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放在桌上的并不是一张“字条”,而是一个纸糊的方块,方块上画着线条,似乎是将那方块切去了一角。方多病瞪眼,“这是‘字条’?字在哪里?”

李莲花敲了敲桌面,“字在它肚子里。”

方多病皱眉,“这是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用?”

李莲花摇头,“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方块,“这本是张十字形的字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

“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方多病的眉头越发打结,“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李莲花在桌上画了几个方框,“把那张白纸的中间算成四份,它的上下就只剩下两份,符合这句话的本意。它说这是一个东西,这东西中间四份,上下两份,或者中间四份,在中间四份的第一份上头又有一份,在中间四份的第四份下头又有一份,也可以……能符合它本意的‘东西’就是个方块。这张十字形的白纸,将一份一份的白纸折起来,能折成一个方块。”李莲花一摊手,“或许还有其他形状的白纸,也能糊成一模一样的方块。”

方多病古怪地瞪着那纸糊的方块,“就算你能用白纸使出一万种方法糊成这样的方块,又有什么用?”

李莲花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所以说,这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他缩完脖子之后很惬意地歪了歪脖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椅上,“这东西揣在封小七怀里,那时候封小七刚刚盗取了少师剑,要帮清凉雨去救一个人。封小七和清凉雨在救人的路上为封磬所杀,少师剑被夺,显然那个人并没有得救。我猜这个方块,和清凉雨要救的人有关。”他正色道,“能让清凉雨甘冒奇险潜入万圣道三个月之久,意图盗取少师剑相救的人,想必很有趣。”

方多病沉吟,“莫非这东西就是救人的关键?藏着地点什么的,或者是藏着什么机关破解的方法?”

李莲花赶紧道:“你真是聪明……”

方多病斜眼看着他,“莫非你又想出什么门道没有告诉我?”

李莲花又赶紧摇头,“不不,这次我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方多病嗤之以鼻,全然不信,“难道你想替清凉雨去救人?”

李莲花瞧了那被供成牌位的少师剑一眼,微微一笑,“少师剑不是利器,要说世上有什么东西非要少师剑才能斩得开,说明关键不在剑,而在用剑的人。”

方多病大吃一惊,“用剑的人?你说李相夷?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就算清凉雨盗了这剑也万万来不及了。”

李莲花正色道:“你说的倒也是实话……不过,我说关键在人,并不是说关键在李相夷。”

方多病瞪眼,“那关键是什么?”

李莲花点头,“少师剑刚韧无双,唯有剑上劲道刚猛异常,寻常长剑吃受不住的剑招,才非要少师剑不可。”

方多病继续瞪眼去瞧那柄名剑,“清凉雨冒死偷这柄剑,难道是送去给一个拿剑当狼牙棒使唤的疯子?”

李莲花咳嗽一声,“这有许多可能,也许有人要求他拿少师剑换某个人的性命;又或许他以为这柄剑可以砸开什么机关;又或许这柄剑的材质有什么妙不可言之处,说不定把它碾碎了吃下去可以救命……”

方多病忍不住打断他,怪叫一声,“吃下去?”

李莲花又正色道:“又或者这柄剑是什么武林前辈留在人间的信物,可以换取一个愿望什么的……”

方多病古怪地看着他,李莲花不以为忤,从容而坐。半晌,方多病喃喃地道:“老子疯了才坐在这里听你胡扯,老子的老子逼着老子读书考功名,老子的老子的老子逼着老子娶公主,老子狗屁事情一大堆,疯了才跑来这里……”他重重一拍桌子,“你要玩方块自己玩去,角阳村的事不说就算了,少师剑的事不说也算了,不必坐在这里费心扯谎给老子听,老子走了!”

李莲花道:“这个……”他本想说当朝皇帝只有一个太子,膝下再无子女,莫非近来又新生了公主?如此说来那公主只怕年纪太幼,此事万万不可。

他还没说完,方多病倒是很潇洒,当真拍拍袖子,施施然从窗口走了。李莲花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当真的时候,你又不信;我胡扯的时候,你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站了起来,本来是想把那柄剑从那牌位上拿下来,转念又想,取了下来他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叹了口气之后,终还是留在了那牌位上。

这许多年后,也许少师剑的宿命,就只是留在芸芸众生为它所立的牌位上,空任凭吊罢了。

持剑的人,毕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方多病一怒而去,他自是半点也不想去做驸马,一出了莲花楼就飞也似的改道前往嵩山少林寺。不想他老子却比他聪明许多,一早猜中这逆子势必往和尚窝里躲,说不定还要以出家相挟,派人在嵩山脚下一把将他逮住,即刻送入宫中。

方而优贵为当朝太子少傅,方多病的老子方则仕官拜户部尚书,皇上近来新认了兵部尚书王义钏的女儿做昭翎公主,又有意将昭翎公主许配给他,这天降御赐的好事谁敢耽误?于是八百里快马加鞭,方多病被家中侍卫点中全身二十八处穴道,连赶两日两夜的路,火速送入景德殿。

方多病从来没见过王义钏,虽然他老子在朝中当官,但方则仕住在京城,方多病一直住在方家,十八岁后浪迹江湖连家都少回,他和他老子都不大熟,更不用说兵部尚书。王义钏生得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王义钏的女儿生得什么模样他自然更不知道。突然要和这样一位公主成婚,万一这公主芳龄三十,身高八尺,腰如巨桶,纵然是貌若天仙他也消受不了。于是打从进宫之后,他就打定主意要溜。

他被送入景德殿,这是专程给皇帝谕旨待见,却一时无暇召见的官员暂住的地方,与宫城尚有一墙之隔。住在这儿的人都是皇上点了名要见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大家互相都客客气气,不熟的装熟,熟的自然更熟到人我难分、人我莫辨的境地了。

方多病全身被点了二十八处穴道,一身武功半点施展不出来,在景德殿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方则仕也不好再让侍卫跟着他,简略说了几句就走了,言下之意自是要他乖乖听话,皇城重地,不得胡闹,否则为父将有严惩云云。方多病听话了半日,但见时辰已至深夜,如何还忍耐得住,当下悄悄翻开窗户,摸入后院去也。

这里离皇帝和公主尚有老远,他若能从这里出去,说不准还能在方则仕发现之前逃离京城,而他逃走之后他老子是否会被皇帝降罪,他自是半点懒得想。

二更时分,景德殿这等微妙之处,人人行事谨慎,战战兢兢,自然从来无人敢在半夜翻窗而出。方多病武功虽然被禁,身手依然轻盈,自殿中出去,一路无声无息。月色清明,映照庭院中影影绰绰,他屏住呼吸,正在思考后门究竟在何处。

咿呀一声轻响,是不远处木桥上传来细微的声响,方多病往地上一伏,趴在花丛之中,无声无息向木桥那边望去。

一个不知什么颜色的身影正在过桥,庭院木桥的花廊上爬满了藤萝,里头光线暗淡,他只依稀瞧出里头有个人,却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是景德殿巡夜的侍卫。方多病耐心地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地伏在花丛中,依稀已和花木凝为一体。

咿呀……咿呀……咿呀……木桥上微乎其微的声响慢慢传来,那“侍卫”在里头走了半天却始终没从桥上出来。方多病等了许久,终于觉得奇怪,凝神听了许久,似乎那木桥之中并无呼吸之声。他慢慢地从花丛中起来,有一种莫名的气氛让他觉得应当去木桥中瞧上一眼,庭院中花木甚盛,夜风沁凉……他突然觉得有些太凉了——这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桥头——

方多病瞪大眼睛看着那木桥。

木桥中并没有人。

花廊中悬了一条绳索,绳索上有个圈,圈里挂着件衣裳。

风吹花廊,那件衣裳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绳索拉动花廊上的木头,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这是什么玩意儿?方多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那衣服还在,并且他认出那是件女人的裙子。就在这时,不远处货真价实地传来脚步声——巡夜的来了,他飞快地在那绳索和衣服上下看了几眼,在衣服之下,木桥之上躺着个眼熟的东西。他突然兴起个大胆的主意——一把扯下那绳索,连绳索带衣服一起团了团揣入怀里,拾起木桥上的东西,往一侧草丛中一跳一滚,又暗伏不动。

巡夜的侍卫很快从木桥经过,并未发现那桥上的古怪。

方多病心头怦怦狂跳:老子胆子不大,还是第一次干这等伤天害……啊呸!这等亵渎先灵的事,但这事绝对不简单,绝不简单……

他抄起衣裙的时候知道这是件轻容,这东西极轻所以贵得很,能拉动绳索摇晃证明衣服里还有东西。另一件他揣在怀里的东西才当真让他心惊胆战——那是一张纸条。

一张十字形的纸条,并且留着很深的折叠的痕迹——它分明曾是一个方块,只是未曾用糨糊粘好,并又被夜风吹乱了。

他奶奶的,这里离角阳村有百里之遥,离死莲花现在住的阿泰镇也有五六十里地,这可是皇城啊!怎么也会有这东西?

是谁在木桥里挂了个吊颈的绳子,又是谁在里面挂了件衣服?方多病手心渐渐出汗,不管这闹事的是人是鬼,显然“它”的初衷绝不是给自己看的。

“它”必然是为了给这景德殿里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看。

方多病在庭院里伏了一个时辰,终于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天亮。

哈的一声哈欠,方多病在景德殿为各路官员准备的木床上醒来。这床又小又窄,硬得要命,和“方氏”家里的不能比也就算了,居然比李莲花那楼里的客床还硬,真是岂有此理。洗漱之后,他数了数,住在景德殿内的官员共有五人,面上看来并无人身带武功。方多病在各人脸上瞟来瞟去,似乎并没有人发现他昨夜摸了出去,人人神色如常。

“方公子。”前来搭话的似乎是位自西南来的远官,做官的名堂太长,方多病记不住,只知这位生着两撇小胡子的大人姓鲁,于是龇牙一笑,“鲁大人。”

鲁大人面色犹豫,“我有一样东西,不知如何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不知方公子可有看见?”

方多病刚刚起床连口粥都没喝,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假笑道:“不知鲁大人何物不见了?”

这位西南来的鲁大人姓鲁名方,年不过四旬,闻言皱了皱眉头,面上露出三分尴尬,“这个……”

“是鲁大人从家里带来的一个盒子。”身旁另一位姓李的帮他说话,这姓李的也来自西南,却说得一口京城腔调,“昨日我方才看见它还在鲁大人桌上,今日不知为何就不见了。”

方多病也皱起眉头,“盒子?”他顿时风流倜傥地微笑,“不知鲁大人丢失的是什么样的盒子?若是鲁大人偏爱某一种盒子,我可请人为鲁大人购回几个。”

鲁方大吃一惊,“万万不可。”“方氏”有钱有势他自是知道的,方多病即将成为皇上的乘龙快婿他也是知道的,犹疑了一阵,终于窘迫地道:“那盒子里放着我托京城的故友为我家中夫人所买的一件衣裙,我夫人随我清贫半生,未曾见得轻容……结果昨夜那衣裙却突然不见了。”

方多病大吃一惊,他明知鲁方有古怪,却不知道那件衣服竟然是他的,那件吊在绳子上的衣服如果是他的,难道那吊颈绳其实也是要吊到他脖子上?这未免奇怪也哉!鲁方不会武功,又是远道而来,按理决计不会认识清凉雨,那为何他的身边却带有一张和封小七身上带的一模一样的字条?封小七的字条肯定是从清凉雨那里来的,清凉雨却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莫非……难道他是从鲁方这里拿走的?

那又是谁故意偷走他的衣服,又故意把那些东西挂在花园木桥之上?

“方公子看起来很吃惊。”身边那位和李莲花一般姓李的慢条斯理地道,“在这地方遇到窃贼,我也很是吃惊。”

方多病瞧了此人一眼,只见此人尖嘴猴腮,肤色惨白,神态却很从容,生得虽丑,看着倒不是特别讨厌,“不错,这里是皇城重地,怎会有窃贼?”

“不不不,并非窃贼,多半是我自己遗落,自己遗落……”鲁方连忙澄清,“此地怎会有窃贼?绝不可能。”方多病和那姓李的顿时连连点头,随声附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