫁妆。”

人雅又惊又喜,要跪下拜谢,却被武曌阻止。

龙鹰明白过来,三年前法明从长安回来,将仙门之事转告她,她便找得有关天、地、心三佩的图样尺寸,令巧匠复制出来。尚未做起的一套,该是想赐予法明。

武曌道:“一切依足原玉的大小制作。朕曾看过十多个不同版本,当中该以汉末载于道门典籍的版本最准确。”

又道:“龙先生有何感觉?”

龙鹰皱眉思索,笑道:“人雅的心儿愈跳愈快,圣上可否赐准她到中院与姐妹们相聚呢?”

武曌哑然笑道:“赐准!”

人雅是名副其实的获得皇恩大赦,一声“谢主隆恩”,脚步浮浮逃命似的去了。

武曌目光落在他处。

龙鹰道:“是否尺寸有误呢?心佩怎都差一点点才能嵌进天地佩间去。”

武曌微笑道:“此正为一直没有人能令三佩璧合的主因。”

龙鹰道:“真的有可能将真气注进佩内去吗?”

武曌道:“告诉朕,邪帝能感受到来自敌兵的杀气吗?”

龙鹰点头道:“的确如此。少帅的井中月,便具有很重的杀伐之气。以前没有对此深思,现在给圣上提醒,果是耐人玩味。”

武曌道:“朕对向雨田的批注是迫不及待哩!更回味以前与邪帝分头作业的美妙感觉。坐下再谈。”将锦盒盖上,送入龙鹰手里去。

工作至正午,完成三章的批注,这才离开御书房。

武曌于半个时辰前返宫城去,三女趁机会溜进来伺候他,打情骂俏,大家不知多么高兴。早在进御书房前,他已请李公公派人到国老府打听小魔女船抵神都的时间,送三女回甘汤院后,晓得她们主婢要到黄昏才回到神都,见尚有时间,陪三女吃午饭后,往访娄师德和张柬之,安排远程偷袭“贼王”边遨的军事行动,又处理了令羽的调配。现时他和武曌的关系空前良好,只要是他想出来的东西,女帝均照批不辞。

可是天才晓得如此关系,可以维持多久?

在中书省门外,给上官婉儿的马车截着,龙鹰登车坐到大才女身旁。

马车开出。

龙鹰顺口问道:“到哪里去?”

上官婉儿不经意的道:“带你去见一个最想见你的人。”

龙鹰道:“梁王?”

上官婉儿淡淡道:“梁王见你干什么?你已说服了他,解决了他武氏家族最迫切的问题,他当然感激,却没有急需见你的理由。”

寥寥数句,已将武三思刻划入微。武氏子弟怎会真的感激他?所有外人均被他们视为巩固权力的工具,没用时弃之而不惜。这种心态正是暴发户的心态,而他们却是政治的暴发户,对权位的欲望贪婪妄求,没有止境。

龙鹰朝窗外瞧去,道:“太平公主!对吗?”

同时心中叫苦,他与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的关系都是复杂暧昧,说话态度的拿捏,使人头痛。

上官婉儿挨过来挽着他手臂,轻柔的道:“龙大哥凭什么说服梁王呢?”

这两日来他不住思索人生在世的问题,此刻则感到自己的人生,可能只是无休止地回答不同的问题,且多数问题不能实话实说。道:“很简单,光是东宫的解禁,已令梁王有足够的警觉,明白大气候的转变。”

上官婉儿道:“那龙大哥又是如何说动圣上解除东宫的禁制呢?”

龙鹰微笑道:“说服她的不是我而是胖公公,任何事既有开始,便有完结,然后是另一个新的开始,这叫天道循环。至于胖公公究竟向圣上说过什么,恕小弟无法作答,因为不知道。”

上官婉儿道:“胖公公因何肯这样帮你的忙?不要告诉婉儿,胖公公是忽然心血来潮的去找圣上说话。自龙大哥从南方来神都后,胖公公一直立场坚定地站在龙大哥的一方,照顾得无微不至,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龙鹰哑然笑道:“婉儿在审问小弟吗?”

上官婉儿撒娇道:“婉儿想弄清楚嘛!”

龙鹰拿她没法,笑道:“这方面怕要问胖公公才清楚,人与人间的关系很奇怪,或许是一见投缘,又或许是命中注定,谁可分辨?”

上官婉儿嗔道:“早知你不会说,与你有关的事总是神秘兮兮,到今天仍没有人清楚你的出身来历,且成为朝廷的禁忌。”

又道:“圣上当然清楚,胖公公也知道,还有国老,否则他怎肯让你接近他的宝贝女儿?”

龙鹰不解道:“既然晓得老子的出身是禁忌,因何婉儿忽然查根究柢,穷追不舍?”

上官婉儿伏入他怀里去,痴缠的道:“人家是你的女人嘛!当然想清楚所属男人的事。至于你在外面如何拈花惹草,婉儿不闻不问。管不来呵!”

她祭起温柔手段,龙鹰立陷下风,说不出狠话。但愿她骗自己的手段永远不出漏子,让他们间的关系继续保持愉悦。

人与人间最不幸也是最幸运的事,就是看不到对方脑内想的东西,因而不用“袒裎相对”,毫无掩饰地看到人性阴暗一面。故而凶残的恶兽,可伪装为驯服的绵羊。

龙鹰此时的心神,全系于小魔女主婢身上,对与上官婉儿不尽不实、近乎尔虞我诈的关系,实在提不起兴趣。道:“有些事,上官大家不知道比知道好。何时让小弟欣赏大家的诗作呢?”

上官婉儿喜孜孜的道:“婉儿当然无任欢迎,今晚如何呢?”

龙鹰暗骂自己多嘴,说话不经脑袋,小魔女回来后,他怎可能分身?道:“今天不行,这几天看看吧!”心忖虽然没人管他,自己却要管好自己,否则将疲于奔命,乐事变苦差。

上官婉儿坐直娇躯,目光投往窗外,道:“到哩!”

马车放缓。

上官婉儿肃容道:“婉儿已为龙大哥打点了王庭经的问题,并会为王庭经挡着梁王的查询。但龙大哥可以告诉婉儿吗?为何圣上指定要龙大哥随梁王到房州去,还要借用王庭经的身分?”

又压低声音道:“是否有迎接庐陵王回来的密令?”

马车停在大门的石阶前。

龙鹰凑过去在她香滑的脸蛋亲一口,道:“最不想到房州去的人正是小弟,上官大家问我,小弟去问谁?”

车门拉开。

龙鹰笑嘻嘻的下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