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旧事,浮生蜉蝣,皆可忘可不忘

春暖花开,日色和煦,极是暖人的天气。

此时四月十八,正是一年佳时,满山桃花、梨花盛开,种果的农人也正忙碌,桃林、梨林之中都可见人影。

一个人信步走到桃林之中,桃树尚未舒芽长叶,却是满树桃花。看桃花的人一身灰色衣袍,袖角有些破旧,身材颇高,微略有些削瘦,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背影看来似是一个踏青游人,但侧望一看,此人满脸胡子,不修边幅,又似一个江湖浪客。

桃林之中,有人吹箫,吹的是一首很熟悉的曲子,叫做《西洲曲》。

上一次听见《西洲曲》,已是五年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在汴京,日子和如今大不相同。那江湖浪客负手静静地听那曲子,嗅着淡淡桃花香气,在林中踱步。虽然他衣裳寒碜,踱起步来,却并没有寒碜味儿,甚是舒缓徐和。

桃林里的箫声突然停了,随之响起的是琴声,弹奏了几下之后,突又换成笛声,接着又换为琵琶声,顷刻之间,竟连换七八种乐器,且件件弹奏得极尽精妙,深得其中技法。那浪客信步前行,穿过大片桃林之后,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摆放着十来件乐器,有琴有箫,有笛有磬,有琵琶有月琴,甚至还有个木鱼。

那十来件乐器之间,坐着个红衣男子,他正斜抱一具古筝,倚靠桃树之下,扣指拨弦,指下之曲,仍是《西洲曲》。见有人走近,他抬起头来,露齿一笑。

那浪客一怔:只见这弹琴吹箫之人面上涂有白垩胭脂,半张脸白、半张脸红,浑然看不出本来面目,如不是青天白日之下,多半见着之人都要以为见鬼了。那红衣男子也不打招呼,仍懒洋洋地靠在桃树之下,弹他的《西洲曲》,这一弹便弹了大半个时辰。

那浪客也就驻足默默地听,却也不走开。

大半个时辰过去,那红衣男子突然笑道:“你不弹奏一曲?”

那浪客淡淡地答:“我只会听,不会弹。”

红衣男子抚住筝弦:“你听我弹,那不公平,接着!”他扬手把身旁一物掷给了那浪客,“啪”的一声那浪客接住,入得手来的,却是那具木鱼。

“敲来听。”红衣男子怀抱古筝,悠悠仰首看天,“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

“笃”的一声,那浪客当真敲了一记,木鱼之声干净沉静,十分入耳,他突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男子转过头来:“我姓白,叫红袂。”

“为何戴有面具?”那浪客淡淡地问。

白红袂答道:“和你的胡子一样,不愿见人罢了。”

那浪客顿了一顿,突然道:“我姓赵,”又顿了一顿,他才缓缓地说,“叫上玄。”

白红袂道:“有了名字,便是朋友,坐吧。”

上玄当真遥遥坐了下来,白红袂双手一推,“砰”的一声将古筝弃去,从怀里摸出一截更短的笛子,正要吹奏,上玄突然问道:“你可会吹叶?”

白红袂放下短笛,抬手自头上折了瓣桃花,就唇吹了起来,吹的仍是那首《西洲曲》。

上玄默默听着,过了良久,白红袂一曲吹毕,问道:“你可是想起了故人?”

上玄不答,又过了许久,他说:“曾经有个朋友,很会吹叶,吹得很好。”

“哦?”

“嗯。”

白红袂把玩了那桃花瓣半晌,反指扣着被他丢到一边的古筝,一弦一声,抬头望天,曼声唱道:“怪新年、倚楼看镜,清狂浑不如旧。暮云千里伤心处,那更乱蝉疏柳。凝望久,怆故国,百年陵阙谁回首……”唱到一半,突然“叮”的一声划断筝弦,笑道,“世事一场乱麻,人生不堪回首,不唱了。”

上玄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只听他说“不唱了”,慢慢地道:“怪新年、倚楼看镜,清狂浑不如旧。暮云千里伤心处,那更乱蝉疏柳。凝望久,怆故国,百年陵阙谁回首?功名大谬,叹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几时就?封侯事,久矣输人妙手……”他停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道,“沧州聊作渔叟。高冠长剑浑闲物,世上切身唯酒。千载后,君试看,拔山扛鼎皆乌有,英雄骨朽……”他很少说话,此时突然说了下去,“曾有个人,很善弹琴,曾有个朋友,很会吹叶,如今、如今……”

“如今如何?”白红袂悠悠地问。

“如今……”上玄沉默。

上玄盘膝而坐,白红袂靠树而倚,又寂静了一会儿,听上玄开口说:“我曾有个妻子,不过她离开了我。”他不知为何提起往事,也许是耳听乐曲,眼看桃花,遇见一个没有脸的过客,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

白红袂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哦?”

“她的兄长,逼死了我爹。”上玄慢慢地说,“我要报仇,她说我会后悔。”

“那你后悔了吗?”白红袂睁开眼睛笑。

“后悔了。”上玄答。

“但你再也找不到她。”白红袂笑。

上玄默然:“总有一天,会遇见的。”

“哦?我希望你们会遇见。”白红袂悠悠地说,指间那瓣桃花已经开始凋零,他张嘴咬住那粉色的花瓣,突然将它吃了下去。

而上玄站起身来,望了一眼天色,抖了抖破旧的衣袖,就如他方才信步而来一般缓步而去,步履之间,仍旧舒缓徐和,十分平静。

白红袂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桃林,红红白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没有朋友的人,要做他的朋友,实在容易得很。”他打了个哈欠,倚树睡去,满地箫琴纵横,桃花缤纷而下,景致风雅狂放。

此时若有人自密县桃林往东步行千步,就会看见相邻一片桃林之中纵横着十几具尸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书生有和尚,人人颈上一道伤痕,都是被勒断颈骨而死。又若是常走江湖多识得几个人的武林中人看见,定会大惊失色——那十几个死人正是江湖有名的闲人逸客,号称“胡笳十八拍”中的十三位。

这十三人有的使琴,有的使箫,有的使笛,有的以琵琶为兵器,其中和尚用的便是木鱼,总计有十三种。

现在那十三种兵器都在白红袂身周,兵器上面落满了桃花瓣。

如果认得是“胡笳十八拍”的武林人胆子再大一点,上前翻看那些尸体的话,就会发现——他们身上除了多了道鞭痕之外,只是没了银两。

显然凶手只是为了劫财,但劫财劫到“胡笳十八拍”头上,委实惊世骇俗了些,拥有能将“胡笳十三拍”一招勒死的身手,若是去劫银楼,想必所得更多。这凶手,除了凶残狠毒,尚有一派狂气,自负非常。

他们是谁杀的?

密县冬桃自古名扬天下,传说冬桃冬季成熟,果大无核,十分甜美,历来都是宫廷供品。密县方圆十里之内便有三四家“冬桃客栈”,这落于密县秀苗山冬桃林官道外的一家是其中之一,无论酒翁、门帘、旗子,乃至杯碗筷子,都刻有“冬桃”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