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小靳!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小靳从睡梦中幽幽醒来,哈了口气,慢慢坐起身子。耳听老黄惊喜地道:“你还没死?呵呵,呵呵,快来吃我的鱼!”

小靳抹抹嘴角的口水痕迹,骂道:“妈的,青天白日,你说句好听的不成吗?你我兄弟一场,我总要给你送了终才好意思死吧。”接过鱼串,管他糊的生的,一气猛吃。老黄兴致挺高,耐心给他烧了好几条大鱼,直吃得小靳打嗝。

吃完了东西,小靳打个哈欠,又要去睡,老黄忙叫道:“喂,喂!”

“干嘛?我还没睡醒,你去多打几条鱼来。”

老黄道:“不是不是,你……你今日还未练功呢!这个这个……我师傅说,无论怎样的神功,取巧是不成的,要勤练才能见效。”

小靳老大不耐烦地道:“你师傅是你师傅,又不是老子的师傅!你师傅给你说的老子又没听见。练功最讲究心到意到,不想练功强行为之,十个有十一个都他妈的走火如魔!所谓存乎一心,法其自然——你叫你师傅来跟老子理论!”说罢扬长进洞。

老黄被小靳的气势镇住,居然没有多声张。愣了半天,自回崖顶去了。小靳见他走了,悄无声息地爬起来,站好方位,开始练起功来。

这一套动作只有十八式,是道曾教他的基本拳脚及运气之法。他小心眼里早想好了,这个时候再不练小命就要不保,但第一是绝对不能练这练废了人的心法,只能练道曾教的正宗货;第二是绝不能让老妖怪看到。等自己练得鲜蹦乱跳,“以己之内气而御外气”之后,让老妖怪看得眼谗,继续练那废人功,直到口吐十七八升鲜血而亡,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这样练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道曾曾说,这一套功法虽然是最简单的入门功夫,但再练深入,其他的只是招数或气行经络上稍有不同,其实还是这套功法打的基础,所以这套功法也是本门绝技之一。

虽然小靳连自己是哪个“门”还不清楚,估计道曾本人都不太明白,但自信功夫还是可以的。最起码连萧毛老龟那样的人,也要装神弄鬼地找上门来,陆老毛龟大肆到可以无视“一剑穿云”谢大侠,可是对道曾却还买帐,由此可见一斑。

他此刻只痛恨自己当初守着金山不挖,以为有道曾扛着,无事可担忧。没想到自己也有倒足血霉,而道曾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天。当所有的事都需要自己硬扛时,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混混而已。

他妈的!

老子要叫你们看看,小泥鳅也要掀大浪!

这套功法当初学的时候,怎么也不能专心体会,道曾不停地说“架子软了”、“腰背硬了”或是“气没有沉下去”,自己总是嬉皮笑脸,一带而过,哪里感受得到气行全身。如今练起来,手足之间老妖怪的寒气此起彼伏,痛、麻、酸、痒各般滋味轮番上场,才算有了深切体会。

他练一两次就会混身冒汗,各经络间血气翻腾,实难抑制。这个时候便盘腿坐下,面朝石壁,按道曾讲过的法子修炼坐功。道曾讲过,这是让气行经络最基本的要求,以前别说坐一、两个时辰,便是坐上一盅茶的功夫,也会全身发痒,再难坚持。现在性命攸关,硬着头皮一屁股坐下去,竟然渐渐地可以坐上半个时辰。坐得住了,也慢慢感觉到身体里的寒气的运行。旁人要练上几年,才能有所谓气感,但此刻小靳“经络崩坏”,老妖怪的气在各处乱蹿,这份感觉来得既快又强烈。一开始还觉得可怕,好象有数只冰冷的老鼠在自己体内乱蹿乱爬,后来反倒觉得有趣得紧,特别是手太阴肺经一路,自己以意念控制,竟然渐渐地可以让那寒气从尺泽到孔最,再从孔最逆回尺泽。虽然也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距离,但小靳仍是兴奋了好久,终于知道以意运气是什么意思了。唯一遗憾的是肚子里的气统统不是自己的。

小靳不知道自己能练到哪种程度,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如道曾所言,以自己的内息将老妖怪的寒气“或夺也,或融也,或破也”。但是不练那是一定死定了,所以只要老妖怪一不在身旁,或是夜里休息之后,他就不停地练,玩命地练。

他正坐着感觉寒气的运行,忽听洞外一声呼哨,睁眼一看,唬得跳起身来——天空中数十支箭尖啸着飞来,他刚来得及就地一滚,闪身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箭雨就已杀到,打得牢门砰砰乱响。十几支箭从缝隙间穿进来,有一支终于不辱使命,狠狠刺进小靳右腿里,痛得他尖声惨叫。接着又是几轮箭雨射来,射得崖上的石头都哀号连连。小靳拼命缩成一团,总算没有再中箭。

只听远远的有人粗声粗气地喝道:“兄弟们,跟老子冲上去!”正是多日不见的水耗子贺老六。周围数人同声应和,跟着是数十人齐声吆喝,到最后,四周乱七八糟全是呼喊声,都叫道:

“冲进去!”

“烧死那妖怪!”

“喷他狗血!妈的!”

喧嚣声中,数十只梭舟护着三只大船,从芦苇荡里转了出来,浩浩荡荡向水牢驶来。

小靳心头乱跳,心道:“妈的!这回老子死定了!老耗子回来看到惨状发了疯,要拿老子开刀祭坛了。老妖怪呢?妈的平日里撵都撵不走,这会儿又到哪里诈尸去了?”

正惶然间,忽听有人擂起了鼓,敲起铜锣,咚咚咣咣的好不热闹,接着中间最大的一艘船上,有几人在船头竖起了梵旗。有一道士昂然而出,高举一柄桃木剑,穿了几张天师符,口中念念有词,东劈西砍。小靳虽然正痛得眼冒金星,却也忍不住好笑,心道:“他妈的,开水陆道场吗?看来他们真认为老妖怪是妖怪了……呸!妈的,难道他不是妖怪吗?”

那道士跳了一阵,灌了两口酒,就着支蜡烛“噗”的一声喷出来,烧了符纸——周围哄然喝彩——叫道:“呔!呔呔!且看……”因隔得远了,那道士说什么听不清楚,只见他长袖飞舞,弯腰翻了几下,跟着一剑擎天,倒也很有些气势,遗憾的只是此刻岚风大作,一不小心吹歪了道冠,让这驱鬼伏魔的场面不够完美。

眼看法事作完,有几人提了几桶狗血到船边,倒入湖中。于是贺老六喝道:“去几艘船,看看那小王八蛋死了没有!”十几人齐声应了,驾舟向水牢驶来。

眼见几艘梭舟越划越近,连船上人人狰狞的面孔都瞧得清楚了,小靳心几乎从脖子里蹦出来,正想怎样也装作受害者,痛骂那妖怪吃人不吐骨头,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去。

蓦地众人惊呼声起,小靳一惊,抬头看时,眼前黑影一晃,却是一块巨石从头顶山崖飞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砰”的一声巨响,正中领头的梭舟。梭舟被拦腰劈成两段,激起冲天的浪。梭舟上五人只有两人侥幸跳入水中逃生,其中一人游出不到一丈距离,被掉下的木板砸中脑门,鲜血喷溅,大声惨叫,徒然挥了两下手,沉入湖里。

“呜——哇!”有人在崖顶发出凄烈的长啸,当真荡气回肠,声震数里,仿佛鬼魅,闻之让人毛发皆竖。小靳虽然明知道是老黄,仍然禁不住背脊一寒,想:“妈的,这湖看样子要变成血湖了。”

剩下的梭舟拼命往回逃窜,然而为时已晚,老黄双臂展开,如纸鸢一般飘下,掠上一艘梭舟。舟上的汉子个个抽刀拼命砍来,他只是侧身闪避,跟着手一勾,勾上一人喉骨,“咯咧”一声拧断脖子。他双手同时左右开弓,旁人只见两只破袖在刀光之间上下翻飞,“咯咧、咯咧”数声,舟上数人几乎同时一顿。老黄跃到空中,径向另一艘梭舟飞去,身后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

四周百数人惊惶的愤怒的吼叫声中,老黄掠过一艘艘梭舟,所过之处,人人不出一招便喉骨破裂,不到一盅茶的功夫,这几艘舟上已无一个活口。

贺老六吼道:“放箭!快他妈放箭!”

呼呼声响,又是一片箭雨飞来,小靳脱口叫道:“小心!”话出口才惊觉,忙伸手捂嘴。却见老黄提起舟上一具尸体的两腿,用力一拉,啪啦一下扯成两段。他将两段尸体舞得滴水不漏,射了两轮,尸体被插得刺猬也似,他却毫发无损。插满了,他顺手一扔,又啪啦一下扯开另一具尸体,仿佛那是木块布料一般。血肉溅了他一身,还有几段肠子到处挂着,他也混然不觉,还伸出长长的舌头,将流到嘴边的血肉吃了,翻着白眼嘿嘿地笑。

众人无不被这一幕吓得心胆俱裂,好几十人转过头吐得一塌糊涂,更有数人当场晕厥。船头那道士烧光了符纸,屠尽了鸡鸭,还活丢了只猪入湖,此刻百宝出尽,却好象没有屁用,自己先缩到一边去了。贺老六饶是身经百战,声音也禁不住颤抖起来:“火箭!换火箭!烧……烧死这个妖怪!”

这一次不少人吓到手软,连弓都拉不开,只稀稀拉拉十几只箭飞来,多数中途就掉进水里,只有两支箭勉强射到舟上。贺老六夺过一张弓,拉得混圆,“嗖”的一箭射去,老黄见来势极猛,第一次侧身让了一让。贺老六再一箭射去,老黄用尸体一挡,那箭竟透体而过,老黄牙关一咬,将这支箭叼住。周围水匪们都是齐声叫好。

老黄并不理会,弯腰抓住旁边一艘梭舟,“嚯呀!”一声怒吼,将梭舟举过头顶,旋了一圈,舟上的尸体纷坠入水。众人正在惊疑,老黄手一送,那梭舟直飞出去,落在十丈开外。老黄用力一蹬,啪的一响,梭舟被他生生踩断,他借势飞腾而起,落在刚才扔出去的梭舟上,离贺老六的船只有二十来丈远了。

贺老六点起火箭,一支接一支向老黄射去,这次老黄却再不避让,夹手接下头两支箭,以箭作刀,挑、抹、带、挡,将来箭一一打落。贺老大心中越来越急,出手更快,羽箭几乎首尾相连地射出,突然一滞,却是箭囊已空了。

贺老六怒喝道:“箭!”有人从旁边递过箭囊,贺老六转头刚接住,忽听那人惊呼一声,贺老六毫不迟疑,手一长扯住他手腕,带得那人横着飞起,“扑哧”一声,一支箭透胸而出。

贺老六弯弓搭箭回首,动作极之干净利索,然而手上一震,另一支羽箭已射中弓脊,落点之准,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等着他转过来一般。贺老六这一下势在必得,牛筋铁胎弓拉得浑圆,此刻来不及收劲,砰的一声,弓身破裂,所有力道猛然弹回,贺老六全身剧震,退后两步,哇地吐出口鲜血,一跤坐倒。他挣扎一下,叫道:“陆……陆老大,老大!”

但他回头一看,原先坐在身后船舱中的陆平原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只有两个服侍陆平原的小厮倒在舱门口,脑袋歪斜,显然被人用重手法拧断了咽喉。十多年来稳重义气的帮主,为了怕兄弟们知道自己逃走,竟然毫不犹豫痛下杀手,贺老六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死的恐惧,全身都僵了。

一刹那间,整个巨野泽一片死寂。过了一阵,各条船上的水耗子们突然齐声嚎叫,炸窝一般四下乱蹿。贺老六怒吼狂叫,然而撑了两下,竟始终无法站起身来。众人再也无法约制,纷纷跳湖逃生,周围的船也匆忙斩断缆绳,扬起主帆,向芦苇荡中撤去。

小靳远远见到老黄纵身上船,不久就听见贺老六惨叫一声,此后再无声息。过了好一阵,那船上着了火,烧得劈啪作响。老黄涉水回来,提着几壶酒,扛着一包吃的,兴高采烈地叫道:“小靳,有吃的了!嘿嘿,有酒啊!咦,你怎么哭丧着脸?”

小靳怒道:“老黄,你他妈的,太没义气了!非要看到老子中了一箭,你才跑出来!”

老黄吃惊道:“哪里?给我看看?伤到经脉可、可不得了。”凑在门前看了一阵,封住他几处穴位,道:“还好是皮肉伤,没碰到筋骨,你别担心。这些王八蛋身上定有伤药,我去找些来。你……你先吃些东西罢。”说着将食物都堆到洞口,自己回船上去了。小靳拿起块牛肉一口咬下,顿时通体舒坦,什么箭创内伤,一时间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吃得带劲,忽听“啪”的一声巨响,他转头看去,正见到粗大的桅杆被火烧焦,折为数截,带着烟火坠入湖中,激起老高的水花。

小靳觉得自己的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愣了一刻,提起手来狠狠给自己一个巴掌,又哭又笑地道:“小靳,你、你真的是个猪脑袋!”


“看呀,火星星。”阿清取出一小截火燎子,点燃了,拿在手里,忽尔双手翻飞,黑暗中就见到一道、两道……无数道亮线在空中飞舞,勾勒出千奇百态的形状。

小钰本来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听到阿清召唤,微微眯着眼往外看去,见到那些亮线,甚是惊异。开始时仍然害怕,但不久终于摸到洞壁,慢慢地坐起来,张大了嘴,连叫好都忘了,只觉无比神奇。

忽地一阵风从头顶刮过,小钰脑袋一缩,又要藏起来,却听见阿清咯咯的轻笑声从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去,原来阿清已从她头顶掠过,舞到身后。亮线犹如长蛇,越拉越长,越舞越快,在一人来高的洞壁里上纵下蹿,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到最后整个洞子里都是亮线,好似有数十人在一同舞动。石壁上隐约映着一个曼妙飘摇的身影,只听阿清轻轻唱道:“火星星,亮起来;小兔兔,戴花冠;东溪里,白花绽;西山上,老树黄……”

声音软软绵绵,若有似无,仿佛遥远的梦境般不真切。唱了几遍,有个清亮稚嫩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加了进来,跟着一起唱道:“……流水绿,日玄黄;风清舞,柳絮长;小兔兔,搬家忙……”

阿清慢慢地停了舞蹈,只用手将火燎子继续绕着圈。微弱的火光里,她见到小钰小心翼翼地蹲着,拍着小手唱着歌,蓦地一阵迷乱,似乎眼前一片光明,一束束阳光自高大的树冠间射下来,光束里浮尘飘舞,纷纷扬扬,小钰与自己站在树前,戴着新编的花环,拍着小手唱着歌。那些随风舞动的蔓草啊,那些蔓草……不时搔在自己脸上,也搔得小钰咯咯直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火燎子掉落在地,阿清扶着冰冷的石壁慢慢跪倒。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出声,却没有办法阻止眼泪如溃堤之水般涌出,滴落尘土。她觉得又冷又软,全身的血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只想此刻有一段阳光,或一堆火,能暖暖地照在身上……

恍惚间,一只又暖又软的手摸到脸上,小钰凑近了她,怯声道:“姐姐,姐姐,怎么了……小兔兔乖,小兔兔不闹。”

阿清颤抖着拉住她的手,象拉着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道:“我……刚才……我刚才……逼死了一个人!”

小钰呀地惊呼一声,怕得拼命缩手,但是阿清拉紧了她,不让她躲,抬起头深深地看进她胆怯的双眸里,继续说道:“是的,是我,我逼死了他……我那样说,他……他一定会去死的……但是,但是……咳咳,咳咳!”

她猛咳一阵,靠在石壁上定了定神。石壁潮湿阴冷,寒气透体而入,冷得连骨头都疼起来,她却反而觉得胸中憋闷稍减。过了一会儿又道:“但是……我……我却不能不那样做。你明白吗?小钰?你……你懂吗?石付……为我而负了兄弟,他……他一定在恨我……由他恨吧。”

小钰被阿清抓住手,使出吃奶的劲也抽不出,挣了半天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姐姐……痛,痛啊!”

阿清不去管她,头发被汗水泪水弄湿了贴在脸颊上,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漆黑的洞子,过了好半晌,又道:“我只想跟你逃出去……我们俩……逃出去……凭什么就非得死在这里?谁敢拦我,我就杀谁……谁敢拦我,我就杀谁!哼!……你别哭了,别哭了,乖。”

小钰不听,仍旧哭个不停,阿清劝了两声,突然狂暴起来,一手将她推翻在地。小钰脑袋撞在块石头上,“哎呀”一声惨叫,抱着头哭得更凶了。阿清手一长又将她扯回跟前,咬着牙道:“你就知道哭!你就知道装疯!你以为这样别人就会放过你吗,嗯?你看清楚一点!”她凑近了小钰,眼中闪着凶光,小心地四处望着,低声呓语道:“这里到处都是要杀你的人……到处都是……谁都想杀你,知道吗?我们是羯人,我们就是罪人!你再哭,再哭!别人听见了,过来把你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剁碎了!”

小钰果然吓得捂住嘴,只是眼泪仍如断线珠子似的下坠,浑身抖得似筛子一般,又怕却又不敢稍离阿清半步,象只小猫般蜷缩在她身边。阿清出了一阵粗气,又垂下泪来,抚摩着小钰的头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别怕,别怕,我们总会逃出去的……”

过了半个多时辰,小钰惊吓过度,又兼哭得累了,伏在阿清腿上睡过去。火燎子也早灭了,洞里伸手不见五指。

阿清用力瞪着双眼,与黑暗对视着,突然开口嘿嘿冷笑道:“你在看着我,我知道……你恨我,对不对?嘿嘿,嘿嘿,我可不怕你!你要看就看罢,死在我手上的可不只你一个,你要算帐,自己排队去,别在这里烦我!听见了?走开!别烦我!”

她在地上摸索着,抓起一块石头,没头没脑地向前拽去。石头在洞壁上咚咚咚乱撞一阵,不知掉到哪个水坑,弄得水声大作。阿清仿佛看得见它的落处一般,叫道:“好!砸得好,看你还敢看我,哈哈!……阿绿,阿绿,是你么?你也来了?哈哈,好。我知道你也恨我,我抢走了小钰,你可不就得死?你想不想死?你想不想?哈哈,哈哈……你骗我!”

一丝微风掠过洞壁,仿佛什么人太息了一声,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阿清再看一会儿,使劲闭上眼,用手抱着头深深埋进两膝之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都不想。

终于“咚”的一声,远处的洞顶上裂开一条缝,一束强烈的阳光射了进来。阿清眯着眼看过去,有个人从洞口探进半边身子,压低声音叫道:“小姐,是我!我找到石付了!”


阿清带着小钰跃出洞口,但觉日光耀眼。她眯了好半天的眼才适应过来。石全带着她上了一辆马车,道:“这里跟我们住的店隔了几条街,是个废了的酒肆。爬上来那地方原来是口井,枯了,才被改成地道。小姐在里面没事吧?”

阿清嘴唇一动,正要问那掌柜的如何,眼角却瞥见一缕青烟:远远的,隔着十来排房子,原先客栈那青瓦绿檐已见不到了,唯有两根焦黑的柱子仍竖立着。烟尘很浓,火应该还没完全熄灭。

阿清怔怔地凝望着那炷烟,石全道:“客栈已经全毁了,客栈掌柜当场被杀,石付放了火,好不容易才逃出去。你先把这个穿上吧,小姐。小姐——小姐?”

阿清猛一惊,反手一把抓住石全伸过来的手,却见他手里拿着一套灰扑扑的麻布衣服。石全忍着痛道:“小姐,现在街上查得很严,你先穿上这个吧。”

阿清歉然道:“我……我有些紧张了。”当下带着小钰上了车,将衣服笼在外面,也替小钰换了衣服,再将两人的头发都散下来披在面前。车里装满了木碳,阿清将自己与小钰的脸手都抹得黑黑的,轻声道:“听姐姐的话,别乱动。”小钰在洞里被她吓怕了,睁大了眼,当真一动也不敢动。

石全驾车一路向南,一面低声道:“昨夜小姐回来时,可能被寻夜的士卒发现了。不过他们未必知道你是女人。今日大街小巷里,被盘查的仍全是男子。”阿清一呆,道:“不对呀,主父那狗贼明明知道,怎么不说?”石全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三人埋头只管赶路,幸好这一带昨日才搜查过,除了客栈附近仍被封锁外,其余盘查反而要松些,虽有士卒巡街,但见到马车上有个“阮”字,统统挥手放行。阿清不禁庆幸,当日多亏石付花了几十辆银子弄来辆专为阮府运柴火的车。

三人绕过两条街,来到一条窄小的巷子口。这一带接近北门,多是些穷苦百姓杂居的地方,房屋大多低矮破败,街道也不是石板铺就,而是寻常土路,污水横流,泥泞难行,马车也无法驶入。据说这里黑道上的老大就是阮奎,另外还混有各路草莽、落魄好汉、通缉要犯,以及躲避战火而来的各族难民。这些亡命之徒多了,各种帮派林立起来,一个个竖起山头,俨然自成一体,官兵都轻易不敢涉足,是以在这乱世里,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无家可归之人。

到这里已经无法坐车,当下阿清背起小钰,石全在前引路,挤过人潮蹿动的小街,也走过空无一人的小巷;跨过小河沟,也钻过沿街乱搭的窝棚。有好几次路过别人堂口,混混们想乘机敲一笔过路费,双方多余的话没有,直接上场比狠。小钰当即吓昏过去;石全提刀子砍伤两人,自己也险些受伤;阿清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割麦子般一片片地撩倒,三个老大两个被打断手脚,另一个若非石全拦着,脑袋也给拧下来了。江湖上舔血为生,大家也没啥好说的,收了伤者各自滚蛋。就这么走走停停,东拐西绕,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背靠山石的房子跟前。

屋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守着,见了石全,呼哨一声,屋子后又钻出三、四个小毛孩。那当先的男孩老气横秋地道:“全哥,我们老大在里面,付哥没事!放心!有我‘混江小白龙’在,江湖上的朋友都卖个面子,还有什么事搞不定?”

石全笑道:“那是。”伸手掏出一把铜钱丢给他道:“给兄弟们喝茶。”那男孩大喜,拿在手里掂了掂,手一挥,自带了一帮跟屁股的家伙走了。走到巷子拐角处,还不忘回头向石全喊道:“全哥,记住了,有什么事就报我的名号!这十七八条街的弟兄们还是要给我面子的!”

石全笑着点头,阿清见这小屁孩煞有其事的模样,忍不住好笑。

石全推开门,三人进去,但见这是一间堆放陶器的仓库,西、北两墙边码着大大小小各类陶罐,堆起有两人多高,都用草绳捆着,以免损坏;东面则胡乱堆着些破损的瓦罐。南面却空荡荡的,只有一把梯子。原来这屋子颇高,又因南面靠着石壁,就势隔了一层出来,大致占半个房间的宽度。这梯子就是上阁楼用的。

石全道:“钟老大,是我,石全。”阁楼上有人懒洋洋地道:“知道了,老早就听老三在门外叫呢。上来吧。”

石全引着阿清一边登楼梯一边道:“石付还好吧?小姐也跟来了。”

“啊唷!”楼上的钟老大怪叫一声:“小姐也来了?荒唐,为何不早说?”

话音未落,阿清已背着小钰上到阁楼,只见一男子正自一张矮床前慌慌张张跳起来。那男子三十来岁,赤着上身,看肌肤比之外面跑路的混混们白了不少,却长着一脸极粗犷的络腮胡子,见阿清上来,先是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美貌,跟着脸上飞红,叫道:“啊唷!失礼啊失礼!子曰:有教无类……啊不!这个这个……非礼勿视!等、等等!”

他见阿清占着楼梯的位置,想也没想,“扑”的一声撞破身边的木板,跳下楼去,只听下面瓦罐摔得山响,钟老大竟一声不吭,也算硬朗。

石全摇头道:“这是石付多年的好友,就是脑袋有点……以前好象也是书香子弟,不知为何跑到这东平,贩起私货来,据说在这里影响还不小。小姐别见怪。”阿清摇摇头,放下小钰,走到床前。只见石付躺在床上,额头、手臂、胸前皆裹着布条,都透着血迹,显然伤得不轻。他正闭眼沉睡,石全要推他,阿清忙伸手挡住,道:“别叫他,让他休息罢。他受了这么多伤……他是怎么逃出来的?”石全道:“小人也是刚才找到这里,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

“哎,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又有言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话说当日,真乃是千钧一发!”有人朗声接道。

两人一回头,都吓了一跳。只见钟老大一身白衣胜雪,头发挽在脑后,系了个小辫,手持一把折扇,眉头紧锁,双目如炬,当真所谓前朝之遗风,侠士之气略。

他一步一顿,派头十足地上得楼来,“哗啦”一声甩开扇子,不料那扇秃了好几片,上面原先绘的泼墨江山锦绣图早断得七零八落。好个钟老大,临危不惧气度从容,不慌不忙收拢折扇,道:“当今之世局,就如同此扇一般,合起来看还似模似样,其实内中早已腐坏残破,各支势力你争我夺,都想的是入鼎中原。或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当其时也!”顺手丢了扇子,又道:“至于具体事宜,在下略之一二,姑娘见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谓: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小钰傻傻地看着他,只觉他长得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想起阿清说的不能乱动乱说的话,忙躲到床后。阿清与石全对望一眼,都是诧异。石全忙扯着钟老大的衣裳,让他坐下,道:“我们是粗人,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土崩瓦解的,你……你直说就好了。”

钟老大挣扎着甩开他的手,坐正了,整顿衣服,把胸脯挺得老高,咳嗽一声道:“姑娘,在下虽说混迹于市井之内,浪形于天地之间,实在做的也是奉公守法的买卖,行的是扶弱济困的侠义。怎么讲呢?有分教!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也’!又曰:‘君子上达’!”

石全摇头笑道:“你除了贩人,盐、瓷、皮、器、金哪样不沾?哪条走的是正道?还说什么奉公守法?早听石付说过你废话很多,今日总算见到了。”

钟老大刚要跳起来反驳,见阿清掩嘴微笑,眸子里波光闪动,仿佛月色里的湖泽,一时看得呆了。

石全自对阿清道:“我出去后,听说只有掌柜一人被杀,石付没有下落,就猜到他定是寻钟老大来了,果然。”又转头对钟老大道:“去年石付来听说还住过你的客栈,怎么今年没有了?喂!”

钟老大一惊,道:“什么?哦,对!开客栈多麻烦呀,一天到晚对着帐本,锱珠必较,烦都烦死了。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老子……咳咳……在下当然要开辟一番事业!不求平平淡淡,但求轰轰烈烈,怎么可能窝居客栈?是吧,姑娘?”

阿清忍着笑道:“你说得很是。石付大哥受的伤重么?他怎么逃出来的?”钟老大回头看石付一眼,一脸无所谓地道:“没事,死不了!就是胸口的伤重些,其余都是皮外伤。他怎么逃出来的在下就不太清楚了。”

石全道:“你刚才不是还说略知一二吗?怎么不清楚?”钟老大恼道:“略知一二是谦语,对你这等不学无术的人真是无话可说。其实你们几人来东平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这个石付,有如此天仙般的人,也不跟老……在下引见引见!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什么不想麻烦在下,却原来耍的别样心思。哎,真真是……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夫子的话真是千古如一,百试不爽!”一脸羞愤之色。

阿清正色道:“钟大哥,不瞒你说,我们是是非缠身,情非得以,确实不想麻烦任何人。你能在这种时候收留石付大哥,胆略与义气小女子实在佩服得紧。多谢了!”说着躬身一礼。

钟老大听她赞赏,心中大喜,面上不忘作庄重之态,道:“哪里,哪里。其实,在下也是一时尿急……咳咳……起夜出门,见远处你们住的客栈方向火光冲天,以为出了什么事,打算过来瞧瞧,没想到走出半条街,就见石付一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在下吓了一跳,正想去扶他,忽然眼前亮光一闪,一柄剑就架在脖子上了。身后有个男子的声音道:‘这条街的钟老大在哪里?’我想我就是钟老大呀,可是不敢乱讲——要是仇家寻上来怎么办?嘿,我灵机一动,就乱指了指北门方向。那人又道:‘阁下既然认识钟老大,就请帮在下一个忙。’妈的,他怎么知道我认识?”

阿清道:“别人问你一句,你立刻就指明方向,那当然是认识了。不然,应该回答:‘谁是钟老大’吧?”

钟老大啪的一拍手,道:“真的?老子说他怎么就这么神呢!其实那时候我是有点头昏脑涨,所以开口就说:‘什么忙?’妈的,现在想想,句句可都入了这小王八蛋的套了!”他被人牵着鼻子走,心中恼怒,嘴里也自然不干不净起来。

阿清沉吟道:“有人相救?这人是谁?”望向石全,石全也迷惑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城里还有谁是石付的朋友。

钟老大突然转头往楼下叫道:“喂,掌伙的,怎么这么半天才来?药带了没有?哎呀先不要管药,看茶看茶!”转过头向阿清等人笑道:“内人,不大懂事,认生得紧,让诸位见笑了。刚才讲到哪里了?哦对对,那人就说:‘这人是钟老大的生死之交,你若带他去找到钟老大,钟老大自然重重有赏。’我正想:‘老子赏老子?妈的你倒做的便宜买卖。’那人突然收回长剑,道:‘原来阁下就是钟老大,得罪得罪!’嘿,不瞒你们说,就刚才我还在纳闷呢——他怎么就知道是我?”

阿清想了想,道:“任何人听到重重有赏,不是立即答应就是怀疑再三,但至少都会暗藏高兴。只有不知道底细的本人,才会始终迷惑不解吧。”

钟老大一拍大腿,用力竖起拇指,哆哆嗦嗦地道:“果然……子曰:君子道者三……”

正在此时,有个女声自楼梯处传来:“好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怕外人笑话。”这声音温柔动听至极,听得阿清两人心中都是一暖,跟着眼前一亮,一位妇人步上楼来,向两人盈盈一礼,轻笑道:“我家相公口不择言,语多乖张,还请二位多包涵了。”

那妇人年纪在三十五、六上下,鹅蛋脸,脑后盘着飞云鬓,从上到下插着八支玉簪,发丝一根不乱,乍一见不过中上之姿,没有小钰这般惊艳之感,但多看两眼,便觉眉毛、眼睛、嘴唇……无一不搭配得天衣无缝,越看越觉动人心魄。尤其是她淡淡一笑,更是让人如沐春风般,混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阿清一向自负得紧,但看到这位钟夫人,不由暗自心虚,不知道自己到她的年纪时,会否还有她这般的卓然风采。

石全忙站起身来拱手道:“石全见过大嫂。这位是我家小姐。”阿清也跟着起身作礼,一旁的小钰也忙爬起身来。钟夫人瞧了两眼阿清,又瞧瞧小钰,眼中闪过惊异之色,笑道:“好标志的美人!真是要叫姐姐自惭形秽了。”

阿清还未开口,一旁的钟老大忙道:“那……那也不见得,我就觉得夫人你最好看。”钟夫人脸上微红,却忍不住飞他一眼,道:“就你会自夸,也不怕人笑话。妹子,怠慢了,请用茶。”转身自楼梯处端上香茗。阿清忙谢着接了。

小钰看着碧绿的茶水,吞口口水,偷偷挪到阿清身旁,扯着她的袖子道:“小兔兔饿了。”阿清以目阻止她再说,小钰害怕地往后挪挪,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钟夫人道:“啊,妹子一早就来,想必还未用过饭吧。我家相公就知道胡说,一点待客之道都没有。”钟老大眼睛瞪得铜铃大小,剑眉倒竖,虎背高耸,众人只道他就要发火,却见钟夫人伸出润玉一般的手,在他手上轻拍一下,道:“该罚。还不快给客人拿点心上来?”

钟老大顿时眉开眼笑,似乎这一下打得通体舒畅,叫道:“是!立刻就来!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夫人之言,大道之范也!”一边说,一边飞身下楼去了。

钟夫人摇头笑道:“我相公就这坏脾气,一天到晚掉书袋,可惜又常文不对题,惹人笑话,真是……哎,大家听他说话,大凡之乎者也什么的,统统略去好了。昨夜发生的事,你大哥说得好笑,其实大致就是如此。姐姐也见到了,救石付兄弟的那位年轻人是你们朋友吗?功夫真的很好。”

阿清道:“年轻人?我们没有这样的朋友啊。他武功很好?是什么门派?”

钟夫人凝眉想了一下,道:“不,说很好还不够,应该说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位。我家相公的武功虽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被如此毫无反应地一招制住,也可说是匪夷所思了。”她端起一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突然曲指一弹,茶杯高高跃起,众人眼光跟着向上,耳边“咄咄”几声轻响,钟夫人已伸手接住茶杯,说道:“失礼了。”

石全只觉眼前一花,钟夫人一头漆黑的秀发徐徐展开,披在肩头,缎子一般流动着光彩。三丈之外的一根木柱上,八支玉簪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十字。石全抹一把脸,喃喃地道:“这么快?”

钟夫人偏头看阿清,笑道:“妹子能接住几支?”阿清郑重地想了想,道:“若有光,大概能接全。若没有……姐姐这几支簪我只听出三声,大概……大概能避开六支罢?”

钟夫人仍旧笑容款款,不过目光里第一次有些忧虑。她慢慢地喝着茶,道:“可是昨夜我就跟在相公身后三丈,八支簪子出手如石沉大海。没有月亮,亦无灯光,只远处那点依稀的火光。若是面对面明着打,我与夫君联手,大概能与他斗一斗罢,可惜,可惜就失了那么一点先机,我们俩竟然被他一直压着,好象一点机会都没有。这人年纪这么轻,却如此深沉老到,哎,江湖人才辈出,忽忽几年,我们就老咯。不过……”她那对剑一般的眉毛忽地一挑:“那年轻人走的时候,恭恭敬敬将簪子递回我手中。哎,现在如此有礼的年轻人太少了……真是一点怨气也没有啊。”

忽听楼梯声响,钟老大端着盘点心大步上来,怒道:“什么有礼?提刀子在别人脖子上比划,处处拿圈儿套你开心,这叫有礼?我看这小子故作有礼,其实阴险得紧!”

钟夫人道:“人家好歹救了石付兄弟,你凭什么说别人?哼,自己没本事落了下风,还好意思嫉妒。”钟老大眼中喷火,怒道:“我嫉妒?我倒晓得,你……你看他粉头油面,功夫又好,心中喜欢是不是?”

钟夫九九藏书网人伸手一拍木地板,“啪”的一响,钟老大右脚踩着的木板被她拍得翘起一头,“哇呀”一声翻下楼去,撞得山响,那点心盘子却直直飞过来,被钟夫人轻轻巧巧地接了,递到阿清小钰面前,笑道:“吃罢。”

阿清不知为何钟老大未使任何功夫防御,正自纳闷,忽听石付的声音道:“你……你们夫妻俩还是这样,打……打情骂俏逗着玩,非……非要当着外人的面不可。真是……咳咳!”

阿清这些日子来一直深受石付照顾,对他言听计从,名为主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早把他当作可依赖的大哥一般。昨日一别生死不知,一直掉了魂般没半点主张,此刻见他醒来,不觉大喜,抢到床前道:“石付大哥,你终于醒了?”

石付苦笑道:“小人三脚猫的功夫,实在不能入流,险些给……给小姐丢脸了。”阿清见他苍白着脸,仍然逗自己开心,眼圈一红,低下头咬牙道:“你,你别再小人小人的说了,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石付忙道:“小姐是我举族之恩人,我石付一条贱命又值什么?小姐这样说,真折杀小人了!”

阿清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待了一夜,恍若隔世,心境大变,只觉身上背负有太多人命,颤声道:“不是!我、我……我只是……”突然忍不住垂下泪来,捂着脸不住摇头。

钟夫人上前将她搂在怀里,笑道:“傻孩子。”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也不多说。石付见她模样,想到掌柜的,也不禁伤感,还要说话,钟老大跳将上来,一把将他扛在肩上,叫道:“他妈的石付!来了也不到这里来跟老子喝酒,还要在这里婆妈,你想气死老子吗?走走走,陪老子喝去!”

石付挣扎道:“钟大哥,我……我可有伤在身。”

钟老大怒道:“妈的,有伤在身正要喝酒才行啊!你没听人说过‘老酒老酒,胜过药酒’么?走你妈的!”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石全道:“你也他妈的来!你废话不多,足见比你弟弟好!”石全见阿清在一旁哭泣,忙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有酒喝,那敢情好!”说着跟着钟老大径直下楼。小钰偷偷看一眼阿清,飞也似跳到钟老大身后,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仰头叫道:“小兔兔也饿了!”钟老大一愣,随即嘿嘿笑道:“好!跟着老子,有吃有喝!”也伸出手夹起她,旋风般下楼去了。

阿清伏在钟夫人怀中,闻着她衣上淡淡的熏香味道,一阵迷茫,恍惚间仿佛依在娘亲怀里,全身一放松,刹时所有的疲惫、委屈、悲伤、心虚统统涌上来。她使劲抓住钟夫人的衣衫,哭道:“我怕……”

钟夫人柔声道:“青天白日的,有姐姐在,怕什么?”阿清摇头道:“你不明白的……我……我怕我自己,怕我自己……”

钟夫人愣了一会儿,太息一声,不再言语了,只把她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