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坐在火堆旁,望着跳动的火舌,仿佛觉得那是某人在演练武功一般。只见他一掌一掌不停地推出来,每一掌都既缓且慢,然而气势威猛,无法可阻。有的时候他侧身避开攻击,但根基守得很稳,身子纵上伏下,便将来者力道尽数化解,稍微防守一下,又迅速进攻,比之之前更为猛烈。

正在运功疗伤的道曾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见她呆呆地出神,便道:“怎么了?”

阿清道:“啊,没什么……我见这火焰跳跃,好象一个人在与人搏斗,出手老辣厚实,却又不失灵动,一时看走神了。你的伤怎么样?还好吗?”

道曾笑道:“很糟糕,几乎……不可能好了。”

阿清啊了一声,仍不甘心地道:“真这么糟?我可以运功帮你疗伤啊。”道曾摆手道:“没用的。我当时为冲破被钉住的穴位,经气逆行,导致任脉、督脉完全逆转。若现在有人强行运功给我,真气一岔,必死无疑。你不用再为我想了。你刚才说得很好,须鸿收你为徒,果然没有看走眼。你有此悟性,将来定可将你师傅的武学发扬光大的。”

阿清还是第一次听他称赞,脸上一红,道:“哪有什么悟性。只是这几天练习拳法,满脑子都是招式。哎,我师傅的武功太高,我怎么练都觉未曾参透,仿佛还有潜力没有体会到。”

道曾道:“你别心急,慢慢来。以你的年纪能练到这个境界,已经算非常难得了。你师傅象你这般大时,恐怕悟性还不及你。”

阿清头埋进臂弯里,想着师傅的模样,喃喃地道:“我师傅……我师傅……对了,上次你说我师傅与你师傅林普交手失利了,后来究竟如何了?”

道曾沉默了一阵,方道:“我师傅也知道赢得侥幸,所以立即收手,道:‘你走吧。以后要到白马寺来,记得先与贫僧交手,赢了才可进入。’须鸿流着泪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究竟怎样了?让我见他一面,我就走!’我师傅叹道:‘施主,你应该知道,白马寺是绝对不会容得你的孩子的。你纵使杀光白马寺僧人,你的孩子……仍旧没有父亲。’”

“须鸿掩面而哭……掩面而哭……”道曾声音突然一哽。他顿了一会儿,方续道:“她说……她说已经不重要了。这两天里她已想通,要那孩子的父亲承认,只会逼死他,逼死孩子。她知道罪孽深重,只是还想见见孩子……”

阿清听他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仔细一看,吃惊地道:“啊,你手臂又流血了,是刚才拾柴时碰到了吗?你等等。”扯下布替他换伤药。道曾闭着眼,任她折腾,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师傅听了,亦生感慨,于是到寺后的开山法师的舍利塔中抱来孩子,递到须鸿手中。须鸿抱着他,又哭又笑,给他喂奶,一面道:‘你好乖,一点也不闹。娘会永远记得你的脸……’啊……”

他一挣扎,脸上痛苦万分。阿清道:“别动,马上扎好了就不痛了。”道曾沉声道:“谢谢你……”

阿清包扎好他的伤,抬头看他,见道曾一双眼睛幽幽发亮,正痴痴地盯着自己。她心中一跳,忙站起身来,走到一边,道:“后来呢?我师傅带那孩子走了吗?”

身后传来道曾沉重的叹息之声,说道:“没有。她喂饱了,把他抱在怀里抚摩了很久很久,终于咬咬牙,重又交回林普手中。她说:‘他不能认,可是,可是……我也不能要这孩子。我要他活下去!我不要他死!’”

“我师傅说,他那时听了这句话,突然大悟,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如此想,实在是白马寺之福,天下武林之福。贫僧从今日起,不再是白马寺的林普。我将带这孩子远走他乡,抚养他长大成人。他日后必定明白施主的这番苦心。’”道曾说到这里,合十念经。

阿清道:“为什么?师傅是担心她的孩子会成为仇人的追杀对象吗?她的仇家这么多,难怪她几十年来一直在昆仑山隐居。若非高祖明陛下亲自手书招她,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了。”

道曾点点头,道:“果然是昆仑山吗?师傅曾带我游历昆仑,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

阿清道:“那……那你师傅带走的孩子……”

道曾道:“阿弥陀佛。听说那孩子性子极野,万难约束,与他母亲一个模样。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件小事与人争斗,死了。贫僧十八岁时才跟随师傅,所以并未见过。”

阿清啊了一声,垂下了头,道:“师傅真可怜……她只得我一个徒弟,现下一个人流落在外。哎,只盼她早日回昆仑山吧。那你师傅呢?”

道曾道:“阿弥陀佛。十三年前,你们羯人皇帝石虎暴虐天下,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竟成尸林,瘟疫横行。我师傅为了救治世人,远赴洛阳,不久就染上疾病圆寂了。”

阿清听到“瘟疫”两个字,身子一颤,转过头去。道曾道:“这次陶庄出的瘟疫,也是人祸。”

阿清颤声道:“是吗?”

道曾道:“不错。有四百多羯人妇孺逃经陶庄,然而陶庄人为了捐足够的羯人人头,将她们悉数杀死。皇帝的暴行,而使人民相残,难道不是人祸吗?”

阿清颤声道:“我听说……我听说是有人把尸体推入井中,才生瘟疫的……”

道曾叹道:“这就是冤冤相报啊。石虎不暴虐,汉人又何尝痛恨羯人如斯?陶庄的人不杀妇孺,又哪里来的瘟疫?”

阿清道:“不说这个了……我……我想知道,我师傅……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道曾道:“这个人吗?就是白马寺的方丈林晋。”

阿清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说:“原来如此!难怪他死也不肯认师傅的孩子,原来他是方丈!”

道曾道:“方丈又怎样?自己种下的因,自己不肯承认,算什么方丈?”阿清道:“他要是承认,非但他自己身败名裂,白马寺也从此成为江湖笑谈了。他应该是顾忌后一条才戳断自己的腿,死也不肯相认……我想……我想他一定也很痛苦吧。”

道曾哼了一声,不作回答。阿清歪着头想了一阵,又问:“那他现在呢?”

道曾道:“他已在七年前圆寂。听说在他临死时,咬破食指,在自己胸前写上‘不认’这两个字,哼,他是打算把这印记带入轮回,永生永世都不肯承认这个孩子!”

阿清道:“是吗?我倒觉得林晋大师恐怕是心中万分悔恨,所以写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永生永世都记住这份悔恨。”

道曾猛摇其头,道:“他那样固执的人,怎会有悔恨之意?固执之人,心必着于相,他再修多少生,也别想成佛了。”阿清看他一脸鄙夷之色,笑道:“你还不是一样的固执?”

道曾一惊:“什么?”几乎跳起身来。

阿清道:“你认定了一件事,就非做不可,认准了一个人,便万难更改——难道不固执么?我师傅说武功佛学,不取于相。她将武功与佛学并提,岂不是仍着了相?都是固执的人啊……”站起身,自己练功去了。

道曾丢了几根柴入火堆。火焰越烧越高,他望着火,望得久了,那火中全是一个身影,一个枯瘦的身影。那身影胸口两个血色大字:不认!

“不认……”他捏紧了拳头,喃喃地道:“不认就好了么?”


到了晚上,小靳在崖顶烧起一堆火,烤了些东西,扶着小钰吃。小钰全身无力,精神也不好,勉强吃了两口便不吃了。

不一会儿,月亮从极远的山巅露出头来,映照下界。远处的山蒙上一层淡淡的霜色,近一点是一片低矮的森林,夜风吹拂,可以看到一层层一片片在月色下起伏摇摆。这个地方离瀑布较远,那震耳欲聋的轰响也已淡去,隐藏在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后。只有间或万籁俱静时,才隐约得闻。

小钰虽然虚弱,但是被蛇咬的手酸痒难忍,一直无法入睡,小靳便靠树坐了,把小钰抱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她瞎扯。

他指着月亮说:“你看那月亮,昨天还是圆的,今日便已缺了一角了。和……我师傅说,这个呀,叫做既死魄。”

小钰眯着眼瞧了半晌,道:“那月亮圆以前呢?”小靳道:“那叫既生魄。一开始是生,生啊生,生出圆月来,圆月过了就开始死,直到没有。每个月周而复始,都是这样的。”

小钰道:“真可怜……咳咳……月亮也会死吗?”小靳道:“不知道。大概不会死吧,上面还有嫦娥娘娘住着呢,月亮死了,她上哪里去?”

小钰道:“天上有天宫啊,她可以在那里住的。我……我也想到天宫去看看。”

小靳道:“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是仙女投胎的。以后自然可以回去了。”小钰脸一红,道:“瞎说。”不过心里很是喜欢,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如果我回去,也带你去看看……”

小靳正被个蚊子咬得冒火,伸手乱赶,就没听清楚她的话,道:“啊?你说什么?”小钰侧过身,将头深埋进他怀里,道:“没什么……小靳哥,你讲个故事给我听罢。”

小靳道:“故事?和尚整天在我面前念经,我哪里听过故事?”但是小钰不依,在他怀里乱拱,小靳道:“好好,等我想想……”其实他平时在茶馆里也听过不少故事,不过那些正经一点的什么西楚霸王垓下被围,什么秦王征服寰宇一统天下,不是太长,就是太多太复杂,连名字都记不清。其余短一点记得清楚的,又都是些市井泼皮笑话,粗俗难堪,实在无法在这位小姑娘面前说出口。

正想得头痛,见到小钰手上的伤,突然想起汉高祖斩蛇起义的故事,便道:“嘿,有一个,也跟这蛇有关哦!话说汉高祖刘……邦,生得是虎背熊腰,肩宽八尺,身高一丈,吊睛眉,琉璃眼……”

小钰扑哧一笑,道:“肩宽八尺,身高一丈,那……那不是个方形的?”

小靳也着实不知道刘邦究竟长得什么样,强辩道:“你小姑娘家,哪里知道高祖就是这么长的,否则怎么能打败长胜将军西楚霸王赢政?人家刘皇叔还长得双耳垂肩呢。”

小钰道:“是么?我没有见过,不过西楚霸王是项羽……你接着说吧。”

小靳干咳两声,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刘邦原来只是一个小官,不过却很得民心,哎呀,大概做的也和我差不多,都是些行侠仗义的事。有一天乡里百姓听到秦王死了,就都敲锣打鼓到刘邦门前,喊着要他起义。”

小钰道:“小靳哥,什么是起义?”小靳歪着脑袋想想,道:“就是……就是出去打仗,赢了的就当皇帝老子。”

小钰听他说“皇帝老子”,捂嘴轻轻一笑,随即一怔,想起了什么事,默然不语。小靳看不见她神色,继续眉飞色舞地道:“刘邦就想:我做不做得成皇帝呢?做皇帝的人,都有先兆的,就是好兆头。他一出门,嘿,刚好就有一条大蛇横在路上,挡了他的路。刘邦就对天说:我要是能做皇帝,就斩了这条蛇!可是那蛇也是修炼成了精的,就对刘邦说:‘你要敢砍了我,就等着以后报应吧,我闹不了你,我就闹你的子孙,你砍我的头我闹你的头,你砍我的尾我闹你的尾!’这下刘邦傻眼了。可是屁股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他呢,于是刘邦银牙一咬,念句真言,挥剑斩去,咣啷!刹那间是雷鸣电闪,山崩地裂……喂,你在听我说没有?”

小钰揉揉眼睛,道:“听着呢。”

小靳道:“于是,蛇就被拦腰斩成两段了,哎哟那个惨呐!蛇也傻了眼,就对刘邦说:你把老子斩成两段,以后叫你的江山也成两段!你猜怎么着?竟然灵验了!我师傅说,大汉一共四百年,可是到了两百年时,被一个臣子篡了位,这人啊就叫王莽,自然就是那个‘亡蟒’了!你说,神不神?”

小钰道:“这算什么啊,不过是后人根据王莽的名字编的罢了。如果他叫做王牛,那岂不是该说刘邦斩牛了?”

小靳摇头道:“非也。这可不是后人杜撰的。我师傅说,有一本史书叫做《史记》,是……是什么死马……反正是个大汉初年的人写的,这本书里就记了这故事。你想想,写这本书的人早在王莽篡位前一百年就死了,他怎么瞎编?”

小钰仍旧摇头,表示不信。小靳恼了,道:“给你讲故事,你却不信,那还有什么讲头?”小钰道:“小靳哥,我不爱听这些臣子啊皇帝的。你给我讲些其他的……其他神仙啊之类的故事罢,好不好?”

小靳正在挖空心思想,突地头顶一闪,远远的山头“啪啦啦”的惊雷滚过。小靳吃了一惊,道:“啊呀,不好,难不成今天晚上又要下雨?”想到昨夜那场大雨,如果不是有山洞躲,只怕要被冲走。现在小钰身体虚弱,更是经不得风雨。可是黑灯瞎火,怎么可能再找到来时的路?

正焦急间,“啪咔”一下,雷更近了。小钰紧紧抓住小靳的手,道:“小……小靳哥……怎么办?”

小靳抓着脑袋道:“我……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可是找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他刚要起身,忽地一道闪电划过,映见不远处林子里一个灰色的影子。

小靳吓了老大一跳,以为是狗熊或山猫什么的野兽潜伏过来,忙抓起火堆里一根柴,大声吆喝道:“喝!呸!走开!”小钰闭紧了眼睛,死死抱住小靳。

那灰影慢慢步入火光之中,却是老黄。小靳松了口气,道:“老黄,原来是你呀,老子还以为……你……你……”只见老黄眼神有些僵,仿佛要发作时的样子,直瞪瞪看着小钰。小靳心中一紧,忙将小钰往自己背后推去。

只听老黄道:“下……下雨了。”

“啊?”小靳背上寒战一个接着一个,颤声道:“什么?”

“我说,”老黄眼睛始终怔怔地看着小靳,用手指了指天,道:“要下雨了。”

“是……是啊,那……那怎么办?你快回山洞里躲躲去啊!”

老黄僵直地摇了摇头,指着小靳身后的小钰道:“你……你老婆……不能淋雨。要不,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避雨?”

小靳觉得老黄实在有点不寻常,因为寻常的老黄一定不会这么寻常,但眼下也无法可想,更加不能拒绝或是刺激他,只得打起精神道:“好啊!有地方避雨当然好!那……”抓着小钰的手捏了几下,让她跟着自己,一面道:“那你就带路吧?”

老黄点点头,转身在前带路。小钰使劲扯着小靳的衣服,颤声道:“怕……我怕……”小靳回身紧紧抱住了她,凑在她耳边道:“别怕!有我在呢,他不敢怎么样。我看这雨也要下起来了,如果真有地方避雨,也好过在这野地里。你身子还虚弱呢。”

小钰听了,也无可奈何。当下小靳举着火把,牵着小钰,小心翼翼地跟在老黄身后三、四丈远的距离走。山林里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划过长天时才看得见较远的地方。小钰被蛇咬后,胆子更小了,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吓得浑身战栗,不敢稍动,走得极是缓慢。但老黄今晚的耐心出奇的好,在前面劈断树枝,拉开灌木,替他俩开路,而且走上十来步,就会静静地站着,等他俩走近了,自己再往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走了小半个时辰,三人转过一簇竹林,忽见不远处有一盏灯的光,在这黑漆漆的山林里甚是显眼。

小钰喜道:“呀!有人家!”

小靳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心起来,因以老黄的性格,若真有人家在此,大概已经被他杀了,甚至被他吃了也大有可能。若是让小钰见到,不吓死她才怪。他忙喊道:“喂,老黄!这……这是你的房子吗?”

老黄继续在前开路,一面头也不回地道:“不是,是家猎户的房子。”

小靳心中一紧,知道肯定又有人死了,可不能让小钰见到这些血腥的场面,忙赶上两步追到老黄,低声道:“喂!老黄,那……那里面可有……我……我是说,我老婆得过心疾,这个……胆小得很,最怕看到血啊什么的。”

老黄听到“血”这个字,浑身都是一跳,瞪圆了眼看着小靳,道:“血?不不!没……没有血……”

他神色间似乎真的对血有些害怕,摇摇手表示自己没有撒谎,继续向前走去。小靳心中七上八下,想:“妈妈的,这家伙莫不是彻底疯了吧?怎么办?难道真的熬不过今晚了吗?”

刚想到这里,额头上一凉,转眼间,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落了下来,打得四周林子里的树哗啦啦地响。

小靳一把扯过小钰,闷着头向那灯火处跑去,一面心道:“反正也逃不出这个老僵尸的手心,要死就死,老子怕个屁!老子要死也不要死在泥里!”

他们跑进房里时,外面已经是疾风骤雨。这房子只有两间,似乎是猎户上山时守夜用的,极其简陋,到处都是缝隙,风呜呜地吹进来,象屋外围着群狼在吼叫一般。看桌子上厚厚的一层灰,已经有很久无人来住了,边上放着一盏简陋的松脂油灯,燃着豆大的火。

小靳扶着小钰小心地走进去,拿火把四处照了照,还好,还算干净,没有不洁之物。小靳心道:“妈的,老黄是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难道他真的是狗不成?”他替小钰拍拍头上的水,道:“好了,能躲躲雨也不错。”摸到她肩头,只觉她浑身微微颤抖,担心地道:“你冷吗?”

小钰道:“还好……”小靳脱下自己的外衣,兜头给她披上。小钰道:“不要,小靳哥,雨这么大,你也冷的。”

小靳嘿嘿笑道:“这也叫大雨?跟我们那里的比起来,简直就当没下一样!你不要管,我走了一阵还正热着呢,再说,等会儿说不定还要和老黄切磋一下,又要出汗,反正都要脱了的。你先披着!”

小钰听了,只好披着,低声道:“小靳哥……你的衣服好暖……”

小靳洋洋得意,见小钰实在有些累了,站也站不稳,便举着火到旁边一间房子看了看,只见有一张松木小床,床上还铺着些干草,便道:“小钰,来,到这里来休息一下。”

小钰合衣躺下,拉着小靳的一只手,道:“你……你陪着我……”小靳笑道:“那是当然!你睡吧,我给你守着,保管蚊子都不敢咬你。”

小钰对他一笑,闭上眼,不一会儿便安心睡着了。外面雷电交加,有好几处破口漏进风雨。小靳小心地从小钰手心里抽出手,摸到缝隙处,用谷草一一塞紧。

正做着,忽地一惊,跳起身来,只见老黄正靠在门边,看着熟睡中的小钰。小靳一步跨到床前,壮起胆子道:“你要做什么?我……我老婆在睡觉!”

老黄举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小壶,道:“有酒,你喝不喝?”

小靳见今晚老黄是不好对付了,摸着脑门道:“酒吗?好!喝他妈的!”拉着老黄走到桌前坐下,道:“来来,喝酒,妈的,老天不让我们乐,我们自己寻开心!”说着提起那壶酒就喝,不料一不留神猛灌了一大口,顿时烧得整个肚子火烫,憋了半天才叫出一声:“好酒!真他妈够劲……嗯……对了,这酒你从哪里找来的?”

老黄指着墙角一堆破烂的瓦罐,道:“那里找的。”

小靳噗的一声吐出来,叫道:“这屋里的?你……你他妈的想害死我?”拼命掐着脖子,又伸手进嘴里掏,弄得干呕,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老黄不管他,提起壶浅浅地喝了一口。小靳扶着桌子站起来,道:“喂!你还敢喝?”

老黄道:“是好酒,封得好好的。你还要么?”小靳呸道:“好酒你自己喝啊!喝不死你!”

老黄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道:“师父说,人能制性,最为重要。如果这般喝下去,不知道会不会乱性?”小靳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摸着肚子半天,似乎除了身体发热,也没见有什么其他症状,心中稍安。他本就没啥酒量,刚才那一口灌得有点猛,这会儿酒劲冲到脑门上,起了一头的热汗,脑子渐渐模糊起来,想:“哼,看来还不是什么坏酒……呃……果然喝了酒,身体热起来了。老猎户们都喜欢自己酿果子酒,据说大补,妈的,这种好事可不能便宜了老僵尸一个人!”这么想着,又夹手抢过酒壶,道:“哈哈,你师傅说得很对,不能乱喝,兄弟我来帮你喝!”又猛灌了几口。老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小靳放下酒壶,眨眨眼睛,抓牢了桌子,道:“妈的,这地方怎么是斜的?老、老黄啊,我、我……我还没问你呢,你、你出了白马寺后,到哪里去了?哈哈、哈哈,天下武功比你高的,嗯……我想想……对了,有不认儿子的林晋、抢别人儿子的林普,还……还有生儿子的须鸿统统都不见了,那你不是可以……那个叫什么来着……武林称雄!”

他问了后,只觉天地越来越斜,几乎要倒个个儿,干脆将整个身子都趴在桌子上,等着听老黄的传奇。谁知过了老半天,老黄都没有说话。小靳抬起头,模糊中见老黄仍旧端坐着不动。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些,只见灯光照在老黄身上,映得他如庙里泥塑的罗汉一般。

小靳不耐烦地叫道:“喂,老黄,你……呃……你倒是说呀!”又过了一阵,才听老黄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我甚至记不清我是谁了。我是谁呢?”

小靳大着舌头傻笑道:“你……你是谁?你是老黄知不知道?我、我们山上猎户家的狗就叫老黄,后来……后来疯了……哈哈,哈哈!”

老黄哦了一声。他身上骨骼咯咯作响,全身都绷紧了,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平静,仿佛梦中醒来轻声自语一样:“对了,我记起我是谁了……我曾以为我逃了,我曾以为我死了,我以为师父……师父……可是没有。我这一辈子逃脱不了的宿命,从七岁那一年,从我开始叫做林哀起,就已经注定了……那一天夜里,也是这般的大雨……”

小靳这个时候若是清醒的,必定尿湿裤子,幸亏喝多了酒,闻言只是觉得有趣,笑道:“哈哈,宿命,哈哈哈哈!我喜欢这东西!接、接着讲啊!”

老黄也拍手笑道:“哈哈,是啊!全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师父曾经说师弟,聪明睿智,通达事理,白马寺一百多个和尚,没有谁比得上他。可惜却又过于执著,一旦迷上什么,万难自拔……师父说得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哈哈!”

小靳用力拍打桌子,叫道:“好!这一段说得好!大爷赏……赏钱!”

老黄也不看他,接着道:“师父说我有妄念,说师兄有邪念,说得多好呀!我不知道什么是妄念,如果说想要成为武林第一高手就是妄念,想要练到武功的极至就是妄念,那我是有的……可是师父,你……你不也一样么?师父,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驱走师兄了。那一日你责骂师兄练功入魔,我偷偷看见了。可是后来入魔的却是你……哈哈,哈哈,原来你也知道会入魔,原来师兄也看穿了你会入魔,你害怕承认,就把也在修炼《多喏阿心经》的师兄赶走,从此再也不传别人……嘿嘿,嘿嘿,我可是看见的!”

他站起身,慢慢在屋子里转着,身体依旧僵直,连转弯都有些困难,走得摇摇晃晃。他继续说道:“你给我们讲无我、人、众生、寿者相……师父,真的是这样么?你曾说‘人生梦醒处,回首总成空。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讲得好,讲得好,我一直记得。不过你的头还没有临白刃,只不过徒弟的功力比你高了那么一点儿,你就忍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靳听他笑得高兴,忙道:“什么事这么高兴?临……临白刃是什么玩意儿?”老黄僵硬地举起手,在自己脖子处一比,道:“就是砍脑袋。”

小靳哈哈大笑,觉得实在太有意思了,自己可也不能落后,叫道:“好玩,好玩!我、我也来讲一个……讲什么呢?对了!我、我讲个狗屎和尚的事!”

老黄道:“什么狗屎和尚?”

小靳道:“哈哈哈哈!狗屎和尚的故事包你没听过!说是以前佛祖在时,有个人叫做什么周利盘……什么的,妈的!真是奇怪的名字。他想要出家,可是他年纪太大了,人又傻乎乎的,别说念佛经了,就连、连阿弥陀佛都不会念。于是佛祖的弟子,什么阿难呀、须菩提呀、舍利子呀都在山门口拦住他,不让他进去见佛祖。佛祖老爷子就生气了,板着脸,说人家诚心学习,你们怎么不许呢?阿难说,我们都看过了,这人五百生都与佛无缘,这样的人怎么能收?佛祖就说:所以你们只能做罗汉,不能成佛,只看得到五百生。他五百生前曾经供奉过我,你们知道吗?你……你知道他怎样供奉佛祖吗?”

这一次,老黄又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小靳洋洋得意,也耐心地等了老半天才道:“原来五百生前,那人是一条狗啊,有一次跑到一个地方吃屎,没想到屎沾到它尾巴上了。于是它就拼命跑,跑过一个古塔时,尾巴一甩,把屎甩在古塔上。那古塔正好是佛祖那一生修到的独觉佛的舍利塔。佛说:福德无量,这就算跟佛结缘了!哈哈!”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老黄双掌齐推,重重击在面前的墙上,力道之大,竟将整面石墙推出老远。小靳猝不及防,被涌起的掌风掀起老高,落下时压塌了桌子。他还没回过神,周围乒乒乓乓地乱响,屋顶塌了一大半。只差一步,落下的木梁就要生生埋了他。大雨倾盆,立刻浇灭了灯,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小靳骇得心差点跳出喉咙,刹那间酒也全醒了。只听小钰的惊呼声传来,他没有半点儿犹豫,跳起来就跑,幸亏这两间屋子各自独立,那间房除了震歪了几根梁外,并没有坍塌。

小靳借着闪电的光,摸进屋里,一把抱住小钰,叫道:“别怕!我们走!”他记得这屋子的房门所在,抱着小钰,一脚踢开破门,顶着风雨冲了出去。

刚跑出几丈远,忽地头顶风响,老黄掠过了他。电光一闪,小靳眼见着老黄落地时竟摔了一跤。不过他飞快地撑起半边身子,一头苍白的头发拖在地上,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盯着小靳。

小钰死死抱紧小靳,头埋入他胸膛里。小靳颤声道:“老……老黄,我讲的笑话……好……好不好笑?”老黄呆呆地看着他,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小靳偷偷往后退着,一面道:“老黄,你怎么了——啊,对了,今日还忘了给你说心经了,正好正好,咱们这就补上!这个这个……地龙真经,利在底功。全身炼……”

老黄蓦地抢上一步,嘶声道:“为什么福德无量?为什么?”他眼中凶光闪烁,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小靳往后一跳,不料脚底一滑,摔个跟斗,摔得眼冒金星。幸好小钰在他怀里,并未摔到。她刚要尖叫,小靳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他顾不得喊痛,抱着她一起又站起来,知道此刻千万不能逃,可是一时惶急,也不知该说什么。

老黄一步步踏着积水走近,道:“为什么福德无量?佛为什么要收这个傻子?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后却成就了罗汉?”

小靳好容易才让自己没有撒腿逃跑,颤声道:“你……你说这是为什么?”老黄一把抱住脑袋,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也想不通!师父……师父也给我讲……他给我讲了好多次,可是我……我就是想不通!我悟不到啊!”黑暗中听见砰砰有声,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小靳见他正用手猛砸自己的脑袋,额头已溅出血来。

小靳拉着小钰偷偷后退,一面道:“想,多想想……幸许就想出来了?啊,对了,和尚说,屎对狗就跟我们人吃的山珍海味一样,美味呀美味!可是那狗却无心地一甩,什么不住相地一甩……总之,就是这样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又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惨白的天穹下,老黄垂手呆立,喃喃地道:“无心?不住于相?无心?不住于相?”将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地念着。

小靳和小钰退着退着,一下撞到房子的墙上。小钰瘫在地上,低声抽泣道:“我……我走不动了。小靳哥……”小靳把心一横,心道:“老子索性把多喏阿心经一口气全念给他听,让他慢慢练去。那钟老大和贾老二昨日能寻到我们,必定不会善罢,肯定还在这周围晃荡。只要老黄两、三天不来找麻烦,大概就能想到办法逃出去了。”

当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老黄,老黄啊!今日你救我老婆,其实我还是很领情的。这样罢,咱们都这番交情了,我也不想再为难你。今日就干脆点,把多喏阿心经全念给你听……喂,你在听我说话没有?喂!”

老黄啊的一声,道:“怎么?”

小靳道:“我……我说……那个多喏阿心经,你究竟还听不听?”

老黄道:“多喏阿心经……啊……是了,我记得……师弟说自性圆觉,我……我的功力已堪与师兄相比,我……我已见证武学的最高境界,连师傅也不能拿我怎样,为什么还是不能圆觉?”

小靳见他越发失魂落魄,管他有没有用,眼睛一闭,将多喏阿心经剩下的部分大声念出来:“地龙真经,利在底功。全身炼的,强固精明。伸可成曲,住亦能行。曲如伏虎,升比腾龙。行住无迹,伸曲浅踪……”

忽感有人在拉扯自己,小靳睁眼一看,却是小钰。小钰胆怯地指着前面,道:“他……他走了。”

此时雨已越下越大,如千万根水柱将天地相连。每一道闪电照亮天地,小靳就见老黄离得更远一些,离林子更近一点。五、六道闪电过后,老黄已彻底消失不见了。

小靳脚一软,瘫坐在泥水中,心道:“妈妈的,老黄这次可疯得不轻,连日思夜想的心经都不听了。也好,老子挨一天是一天!”


第二日,小靳跑到瀑布处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老黄,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小钰经过一夜休息,精神已经大好。反正老黄要找到自己也容易,两人也没啥顾忌了,干脆相携而行,绕了一大圈,终于下到瀑布底,继续沿着河流走。走了一上午,在河边见到了两个熄灭没多久的火堆,还有猎狗的粪便,看来离走出森林不远了。两人欢欣鼓舞,在河边略做盘桓,吃了点东西,继续上路。

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已上了一条山路,小靳分辨方向,决定继续朝北走。小钰脚打起了泡,本想瞒着小靳,走着走着,自己却哭了出来。小靳心痛得第一次骂她一顿,背着她走。这样一来速度变慢了许多。

小钰伏在小靳背上,抽泣了半天仍不止歇。小靳道:“好了,别哭了,算我不对,不该骂你。”小钰使劲摇头,哭得更大声了。小靳道:“是了是了,你这样的娇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番苦,也怪我没想到。你放心,出去后,我就去找钟老大。他名头那么大,随便哪条道上的兄弟都知道……”

正劝着,小靳忽地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四周草丛之中,有什么人正在偷窥自己。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内力增强,直觉比以往敏锐了许多,左右打量,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只要稍微凝神,这感觉就分外的强。

小靳心道:“是什么人?马贼?那日的残兵?妈的,老子单枪匹马,可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便大声道:“哎,说起来就是气,你说我俩多倒霉吧,被残兵抢一通,又被山贼搜刮一阵,别说留些钱财了,若非山贼大王大发慈悲,只怕连命都要扔在山里。现下一个子没有,饿了三天了……哎哟我饿哟!只有赶紧找到你大哥钟老大。哼哼,说起他,这个这个……号称‘飞天入地神剑无敌一拳镇七八座山’,这方圆百里,没有一个不买他帐的……”

正待把这个贾老二的外号好好发扬一番,以镇住对方,忽听前面林中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原来是钟施主的朋友。”另有一人道:“谁?谁他妈是我朋友?”

小钰猛地抬起头,尖叫道:“钟大哥!大哥!姐姐!”林中那人亦是大叫,小靳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一花,有两人飞一般冲到面前。当日在马车里与小钰一道的妇人一把抢过小钰,抱在怀里,喜道:“妹子,真的是你!”小钰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钟夫人亦垂下泪来,摸着她的头发不住安慰。

钟老大在老婆周围乱旋,笑道:“哈哈!妈的!丫头,你真是命大呀!”旋了半天,突然停在小靳身前,一巴掌拍在小靳肩头,小靳仿佛被重锤一击,脚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钟老大忙扶住他,笑道:“对不住啊,兄弟!老子一欢喜就是这样!”

小靳勉强笑道:“钟老大好。”钟老大奇道:“你认识我吗?我怎么觉得你眼生得紧?”

小靳道:“也……也不算认识,小的原是商队的人。”

钟老大道:“哦,原来是这样!是你救了小钰的,你又把她送回来,好!这就是老子的兄弟了!以后跟着我混,这百八十里地,还是有人买我帐的,哈哈!”

此时有五位僧人自林中出来,三个年轻小伙,另两个则已花白了头发,都穿着一色青衣。其中一人呼哨一声,两边草丛里忽地又钻出十来名年轻僧人,有的背着厚背大刀,有的扛着齐眉棍,还有三人背着铁胎牛筋弓。这些僧人们个个铁青着脸,隐隐围成一个圈,仿佛猎户们围虎的架势,看得小靳暗自心惊。

那当先的僧人走近了小靳,合十道:“阿弥陀佛。请问小施主高姓大名?”

小靳道:“啊,我?我……我叫小靳。”

那僧人道:“小靳施主,这些天来是什么人挟持了你与那位女施主,可否告知贫僧?”

钟老大道:“是啊,兄弟,是不是突袭车队的那人?”那僧人接口道:“是不是一个和尚?”

小靳见他眼中露出急切的眼光,神色间却有些许杀气。这些天来跟老黄待得久了,早学会了谨慎小心,便道:“这位大师是……”

钟老大道:“这位是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大师,这位是圆真大师,这三位也是戒律院的高僧,都是江湖上久仰的高人。小兄弟,你不用怕,原原本本说出来,我跟几位大师正是要进山捉拿那妖孽的。”那僧人听了钟老大的赞赏,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小靳心中一跳,想:“老子说看着秃头别扭呢,原来又是白马寺的。糟糕,看这些人有备而来,老黄这次可遇到大麻烦了。”

他这些日子来跟老黄朝夕相处,虽然一开始非常害怕,只想着要逃走,但是久了摸到了老黄的一些脾气,倒也不觉得有多可怕,有时还颇觉有趣。再加上自己有难时,老黄从来都是随叫随到,亦不计较,好象自己养的狗一般。此刻听到这几个态度嚣张的和尚要拿他,小靳心中顿生反感。他眼珠一转,拍着胸口道:“是啊!可吓死我!”

圆性眼中放出光来,道:“真是和尚?哼,果然是那孽贼……”小靳道:“什么和尚?我有说和尚吗?我可从没见过头发长那么长的和尚。我说就是那袭击车队的人,其余的就不晓得了。”

圆性一怔,他身旁的圆真道:“师兄,也许此人数十年在山中,早已不似当年的模样了。”圆性点点头,道:“小施主,他为何杀了其他人,你们二人却能逃脱呢?”

小靳瞪大了眼睛,知道这个谎要撒得不圆,不单老黄的秘密会被揭穿,自己会多喏阿心经的事也遮不住。和尚好象曾说过他与白马寺有过节,不愿再与之有任何关系,而且听老黄的口气,多喏阿心经可不是能随便乱传人的。这几个白马寺的高僧个个鼻子朝天,若是知道自己这小混混都会,不当场杀人灭口、剥皮抽筋才怪。当下道:“想当日……真是……咳咳……一言难尽……”

小钰忽然叫道:“钟大哥,小靳哥背了我两天了,实在太累,你让他先歇会儿吧。小靳哥,来,这里!”钟夫人也道:“是啊,小兄弟,你且先歇一歇罢。”

小靳松了口气,刚要溜过去,圆性突地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道:“施主,这些先可不谈,只是情势紧迫,你且先说说那人现在何处?”另几名僧人也不声不响地围了过来。

小靳道:“哎哟,我头好痛……三天没睡觉了……好象是那边?又好象是……”捂着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圆性道:“施主是记不清了,还是不愿意说?此人乃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小施主,可别助纣为虐。”说到最后一句,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将小靳手腕握住。小靳顿觉如伸入火碳中一般,“哇啊”一声惨叫,全身软倒。

小钰大叫:“小靳哥,你怎么了?”钟老大也是一怔,道:“大师,这是为何?”

圆性不答,回头道:“带那孽贼出来。”两名僧人押了一人自林中走出。那人头上笼着黑布,看不见面目。

钟老大夫妇与谢谊前日偷袭老黄未果,仍不甘心,第二日继续分头寻找。那日下午,钟老大夫妇在这山路上遇上了白马寺诸僧,相互一打听,原来白马寺得到消息,正在此地寻找一名夙敌。听了钟老大对老黄武功的叙述,圆性等人确定就是要寻找的人,于是一面遣人入山林搜寻,一面在出山的各条道路上设下埋伏,没想到才等了一天,就见到小靳和小钰二人出来。此刻钟老大虽见小钰与小靳交情极好,但他二人竟能在那狂人手下全身而退,自己心中也疑惑万分,是以并不出手阻拦。

那人手足瘫软,完全被两名僧人架着走,钟老大一见便知是被挑断了手脚经脉,成了废人。走近了,隐约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看来施刑不久,伤口还未长好。圆性一把扯下他头上的黑布,冷冷地道:“小施主,这个人是本寺三十年前叛逃的弟子,你大概不会不认得吧?”

小靳脑中嗡的一响,心道:“完了!老子这次真的叫做捉奸在床,跑不了了!”但见那人干瘦的脸,面堂又青又黑,一副痨病相,不是水耗子头陆老大是谁?

圆性见他傻了眼,哼了一声,道:“陆平原,你说。”陆平原虚弱地抬起头看了小靳两眼,道:“是……是他……就是他跟二师祖……”圆性大声道:“好了!是他就行了,其余不相干的别说。”

他转头对钟老大道:“钟施主,本寺不幸,出了这种孽徒,竟藏匿在巨野泽里做了水匪,实在惭愧。我寺已将其擒拿。说来也巧,当日他亲眼见到,这位小施主协助本寺要擒拿的那人一同自巨野泽逃到此地……”

小靳大声道:“说谎!是他逼我……”圆性手中微一加力,小靳胸口顿时堵住,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哪里还发得出声音?

小钰见小靳脸色通红,极痛苦的样子,大叫道:“小靳哥!钟大哥,快救小靳!”挣扎着要过来,钟夫人拉住了她,道:“圆性大师,这是什么意思?”钟老大也一把拉住小靳另一只手,道:“大师,搞清楚了再下结论,对一个小孩下这重手,恐怕有失身份。”

圆性冷笑道:“此人与那人狼狈为奸,贫僧怀疑他之所以出来,只不过想博得诸位信任,其实另有图谋!贫僧心意已决,在祖师面前发下毒誓,一定要擒拿此人,得罪了!”

他手将小靳一扯一带,内力激发,透过小靳身体,撞在钟老大手腕之间。小靳仿佛觉得一把利刃横着穿过身体,痛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钟老大猝不及防,亦被他内力弹开,心中顿时大怒,刚要动手,忽听钟夫人道:“住手!”

钟老大眼睛一转,但见四周僧人已全数进入攻击状态,戒律院其余四僧已占住自己四周退路,双手捏着莲花手印,正是白马寺莲花拳法的起手式,而另外四名棍僧、四名刀僧跟三名弓手则围住了钟夫人与小钰,弓弦绷得紧紧的,只等圆性口令行事。

钟夫人道:“小钰乖,别闹。”暗中运劲点了她昏睡穴道,小钰瞪大了眼,看着同样无法出声的小靳,怔怔地流下一滴泪水,头一歪昏了过去。钟老大嘿嘿一笑,道:“什么屁大的事呢,值得大师这般紧张?你师兄可好?老子好久没找他喝酒了,本打算这边事一了就过去叙叙旧,既然你们戒律院五大高手一齐出面,还有什么办不了的?这热闹老子就不去凑了,你们看着办吧。”

圆性合十道:“阿弥陀佛。钟施主,我们方丈很好,也很挂记施主。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日后必登门谢罪。”

他手一招,两名僧人上来提了小靳就走,跟着是那十几名武僧。待他们走远了,圆性使个眼色,戒律院五僧排成一行,对钟老大夫妇合十行礼,并不多言,径直飞身入林,一瞬间就没入林中,不见踪影。

“妈的!老子就没受过这窝囊气!这些死秃驴,还真是给脸不要了!”钟老大狠狠一脚,踢飞个石子,那石子在一棵树上一撞,反弹回来,险些砸到他自己身上。他狼狈闪身避开,怒道:“老子不把这场子找回来,从今以后双手撑地,拿屁股当脸!”

钟夫人抱起小钰,道:“白马寺这一次就出动了三十多人,看来那人来头非同小可,我带小钰先到前面,叫下人们安顿她,你去约定的地方等等谢谊,大家凑齐了再走,看看他们究竟耍什么花样。哼,白马寺就算天下第一,却也不能把我夫妻这般戏弄!”

钟老大一拍大腿,叫道:“就是夫人这句话,老子跟他们拼了!”钟夫人道:“我回来前,可别轻举妄动啊。我们说好了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钟老大道:“你看看你,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活的?”钟夫人脸上一红,纵到丈夫身边,在他脸上轻轻一吻,随即道:“你要敢逞能,我把你这把胡子一根一根地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