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犹如一阵狂风,从院后水井旁又杀上了天字三号房,见了那被勒死的女尸,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彩华楼里莫非出了杀人狂不成?怎会有人无缘无故连杀这么多人?到底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莲花将他拉住,悄声道:“你出去问了关于饕餮衔首金簪的来历,可有问清?上一次这金簪闹出人命后消失,是消去了什么地方?”方多病又惊又气,余怒未消,没耐烦地道:“问了,忘了。你别尽问那些不相干的,反正金簪总是突然出现……”

李莲花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即使是说故事,也断不可能没说清坏人的下场,这金簪的去处故事里一定是有的。”方多病对他怒目而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是听说给被它克死的那个王爷还是皇帝做了陪葬,怎么了?”李莲花上下看了他一阵,突然露齿一笑,“你可知道,有个地方,叫作九琼仙境?”

“当然知道。”方多病理所当然地道,“江湖传说,极南蛮荒之地,有深山小国,名为大希。大希国矿脉丰富,盛产黄金珠宝,国君富甲一方。他们代代君王的墓地都修建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据说那地方聚天地之灵气,盛产稀世药材,皇陵就修建在高山之上,富丽堂皇,内藏随葬珍宝无数,远望之宝光闪耀,金碧辉煌,称为九琼仙境。但传说归传说,到现在也没有人见过大希国的皇陵重地。”说起江湖逸事、武林传说,方多病自是如数家珍。

“大希国和我朝可有通婚?”李莲花微微一笑,看着方多病不假思索随口而谈,他的神色颇为愉悦。

“有。”方多病大笑起来,一掌拍在李莲花肩上,“这种问题要考你方少爷,真是错了。大希国和我朝三十年前曾经互通婚姻,由大希国向我朝进贡黄金,而我朝指派一名公主下嫁大希国国君,那个时候,我爷爷已经生出我爹来了。”他对李莲花眨眨眼,得意非凡。

李莲花遗憾地道:“若非公主下嫁之时,你爷爷已经生出你爹来了,说不定那位公主便要嫁给你爷爷,而日后生出来的既然不是你爹,自也不会有你了。”方多病怒道:“死莲花!你说什么?”

李莲花正色道:“我没说。”方多病大怒,“你明明说了!”李莲花越发正色,“那是你听错了。”随即微微一顿,他一本正经地道:“你可知道,当年公主下嫁,有些什么嫁妆?”方多病一怔,想了半日,恍然,“是了,我想起来了,最后被那金簪克死的就是大希国国君和他的八个老婆,这支饕餮衔首金簪是大成公主下嫁大希国的嫁妆之一。”

“所以……”李莲花期待地看着方多病,眨了眨眼睛。

方多病瞪眼回去,“所以什么?”

李莲花顿时噎住,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所以金簪是大希国国君的陪葬之物,而大希国的皇陵所在名为九琼仙境,是人间宝库——而现在——饕餮衔首金簪在这里。”他指了指那第一具“贵体”倒下的地方,“那说明——有人找到了九琼仙境,并从那里得到了东西。”

方多病听着,渐渐又变了脸色,“九琼仙境?”他失声道,“若是得了那里的财宝,岂非富可敌国?”李莲花道:“若是当真得了,自是富可敌国。”方多病的目光在地上那具“贵体”与天字四号房房门之间扫来扫去,终于忍不住道:“这些人……都是为那九琼仙境死的?有人得了那里的财宝,所以引来了其他人的追猎?”

“可能……也许大概是这样。”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至少戴着金簪的人,一定和九琼仙境脱不了干系。”方多病茫然了,“但那前往九琼仙境的藏宝图不是在吕阳琴手上吗?吕阳琴得了藏宝图那么多年,也没听说他找到了宝藏,可也没听说他丢了藏宝图,怎么突然有人就找到了?”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吕阳琴是找到了宝藏或是丢了藏宝图,为何要告诉你?莫非你和他很熟?况且听说那九琼仙境就在大希山峦之上,五颜六色,瑞气千条,日出有紫气东来,夜里有月华灌顶,显眼得很,若有人喜欢爬山,大希国域天既不冷,山又不高,爬个十年八年说不定也就找到了。”

方多病张口结舌,心里只觉九琼仙境若是如此轻易就让人找到,未免太令人失望,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新道理反驳,“可是这些人都死了,那宝藏呢?”他东张西望,“宝藏在哪里?”

“既然这些人都死了,总而言之,必然有个凶手,而宝藏显而易见,就是凶手拿走了。”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仿若自己讲的是什么真言妙理。方多病一张黑脸,“那凶手呢?”

李莲花摇了摇头,突然又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看了看方多病,“我要见前夜那悲惨可怜的小娘子。”方多病一张脸黑上加黑,“不准!”李莲花正色道:“你让我见上一见,我便告诉你宝藏在哪里。”方多病眼睛一亮,“你知道宝藏在哪里?”李莲花连连点头,“当然,显而易见……”

方多病招了个人过来,问了几句,转头对李莲花道:“那具……尸体还在后堂,等着义庄的人来收。”他精神来了,神采奕奕地看着李莲花,“尸体你可以过会儿再看,先告诉我宝藏在哪里?”李莲花正色道:“在凶手那里。”方多病勃然大怒。李莲花摸了摸鼻子,转了个身,“我去看井里另一位贵体……”

方多病只来得及咆哮两声,“死莲花!连老子你也敢骗——”

李莲花早已逃下楼去,去看那具塞在水井中的贵体。

显而易见,这具“贵体”是个男人,还是个体格魁梧、四肢修长的伟岸汉子。他之所以会被胡有槐在巡查时发现,便是因为他骨骼粗大、皮肉红肿,卡在了水井口,头顶距离井口不到二尺。这人穿着一身极简单朴素的褐色衣裳,全身湿淋淋,肩头一个血洞,似乎曾被利器刺穿。但他致命之处在于咽喉被人捏碎,倒与那利器无关。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居然连铜钱都没一枚。

李莲花抬头望了望天字楼,所有的人都在抬头看天字楼——这人塞在水井之中,莫非是从天字楼上摔了下来?否则怎会如此?

从天字楼上掉下来,正好跌进井口,然后卡在里面。

真有如此刚好?

李莲花眨了眨眼,东张西望了一番,只见这处后院是天字楼的小花园,院内只有水井一口以供打扫之用,地上铺的是一层鹅卵石,四下并无异样。

他拉了拉身边小二的衣裳,“后堂在哪里?”

店小二道:“后堂在酒窖旁边,那院子里只有柴房和酒窖,偏僻得很。”

李莲花越发满意,点了点头,背着手走了。

方多病在二楼大发了一顿雷霆,胡有槐显然是掐指算过时辰,恰好有事不在,方大少身边尽是垂头丧气的店小二们在唯唯诺诺。方多病越看越是不耐,“胡有槐呢?”

“掌柜的去报官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喧哗,胡有槐引着一位官服圆腰的胖子走了进来。那胖子两眼翻天,左右各有一位粉衣女子为他打扇,一进来就瓮声闷气地问:“这是哪里啊?”

“禀知县大人,这里是彩华楼,您早上才刚用了酒菜从这出去的,不记得了?”胡有槐小声提醒。方多病从二楼下来,狐疑地上下打量这位“知县大人”,这就是本地知县?他奶奶的,真是腰较水缸宽一尺,油比母猪胜三斤。他心里骂完,又喜滋滋觉得自己文采风流,读书有术,竟作下如此佳句。

“哦,是你这儿啊。”知县站得喘得慌,胡有槐招呼人给他抬来一张椅子,肥如母猪的知县颤巍巍地坐了下去,那椅子咯吱一声,所有人的心为之一悬,幸而彩华楼物具坚固,倒不曾四分五裂。

“我听说你这儿死了人,死人呢?”知县又抬高两眼,望着天说话。

“死人……就在此处。”胡有槐指了指水井,“昨夜小民还曾发现一具断手目盲的女尸,但不知和那水井中的……有否关联,一切待大人明察。”

“一男一女,死于此地,那就是与情有关了。”知县掐着嗓子说,“本县看来,定是痴情男女相约殉情,选中了你这享乐之地,唉,还真是可怜啊。”

“这……”胡有槐点头哈腰,“是是是……”

“本县是民之青天,这殉情男女真是可怜,明儿本县厚葬。还有什么事吗?”知县大人扶着椅子扶手,便要起身,“若是无事,本县就……”

他还没说出“回衙门”三个字,身边有人冷笑一声,“真是青天,一男一女死于此地便是殉情,那楼上还有另一位女子的尸首,难道她也是殉情不成?”冷笑的自然是方多病。

“二楼还有?”知县又坐了下来,“又是何人啊?”

“还待大人明察。”方多病凉凉地道,“草民也不知是何人。”

“她是如何死的?”知县又问。

“被人捏碎了颈骨死的。”方多病冷冷地道,“就如水井里殉情的那位,要捏碎自己咽喉,等死透了再把自己塞进井里,这般殉情,倒是不易。”

知县两眼半睁半闭,“如你这般说来,那就不是殉情了。既然二楼的女子和水井中的男子都死于咽喉之伤,那便是他们互相斗殴,失手将对方杀死。这般意外,本县也是十分惋惜。”

方多病为之气结。这两人难道会是互相掐着脖子,互把对方掐死之后,一个跑去跳井,一个回自己房里躺着,这样死法吗?他和这胖子知县语言不通,东张西望一番,却不见了李莲花的影子,不免大怒。

“既然这三人乃是互相斗殴,意外而死,本县就……”知县大人“回衙门”三字又尚未说出口,又有人微笑道:“知县大人,请留步。”

知县一双细眼一直翻眼望天,这下好不容易往下瞄了一眼,只见拖着一包偌大布包,施施然从后院走来的灰衣人容色文雅,倒也不是很生气,掐声掐气地问:“什么事啊?”

“大人,彩华楼内有宝。”李莲花用力将身后拖着的那袋东西扯到院内众人面前。

“哦?什么宝?”知县听到“有宝”,一双细眼微略睁了睁,似乎酒也醒了醒,“从实招来。”

李莲花正在努力把那袋东西摆正,一边道:“大人可曾听说过九琼仙境?”

“听说过。”知县又眯起了眼睛,“那是传说之物,和彩华楼的宝何干?”

“因为九琼仙境的秘密,那藏宝图的答案,现就在彩华楼内。”李莲花施施然回答。

“可有证据?”知县不动声色,那双细眼眯得更细了。

“有。”李莲花慢慢撕开他辛苦拖来的这团东西——这团东西人人都知是什么,方多病看得都变了脸色,不知为何李莲花要把这东西拖来——这就是大前天发现的那具被断手挖眼的女尸啊!

尸体暴露在外,知县倒也冷静,并不惊慌失措,“这具女尸,如何能证明‘九琼仙境’之所在?”

李莲花微笑道:“这具尸体,就是证明彩华楼有宝的最佳证据。”

众人皱眉,方多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只见李莲花伸手向他,一个字,“刀。”

刀?方多病手边无刀,顺手从陪同知县大人来查案的衙役腰上拔了一柄,挥手掷了过去。白晃晃的刀光掠过半空,那衙役大吃一惊,吓得脸色惨白。李莲花伸手接刀却是浑若无事,一刀向那女尸的裙子划去。

嗤的一声,裙子被从中割开,方多病吓了一跳,暗忖死莲花果然恋尸成癖,连死女人的裙子都要剥下来……却见李莲花将手中刀一抛,身边人一片惊呼,方多病定睛一看,忍不住咦了一声。

地上那具穿着裙子挽着发髻、被断去双手、挖了眼睛又挖了双乳的“女子”居然不是女子。

他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