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小心地拨开泥土,一阵香气扑面而来,他不禁欢呼一声,叫道:“好了!这野鸡真肥,好多油,哈哈哈哈!”

一旁老黄闻到这味也忍不住凑过来,帮着他掰开泥块,露出热气腾腾的鸡身。小靳提起鸡身打量打量,看到自己刚才偷偷做的记号,道:“这是那只老鸡,妈的,老子就吃亏一点,那只童子鸡你吃,看你一脸青色,扑扑元气。”说着提了鸡到一旁猛吃。老黄掰开另一只鸡,吃了几口,皱眉道:“怎么这只童子鸡肉这么老?”小靳装出拼命撕扯的样子,含混地道:“泥棒鸡虽然免了拔毛的麻烦,可就有这毛病,闷得肉老。不过没关系,肉老是老,该补的还是能补。快吃吧!”

小靳吃完野鸡,满意地摸着肚子,躺在草丛中看天上的星星。他二人自打离开水牢后,一路北上,水匪是一个也没再见到,估计陆老大携一众老少耗子们避难去了。不知是不是战事吃紧,连过往商船也极少见到。两人在泽里转了几天,放弃了找水耗子窝的打算,渡过巨野泽,继续北上。小靳一门心思只想到东平,可是又怕老黄这样子太恐怖,吓死路人事小,惹得他发疯大开杀戒可不得了,是以以练功为由昼伏夜行。白天就藏身密林,老黄去打野味消遣,自己加紧练功,晚上再走。

他出来后练功愈勤,那一套拳脚自然只有背着老黄时才练,但坐功却可随时练习,反正都是老一屁股坐着,谁都一样。这个时候通常老黄陪他一起坐,小靳一旦经络疼痛,便停止练道曾教的内息法,装模作样练练石壁上的心法,一面叫老黄运气入他体内,帮他顺气调节。小靳知道他其实也在暗中体察自己内息的运动,只作不懂,一有动静就大呼小叫,有时根本是自己想感受感受某一处经络过气的感觉,也要老黄出手。好在老黄内力深湛,又巴不得小靳早日练出来印证心法,是以从不偷懒,随传随到。

这一日练功完毕,小靳只觉腰酸背痛,吃完了野鸡躺着,腰痛还是不减,便揉着肩膀随口道:“妈的,只觉四肢气动,不觉胸腹间有何动静,搞得老子腰这般酸痛。”

其实以他练功的日子算来,功力实在太浅,只怕寻常练外功的武夫不知不觉间蓄积的内力都比他强,要想略有气感,至少也须练习数年以上。但因为是老黄在他体内强行注入四肢,感觉想有多强就有多强,所以自然而然便想到其他经络。这种情况本极之危险,应更加小心谨慎,循序渐进才行。

这道理老黄不是不懂,只不过他自己就是个非要逆天而行、急功近利的人,听了这话,深以为忧。当下走到一边沉思起来。小靳也懒得管他,叼了根草哼哼小调。

夜风带来阵阵草木和野花香气,闻之中人欲醉,小靳闻着哼着,几乎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睁眼,吓了一大跳——老黄不知何时凑到他面前,见他睁眼,叫道:“我、我想通了!”

“什……什么狗屁想通了?”

老黄郑重地道:“不是狗屁!你听我讲:凡夫血气方刚者,正经十二脉,五藏六腑均有一副好生机,气血旺盛,但是奇经八脉却较少浸及。我师傅曾经说过,内气布满正经十二脉,有多余者方溢入奇经八脉,尤又以任、督二脉为重。盖因此二脉之运行,能贯通入脑,下连心脏,只有通达此二脉,才能进入细微息相,达有漏、无漏的禅者境界。嗯……咱们便这么来!”

伸手拉小靳起来坐好,小靳还没回过神,见他一屁股坐在自己身后,伸手搭上后背风门穴,猛地一震,竟运功入内。小靳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喂喂!你干什么?手脚还没好,你又动老子身体,弄死了怎么办?”想要抽身逃开,但老黄的手似有吸力般,无论怎么挣扎都扯不开,但觉一股股气流顺着脊背往上爬,小靳汗如雨下,颤声道:“老黄,这……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到底想要怎样?”

老黄道:“别动,我正为你打通督脉。”

小靳想起道曾说过的话,骂道:“放屁!任督二脉是什么人都可以打通的么?别说我才练这么几天,练上三五十年也不见得通得了。你乱给老子通气,你……你逮着什么就灌,你当老子是猪大肠么?快放手啊!”

老黄得意洋洋地道:“这不是打通任督二脉,我已经算好了!从风门而入,达命门,命门接连十二经络,通了之后,反正你手足各络气正有余,溢入督脉,上通天门,下达内府,正好正好!”

小靳怒道:“什么正好!老子要那些寒气到肚子里干什么?”

老黄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些气虽然寒,只是因为在手少阴等脉络间运行,经过‘井’、‘荣’、‘俞’、‘原’、‘合’各相应穴道,才成寒气。进入督脉,你运行一周天后,自然不寒。你不要乱动,听我的话没错。”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小靳觉得那一股股气逆行至命门附近,反复盘横冲刺,好象有几把刀在背上乱戳。他不住破口痛骂,老黄却越发有耐心,运了一阵,左手抵在右手太渊,“呵”的轻喝一声,小靳只觉命门处象突然插了一刀般剧痛,他张大了嘴还没叫出来,眼一黑已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幽幽醒来,但见眼前星光灿烂。他吐了一口气,刚一动弹,“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原来背上如裂开般痛楚难当。

小靳嘶嘶地吸着冷气,花了老大力气翻过身伏在地上,心中又惊又怒,不晓得老黄对自己做了什么。他歇了半天,等疼痛渐缓,闭目运气,想看看究竟又多了什么。他先查看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等几路原先中招的经络,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待运气到手少阳三焦经时,忽地浑身一跳——原本没什么气的经络,此刻居然也气感十足。

“老黄!王八蛋!秃毛老僵尸!滚出来!咳咳……痛死你爷爷了!”小靳乱吼一阵,耳边却只有猎猎晚风,老黄照例又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他妈的,妈的!他十八代祖宗的……”小靳一边骂一边眼泪汪汪,试着运行一小周天,果然不出所料,不止任、督二脉,连着带脉、衡脉,什么不关屁事的阳维脉、阴维脉……统统寒气逼人。以前“经络崩坏”,还只局限在四肢范围,这下子被老黄强行突破命门,因命门是十二经络相交之所,上下贯通,左右交融,彻彻底底无一遗漏地崩坏了。

小靳试着骂着哭着,身上越来越冰寒,到后来竟冷得手足颤抖,肌肉僵硬,连骂也骂不出来了。他想:“妈的,这个没心没肺的前朝老僵尸,在老子身上试这试那……他把老子当猴子吗?不行!不行!以前还以为可以把他当狗使唤,没想到这狗发了疯还好,没疯的时候就想着方地骑到老子头上拉屎……得走,非走不可了!老子可没几条命可以陪他玩!”

他咬着牙撑起身子,借助北极星辨明方向,想:“得到东平去……看来只有和尚能救命了!”侧耳凝神了一会儿,确实没听见老黄的动静,当下伏在草中,一步步往前爬去。

他爬了一阵,翻过一个小山丘,只觉体内的寒气上下乱蹿,几乎把自己冻成冰块。想起老黄将着火的木头冻成冰的情形,心中止不住地乱跳,手上一滑,从山丘上滚下去,一头闯进灌木丛中。灌木的枝条拉得他身上到处是口子,他却没啥感觉。

“这……这样子不行!”他想:“再这么下去,走不出一里路就得冻死了。得……得……”当下用尽全身力气盘膝坐好,运功抵御。

现在小靳全身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别经之外,其余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内气息蹿动,一会儿互相撞击,一会儿又缠绕不休,可是因不是自己修行得来,不能相融,亦不能进入丹田气海之中。小靳运行两三个周天,花了差不多两、三个时辰,其间几次痛昏过去,醒来后又咬牙继续坚持。

“他妈的!老子偏不死!老子才不跟你一道当僵尸!哇……呸!什么?是血?妈的……”小靳时而悲愤交加涕泪交流,时而又因气息蹿动搞得四肢酸痒忍不出出声傻笑。有时手少阴心经上的气息与督脉上的气息一碰,气便沿着极泉、青灵、少海……一路跳下去,手也跟着翩翩舞动;有时则是足太阳膀胱经上的委阳、飞扬、京骨一路拥塞,气行不畅,小腿乱抽,人就在地上乱蹦。他身上的衣服不知被打湿了几次,人几乎处于虚脱边缘,但心中那不肯死去的念头依然执作,强撑着没有倒下。

当坚持运行四、五次之后,渐渐地每吸一口气进去,便觉有那么一丝稍微温暖的气息在一众寒气间慢慢下降,沉入丹田之中不见。他不知道自己虽然被老黄强行突破命门,险些丧命,但却确实使胸府之间经络开启,吸进来的气经行一周后,已变作自己的内力融入气海。这内力太过弱小,几乎不抵什么作用,但小靳感得有这么一点暖气,总胜过全身都冷,心中不觉大喜,更专注地运功。过了不久,渐渐入定,耳中不闻,闭目不视,心也渐渐沉寂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当小靳再次睁开眼睛时,但觉眼前一片光明,远处的山头上霞光万道,已是日出时分。他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竟然坐了整个晚上。他动一动身子,却不觉怎样疲劳,身体内仍然寒气逼人,但已不至于冻僵。他呼出一口气,再深深一吸,再次感受到那暖流自胸间生起,缓缓沉入丹田。

“果……果然……是……是……”身后突然响起老黄惊惶至极的声音。

小靳吓得浑身一颤,跳起身,只见老黄那张本已恐怖的脸更加扭曲变型,怔怔地看着自己,好似见到世间最最不可思议的怪事,张着嘴,手哆嗦着指向自己,颤声道:“你……你……果然是……这是……”

小靳暗叫不好,自己刚才练功时一定被这家伙偷偷试过了。他一时惶急,还没想出什么法子,眼前人影一晃,老黄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脉门,喝道:“吸气!”

“吸……吸气就吸气!”小靳猛吸几口气。老黄并不言语,手中加紧,小靳哎哟一声惨叫,忙用力抵抗,不由自主以内息法吸入一口气,那暖意一起,手腕间的疼痛仿佛就减少几分。

他刚意识到不能运功,老黄已颤声道:“这是什么?这……这是多喏阿心经……这是……”

小靳放声尖叫道:“什么狗屁多什么心经!这不是我教你的‘碧石心法’吗?”

老黄放开了他,不住倒退,一面不住喘气,摇头道:“不对……不对……不是,是……是……一定是……师傅他……是‘多喏阿心经’……怎么……”突地暴喝一声:“说谎!”

四周的草被劲风刮得猛地一伏,小靳飞身而起,摔出三丈之外,跌得眼前发黑。他还没爬起身,脖子处忽地一紧,老黄将他高高举起,怒喝道:“说谎!”

远远近近的山林里,群鸟惊飞,野兽咆哮,小靳的耳朵嗡然鸣动,喉头一甜,一股血涌上来,好容易才咽下去。他挣扎着道:“是……你不信我也没办……”

老黄拼命摇头叫道:“不是!不是!多喏阿心经,我师傅没有教给我,为什么教给你!为什么你会!咳咳!”狂怒之下,竟咳出一口血来。

小靳见他的牙齿上沾满血迹,深怕他疯狂起来,一口吃了自己,忽然急中生智,叫道:“是……昨晚有位老先生来教我的……他……他手上、肩头不知为什么血淋淋的,好象……好象没有肉!”

老黄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尖啸,手一松,小靳摔落在地。他顾不得脖子处火辣辣地痛,跳起来指着老黄身后叫道:“就是那里,他……他没有肉,好象被吃了!”

老黄赫然回身,浑身抖得似风中残叶,叫道:“我不信!我不信!出来!你出、出来!”

小靳被他绝望至极的声音叫得背脊寒毛倒竖,知道已是自己存亡的关键时刻了,扯开嗓子跟着尖叫:“就……就是他!你看见没有?哎呀,他……他的鼻子也只剩下两个血洞,好可怕,好可怕!他举起手来了,哎哟,只剩骨头……你见到没有?就在林子里!”

老黄揪着头发,喝道:“不是你……师傅……是……是……我已经吃了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说完最后一句,手一扯,竟将自己的头发扯下一大片。他头上鲜血淋漓,流到布满疤痕的脸上,他也浑然不觉,口中嗬嗬有声,顿了片刻,猛地一蹿,如脱缰野马般向林中狂奔而去,叫道:“滚!滚啊!我吃了你!”

小靳几乎同时撒开丫子朝反方向跑起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吼道:“去你爷爷的!老子给你找到了正主,最好死在林子里,永远不要出来!”


他一口气急奔出八、九里远,心脏差点跳出喉咙,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喘气。四面看看,原来已经跑到官道边上了。他略歇了一会儿,正想越过官道,跑进另一边的林子,忽听一阵马蹄声自官道上传来,他连忙隐身在树后向外望去。

只见官道上走过来长长一队人,排头十几匹马,马上的人提着刀枪,警惕地四处打量,然而看服装又不是官兵。后面则乱七八糟,有拉马的,骑驴的,更多的是赶着马车、牛车,甚至还有几人骑在高高的骆驼上,粗粗一算,总有一百五六十人。这些人一出现,沉寂的官道立时喧闹起来。

小靳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了。其时兵火匪祸,无有一日停歇,所以商人们通常结伴出行,共同雇佣大批保镖,以卫安全。看这商队的规模不小,应该是几天前在东平城集结出发的。

小靳心道:“老黄知道老子要去东平,等他发完了疯一定会来寻找。我若是还未找到和尚就被他发现了可不妙。嗯……”皱眉想了一下,主意一定,待商队走过自己时,突然跑出去,叫道:“大哥大爷,行行好收留小子!可怜我被土匪烧了家,没活路了!”

他寻死觅活地一阵嚎叫,商队里终于出来一人,上下打量了一阵,见他着实细小,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得象是几十天没见过太阳一般,便道:“你叫什么?”小靳磕头道:“大爷,我叫小靳!”那人道:“我们正缺个喂马的,你会做吗?”

小靳大喜道:“小的在家就是喂猪喂马的!”那人回头向商队最末的一辆牛车叫道:“阿二,过来带带他。”对小靳道:“上那辆车。先说好,管饭,工钱一月半吊。”小靳傻笑道:“够了够了!”不住道谢,那人上车径直去了。最后那牛车慢慢驶近,一个跟小靳差不多大小的小子招手道:“上车!”

小靳跳上牛车,心中大叫侥幸。阿二见他不住张嘴傻笑,以为是个傻子,白了两眼,并不说话,指指后头,叫他进车里去。小靳也懒得多说,钻进车中,不禁更是欢喜,原来牛车里堆满了杂物,都是自己以前贩的小零碎,好似回了家一般。他顺手拿过两个瓷瓶,曲指当当一敲,心中已估算出价格来,心道:“这货看着光亮,可惜胚子不好,烧得又过了。这家伙从东平往南贩这种货色,真是有眼无珠,等着亏到光屁股罢。”呵呵一笑,在车中坐定了,继续练功。

中午时分,商队停在一条河边歇息。小靳想:“老黄的鼻子比狗还灵,我这一身两个多月没换,味道十足,可别让他闻到。”便对阿二道:“小、小哥,有没有衣服,换、换换?”

阿二吃着馒头,瞥了他两眼,并不说话。小靳傻笑道:“我……我想买一身。”阿二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走到牛车里翻了一阵,翻出身灰扑扑的衣服,道:“你看这值多少?”

小靳拿起来看看,道:“最……最多也就值一、一吊钱罢?”一吊钱可以买十件这样的衣服。

阿二很为难地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这衣服本来一吊半的,既然大家同乘一辆车了,那就是兄弟了,兄弟之间还说什么呢?一吊就一吊吧。”伸手要钱。

小靳苦着脸道:“我……我身上没有。但、但是,老板说这个月给我两吊钱……哎,还是算了,前、前头可能有卖的……”阿二拍着他肩头,语重心长地道:“都是兄弟,难道我还信不过你吗?其实这衣服白送你也没关系,只不过是位朋友的,我也作不了主啊……发了钱再给,急什么?看你这衣服破得,啧啧,兄弟我都心痛啊。”硬塞到小靳手里,指着河道:“快去洗洗,换新衣服。”

小靳一面往河里走,一面心道:“那就多、多谢兄弟了。只是我隔、隔几天就要走了,从此兄弟俩天涯永隔,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给你这一吊,多可惜?”

他在河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将旧衣服绑在一根木头上,顺水漂下去,心想:“最好漂回巨野泽去,好让老黄回去跟水耗子们多亲近亲近。大家杀来杀去时,小爷我正好去找和尚。”

洗完后爬上岸,见太阳正好,想寻个干爽的地方躺下,好等晒干了穿衣服。他提着衣服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距离,绕过一棵大树,突然一怔。

只见树后草丛中站着一位少女,头上戴着一个野花编的花环,拍着手,嘴里低低地唱着什么。一束束阳光自高大的树冠间射下来,光束里浮尘飘舞,纷纷扬扬,她的头发也在其间随风起伏。

小靳乍一见到她,胸口顿时如同给人重重锤了一下,一时间连一丝气也吸不进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精致的脸,这张润玉一般的脸,这仿佛极品羊脂薄胎瓷瓶的脸……脑中止不住地眩晕。眼前一道道耀目的光似乎不是自头顶的太阳射过来,而是从她那圆洁清朗的眸子中发出。她的眼一转,那些光便跟着晃动,她的眉微微一敛,天地间立刻就暗淡了许多。她眨了眨眼,那两只碧色的瞳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水,跟着一滴比珍珠还晶莹的泪水涌出眼帘,顺着那完美的脸颊慢慢滑落……

“呜——”

“小钰,小钰,你在哪里?为什么哭了?”远远传来一位妇人的声音。

小靳脑袋嗡的一响,惊得跳起身来——原来那少女正指着自己的光身子哭泣!竟然用自己形容猥琐的身体吓哭了她!

小靳满脸羞愧难当,几乎恨不能在树上一头撞死。他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转身飞也似跑了几步,一头扎进灌木丛中,向前猛爬,身上被刺割得到处是血口他也忍住不叫。听那人向这边走来,边走边道:“小钰,哭什么呀,乖,别怕。是不是饿了?叫你别出来的嘛……”不住哄劝,那少女呜咽了一阵,声音渐渐远去,似被人带走了。

小靳老半天才挣扎着爬出来,出了一头的汗,心中兀自砰砰乱跳。他想:“妈的!难道我见到仙女了?还是这河里的妖精?人怎么会有这般美丽……她……她的眼睛怎么和阿清那么相象?啊呀……我、我这么光着身子,还吓哭了她,我的个老娘啊……真是羞死了!”狠狠敲了自己脑袋几下。

只听远处阿二喊道:“喂,小靳,小靳!死到哪里去了?快回来要走了!”他忙三两下穿好衣服跑上去。

等到车子启动,向南驶去时,小靳趴在车尾,望着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可惜只见到树影离合,并无一人出现,很快地山移水转,小河也见不着了。他想着那天人般的少女,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长叹一声,倒也很有些“慨时之不归兮,佳人难再”的味道。

第二、第三天,小靳除了一天两次割草来喂马,其余时间都缩在车里,没再见到老黄的踪影。他心中稍安,猜测着老黄要么直上东平,要么被自己的衣服引走了。他体内的寒气仍旧在子时与午时发作,好在午时别人吃饭,子时别人睡觉,都可以躲在车里练功抵御。他知道自己那一丝暖气实在微弱,不知何年才能融合老黄的内力,唯一的办法只有找到和尚帮忙。好在年少无惧,想开了也无所谓了。

到了晚上,车队会围成一圈,中间烧起几堆火,众人围火而坐,或喝酒斗乐,或高谈阔论,也有人取出竹笛轻声吹奏。人们都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悠闲。

这天晚上,小靳估摸着老黄不会再跟来了,闷了这么多天,实在憋得慌,便下车溜达。这片宿营地接近一片密林,隐约有虎狼之声传来,人们不敢走远了,大多十来人围在一辆车前,喝酒聊天。小靳因是新来的,认不得什么人,也参不进去。

他无聊地到处瞎逛,忽见中间空地上有一大群人围着,不知在说什么,气氛甚是热烈。小靳见同车的阿二也混在中间,便也凑过去听。听了一阵,才听明白是在讨论局势。

原来赵国的石祗让冉闵打的叫苦连天,连着被拔了几个城池,现在稍微大一点的只有他亲自死守的襄城。石虎原本有三个儿子,不过一个个为争皇位相互厮杀,一个被弟弟刨肚挖眼而死,另两个则被石虎烧死,唯一剩下的孙子又被冉闵赐死。所以本来根本挨不着皇位边的石祗,也因勉强算是石家正统而成了现下赵国之君,他发出勤王令,各地赵国诸侯们也不得不应应景。在石祗的请求下,辽东慕容俊派遣三万部队南下,至今仍挂着赵国丞相头衔的洛阳姚弋仲也令大儿子姚襄率领三万八千骑兵过来帮忙,再加上冀州一带的赵国宗室石琨也领兵救援,三方聚集了十几万的大军共同狙击冉闵的攻势。战局一时僵持着,究竟谁胜出还很难说。

只不过因羯人已被杀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因屠胡令,不止羯人被杀,其他氐、羌、鲜卑、匈奴、丁零、夫余等多被牵连,现下大家一起进攻冉闵,各地汉人们瞧着天下还不定归谁,也都陆陆续续停止了屠胡。

内中有人大声道:“冉闵大人是西楚霸王降世,那一身铜头铁臂可不是瞎说的!两杆矛戟天下无双!以前胡人当道,老子家几代的家奴都敢蹬鼻子上脸,如今可好!哼,我看呐,就该杀光胡人,毕竟这天下我们汉人才是正统!”周围的人齐声称是。

另一人叹道:“只可惜如今晋室软弱,无力收复大好江山,冉闵也自行称帝,没有南尊晋室。这样下去,不知何年何月天下才可一统。”先前那人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冉闵大人称帝可能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毕竟我中土正统皇室乃晋,那是天下公认的。”

人群里有个年轻人嘿嘿笑道:“赵国当年立国,北到肃慎高丽、西到大宛、东到倭国等小国都纷纷进贡称贺,以为中央之邦,那时晋国在哪里?还有谁给晋进贡?长安、洛阳纷纷沦陷,龟缩江南,真正是正统啊正统!”

先前那人怒道:“贾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认胡赵为君?”那人道:“我不认胡赵,可也不认司马家!这天下乱七八糟,我谁的皇帝也不认。只不过赵高明祖一世英雄,我佩服得紧,不行吗?”先前那人道:“呸,还说不是胡人走狗!”

“咣”的一声,有人拔剑出鞘,众人顿时纷嚷起来,都道:“贾谊,说说而已,何必动刀呢。”也有人说:“何三,人家贾老二的人品你都敢乱讲?还不闭嘴!”

先前那人亢声道:“我……我说的是事实嘛。什么一世英雄,当年还不是个偷马的奴隶。”不过气势已大不如前了。

那贾谊叹息一声,收刀入鞘,道:“旁人都道他出身低微,我最佩服的却正是这一点。想赵高明祖出身奴隶,大字不识一个,却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更重要的是他敬重孔子,下令恢复礼节制度,以春秋前的轩悬之乐、八佾之舞为标准国礼,礼贤下士,创科考以络人才,天下归心。只这份气概,晋国内谁人能比?可叹晋武帝一世雄才,放着那么多儿子不立,却偏偏立个白痴儿皇帝,弄得身后八王纷争,自相残杀,白白把江山让给胡儿。可叹,可叹呀。”

这番话说出来,实在是无可辩驳,当下场中诸人皆是默然。小靳心想:“白痴跟偷马贼都可以当皇帝,妈妈的,什么时候也轮到我当当看。原来已经不屠胡了,那好啊。阿清虽说木瓜脑袋,不过功夫不错,大概熬到现在不成问题。嗯,只有等找到和尚后,再想办法找找她了。”

他懒得再听这些闲话,正想转到一边正耍大刀的场子去看热闹,转眼见阿二缩在一角,贼头贼脑地张望着什么。小靳顺着他眼光瞧去,却是一个小丫鬟,胖呼呼的圆脸,回头看见阿二对她招手,裂嘴而笑,露出一口黄牙。

“简直……俗不可耐!”小靳想起那日见到的仙女,大摇其头。刚转身要走,忽见那女子对阿二比了一个手势。阿二也竖起两根指头比划,又一指外面的林子。那女子点点头,不再看他。

小靳心道:“啊……妈的,这两人眉来眼去,非奸即盗。”发现了别人一个秘密,他心中甚是得意,盘算着如何好生利用,在走之前把那空口乱开的一吊钱兑现,换作从阿二的口袋里掏出来。他想了一阵,打几个哈欠,回车睡觉去了。

半夜里小靳正躺着吐纳内息,突觉身旁睡的阿二掀起车帘,跳到外面去。这正是捉奸拿双的好机会,小靳怎肯错过?当下也起身,悄悄跟在他后面。走到车队边上时,有巡夜的喝道:“是谁?”阿二忙笑道:“李三哥,是我,肚子痛,出去方便方便。”那李三哥便没言语了。小靳伏在地上跟着阿二慢慢爬出去,也无人瞧见。

两人相继进入林中,此时半月正掠过树梢,林子里隐约可见。那阿二走到一棵大树下,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见左右无人,学着鸟的声音叫了几下,就听树后有女子的声音低声道:“二哥?等你好久了!”

阿二低笑道:“我的亲亲秋月想我了。”那女子呸的一声。阿二走到树后,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忽听那女子嘤咛几声,喘着气道:“别……别在这里呀。咱们再进去一点……”阿二急道:“什么这里那里,我……我……”但终究挨不过那女子一再催促,两人携手向林子深处走去。

小靳对这些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一知是根据以前偷看别人洗澡的经验,知道男女确实有别,半解么则是以为男女间可以玩一种好玩的游戏。当下好奇心大起,跟在那两人后面,想要见识见识这人人讳莫如深的把戏。

眼见那两人越走越深,快要进入漆黑的林中,看也看不见了。小靳心头大急,灵机一动,装作狼叫了两声。果然听那女子惊道:“有狼!还是回去吧。”阿二正一头热汗,忙道:“哪里有?好了好了,就在这里,不进去了。”一阵窸窣之声,似乎两人正在解衣,小靳趴在地上,正要上前一点,突然一顿。

地面在微微震动。

他吓了一大跳,感觉象是正有大批马队在林中行进,侧耳听去,夜风凛冽,什么也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内力已超过好多练了十几年的人,感觉敏锐了许多,还以为是错觉,当下耳朵贴近地面听,真的有隐隐的马蹄声响,但却没有马铃声。

什么人会在此时摘铃前行?小靳出了一身冷汗,转身要跑,想了想,在地上摸到块石头向那两人丢去。只听阿二一声惨叫,小靳装着沙哑的声音叫道:“山大王来了,男的剥皮,女的做压寨夫人!”

那两人齐声惊呼,跳起来就跑,这个时候就算不贴在地上,也可听见隐隐的蹄声正迅速靠近。阿二一边跑一边狂叫:“有贼!山大王来了!山大王来了!”

立时有巡夜人咣咣咣地敲起锣,营地顿时喧哗起来。镖师们纷纷起身,有人大声吆喝,指挥他们四面警戒,人人奔走相告,向场中心集中。小靳往营地跑去,一脚踩空,差点跌入一个地洞。他骂骂咧咧再跑几步,突然灵光一闪,想想不对劲,等一下营地可是攻击的中心,一个不好就是全营覆灭,自己钻进去可跑也没处跑了。他眼瞧四周灌木丛生,那地洞隐在后面,十分隐蔽,当下咬牙钻进地洞,拿些枝叶遮住洞口。

他刚布置好,“呼”的一声,一匹马从洞旁跃过,有人长声尖啸,林子里立时有百多人同声附和,马蹄声轰然雷动,开始冲锋。跟着“嗖嗖”放箭之声不绝,一阵箭雨掠过营地,顿时惨叫声四起。

营地里有人纵声叫道:“弩手蹬车射击!”小靳听这声音,知道是商队领头的钟老大。十几名弩手蹬上立在场中的几辆车顶,向外放箭。他们用的是连弩,可以接连两轮发射。小靳透过树叶向营地方向望去,见到十几人跌落马背。这些人甚是硬朗,竟听不到几声惨叫。

马队冲得近了,火光中但见人人紧贴在马背上,躲避弓箭,看来都是长年在马背上混的。钟老大又喝道:“长枪上前!”十几名长枪手冲到正对敌人的马车间隙,立成三排,将三丈长的长枪斜放。更有数人迅速登上旁边的马车,弯弓射击。

眼见离车队只有十来丈了,马队之中有人放声长啸,其余人跟着齐声狂叫,声若狼嚎,直向枪阵冲来,眼见就要扑上枪尖,突然纵马跳跃。当先几匹马高高跃起,可是只有一匹跳过了枪阵,落入圈中,其余几匹撞断几根枪,但终于没能冲过枪阵,被插在枪上。马匹当场毙命,马上之人挥刀砍翻几名长枪兵,亦被乱刀砍落。车上的弓手几乎就抵着下面的人头射击,当即又射翻十数人。刚才带头长啸之人呼哨两声,马队留下十几具尸体,向一旁退去。

那跃入阵中之人纵马狂冲,身上皮铠上插了几支箭仍不跌落,他持一柄长刀,左劈右砍,砍伤了好几人。他绕了两圈,纵马向场中聚集的商人们冲去。商贾们齐声惊呼,忽地有人斜刺里冲出来,往那马脖子上猛地一击,狂野的马竟被这一拳打得斜飞出去,撞过一堆火,在地上滚了两圈方停下来。马匹前腿断裂,再也站不起来。那骑马之人胸口被马身压住,断了好几根肋骨,放声狂叫。数名保镖冲上去,将他乱刀砍成几段。血花四溅,便有数名商人当场昏厥。其余人惊魂稍定,才发现那出击之人是贾谊,顿时纷纷赞颂。

此时那些匪人不住围着车队绕圈子,只把箭往里射,这边的弓弩手也不停往外射击。但马匹奔跑太快,兼之圈外比圈内暗得多,匪人没射中几人,自己倒有十数人中箭。钟老大一面遣人拖下伤员,一面高叫道:“扔火把出去!妈的没事的快扔火把!”

小厮们纷纷涌到火堆前,点着火把往圈外扔去。火把越丢越多,不仅照亮匪人,马匹还得不停躲避地上的火,速度立时慢了下来。贾谊纵上车顶,铁胎弓拉得浑圆,一箭、两箭……一连七箭,就见七人胸口中箭,滚落马鞍,竟是例无虚发。车上的弓弩手齐声高叫,射得更加带劲,又有数人中箭。

马队领头的人再度呼哨一声,带头向林中奔去,其余人也跟着撤退,转眼没入黑暗之中。车队中人人欢呼雀跃,有的称赞钟老大镇定自若,指挥有方,有的佩服贾老二神功无敌,如什么什么之转生,哪个哪个之再世……

钟老大对这些充耳不闻,指挥小厮们清理尸体,救助伤员。贾谊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笑道:“钟兄,今日真是……”忽然住口,因见钟老大眉头紧皱。他迟疑一下,低声道:“敌人还会再来?”钟老大摇头道:“这些人来历不简单,不是普通土匪,断不至如此轻易放弃。”见几人抬着冲进来的那人尸体走过,忙挥手止住。他扯开那人皮甲,周围人都是一惊,只见那人胸口纹着个张口咆哮的狼头,被鲜血染红了,更是骇人。

贾谊道:“是胡人!”钟老大伸手慢慢抹上他兀自瞪着的双眼,道:“这是败下来的残兵,都是战场上拼死拼出来的亡命徒。刚才是谁报的警?若非提前准备,只怕冲进来的就不只这一人了。”

贾谊道:“残兵?难道是从襄城过来的?怎么竟到了这里?”

钟老大摇摇头,突然高声道:“来人,选十五辆结实的车,把货都丢出来,每辆套四匹马。你,还有你,去找牛皮木板来,加固车蓬。你们三人去准备火油。叫商人们集合。”手下人一一应了,分头行事。

立刻就听见几个商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下我的货干什么?”“谁抢我的牛皮毡?你们好大的胆!”“啊!老子的瓷货!老子跟你拼……”

钟老大一把推开要拼命的老子,登上其中一辆车,朗声道:“各位!听我一言!听我一言……别闹,他妈的别闹……想活命的就听老子说!”此言一出,正在喧闹的人群立时静下来,人人抬头,看着胡子一翘一翘的钟老大。

钟老大清清嗓子,道:“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刚才进攻我们的其实不是土匪,而是胡人的残兵……”

刚说道“残兵”二字,下面顿时一阵惊呼,人人脸色煞白。钟老大道:“前些日子残兵袭击商队的事大家也都听说过了,除了货被抢光外,人畜一概不留活口。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便自襄城一带流窜到了这里。以我们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住,刚才那伙人,我估计只是一小部分,他们暂时撤退,只是没有料到我们会抵抗得这么顽强。一旦主力出来,我们若还死守在这里一定完蛋!所以,那边组织了十几辆车,先护送大家向东撤退,我带一队人留下佯守一阵,等你们撤远了再走。希望胡人只抢货物,不会再追上来杀人。”

商人们顿时哭叫起来,有人抱头哭喊:“我的货啊!我的货啊!我的老命啊!”有人叫道:“你怎么就知道抵挡不住?或许只是这么一帮人呢?”更有人怒道:“花钱请些废物,老子不走!”便有几十人跟着一起叫道:“不走!不走!货就是老子的命!”

钟老大手一挥,十几名保镖登上马车,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无所谓地道:“想留下不走的,本人非常欢迎。这份与敌同偕的精神,本人实在佩服得紧,每人发匕首一把,以便乱刀下来时,给自己一个痛快。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的,或则钱还嫌没赚够的,赶快,那边车坐满就走,坦白地说,位置肯定是不够的……”

此言一出,人群立即向马车蜂拥而去,人人争先恐后,深怕落单。那几个车主更是狂叫:“老子的车!老子的货啊!老子先上!”车上的保镖提着马鞭乱挥,叫道:“一个一个上!别挤!小心老子抽你!”但人人向他挤过去,个个伸长了脸,只要能登车,巴不得多挨几下。

钟老大对手下道:“过去看看,一个个都塞上车走。”走到钟夫人面前。小钰全身裹在布里,抱着钟夫人的手臂,虽然瑟瑟发抖,却一声不吭。钟老大拍她一下头,笑道:“怕个屁,有你姐姐在。”见钟夫人眼中亦满是忧色,搔着脑袋满不在乎地道:“妈的,这次算是栽了。你们先走,老子虚晃一枪就骑马来追你们……没事!看见这么多货摆在这里,妈的,别说胡人了,老子都要先搬回家再说。放心吧,没事。”

钟夫人点点头,凑到他耳边轻轻一吻,柔声道:“我等你。”转身抱了小钰上了一辆车。石全道:“放心,我驾的车,出不了岔子。”钟老大眉头倒竖,道:“放屁!出了岔子,老子要你好看!”拍拍他肩膀,转身去了。

几名保镖骑了马在前引路,马车一辆辆驶出。突然有个少年狼狈地自林中跑出,一面跑一面叫道:“又……又来了!”正是小靳。

钟老大伏地听去,果然地面传来蹄声,忙叫道:“快走!车队快走!弓弩手准备火箭!”小靳冲到马车前,叫道:“我!我!还有我!”但场面乱哄哄的,没有人顾得上他,马车纷纷冲出圈子,往林中奔去。小靳急得几乎哭出来,忽听有人道:“小兄弟,快上来!”转头一看,一辆马车停在身后,他忙两步跳了上去。石全长鞭一甩,打马前行。

钟老大喝道:“留下的都是我姓钟的兄弟!尽量抵抗久一点,尽量久一点!这些胡人会他妈乱来的。死了的,家里老小全归老子供养,逃了的,老子第一个杀他,听见没有?”三十几名保镖大声应了,各自站好位置,烧起火堆,准备射击。

钟老大一转头,见贾谊也站在车顶,忙道:“你是谁?怎么不走?”贾谊笑道:“小弟想跟钟老大混个兄弟做做,以后出门诸事方便,不晓得成不成?”钟老大笑骂道:“你他妈算盘打得倒还精。好,我说过了,留下的就是我钟某的兄弟!”

正说着,林中火光闪动,百数十骑匪人排成长长的一个横队策马而出。由于偷袭失败,这次索性举着火把全面压上。贾谊就着火光,见那些人有的身着皮甲,有的身着铁盔,更多的只是简单的黑色布衣,果然是胡人残兵部队。这些人个个血红着眼,仿佛百多只狼从黑暗里蹿出,贾谊饶是艺高胆大,此时也禁不住捏出一把冷汗。正看着,耳边响起了钟老大的喊声:“搭弓——放火箭!”


半个多时辰后,营地方向的火光已彻底隐在漆黑的群山之中。马车在山道上行驶,颠簸起伏。因只有领头的一匹马持火把,其余车不许点火,只有凭着车夫的经验,让车轮沿着路上的车辙前行。好几次听得前面惊叫,想是车子冲出道路,好在速度并不太快,又赶紧拉回来。

小靳心砰砰乱跳,不住回头观看。石全笑道:“小兄弟,怕么?你叫什么?”小靳道:“我……我叫作道靳。”石全道:“道?这个姓倒很少见。你是跟哪个商铺来的?”小靳含糊地道:“……阿二那个。对了,那个领头的钟老大是谁?是镖局的吗?”石全笑道:“他是又开镖局又做买卖,哈哈,只有他赚别人的钱,没人赚得到他的。”小靳心中顿时无限崇敬,心道:“要做就要做这样的贩子,这才是真正的大小通吃呀!”

他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我们这是往哪个方向跑啊?”石全道:“这种时候只有往回了。”小靳惊道:“往东平?”石全道:“怎么,小兄弟不是从那里来的么?”小靳忙道:“不是,我……我是中途跟上的。”石全点头道:“我们是往东平那个方向,不过不进去。现下东平封城,各地的商队都在城外码头村聚集,我们回那里去。”

小靳略松一口气,忽听林子里有隐约的马蹄声,便道:“是钟老大回来了么?”见石全奇怪地看着自己,小靳指指林子道:“有马蹄声啊。”石全侧耳听去,除了车队的声音外什么也没听见,正在纳闷,身后的车帘忽然被人掀开一角,有个妇人柔声道:“小兄弟,你听见什么?”

小靳凝神听去,不知不觉间运起功力,这一下听得更清楚了,道:“是马蹄声……大概有十来匹。不是钟老大么?”

身边呼的一声,有人自车中闪身而出,落在前面一匹马上,喝道:“松马!”石全当即伏身下去解缰绳。那人掏出火燎子,晃两晃着了,小靳方看清他的模样,不觉吃了一惊——竟是位风姿绰约的妇人,穿着黑色紧身衣,背上交叉背着两柄长剑。她待石全放开马,双腿一夹,纵马而出,沿着路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喝道:“拿起弓箭,拿起弓箭!骑马的都跟我来!”

车队立时停了下来,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不多时便有数匹马集结到那妇人身旁。正在此时,林子里奔出十几骑,向车队冲来。

那妇人叫道:“靠近的不论是谁一律射杀!”引着骑手们先向后,冲过小靳乘坐的马车时突然转向,朝那十几骑身后掩杀过去。那些强人没想到对方敢主动冲杀,阵脚有些混乱,殿后几人挺刀杀来,那妇人双剑舞动,诡异飘忽,很快便砍下数人。其余人这才反身格杀。小靳正想赞叹,忽见其中一名强人亮起火燎子挥了几挥,林中立时又响起一片喊杀声,听那声音,这次是真正的强人了。

那妇人急道:“车队快走!快走!”纵马率众冲上前去。车队立即向前疾行,然而为时已晚,数十骑强人冲出林子,除了二十几人围着骑手们打之外,其余都冲向马车。车上镖师持弓射击,一时马蹄声、喊杀声、惊叫声、惨呼声、弓弦破空声、钢刀挥舞声,在这漆黑的林间官道上混成一片。

石全道:“你来驾车!”不待小靳答应,将缰绳鞭子扔给他,抽出柄钢刀,站在车架上。小靳心惊肉跳,可是此刻也管不得那许多,只是用力挥鞭子,打马猛冲。忽听石全轻哼一声,“噗”的一响,一匹马从车后冲到前面,马上那人惨叫了两声,滚落地上。马车直撞过去,碰到那人身体时腾起老高。小靳心也跟着猛跳了两下,想:“妈的,这下可死了个痛快!”

此时前面有好几名强人中箭落马,但也有几辆车的镖师被砍落,强人攀上车子,拉着车向边上靠过去。里面商人们顿时惨叫连连。石全挥刀猛砍,劈伤了好几人,突然叫道:“小心!”

但见面前一辆车就停在路中心,小靳惊惶之下,用力一扯,拉车的三匹烈马竟给他硬生生扯得斜冲出去,“砰”的一下,车屁股在那辆车上重重一撞,吓人地向一边歪去,幸好此时另一边的轮子撞到一块石头,又将车子顶了回来。

小靳一股热血冲到脑门里,叫道:“好他妈的!来呀!来呀!”拉扯缰绳,马鞭猛抽,马车在路边的沟里剧烈颠簸几下,竟又重新冲回路上。石全喝道:“大嫂,快走!快走!”

小靳只觉全身气脉膨胀,寒气暖气在身体里乱七八糟瞎蹿,然而手足间却似有无穷力量。有好几辆车已被逼停,只有最前面的几辆跑得没影。十几骑强人都向他冲来。小靳赶着车横冲直撞,狂叫道:“不要命的就过来!”

石全在他左边拼命砍杀,有一骑绕到他右手,一把抓住木缘,身子腾空想要攀上车来。小靳一鞭子抽过去,那人脸上立时拖出长长的一道口子。但他一声不哼继续向上爬,抓住小靳右手。小靳左手给他两拳,奈何那人皮厚肉粗浑不在乎。小靳叫道:“耍大刀的,砍我一刀!”石全回手就是一刀,小靳右手举起,这一刀砍在那人手上,几乎砍断了骨头,那人惨叫一声,翻身落车,滚进疾驰轮下,砰的一响,再无声息。

小靳还未重新坐好,又一人纵马上前,冒险地一跳,半边身子摔在车架上。他一手抓牢了车架,一手来抓小靳,小靳情急之下也伸手抓他,两人手抓在一起,都使劲向自己方向拉扯。那人力气远大过小靳,渐渐将小靳扯得站起来。小靳眼见要掉下车去,猛吐纳几口气,突听那人惨叫一声,手上立软,小靳不明白他为何泄气,刚好见前面有一个土坑,忙抽手回来拉缰绳。那人软软地瘫在车架上,似乎不动了。

正在此时,他忽然觉得车身一沉,惊叫道:“有人上车了!”石全惊道:“小姐!”一低头冲入车中。车子里有个女子惊呼一声,跟着有人在里翻滚打斗起来,车身也跟着晃动。小靳眼前又有几人冲到车边,狂叫:“耍大刀的,出来滚呀,老子怎么办!”

有人策马冲到车前,伸手去拉马缰。小靳大急,长鞭甩去,原只打算吓他一吓,没想到这一鞭又快又准,正中那人后脑。那人大叫一声,捂着脸向一旁冲去,想来鞭梢卷到前面,击中了他眼睛。小靳惊喜交集,见又有一人冲到身旁,又是一鞭抽去。这一鞭却无甚力道,被那人轻易抓住。那人呵呵大笑,用力一拉,蓦地一股巨力传到,身不由己腾空而起,竟从车顶飞过,重重摔到另一边去了。

这一下后面追赶的强人都是大惊,不觉放慢了马速,只听驾车那人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哈!”更是莫名其妙。

忽听身后有人轻叱一声,正是刚才那黑衣妇人。便有一名强人应声落马,大声呼痛。有人叫道:“先干掉这个点子!”众人立即回身,向来者杀去。

过了老半天,石全疲惫地拖出一具尸体扔到车外,见小靳血红着眼睛,一边打马一边道:“好!老子知道了,有种再来呀!”他回头看看,已没有追赶的人,便扯下几块布,包裹身上的伤口,一面道:“小兄弟,你驾马的功夫很好啊,这么跑马步都没乱。那个人怎么回事?死了吗?”一指趴在车架上的人。

小靳道:“这人跟我扳手劲,突然就不动了,大概被我冻死了罢!”石全笑道:“是么,那可不得了。”也懒得跟他瞎扯,伏身将那人推下车去。夜色昏暗,也就没有看清小靳脸上洋洋得意的神色。

原来小靳鞭子被人抓住,就要被扯下车时,不由自主右脚一跨,与左脚刚好成马步开合之势,与道曾教他的那十八式中第五式的姿势一样。他练习这功夫日久,当下熟练地右手沉肘,左手提拉。这一招使出,脚下生力,那一道暖气自气海升起,顺着手少阳三焦经一路飞速行到手腕阳池。这一丝气虽然弱小,但手臂上其他本是混乱的寒气皆跟着它运行,内力勃发,轻而易举便将那人扯飞。他顿时明白到道曾曾说的“力自根起”的道理,心想:“哈哈,原来老黄强行打通我的经脉,虽然是要命了一点,却着实帮了我大忙。这些寒气对老子不客气,可是我自己的气一引导,对别人更不客气得很,刚才抽中别人脑袋那一下不正是第六式的架子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他一边想,一边只顾打马前行,石全道:“稍慢一点,马儿奔了一夜,快吃不消了。”转头往后看去,颇为担心地道:“钟大哥跟大嫂不知道脱险没有。今晚真是险恶,先是残兵,再是强人,怎会凑到一块?”小靳正在兴头上,忙道:“我们回头救他们去!”

石全摇头道:“不行,我们俩去只是送死而已。况且我还要护送小姐回江南。”掀开帘子看了看,道:“睡着了……这一夜她也惊吓不小……”

又驶了一阵,但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火光。石全站起身望了望,道:“是前面逃出去的马车,怎么有一辆着了火?难道强人又追上来了?”小靳凝神听去,道:“没有打斗声音啊。”

说话间,已驶进车队。小靳让马车慢下来,石全握紧了刀,两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待驶近最前面一辆着火的马车,但见商人的尸体落得满地都是,石全道:“被袭击了,不知道是强人还是残兵?”小靳见到那些尸体上未被搜走的玛瑙戒指、白玉挂件,心中乱跳,若是几个月前早冲上去搜刮了,此时逃命要紧,只得强行收回心思。他俩驾着车绕过一辆辆烧毁的马车,并未见到一个强人,除了劈啪燃烧的火,四周如死一般寂静。

石全跳到车顶,四面张望,低声喊道:“喂,还有人吗?”小靳则看着满地的散碎金银细软流口水。他流着流着,突然浑身一抖,叫道:“不对!”石全道:“怎么?”小靳指着地上商人的尸体,脸色越来越白,道:“不对!为什么一人、两人……所有人的财物都没被搜走?啊哟!”唰的一鞭,抽得马儿长嘶一声,拉着马车猛地一腾,飞跑起来。车子里有个少女的声音惊呼一声,小靳也没空去管。

石全忙跳下来,道:“怎么了?”小靳道:“这里头有古怪!”

“怪”字刚一出口,头上风声大作,两人抬头看去,却见一整辆马车正掠过漆黑的夜空。风将帘子卷起,仿佛旗帜一般飘扬。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结结实实摔在前面路上,轰然破裂,震得地面都在颤抖。跟着四、五具原本在车里的尸体从天而降,砸在坚硬的地上。有一具就砸在马背上,三匹马同时惨叫,其中一匹闪断了后蹄,身子一歪,拉得整个车向左猛拐,两人还未做出任何反应,只见到天旋地转,同车子一道翻落在地,眼前一黑,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钰幽幽醒转。她胆怯地环顾四周,一片昏暗,只有车蓬的几处破口透进跳跃的火光。她动了一下,浑身碎裂般疼痛,忍不住哭道:“姐姐,姐姐……”

哭了一阵,并无一人回答,到处寂静得可怕。小钰感到身上冰冷,瞧着那火光老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自散乱的棉被堆里爬出,爬到车帘前,小心地探出头去。只见远处那堆火烧得正旺,不时柴火劈啪爆裂,便腾起一股黑烟。

小钰望着火,仿佛感到暖了许多。她鼓足勇气,向那火堆爬去。爬了几步,手摸到一件冰冷的事物,她低头一看,是一只手,一只孤零零的断手,一只因血已流干而白得发青的手。

小钰的心一时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小脑袋颤抖着僵直地抬起一点,再抬起一点,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一颗鲜血满面的头颅上。

“啊!啊——!啊!”

小钰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只想跳起身,远远离开这血腥地狱,可是身子却一动也动不了,哪怕连抬起摸着那只断手的手臂都不成,冷得,硬得就象这触摸到的冰冷的大地。

蓦地有人从身后一把抓住肩头,将自己拉起来。小钰脑中因极度惊恐而眩晕,仿佛天地间一切都在旋转,耳中嗡嗡直响。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摇晃着自己,隐约听见他在叫着什么。

小钰被他摇得全身象要断成几块,忽地耳中嗡响迅速减弱成一道低而尖的啸声,这才听出是石全的声音。她用力睁大眼睛,石全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只听他欣喜地道:“小姐,是我!你认出我来了?”

小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脸,证实一下这是否是梦,这个时候眼前似乎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道寒气掠过。她摸向这张脸,摸到这张表情凝固的脸,感到了尚存的温暖,笑了。

然后这张脸向左一偏,慢慢地垂到肩头,在那里腾了一下,似乎是完成最后的愿望般,它从胸前滚下,翻腾着落进小钰怀里。

小钰眼前升起一道血柱,滚烫的血冲起老高,再如雨般洒下,洒落在小钰的发梢、脸颊,和双眼之中。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血色将一切都遮住,茫然地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咆哮。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怀里那颗还有点余温的头颅。

风声凛冽,那道寒气再度扑面袭来。

突然间,又有只手从背后绕过来,将自己向后一拉,紧紧搂进怀中。这个比那断手还要寒冷的身子在剧烈颤抖,但是小钰清晰地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平静地道:“别怕,不要怕。”

奇怪,小钰一点也不怕,于是她抬起头,嫣然一笑,想要证明给他看。然后她就这么仰着头,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你要敢再动一刀,我就这么刺进去。”小靳也仰着头,第一次充满杀意地看着老黄。他的头撞破了,血直流到胸前,但是他不管,左手握着把断刀抵在脖子处,冷冷地道:“‘多喏阿心经’,你这一辈子都不要想听到一个字了。”

老黄慢慢将刀举到眼前,一口咬住刀背,啪的一下将刀折成两段。他口唇边血肉模糊,兀自笑道:“哈哈,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全是我林哀的!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