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道:“燕飞当年最受争议的事,是与其时被誉为北方第一高手慕容垂的决战,一招定胜负,慕容垂不单被击倒地上,还在地上翻滚了一阵子,才能重新站起来,手上精铁打制的北霸枪,只剩下小半截,令他不但输掉与拓跋珪和荒人的战争,后来还因此伤复发而丧命,将北方的天下唾手让给拓跋珪。此为燕人的奇耻大辱,故而事后没有人肯提起或谈论,只有荒人津津乐道,而外人则认为荒人夸大渲染。”

龙鹰咋舌道:“只剩下小半截铁枪,真夸大!”

武曌道:“依荒人的说法,他们曾在战场上搜寻慕容垂断去的那截铁枪,好带回边荒集做战利品,竟然遍寻不获。”

龙鹰难以置信的道:“怎可能找不到?”

武曌凝视他好一阵子,叹道:“以邪帝的聪明才智,又清楚仙门的事,仍有如此反应,难怪当时我圣门的人,亦认为是荒人夸大了。”

龙鹰沉吟道:“决战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进行?”

武曌轻描淡写的道:“是在两军相持不下时,拓跋珪亲自出口代燕飞向慕容垂挑战,决战就在以万计的战士眼前进行。”

龙鹰失声道:“那竟没人看到燕飞如何斩断慕容垂的北霸枪吗?怎会有事后遍寻不获的情况?”

武曌道:“依荒人的说法,的确没有人看见。”

龙鹰愕然以对。

武曌一双凤目现出向往的神色,缓缓道:“我们有关这方面的资料,是派人到边荒集去听说书得回来的,据说书者的描述,当时天已入黑,在双方同意下,于两军间以燃烧的火炬围出决战的场地,而当枪剑交击的一刻,火炬熄灭,两人没入任何夜眼亦不起作用的绝对黑暗中,然后现出闪电般的烈芒,传出雷鸣声。接着就是决战的结果,两大高手同时往外抛飞,燕飞着地后踉跄几步才立稳,慕容垂却似断线风筝般抛掷,落地后翻滚十多转始能跳起来,拿着半截的枪。”

龙鹰动容道:“‘破碎虚空’?我的娘!燕飞竟真的练成了‘破碎虚空’,那岂非随时可破空而去吗?”

又沉吟道:“会否真的被荒人夸大了呢?说书者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武曌道:“你说的,正是其时圣门中人的想法,且已成为他们的结论,没有人肯花时间去思考这件事。如果不是有卢循转世为席遥,又向你透露仙门的事,此事将永远湮没无闻。”

见到龙鹰眉头大皱,武曌笑道:“说书者言,当然算不上是真凭实据。”

龙鹰大讶道:“竟还另有证据?”

武曌悠然神往的道:“燕飞成为了我们当时霸业的最大障碍,在没有选择下,我们派出三位元老级的高手,于他赴海南与孙恩决战的途上截击他。此三人在圣门内均有宗师级的地位,并抱有不惜牺牲之心,如此阵容,可谓强绝一时。可是他们却失败了,且是全军覆没,自此圣门再不敢派人暗算他。”

龙鹰曾听法明说过此事,可见此事对魔门的震撼力。从这件事看出圣门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的作风,因为只要令燕飞负伤,他便大有可能丧命于孙恩之手。武曌只是将魔门那一套,搬到宫廷里来。

武曌道:“我说的真凭实据,是因有亲眼目击整场战斗的人。”

龙鹰道:“是谁?”

武曌道:“此人亦是我门的高手,部署在一旁,作为支持,如燕飞能脱出围困,便可突袭拦截。岂知形势变化之快,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在眼睁睁看着仍没法明白下,燕飞剑尖现出闪电般的异芒,本是气势如虹的三大元老高手,立即溃不成军,还被他逐一杀死。”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既然如此,为何圣门仍不肯相信燕飞一招击败慕容垂呢?”

武曌道:“邪帝仍然年轻,阅历未够。人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个可说是优点,但也是缺点的习性。就是不论事情如何离奇古怪,记忆犹新时如何震撼,但在一段时间后,会将之搁置或淡化,然后一切回复正常,特别是当此事与自己一向的信念有冲突。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稳定和能理解的世界。像‘破碎虚空’这种完全超乎常理的武功,是没有人可以接受其存在的。所以目击者虽然在圣门里有身分有地位,仍没法改变其他人根深蒂固的想法。”

龙鹰由衷的道:“圣上这番话发人深省,正说出小民的情况。刚听到席遥那番话时,小民整个人倒转过来,冲魂颠倒,但现在‘仙门’只像在上一世轮回发生的事。”

武曌沉吟道:“横亘在我们面前有三件事。首先,《战神图录》在哪里呢?”

龙鹰道:“这是无从猜估的事。”

武曌道:“并非完全没有蛛丝马迹,《道心种魔大法》里很多完全超越了常理的功法,大有可能是来自《战神图录》。”

龙鹰一怔道:“我倒没有这般想过。”

武曌道:“原因在你没有看过圣门的其他典藉,朕并非第一个有此疑惑的人。”

接着道:“第二件事,是燕飞如何练成‘破碎虚空’?”

龙鹰道:“关键可能在于两次的死亡,确与种魔大法不谋而合。”

武曌淡淡道:“不是一次吗?”

龙鹰心叫糟糕,他对武曌愈来愈没有戒心,说漏了嘴仍不自觉。硬着头皮道:“是这样的,唉!在原本里有着历代邪帝对大法的注解,其中一些是向雨田写的,曾提及燕飞两次从死亡里复生。”

武曌若无其事的道:“这个朕早知道。向雨田对最后的一章,写下了什么注解呢?”

龙鹰坦然道:“只有‘破碎虚空’四个字。”

武曌没有丝毫怪责他的意思,道:“向雨田正是朕要提出来的最后一个问题。他已破空而去了吗?”

龙鹰心忖圣上你来问我,小民却可问谁?但当然不敢如此答她,茫茫然地摇头。

武曌微笑道:“对这个问题,朕比你更有回答的资格。”

龙鹰失声道:“怎可能知道呢?”

武曌谈兴甚浓,更因现在的话题,天下间听得明白者只有寥寥数人,龙鹰且是最有资格者。

武曌道:“邪帝可知《战神图录》之名,首见于何经何典?”龙鹰立即忘掉向雨田有否开启仙门的门,大讶道:“竟真有经典提及《战神图录》,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武曌好整以暇的道:“创出《道心种魔大法》的第一代邪帝谢眺,还着有《魔道随想录》一书,此书早在汉末已散佚不存,但其内容则分别保存在八个弟子的著述中,流传至今。在《魔道随想录》里,有一段关于《战神图录》的记载,说此书来历神秘,超越一般尘世的武功,共有四十九式,最后一式‘破碎虚空’,更触及天地之秘。这正是《战神图录》的由来。”

龙鹰道:“谢眺看过此书吗?”

武曌道:“没有人知道,朕的猜测,他是从一个属于春秋战国时代的古墓里,看到有关《战神图录》的记述,得窥图录之秘,从而创出《道心种魔大法》。大法最后一篇的‘魔仙’,正如向雨田的批注,等同‘破碎虚空’。可惜那也是谢眺最语焉不详的一篇。因为连他自己亦没法勘破仙门之秘。”

龙鹰明白过来,静斋的始祖地尼,因得翻阅《魔道随想录》之缘,从而晓得‘破碎虚空’之秘,《慈航剑典》很大机会亦受到‘破碎虚空’的影响。仙胎魔种,各走极端,源头则一。

《战神图录》和它的终极招式“破碎虚空”,就是这么流传下来。

武曌缓缓道:“据谢眺徒子徒孙的记录,谢眺沉迷于商周文化,认为此两代在天道上的成就,已臻巅峰至境,以后的人只能因循演绎,没有可能超越。”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个看法相当惊人。社会该是不断进步的,便像武成殿外的水运浑天仪,怎会在远古时代,已攀上峰顶?”

武曌道:“朕指的是天地之道,那与任何工具巧器没有关系。谢眺在《随想录》说过,一切知识思想之源,均来自天文之学,谁能贯通天道循环之理,便能掌握天道之秘。而商代以十干配合十二支纪日、纪年之法,是一切天文的源头。六十甲子更是秘不可测,道尽天道人事的奥秘。只从以时辰八字测算禄命之法,我们便可以小窥大,明白六十甲子神奇之处。”

龙鹰讶道:“商代已有天干地支表示年、月、日、时的方法吗?”

武曌答道:“或许在三皇之时已用干支纪年,但在这方面是无从稽考,因为到商代才出现文字,存在于甲骨卜辞之中。例如‘癸酉贞日夕又食,佳若?癸酉贞日夕又食,匪若?’,那是一次天狗食日的记录。又如‘七日己巳夕有新大星并火’。‘火’是大火星,在星象学上是客星犯宿,属不吉之兆,故被记载下来。周代的《易经》,更是众经之首。邪帝有想过一个问题吗?就是在各方面远比我们落后的古代人,凭什么创出像六十甲子、易经这些超乎日常经验的东西来,而后人不论如何努力,却只能在它们的基础上发展,没法超越分毫?”

龙鹰道:“在武功心法上,何尝不是如此?如‘破碎虚空’,练成已难比登天,更不要说去超越了。”

武曌欣然道:“‘破碎虚空’正是登天之法,令人颠倒。造就出寇仲和徐子陵的是《长生诀》。而向雨田则为我们所知的,是唯一能活上逾二百年的人,如我扪推测《长生诀》、《道心种魔大法》,甚至《慈航剑典》,均源自《战神图录》,恐怕虽不中亦不远矣。”

龙鹰重重吁出一口气道:“难道四大奇书,同源而异?”

武曌道:“正因谢眺对商周古文化的仰慕,令他不住往古墓穴寻宝,终于着成《道心种魔大法》。朕说了这么多,对邪帝有何启示?”

龙鹰叹道:“仍是‘破碎虚空’四字。”

武曌道:“邪帝没想过,因何三佩合璧,竟可开启仙门呢?”

龙鹰呆瞪着她,道:“请师姐指点。”

武曌大乐道:“师姐?真是悦耳动听,可惜只能在旁边无人时才可唤师姐。唉!朕已很久没有如刻下般的情怀,有时朕更怀疑自己并不是人,只是执行圣门使命的人偶。”

稍顿续道:“唯一解释是在商周或更早的时候,早有人曾真正的看过和悟通了《战神图录》,又或他便是《战神图录》的创作者,不单练成‘破碎虚空’,还以无上神通,将力能破空的奇异能量,贯注往三佩之内。‘破碎虚空’是完全超乎我们想法的心法武功,没法以文字描述,怎么说都不可能令人明白。可是当三佩合一时,等于将‘破碎虚空’做一次完美的示范,让有缘者领悟。燕飞和孙恩正是得益者。”

龙鹰道:“这位前辈大家,确是用心良苦。”

武曌道:“邪帝有何感觉?”

龙鹰坦白道:“头皮发麻,全身虚虚飘飘,有点像当日听到席遥说自己是卢循的轮回转世的情况。”

武曌道:“思考这些超乎现世的事,有种让朕从琐碎沉重的国务解脱出来的感觉,生命再非没有意义。可能在每一个人深心之内,都存在这种超脱生死,超越现实的渴望。就像在逃走无门的大监牢里,似将永远失去自由的死囚,忽然晓得有逃离的秘门。”

龙鹰心有同感,叹了一口气。

武曌忽然道:“朕和邪帝在这方面的分别,是邪帝不敢去想,朕却是殚思竭智,务要寻根究柢,找出练成开启仙门之法。邪帝说得对,这个追求凌驾一切,包括帝皇霸业在内。”

龙鹰一震下朝她瞧去。

武曌龙目生辉的道:“现在回到向雨田的问题。他是否已破空而去。最后见向雨田的人是鲁妙子,而鲁妙子曾与朕的太师父‘阴后’祝玉妍密切往来。每次祝后问鲁妙子有关向雨田的情况,鲁妙子都是神情勉强的拿向雨田练歪了种魔大法来搪塞,追问细节时则语焉不详,可知鲁妙子是言不由衷。由是观之,向雨田不但练成种魔大法,还练成‘破碎虚空’,他以此批注《道心种魔大法》的最后一篇,便是明证。因他晓得‘破碎虚空’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写出这四个字,只是让他的批注有个圆满的结束。”

龙鹰大喜道:“这是小民最喜欢听得的消息。”

武曌道:“我们当然没法再次目睹三佩合一的情况,也不可能找人来示范一次破碎虚空,幸而我们并非全无线索。《道心种魔大法》、向雨田的批注、燕飞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勘破的关键,邪帝明白吗?”

龙鹰点头道:“小民会将向雨田的所有批注,全部默录出来,让师姐过目。”

武曌道:“燕飞不是向卢循说过,《黄天大法》之上,尚有‘至阳无极’。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既有‘至阳无极’,当然有‘至阴无极’,‘至阴无极’在哪里呢?”

龙鹰剧震道:“难道是《慈航剑典》?”

武曌现出赞赏神色,道:“一直以来,江湖均有传言,《慈航剑典》不宜男性去读。由此可知剑典载的正是至阴的功法。打开始仙胎魔种便是各走极端,偏又互相吸引,看邪帝和端木菱那丫头便清楚。邪帝不会放过她,她亦没法拒绝你。因为你们的结合,正是至阳和至阴的圆满结合,也就是《战神图录》最终极的功法。”

龙鹰冲口而出道:“破碎虚空!”

又沉吟道:“如果可读一遍《慈航剑典》,定会回来禀告圣上。”

武曌双目射出温柔之色,道:“邪帝可知这对你来说是一种牺牲,朕怎忍心令你负上不义之名,更怕端木菱因此和你决裂。”

旋即含笑道:“何况看毕剑典,极可能仍是一无所得。事实上种魔大法已囊括了谢眺思想和武学的精粹,差的只是最后一着。此着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与禅宗的拈花微笑,异曲同工”

龙鹰道:“小民给圣上说得有点糊涂了。”

武曌笑道:“你是当局者迷,端木菱正是活着的‘至阴无极’嘛!”

龙鹰剧震一下,呆瞪武曌。

武曌笑得前所未有的开心迷人,欣悦的道:“朕仍在思考里,明天早上到朕的御书房如何?朕想看到仍是人雅为邪帝磨墨。”

龙鹰道:“遵旨!”又忍不住的道:“圣上真的没怪责小民瞒着批注的事吗?”

武曌从容道:“从君臣的关系看,你是犯了欺君之罪;可是从圣主和邪帝的关系而言,你却是做了最应该做的事。哪有圣门之人,肯将所有底牌翻开让人看的?夜哩!返甘汤院陪人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