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钰,这是什么?”

“这个呀,叫作花艺。”小钰一本正经地道。说话的时候,她将最后一支清菊插入瓶中,伸着一双小手,把又厚又沉的裙边理顺,坐直了,仰起头,用小指头将几缕散发勾到耳后,露出一只精致的玉石耳坠。

“呀!”阿清张大了嘴,叫道:“呀!”

“哼。”小钰鼻子翘得高高的。

“呀!呀呀!”

“呀什么呀,这耳坠是娘亲昨天给我的,据说是辽东慕容家进贡的……哎,你的手那么脏,别来碰我!”

“嘿嘿。”阿清傻笑着,用沾满泥土的小手摸摸鼻子,忍住喷嚏。她头发乱糟糟的,夹杂着草根树叶,左手上还划破了一处。小钰看得直皱眉头,叫道:“来人啊,打水来。”

等下人们忙不迭地盛上金盆,小钰毫不客气地将阿清的脑袋按进盆中使劲洗着,一面恼火地道:“你呀,不要一大清早就从后院的九九藏书网树上翻下来好不好,三姨娘昨日被你吓得险些晕过去,到爹那里说了你好多难听的话呢。”

阿清挣扎着道:“她说她的,我……我才不怕呢。我……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她的反挽髻是假的,被落下的树枝一碰就歪了……”

小钰狠狠一按,阿清顿时呛了老一大口水,说不出话来。小钰回头道:“都下去,都下去!”几个奴婢忙忍着笑匆匆退下了。

“你……咳咳……你要呛死我啊?”阿清把湿发甩到脑后,瞪大了眼叫道。

“你这么说,被三姨娘知道了不跟你拼命才怪。”小钰嗔道:“你呀,越来越野了,真象个男孩子。自从跟了那什么师傅学武功之后,你看看你,比我哥还能折腾。把手伸过来。”她握着阿清的左手,小心地拭去上面的残血,继续道:“女孩子还是要温柔沉静一些的好。你瞧你一天一处伤痕,要是不小心划到脸上,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阿清忍不住扑哧一笑,小钰横着眼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阿清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的口气越来越象我娘了。”

十一岁的小钰闻言挺起了胸膛,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峦,很有些感怀身世地道:“你呀,长大了就明白了。”

“哈哈哈哈……”阿清笑得打跌,手一伸,歪着的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向一边倒去,“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柱子上。她捂着脑袋清醒过来,转头看去,但见外面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亮了。

阿清在美梦惊醒后的落寞中轻叹了一口气。她舒展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走到床边,只见小钰仍在沉睡中。不知道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她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阿清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呆呆地看着小钰,儿时的记忆和面前的人不断重叠,容颜虽然未曾改变,然而心境却已仿若隔世一般,再也追寻不回了。

她正自出神,忽听有人敲门,石付在门外道:“小姐,你起身了吗?”

阿清忙收回心神,道:“嗯,稍等一下。”她换了身衣服,就盆里的冷水洗了洗脸,推门出去。石付石全正在外候着,见她出来,石付忙道:“小姐,今天还要继续寻找道曾吗?”

阿清略一踌躇,道:“当然……不过,小钰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石付道:“小姐放心,这客栈的老板是在下生死之交,在下已经拜托他只留我们几人住宿。他在这城里还算有些名头,应该没有人会来。我陪小姐出去,大哥留下照看,小姐放心好了!”

当下阿清与石付出了门,继续走街串巷,打探道曾的消息。两人在城东门附近走了一上午,仍是毫无头绪,便在临江的一座酒楼歇脚。

两人吃着东西,一面注意地听周围人的谈话。楼上宾客满座,颇为热闹。由于北面战事吃紧,大家谈论的大都与冉闵有关。石付尖着耳朵听,阿清却一句也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事,别过头去,望着窗外远远的河上船来船往发呆。

忽听石付小声道:“小姐,我出去一下。”阿清见他眼睛瞟向酒楼一角,一张最靠内的桌子上坐了个戴斗笠的人。石付道:“是道上的朋友,大概打探出什么消息来,我过去会会。小姐小心着,这楼里有练家子。”阿清点点头,石付便起身走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楼。

阿清待他走了,一个人喝着茶,心中想:“不知道小靳怎么样了?过了这么多天,他……他不会已经……哎,我杀了那些人,他就算不死,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了……广善营……我一个人,怎么救得了那么多人呢?”

正胡乱想着,忽听楼梯处一阵喧哗,六、七名江湖人士簇拥着一名年青公子上来。阿清觉得那人甚是面熟,怔了一下,记起他就是那位萧老毛龟的公子,忙转过头去。楼上有几个人忙站了起来,其中一人抚掌大笑道:“呀,原来是萧大公子大驾,老夫可有失远迎咯。”

萧宁潇洒地一拱手,笑道:“古老前辈早来了?晚辈有些事耽搁了,叫您久等,多有得罪。这几位是……”他刚要介绍,眼光环视了一下,道:“大家进去坐下说话吧,古老前辈请。”

两人相互谦让一番,几个人进了隔壁雅间。酒店老板亲自奉了酒水送进去,出来后一叠声地招呼伙计伺候。楼梯口咚咚咚地又跑上来几名唱曲的丫头,老板拉住了领头的,低声吩咐道:“今儿做东的是萧大少爷,全都给我机灵点,懂了?谁伺候不好,老子可要谁好看!”

那些丫头们刚要进门,门里却出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伸手拦住,道:“我家公子今日请客,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商量,不相干的人就别进来了。”说着掏了几两银子递给领头的。老板忙陪笑道:“是,是,萧大少爷忙,我们这就退下,这就退,哈哈!”

那书童模样的人也不多说,关了门,拖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阿清见他目光炯炯,也是有功夫的人,心道:“看来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她就坐在雅间旁,当下装作有些乏了,歪着头靠在墙上,凝神听去。只听里面萧宁道:“……这位是夔门十三棍王大侠,这位是风火楼楼主欧阳先生……这位是蜀中唐门有名的‘千里眼’唐昆,追踪功夫天下无双……”

他介绍一位,那人便道:“见过古老爷子。”只有唐昆粗声粗气地道:“古前辈。”想来唐门的派头是要比寻常门派大些。

萧宁介绍完跟他来的人,又道:“这位在下就不用介绍了吧?铁锁横江古老爷子的名头,江湖上谁不知道?当年谢大侠的庐江‘神剑之盟’,古老爷子从中牵线接引,功不可没!”

那古老爷子笑道:“萧大公子,你可真会给老夫面上贴金。什么牵线接引,老夫左右也就是个跑腿的罢了,哈哈,哈哈……说起来,老夫不在江湖行走已经有好几年了,此次请老夫来,所为何事?”

萧宁道:“古老爷子过谦了。家父跟晚辈经常说起古老爷子,你老人家古道热肠,那是不须说了,更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万事通。今日请你老人家来,也正是因为一件江湖陈年旧事……”

说到这里,萧宁若无其事地曲指在墙壁上“咚咚”敲了两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笑道:“这么小一个酒楼,居然也有谢柳之的画,倒也不容易。传闻谢柳之曾在洛阳附近隐居三年,看来是真的了……嗯……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其中一人忙道:“萧公子说到江湖中一件陈年旧事……”

石付正要上楼,忽见阿清一手捂头,急步下来,刚要问话,阿清低声道:“走。”石付忙丢了两块银子给掌柜的,两人匆匆走出酒楼,转进一条小巷。石付道:“怎么了?”

阿清放开手,脸色略有些白,道:“姓萧的在楼上……好强的功力!”

石付吓了一跳,忙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道:“你……你们动手了?伤到你了?”

阿清摇头道:“没有……他大概察觉到有什么人在墙外偷听,在墙上弹了两指,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幸亏没有直接贴在墙上听,否则还不知会怎样呢……他们竟然也追到东平来了,一定也是来找道曾的!”

石付道:“小人也正打听到了一些关于他们萧家的消息,正要前去证实一下,既如此,小姐先回客栈,等我问明后再作打算。”


阿清轻轻推开门,正见到小钰侧身坐在窗台上。

她随意地靠在窗格上,光脚踩着只朱红圆凳,两手撑着窗台,宽大的袖口下只露出几根玉色的手指。窗外风拂叶动,她的发就跟着飞舞起来,一丝丝,一缕缕,在那润玉般的脸上滑过。

她的手指轻灵地敲击着,“嗒嗒嗒,嗒嗒嗒”,仿佛正合着一段听不见的诡秘的旋律。下午的阳光很好,一束束穿透树冠照下来,照在小钰的脸上,散发出逼人的光彩。

她就那样微歪着头,眯着眼,象一只懒散的猫,正惬意地享受着红尘乱世里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阿清全身僵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仿佛稍一动作,就会惊醒一个遥远的美梦。

她看着小钰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慢慢地呼出来,嘴角就微微地上翘,露出淡淡的陶醉神情。她就知道她闻到了院子里盛开的樱花的香气。

她知道她会神气地说:“小岚,替我摘一束下来!”她知道她会亲手接过花枝,然后皱着眉头叫侍女们端来水,让自己洗脸洗手。她知道她会在自己面前骄傲地铰开那些枝条,一枝枝高高地举起,映着阳光比较半晌,再分别插入瓶中。她知道自己会问:“为什么不让花好好地开在树上”,然后她就会更加得意地说:“你不觉得这样看起来更漂亮吗,小岚?”

……

“小姐!”

阿清双足一点,极快极轻地闪出房门,向正疾步赶上来的石全作了一个静声的手势。

然而为时已晚,小钰猝然惊觉,回头惊惶地看了一眼阿清,跳下窗台,飞也似地蹿到床上,钻入被盖之中,缩成一团。

阿清打心底里叹出口气来,却也知道没有办法再叫小钰出来,疲惫地将头顶在门框上。石全见她脸上失落至极的神色,很吃了一惊,不敢再上前。阿清闭眼沉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怎么了?”

“小人惊扰了小姐,真是该死。石付已经回来了,正等小姐下去商议事情。”

阿清低声道:“你在楼下稍等我一下罢。”

石全忙道:“是。”点头行礼,转身离去。

阿清跨进房中,反手关了门,慢慢走到床边,柔声道:“小钰,怎么了?怎么不晒太阳了?”

被子里的人一动也不动。阿清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便叹道:“哎,原来你要睡了,那这饼我只有拿走了……”

被子掀开一角,小钰探出手来,抓住饼就往里拖。阿清照例扣住她手腕,道:“出来吃啊,小钰,别害怕。你不能一辈子藏着啊。”

小钰发出呜呜的叫声,仿佛受惊的小猫,使劲挣扎。阿清坚持了一阵,终于心软,让她拖了去。她见被子微微蠕动,小钰偷偷朝里面爬去,便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打量,果然有一树樱花开得正艳。因为只有一树,在周围尚在抽条的树木映衬下,既是那样耀眼,又是那么孤独。

阿清道:“我替你摘一枝来,好不好?”

被子里仍是无声无息,隔了一刻,忽地动了一动。

阿清看那树在数丈开外,绯红的花瓣在风中飞扬,刚想一纵跳出去摘一枝,突然一怔,想到大白天里绝不能引人注目。她迟疑片刻,终于强行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退开两步,将窗户放了下来。

她轻轻走到床边,抚摩着隆起的被子。被子里的人一颤,却已退到床角,再无处可去。阿清道:“姐姐到外面给你摘啊,小钰,好不好?一定摘一枝最美丽的回来。你出来吃啊。”

她不住宽慰,然而小钰始终不再动弹。过了好一阵,阿清不愿石付再等下去,只得叹息一声,出门去了。


阿清下到楼下,石付正坐着等她,见她到来,忙起身替她拉开椅子。阿清坐下冷冷地道:“如何?”

石付为她端茶上来,道:“是,小人今日收获很大。其实只要不是道曾这样没什么名头的人,在这东平城,就算打探天下豪杰的情况也容易得很。咱们先说醉四方的老板。他叫做阮奎,是这东平城黑道上数一数二的老大,连姓孙的都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其势力很不简单。有件跟他相关的事是,东平城内虽然说私斗成风,然而毕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都掩掩藏藏,死的人也很少。但据说就在这个月,醉四方几乎每天都会死人,而且有时候还不止一、两个。如此大张旗鼓,实在让人想不通。他就算喜欢看私斗死人,也不必如此张扬啊。”

阿清眼中几欲瞪出血来,道:“这个月……每天都会死人?”

石付有些不敢看她的眼,低头道:“是……以前还是关起门来自己看,萧家父子来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弄到光天化日下公开聚众打斗,实在……实在是胆大妄为……”

阿清道:“萧家?萧家怎么跟他又扯上关系了呢?他们不是来找道曾的么?”

石付道:“是,小姐慢慢听我讲罢。萧家父子看来是有备而来,处置得很细。据说目前整个东平城黑道白道,都已被萧家传了话,不得跟陆平原有任何接触,架子可大得很呢。跟姓阮的联手,那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阿清道:“他们是什么人,竟有这般势力?”

石付道:“小人在江南时听说过,萧家乃是建康大族,说起来,跟如今偏安建康的晋王司马睿有很深的关系。他家世代为商,累世巨富。这东平城里的阮老爷听说与他家有很大的生意往来,萧家父子在此地买的房产,据说原先就是姓阮的名下。”

阿清喝着茶,道:“真是大族?”

石付道:“嘿,可不是!听说,连姓孙的都对萧家礼让三分,特别给予通行权利,并派自己的亲兵护卫。所以现在城内但凡有不易出关的货,一般都找萧家帮忙代理,面子大得不得了,再加上阮老爷本就是东平一霸,说占尽黑白两道,可也不是一件玩笑话。小姐不必惊异,当此乱世,别看姓孙的在这里威风,其实心里也明白,周围哪个势力不对东平虎视眈眈?萧家跟晋王有关系,而晋王如今几乎就是晋国皇帝了,有这样的家族撑腰,怎么也不会吃亏的。”

阿清喃喃地道:“这么大的背景,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亲自跑来寻找道曾,是什么意思呢?”

石付道:“是啊,问题的关键是道曾究竟是什么人,小姐是否知道?”阿清看他一眼,心道:“连师傅都吩咐我落难时,可去找道曾,看来他与师傅也有不寻常的关系。我可不能说出来,若让外人知道我师傅是谁,可更不得了。”当下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命,现下又指望着他去救小靳的命。可是……可是我们势单力薄,人海茫茫,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石付道:“小姐说得好,我们正是势单力薄。不过,却不一定就没办法。萧家势力那么大,我们找他们帮忙不就成了?”

阿清一愣,随即道:“你是说……监视萧家?”

石付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高高的醉四方,露出一个不经意的笑容:“监视萧家?嘿嘿,在这东平城里,监视哪里也没有监视姓阮的有用。”


“当、当、当——”听见外面的更夫敲了三下,阿清小心地挪了挪有些麻木的脚,眼睛依然盯着对面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

她下午的时候跟踪萧齐的马车,一路跟到阮府,趁天黑潜入进府里。但萧齐直到深夜都未离开,楼前也一直有家人守着,仿佛在等什么人。阿清不敢打草惊蛇,藏身在门外一棵树上,静静地等着。

有一阵子,夜风静静吹来,已经很有些夏夜的气息了。阿清出了一会儿神。这风中隐约带来些水气,仿佛那日巨野泽里的湖风……不知道小靳这会儿在哪里呢……

正想着,忽听有人“咚咚”敲门。有人开了大门,忙道:“黎二,原来是你!”便引他进去。自有一人在门口探视,看看有没有人跟踪。阿清老实不客气也纵身进去,偷偷跟在后面。

那黎二在一小厮带领下向后院走去。那小厮道:“出去打探的就你最晚回来。”黎二小心地道:“阮老爷呢?”那小厮道:“还没睡呢,跟萧老爷两人在下棋,见了你的飞鸽传书,就等着呢。你不是耍我们老爷吧?”黎二嘿嘿笑道:“借个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呐!今日确有好消息,否则怎敢劳累阮老爷等到这更天?”

两人进了后院一座两层楼亭,楼亭里灯火通明,阿清不敢再跟,藏身在一棵大树里,默运功力,凝神探听。

只听黎二道:“阮老爷、萧老爷,小人给二位请安。小人受两位老爷差遣,潜心探询多日,幸不辱使命,这都亏两位老爷鸿福齐天……”

有人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少来这套,快说说究竟怎么样?”听声音正是醉四方的阮老爷。

黎二忙道:“是是。小人前日到了离此五十里的陶庄,果然有一僧人在那里行医积善,小人打听到此僧正是道曾!”

阿清听到“道曾”二字,心中一惊,岔了神,后面几句便没听见。她想:“果然姓阮的和萧老毛龟联手打探道曾的消息?道曾只是一个穷和尚,为何会有这样的人物追着他不放?”想到萧老毛龟这个名字,不禁又想到小靳,精神一振,继续凝神听去。

阮老爷道:“……难怪这么久不见他踪影,原来在陶庄。只是为何巨野泽的陆平原号称他知道道曾的下落?”

有人道:“这个……定是当日庙中逃脱的那两个臭小子说的。陆平原夸口说他知道,还不是想借机敲笔横财。哼,要打道曾的主意,我料他还没那个胆子。”声音又尖又细,正是萧齐。

阮老爷沉吟道:“道曾的身世极为隐秘,陆平原可能也就只知道他是林普的弟子。他指明要你萧老兄亲自面谈,应该还是把道曾看得很重。幸好我有内应在他手下,知道道曾根本不在他手心,否则定上了这老狐狸的当。哎,此事若是泄漏一星半点,那这东平可就要热闹了。我们下手要再快一些。黎二,那些话你都传到了罢?”

黎二忙道:“是是,我都按老爷吩咐传了,说是东平城里醉四方私斗成风,死伤惨重,民不聊生……”

阮老爷道:“是否还要引他来?怕就怕道曾进城之时有人先下手为强啊。”

萧齐道:“不妨。这里是东平,有孙将军的势力,没人敢在城里跟我作对。陆平原再横,也只能在他水沟里掀些浪。再说,道曾此人……”说话声音低了下去。阿清听得出神,忍不住往前稍微移动,不料“咔”的一声轻响,压断一根枯枝。阿清吓了一跳,伏低身子,好在声音太小,楼中并无一人听到。听见阮奎道:“这倒是个麻烦。但是……”

就在此时,阿清眼前忽然一亮,一道极淡的影子出现在自己蹲着的树干上。

月亮出来了。

阿清全身肌肉骤然缩紧,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往后一纵,一声轻响,一柄青锋剑刺破树干,正是适才她手按之处。那青锋剑一击不中,左右一旋一弹,“啪啦”一声,粗大的树干裂成数十块,有一道身影自满天飞舞的木屑中蹿出。

阿清足尖在树干上一点,一纵,再纵,高出树巅三丈有余,天穹上淡云如梭,那一轮圆月在其间沉浮不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肺处一阵清凉,感到这一纵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但是那人如影随行,竟是后发先至,寒光一闪,径向自己腰间刺来!

这一剑劲力极大,芒光四射,几乎笼罩方圆数丈的范围,阿清的衣衫被剑气激得猎猎飞舞。自出道以来,她还从未遇到如此迅疾毒辣的攻击,此刻身在空中断无可退之处,情急之下,左臂一横,“叮”的一声,臂上的金环断裂,长剑在臂上拉出长长一道口子,但也卸去大半力道,没有将手臂当场斩断。

阿清痛哼一声,往下坠落,右腿弯曲,几乎是靠脚踝那一丁点旋动之力踢开余势未消的长剑。跟着脚尖旋转,一招“飞凤回头”,撩向那人颈项要害。那人出手如电,一搭,一带,信似闲庭摘花般扣住阿清的脚踝,顺势一扯,正要拿向阿清腰间穴道,突地眼前一花,阿清的“流澜双斩”已然杀到。

虽然此时她左手重伤已无力出手,“双斩”只剩余一斩,然而力道与位置拿捏得极佳,正好在那人胸腹之间露出的极小的缺口杀出。那人不知道阿清自小在水里练功,腰部的力量与敏捷远非常人能想象,是以在这般重心全失的情况下仍能做出这样的还击。他右手长剑不及回守,左手因使力拉扯阿清,此刻亦高高举起,眼睁睁看着阿清的手虚捏作剑,重重击在胸口。

那人身子剧震,长剑脱手,打着旋向下飞落。阿清想要反手抓住,然而扯动伤口,痛得她一顿,就这么电光火石的瞬间,那人脚尖轻轻一踢,同时左手甩开阿清,匪夷所思地抓住绕过她身子弹上来的剑,向阿清喉头刺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捷异常,两人此时才重又落回树冠之中。那人甩开阿清脚踝之时,真气注入兵虚穴,逆行足少阳,阿清猝不及防,运功抵御已然迟了半步,她自己的内气与那人真气在腰间京门穴一撞,顿时左半边身子瘫软,再也无力挡避。恰此时月亮突出云海,眼前剑尖抖出一片白芒,阿清“啊”的一声惊呼,闭目待死。

忽然间,那人左掌劈出,击在剑锋上,剑尖在离阿清喉头不到一寸的地方猛地一偏,贴着脸颊飞过,锋利的剑锋割断无数头发。那人不去抢剑,反而回手再度抓住阿清脚踝。阿清只觉身子一震,一股真气冲破兵虚,刹那间身体恢复知觉。

她更不犹豫,就势反转脚尖,踢向那人胸口。那人竟不闪避,胸膛一挺,阿清踢个正着,只觉那人内力恰到好处地将自己一弹,借力高高跃起,如断线纸鸢一般划过长空,落入院外一棵大树,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了。

庭院里此时闹成一团,十几名家丁手持兵刃冲出。楼亭上窗户破裂,萧齐飞身而下,扶起落在地上摇摇欲坠的萧宁,叫道:“宁儿,怎样?”

萧宁手捂胸口,哇地吐出口血,强笑道:“没事,孩儿没用,中了那人一招,让他跑了……”

萧齐道:“别说话。”抚到他背上,向他输送内力,隔了一刻工夫方长出口气道:“没有伤到心脉,还好。对方似乎是冰寒之气。宁儿,你瞧清楚对方是谁没有?”

赶出来的阮老爷在一旁也紧张地道:“是否是陆平原的人?”

萧宁眼前闪过月光下那惊鸿一现的苍白的面容,嘴唇抖了抖,道:“没、没有……他蒙着面,孩儿只知道他身宽体壮,没有兵刃。”

阮老爷皱眉道:“不使兵刃?陆平原自己使双刀,他的手下似乎也没听说有此高人……”

萧齐道:“莫非另外有人知道道曾的消息,暗中赶到了?这倒有些棘手。对方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两人心中疑心重重,不住设想推敲。阮老爷便挥手让人扶了萧宁进去,一面呵斥下人严加看守,自然也没注意到萧宁将剑锋上缠着的一束秀发偷偷藏入怀中。


阿清纵上客栈二楼,推开窗户,忽地面前风声大作,她往旁一闪,叫道:“是我!”

石付收回大刀,低声道:“是小姐,掌灯!”石全点亮了灯烛,石付关上窗户,两人回头见到阿清左手臂上流满了鲜血,都吓了一跳。石全道:“小姐,你怎么……”而石付反手一镖又灭了蜡烛,将窗户拉开一条缝,往外瞧了片刻,方道:“没人。石全,快拿药来!”

两人手忙脚乱替阿清包扎伤口。这一剑几乎从肩头拉到手肘,若非那金环,只怕整只手都会不保。包扎的时候阿清痛得眼前发黑,一张脸上全是水,也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但她生怕惊醒了小钰,吵闹起来,那可什么都完了,是以咬住一束头发拼命忍住。

石付见她嘴角咬出血,却一声不吭,心下甚是佩服。他小心地上好了药,用布细细包好,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抹着额头道:“还好……没伤到筋骨,只是皮肉伤,多流了点血,休息休息应该没大问题。是姓阮的动的手?”

阿清摇摇头:“是另一个人……好厉害的轻功,好犀利的剑法。”她想到那人神出鬼没的身手,禁不住颤抖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究竟是谁?我看连那个萧齐都未必及得上他。”当下长话短说,将刚才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石付听得心惊,迟疑地道:“‘飞虎探云’萧齐的名头虽然比不上江南武林盟主谢云、清智寺方丈竹一等人,可是也算得当世高手之列。此人若真比萧齐还厉害,那……那这东平城里真可谓藏龙卧虎了……看来实在不简单,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说着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整理思路,过了一会儿,说道:“小姐,小人想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是这床上的姑娘重要,还是道曾与那位你要救的人重要?”

阿清一呆,过了半天才迟疑地道:“你想说什么?”

石付道:“这些是小人的一些想法,不周之处还请小姐指正:你救出的这位姑娘,我见她面色红润,身无外伤,似乎没受什么罪。在广善营那样的地方能得如此优厚待遇,可见绝非普通人物。由此可以推断,孙将军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对方乃拥兵自立的诸侯,势力庞大,这就不用说了。另一方面,阮奎和萧齐两人密谋擒拿道曾。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怎样计划的,但是这两人也绝非好相与的角色。小姐今晚能全身而退,小人说句得罪的话:除了小姐身手好外,也很有些运气。”

阿清一贯倔强的眼神第一次有些颓然,点头道:“什么身手好,根本就是侥幸。那人向我刺出的第二剑就可取我性命,只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刻他自己放弃了。现在想想,那一扯一甩,不象是要拿我,倒象是助我一般。”

石付见阿清神情沮丧,忙道:“小姐自谦了,换了别人有人帮都不一定逃得了呢。不过小人说句实在话:对任何一方,我们几人但求自保而已。想要救广善营的人,或是道曾,恐怕只会是徒送性命……小姐明白吗?”

阿清看着床上仍呼呼大睡的小钰,长叹一口气道:“明白的。小钰我是非救不可,道曾那边……道曾他……”可是想到只有道曾才能救小靳,无论如何说不出放弃的话,再隔一阵,眼圈突然一红,垂下泪来。

石付见到阿清伤心欲绝的神情,心中剧跳,这一刻眼前不再是那个在林中嗜血成狂的魔头,也不是平日里少言寡语、高傲冷僻的贵小姐,只是一个被本不该她承担的重担压弯了腰,身心俱疲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谁是小靳,床上的姑娘又是谁,但见到无论哪一个阿清都甘愿舍命冒险,他已明白要她做出这样的抉择实在是太残酷了。

石付道:“小姐不必如此。其……其实有些事也不是没有回圜余地的。容小人再想想,再想想,一定有办法。你这晚也累了,早些歇着罢。”使个眼色,与石全匆匆退出。


“好吃吗?”

“呼呼呼,国手啊国手!呵呵呵呵!”小靳吃着热腾腾的烤鱼,一脸傻笑。于是老黄放了心,也蹲在牢外吃起来。

老黄不知道,小靳其实是在苦笑。因为到今天为止,那石上几百字的经文就要念完了。完了可怎么办?老黄要察觉得了全套,拍屁股走人,那我小靳不是立马就要成水耗子们的盘中餐了么?他奶奶个熊的!

对小靳这种于武学一窍不通的家伙来说,要他在于武学精通的老黄面前编造一段简直比登天还难。道曾教的心法倒是记得,但这样正宗的东西小靳是打死也不可能告诉老妖怪的。

小靳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过了一阵道:“老黄啊,这里山清水静的,倒是练功的好地方哦?呵呵。”

老黄认真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好。这里水多寒气重,不好。”

小靳恶狠狠地扯下鱼头,道:“那可不见得哦。有些人啊就喜欢在水里练,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对了,你那手什么什么爪子的,不也是阴寒武功么?”

老黄正色道:“冰霖掌之类的功夫虽然阴寒,但那是内力练到家了,强行在丹田之中分别阴阳,再以气运行而发,跟外界冷暖是两回事。练功的时候最讲究地气之要,大冷大寒虽然有助于某些经脉运行,对身体却是大害。我当年练的时候急功近利,便如你今日所言,险些铸成大祸。我师傅……我师傅他……”说到这里,双手一颤,露出痛苦的神色,全身开始僵硬,慢慢地道:“我师傅说……不行……可是我……我……我却……”

小靳见他脸上渐露暴虐之色,眼中凶光四射,知道他说到师傅又要发疯了,当下“呸”地吐口鱼刺,不慌不忙地坐回洞深处。外面顷刻间咆哮声起,老黄扯着自己头发到处乱撞,叫道:“滚出来!你……你滚出去!滚啊!为什么还要待在我里面!滚啊!”

小靳知道这一闹起码又是一个时辰,反正他怎么也撞不进牢门,当下打个哈欠,喝口凉水,蒙头睡他妈的。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老黄呜咽着喊:“道靳,道靳!”

小靳爬起来揉揉眼睛,道:“完了么?哦哟,太阳都落坡了,做饭做饭。”

老黄身上到处是伤痕,泪流满面,抓着牢门颤声道:“我……我怎么了?刚才他……他是不是又来了?你看看我有没有事啊?”

小靳道:“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谁他妈敢动你一根指头,我道靳非跟他拼了不可,是不是?定是中午的鱼没烤好,所以说寒潭之鱼不可生吃呢。来来来,今晚我来弄,保证鱼嫩肉鲜。把柴火递给我。”

老黄一边将柴火一根根地递进来,一边道:“我……我觉得冷。最近我觉得冷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递完东西,蹲回岩石上,紧紧抱住了身子。

小靳道:“是不是你练错了心法?你再背一次我听听?”

他希望老黄错上一两句,那自己抓到把柄,定要他再背个三五十天不可,不料老黄颤抖着一句句地背出,竟无一字错误。小靳气得牙根痒痒,不住搔头,听老黄自言自语道:“好冷……这里太冷了……我……”

小靳生怕他冷起来今晚就离开,忙道:“别急呀。或者这门内功心法本就是行阴寒一路,你老兄天分甚高,才练几天就入佳境,可喜可贺呀!来来来,今日小弟来弄个串烧黄鱼,给你补一补。”说着动手烧起鱼来。

过了好一阵,忽听老黄慢慢地道:“不对。这门心法虽然主要走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和足少阳胆经,但是皆出于气海而聚于督脉百合,自阴而阳,应是纯阳一派。怎会阴寒呢?”

小靳知道老黄认起真来,今日之事已非自己蒙混而过得了关的了。当下丢了鱼,拍拍手走到牢门边一块石头上,招手道:“老黄,来来,过来坐。我给你讲啊,那人在传我这套心法的时候自己就说过,此乃纯阴一派。你看:手少阴肺经这一路,起于中焦,从肺系横出腋下,下循少阴心主之前而入寸口。阴还是阳?”

老黄老老实实地道:“阴啊。”

小靳举起左手,用手指指着穴位一一道:“手少阴心经虽说是自心出,算是心系,但从极泉下循臑内后廉,再下肘,内循臂内少海、至灵道、通里、神门等穴,又入掌内后廉之少府穴,出少衡而终,是阴还是阳?”

老黄道:“循臑内后廉走,自然是阴。”见小靳举起腿来还要讲下去,忙道:“这几路都是少阴、太阴一路的,那也不用说了。不过我说的是起始之所。比如手太阴肺经这一路,心法上讲‘发之于心,惑于中焦’。虽然在臂肘一路内循,但是我练此功,感觉除了原穴太渊之外,气行饱满之处集中在鱼际、经渠两穴。鱼际穴为手太阴肺经之荣,乃经气开始形成涓流之所;经渠穴为手太阴肺经之经,经气大行之所也。一个五行属火,一个五行属金,都是纯阳纯刚的,经气起行于这两处,必然也应为阳,对不对?”

说着举起脚来准备说明足太阴脾一路,小靳忙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兄啊,你这就叫作舍本逐末了。我们还是拿手太阴肺经这一路来说。你看:这一路井于少商,气之始也;合于尺泽,气之竭也。少商穴五行属木,尺泽穴五行属水。木曰曲直,水曰润下,这一路下来还不够阴僻?”

他可以如此侃侃而谈,从容道来,其实全赖道曾。道曾当初教他内功修行之前,花了至少两三个月时间讲习原理。什么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十二原穴、十五络穴、六腑合穴,甚至什么八会穴、十总穴、回阳九针穴、天星十二穴、十三鬼穴、……统统讲给他听。因他知道小靳行事粗枝大叶惯了,穴道这玩意儿又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错了一处,轻者修行不达,重的可就要走火入魔自残身体了。

既然生死攸关,是以道曾生平第一次打点精神好好地教。好在小靳天生对这些希奇古怪又拗口的东西颇感兴趣,只觉若是学上一点,无论是跟人讨价还价还是对骂都有好处。试想,若来一句:“大爷您脾肾阳虚,命门火衰”,第一是比那直接吆喝:“你他妈的没种!”要文雅得多,第二么,遇上不读书的蛮子,人家还以为是夸奖呢。

注:东晋时代,五胡乱华,天下纷争,战乱频起,中国历史进入了最黑暗惨烈的时期。因为生存困难,宣扬因果轮回的佛教在中国开始大规模流行起来。但这个时候的佛教还未真正与中原文化正统融合,很大程度上是由修行道教玄学之士在推广,使佛教具有很强的玄学和儒学思想,讲究以道、儒释佛,所以传统中国文化里的五行、阴阳等概念也在僧人中流传、渗透。

象这类附庸风雅的事,对小靳这种没读多少书的家伙来说诱惑极大,况且若是应了道曾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于心”,还能骂人于潇洒从容间,岂不快哉。所以小靳也生平第一次用心地学,管他懂与不懂,背下来再说,穴道经络也都能比划着辨出来。

再后来道曾又讲各路经络的阴阳五行之术,这些生生相克阴阳转换的东西小靳也觉得有趣得紧,更是学得不亦乐乎。谁知道一到真正需要刻苦练功的阶段,小靳立了两天马桩,立即打起退堂鼓,死活不愿再学。而嫌麻烦的道曾竟然也顺水推舟,就此做罢。

这段时间来,小靳天天眼中看的、心里想的、口里念的,除了手少阳啊足少阴之类经络穴道,就是阴阳互换五行交错,不知不觉间,从前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再加上老黄更是个中高人,一有问题立时跟他探讨切磋,以至连道曾讲得似是而非的地方都赫然开朗,此刻珠玑在握,自然要力争到底。

老黄摇头道:“不然。起于少商穴固然不错,合于尺泽穴就未必了。心法上讲这一路气沿天府、中府穴而上,于手少阴肺经之别经汇入心肺之间,下络大肠。什么叫络?就是肺与大肠互为表里也。我觉得这其实隐与手阳明大肠经暗合。”

小靳皱眉道:“非也。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络么?这里非止于尺泽穴是对的,但是心法上讲‘汇通于然谷’。然谷穴乃手少阴肺经与奇经八脉之带脉交汇处,至此而入府舍,就入了奇经八脉里的阴维脉,再往下从筑宝穴入足少阴肺经,由足少阴肺经循而入肺,这才是一循环嘛。老兄怕是看走眼了。”

两人对争起来,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不着边际。一个讲表里之和、阴阳互通,另一个就扯循经而动、顺脉理气;一个说足太阴脾经出太白穴而络于丰隆穴,乃全身经络阴气之最,另一个就明辩阴阳之气盛极而反天之道也;一个叫嚣虽然至阳穴是经络从阳中之阴向阳中之阳转换之所,但其实之于上亦有阳中之阴,之于下亦有阴中之阳,另一个就非要拿老命赌命门乃五藏六腑之本、十二经之根、呼吸之源、三交之所……

两人直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行,举手抬足,戳得各路穴位青一处红一处,以为引证,最后几乎隔着牢门对吼,然而谁也说服不了谁。

再争一阵,老黄终于恼了,退离牢门一步,叫道:“你懂个屁!一点功力没有还跟老子较劲,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你个小王八蛋!”

这句话把正争得面红耳赤的小靳气得胸中一憋,仿佛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半天出不了一口气。倒不是小王八蛋什么的犯了忌,小靳打小在市井长大,什么风浪没见过?想当年真要一嗓子骂起来,满街的老骗子小混混无不掩面不迭退避三舍,这样既无聊又没啥见识的词实在是不好意思骂出口。

然而老黄公然跳出争论的话题,指出自己不会一点功力。这就象当街跟人卖绸缎,他不争辩布匹好坏,却指责这丝不是你自己吐的一样无耻。这下小靳要是认了不会功夫的事实,再辩下去已然低他一等了,若是不认公然耍赖,赢了也没啥意思。况且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据理力争而非蒙混赖皮,那是说什么也不能妥协的。

当下小靳脖子一硬,上前一步挤在门缝里,怒道:“你才放屁老子会不会跟老子懂不懂有什么关系老子不是狗可也知道狗是怎么养狗崽的你是不是要当一回狗才知道?”

“你不懂就没资格跟我争论我觉得练了此功就是冷多了怎么样你晓得个屁!”

“那只是因为你长着猪脑袋自然练不会我看你连承扶穴究竟是在屁股还是脑袋上都分不清楚!”

“你他妈有种分得清你来试试啊!”

“试试就试试老子怕你不成!”

“好。”老黄爽快地道。

小靳脑门突然暴出一层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黄大手一伸,趁他被牢门夹住动弹不得的当口拿住他虎口,稍加用力,小靳“哇呀”惨叫一声,顿时全身酸麻,瘫倒在地。

他只觉一股气自虎口源源不断地涌进,顺着手臂一路向上,眨眼间突破刚才拼命争辩过的各路穴位,直入胸口气海之中。这股气阴寒至极,小靳整个手臂几乎冻木,胸口也象三九天吞了冰块一样,冷得气也喘不过来。

他心中无比惊惶,想:“老妖怪要冻死老子了?他妈的,怎么发现老子骗他的?”他想挣扎着滚回洞深处,但一来老黄扣住他的脉门,二来体内气血翻腾,百骸间一丝力也没有,甚至脖子冻僵了,连头都不能转一下,张大了的嘴也合不上,任凭口水横流。小靳眼睁睁看着老黄在自己左手输完后,又扯过右手运功送气,接着提起左腿,抵在隐白穴上,送气入足,再来是右脚……

一炷香的功夫,小靳体内凭空多了几股经气,在百穴之间盘横冲撞,手足发羊癫一样不住抽搐,打得牢门啪啦啪啦直响。他腰以上冰冷,双脚却是又冷又热,奇痒难忍。

老黄也出了一身的汗,看样子内力消耗不小,道:“你……你自己练去。我给你传、传了内力在足太阴……阴脾经、手太阴……反正你自己想要命就照你说的练去,看到底是……是阴寒还是他妈的纯阳之功……”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崖上走去。听他在头上跌得山响,看来脚也是软的。

小靳突遭暗算,悲愤莫名,更兼身体里寒冷、炙热、酸痛、痒麻各种感觉一起涌上,徒流下两行涕泪,终于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吃力地睁开眼睛,只觉胸口冰凉,四肢麻木,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外面漆黑一片,只有猎猎的风声吹得湖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击在岩石上。

小靳勉强躺正了身体,歇了一阵,心中有些模糊,觉得好象有什么事发生过,然而整个人糊里糊涂的,怎么也想不起下午发生的事。他茫然地叫了两声:“老黄,老黄!”

并无一人回答。

小靳想:“妈的,又吃人去了吗?老子也饿了,看看还有没有鱼吃。”右手一撑就要坐起来,忽然手肘处一震,仿佛被人用刀尖狠狠戳了一下。

小靳“哎呀”一声,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觉那股痛楚沿着手臂上下贯通,向下的直达指尖,向上则突破肩胛,深入胸肺之间,痛不可当。小靳右手顿时一软,直挺挺倒下去。他急切间左手又是用力一撑,几乎在同一位置也是一痛,小靳一声娘也还没喊出来,脑袋已经重重落地,直撞得眼见金星乱晃,耳中钟鼓齐鸣。

这一撞倒让他灵光一闪,记起老黄的话来了:“……自己想要命就照你说的练去,看到底是阴寒还是他妈的纯阳之功。”

妈的,终于下手了!老子这下自己玩死自己了!

若非双手无力举起来,小靳几乎要抱头痛哭。他记得以前道曾曾经讲过,一个人的功力是靠自己修炼而得,发之于心,彻之于体,以经络运之而存于气海,说穿了,乃人体气血之运行也。练得深了,经气运用自如,既可运行于体内强身健体,亦可顺脉络出于体外。但是人之经络纵横交错,相互间交融贯通,气血运行于其间,调济阴阳,乃人生命之源。若是别人强行运气进入自己身体而不疏导,就可能使自身气血不畅,以至阴阳失调;设若运功之人功力远高过自己,那就有如江河倒灌小溪,洪水泛滥之下,经络就有崩坏的危险;而更严重一点,要是此人经气或走阴寒一路,或行纯阳一派,与自己经气完全相反,则更如霜雪之遇酷暑、荧火之遇冰河,危之大矣。

现在小靳掰着指头算:第一,自己屁内功不会,疏导之说可以免谈;第二,此人功力远远高于自己那是不用说了;第三,要是此人都不算走阴寒一路,天下间也就无所谓阴不阴阳不阳的了……

对了,妈的!还要加上第四:这个人被老子骗来练让人走火入魔的邪功,平日只见他疯疯傻傻,忽冷忽暖的,此刻统统要算老子一份了。

小靳躺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中真是茫然到了极点。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连风声水声都没有了,万籁俱静。

他想:“妈的,真的要死了。胸口好冷,手也冷,脚也……没感觉了。死就是这个样子吗?就算不是这个样子,大概也差不多了罢?可怜我小靳……”

突然间,洞顶咕隆咕隆一阵滚动之声,跟着“咕咚”一下,有东西掉进水里,溅起老高的浪。小靳吓得全身一震,失声叫道:“阿……阿清!”

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水中也许波纹荡漾,但是这样黑的夜里,一切寂然无声的事物就好象未曾存在一般。

小靳刚才似乎已经停了的心此刻砰碰乱跳,有一个念头不仅在脑海中,甚至在四肢百骸间来回奔腾跳跃,终于让他狠狠吐出一口气来,咬着牙道:“老子要让你弄死了就不叫道靳!”

他心想:“看来老妖怪不是想要杀我,只是不知道这门功夫究竟是阴是阳,想要试试……对了,他肯定以为我也会,否则除非傻子才会放着一门高深的内功不学。妈的,他这是要看老子的,好有样学样。他说传了内力在我足太阴脾经、手太阴什么……应该是手太阴肺经,看来手少阴心经和足少阳胆经也有。好冷……他定是把他以前的阴寒之气传了给我,以为老子只有想办法一路路练出去,用纯阳之气中和。嘿嘿,这个老甲鱼还真会想办法。”

他试着动一动右手,一股寒气在尺泽穴上一跳,向下穿裂缺、太渊直达少商穴,向上则过天府而入中府,渗入心肺之间,连肚子里都是一寒,果然是下络大肠。以往只在表面戳戳点点,其实根本没搞清楚位置的穴道,此刻因痛楚和寒冷一一清晰明确地印在脑海里。

他忍着痛,一条经络一条经络地试,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辨认,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摸清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阴脾经几路走向。其中足少阳胆经被老妖怪注入的是一股微暖之气,搞得腿上两条经脉冷暖交错,酸痒难忍,好不痛苦。

另外,本不在这范围之内的手少阳三焦经、足太阳膀胱经跟手太阳小肠经上也隐有阴寒之感,大概正所谓江河倒灌小溪,洪水泛滥之下经络崩坏……

他搞清这些经络穴位,几次痛得几乎晕过去,出了一身的冷汗。这几股经气在他体内不住冲撞,想来应是自己一点内功不会,经络之间全无贯通融会,亦无疏导之法。老妖怪疯是疯,这一下可真是戳到点子上了,若自己不按心法练上一练,就这样子迟则十天半月,早则三五天就可能经络破裂,死于非命了。

照理老妖怪在这几路经络注入内力,他也只有按着这些脉络练,才能疏导融合,但是这个废了一只老甲鱼的功夫究竟行不行?小靳心中大是犯难。

他默背石壁上的文字,记得开篇就说:“练此神功……然急功近利,逆天而行,终致手阳、足阳皆损,内力尽失,与废人无异。”看来这个人内功应该不差,练得走火入魔后经络断光光了还没死,只是成了废人。

废人这个词就颇为考究了。小靳想起道曾常说自己用于武学上精力太多,曾叹息道:“若有一日功力尽损,与废人无异,只能坐禅念佛,未尝不是幸事也……”那么说废了也还不见得就死,可能跟自己平日没多大区别。

但是话说回来,那是有功力的人,肚子里都是自己的货,散了也罢了,自己什么都不会,却装着别人的东西,要是散不了坏在里面可怎么办?得慎重啊。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眼前亮了些,偏头看去,天边已开始亮起来。他这才感到躺得时间太长了,腰背酸痛,肚子里也一阵乱叫。

不知道是不是连经气也耗累歇息去了,他动动手脚,已不似昨晚那般疼痛,便小心翼翼翻转身子,摸了几条昨天烤了还没来得及吃的鱼填填肚子。他心中愤懑,把能找得到的统统吃光,一条也不给老妖怪留。

他吃好了鱼,拍拍肚子,靠在石壁上掏牙。过不多久,太阳自东边山坳处探出头,印得远远近近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天上呀呀声起,野鹤野鸭们也开始四处觅食了。浪摇芦苇,风卷云低,很有些春光无限的意思。

但是小靳把吴勾看了,栏杆拍遍,也觉不过尔尔,反倒是缩在阴森的岩洞深处,眼睛被跳动的波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打个哈欠,正想蒙头再睡他妈一阵,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想通了一件事情。

应该说,是想到了道曾说过的一句话:“若人以气犯之,所谓外气也。人之中气者,先天之元气,谓之内气也。内与外对较,外可略也。是以己之内气而御外气,或夺也,或融也,或破也,从心所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