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露怯,高手过招,最要紧的一点,就是不能让对手察觉出自己的弱点。可这时的他已拿不起那么重的剑了,更不要说是挥动它,而且,他也没办法比较像样地站着。于是,他只得这么坐着,坐在那里,拇、食二指拈着一根香棍。

一看他这样,惊愕不已的华南山咬牙笑了:“真的有这么虚弱?你居然恁看不起老夫,拿根香棍,坐着就要跟老夫过招?”赵长安苦笑不答。

“刷!”大怒若狂的华南山宝剑曲手了。他在这套剑法上的造诣的确已臻化境,一剑挥出,银光匝地,漫天森寒的剑气当即迎面扑来。一式“怅望千重山色”,将赵长安全身都罩住了。雪亮的剑光,映白了赵长安枯瘦的脸庞。

就在这刹那间,赵长安全身都轻颤了一下,他感受到了这一剑那天下无敌的威力,这威力,刹那间令夜空中的明月都失去了颜色,这一剑,已将他所有的攻势都封死了。他只得后仰,他的身子已被这一剑的威力压得向后弯曲,杀气针尖般刺入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他拈着香棍,向前一迎,动作看起来很慢,很随便,但就是这么舒缓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带着种说不出来的从容和优雅。就仿佛是在翦翦清风的吹拂下,无数瓣梅花花瓣在雪雾中一齐慢慢地绽放,那样清新自然,完全没有一点可令人恐惧的威力,更别说是要致人死命了。这就是“月下折梅八式”的第一式“暮雪潇潇江上树”,

香棍才一迎上剑尖,赵长安顿时就感受到了一阵诡异的颤动,那击败了宁致远和游凡凤的颤动,那能破“月下折梅八式”的颤动!香棍也无法控制地向一边偏。

如银的剑光映亮了华南山的笑容,世上也唯有他才能想出破解“月下折梅八式”的招数。可惜,对手现在的状态实在太差了,而且握的也不是缘灭剑,这使得他挥出来的“月下折梅”剑法大打折扣。不然的话,今夜自己跟他的这一役会更加辉煌、壮丽、动人,令千秋万世之后的人们提起来,仍万般钦羡,追慕不已。

但身体被香棍上的力量带得偏向一边的赵长安并未撤棍,更未变招,他只将香棍再往前一递,竟将自己的整只右臂都送到剑光里去了。但当他这样一做之后,香棍上诡异的颤动反而消失了,没有了!

未等震惊不已的华南山回过神来,他拈着香棍,轻描淡写,随意挥洒,一瞬间已挥出了八剑!每一剑的挥出,都令华南山呆愣了一下,他不禁放缓了攻势:这是“月下折梅八式”,但却远胜自己的“月下折梅八式”!这么高妙逸美的剑招,他平生从未见过,就为了好好地看一看这八剑,他也愿意放慢攻击的速度。反正赵长安这八剑使得再好,也打不败自己。

宁致远等人也看呆了:一样的剑法,怎么赵长安使出来的,跟自己、华南山使出来的就有这么大的分别?跟赵长安使出来的相比,自己几人使出的“月下折梅八式”,简直就像是街边上一个根本不会武功,喝多了的醉汉擎着根木棍在横劈乱削,毫无章法,滑稽可笑至极!

香棍色泽暗淡,做工粗陋,还沾满了尘土,显得十分肮脏,毫不起眼。但他这八剑一挥出,这根香棍立刻就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有了灵气!他已将他所有的生命和灵气都注入了这根香棍。这八剑的走势空灵飘逸,如清风般自然。可是,八剑挥过之后,所有的动作好像都已经穷尽了,像是水,已流到了尽头;又像是云,已飘过了山后。赵长安挥出的剑势也慢了,很慢!虽然很慢,可是还在走,还在向前!。

这时,他又一剑轻飘飘地刺出。这一剑本来毫无变化,可是忽然间,那变化就来了,这变化是那么从容自然,就好像是清风拂过、明月,照过、梅花开过、雪片飘过,本来就该在那里,本来就该来!这一剑,不着边际,不成章法。然后,他就挥出了跟华南山动手以来的第九剑!

这一剑,比“折梅八式”中的任何一剑都更慢,更加柔和,就像是掠过梅枝的一阵微风,又像是在清明月色朗照下淡淡袭来、但永远也不会消逝的一缕暗香!

月光迷离,空气中浮动着远山木叶的清香,一阵风过,拂起赵长安的袍袖和衣袂,使他飘飘欲仙。就在这一瞬间,他又变成那个衣白袍、发金冠、丰神俊逸、高贵端华的绝世青年了!

柔和、飘忽、清雅的一剑,疾向措手不及、无法闪避的华南山咽喉刺去!这一剑的刺出,连赵长安自己都无法控制,这根香棍,已有了这一剑的生命和力量!

顷刻,华南山、赵长安的脸色都变了。华南山的表情很奇怪,虽然他并未料到今夜他会死,会被早已气息奄奄的赵长安杀死,会死在一根污脏粗陋的香棍下,但他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笑,那是种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毫无畏惧、坦然、宁静,甚至是略有一丝喜悦的表情!

而赵长安则惊恐地意识到:马上,他又要犯下一个大错,一个他永世都无法弥补的大错了,他要杀死一个他本不该杀死,反而应该补偿的人!虽然,这个人做了那么多的恶事,令他饱受冤屈和痛苦,还险些置他于死地。可即使这人该死,也不应由自己杀了他,也不应让他死在自己的手下!但这一剑的刺出他已无法控制,他沮丧绝望地看着,看着香棍疾向华南山的喉头刺去!

这时,二人眼前一花,一只手凌空疾伸过来,只一下就扣住了赵长安的手腕。为消解这一剑刺出的威力,这只手在扣住他手腕的同时,疾向前一带,赵长安只觉有人一托自己的腋下,他立刻飘飞起来,被一个人托举着,飞到了半空中,惊风般飞掠五丈。两人在快撞到寺庙院壁上时,这人左手一撑墙垛,双足力蹬,“轰!”长逾七丈、高达四丈余的整堵院墙便全因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而垮塌了,这才消解了那第九剑的威力。然后,两人在腾起的漫天灰尘里缓缓转身,轻盈落下。望着这人温暖而动人的笑容,赵长安傻了,半晌,才口吃地道:“二……二哥,怎……么会是你?”

就在刚才性命攸关的一刹那,瘫倒地上.连一根小手指尖都不能抬起的宁致远忽长身而起,疾风般疾掠过来,扣住了赵长安的手腕,紧接着用极巧妙的身法、极高明的招数、极迅捷的反应,化解了他那惊世骇俗的一剑的威力。

赵长安再一看,华南山双手连挥,已解开了庭中所有人的穴道。游凡凤、马骅、丛景天等人笑嘻嘻地爬起身来,一边拍打着衣上的灰土,一边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或致意,或问好,或夸赞方才那一剑的高妙,或表达重逢故人的喜悦……

赵长安茫然至极,突觉天旋地转,身子往下一沉,幸得宁致远一把抱住了他:“先别忙着说话。”

半扶半抱地,众人将他撮弄进殿里躺下。马骅从怀中取出一摞仍热乎乎、香气扑鼻的葱花肉馅油饼递给赵长安,但他摇头不接。

“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被眼前这一幕搅昏了头的还有一个人——晏荷影。她瞪着那远远立在殿门旁,正安详地望着殿内乱哄哄的情景的华南山,困惑不解。游凡凤笑了:“今夜这一切,本就是我们排练好了的一出戏。”

原来,七天前的湖州赛宝会上,一打听到赵长安的踪迹,游凡凤马上就飞鸽传书宁致远。游、晏二人找到赵长安的次日绝早,宁致远等人就赶到山脚下了。与游凡凤碰面后,得知赵长安颓废绝望,经过商议,众人赶快编了这出“戏”,还演练了好几遍,然后这才上山,为的是能让赵长安重新振作起来。

为了不让赵长安看出丝毫破绽,四海会的五位护会堂主,每人都给了华南山十年的功力,而宁致远是三十年。有了八十年的功力,功力早失的华南山这才能把众人打得落花流水,而破“月下折梅八式”的剑招,也是宁致远教给华南山的,为的是好让他胜得更合情合理。

宁致远微笑摇头:“唉!我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日思夜想才琢磨出来这个破‘月下折梅八式’的法子,可今夜一看才知道,原来,折梅剑法的确是完美无缺的剑法,世上根本就没有人、没有法子可以破解它!”

晏荷影恨恨地看着微微笑着的华南山:“那……这个人,以前干的那些个‘好事’,莫非也是演戏?”

“这倒不是!”华南山缓步踱进殿来,“老衲从前做的那些恶事,都是真的!”这个假和尚,居然又自称起老衲来了!

“唉!”他目光沉痛,“老衲为了二十一年前那段根本不能怪殿下的往事,心里对他充满了仇恨。二十一年来,每时每刻我都在寻思着怎样报复他,因此隐姓埋名,假扮和尚。老衲不但恨他,恨皇帝,还把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恨他们为何能活得那么自在、滋润、开心!老衲活不好,那别人就不能活得好!要伤心、痛苦、绝望,就大伙一块儿伤心、痛苦、绝望!”

四年前,皇帝召华南山进京,要求他再次助自己实施这个用传世玉章挑动中原武林人士自相残杀的毒计时,华南山几经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恨游凡凤保护赵长安,就假托他的名义,让素与他交好的荆北大侠白云天护送那块象牙牌去富春江。白云天才一出发,华南山就把传世玉章在他身上的消息传扬了出去,好让江湖中人都去追杀他。

“起初,计谋实施得还算顺利,在雪姿堂,本来老衲是要把那块象牙牌说成真的传世玉章,再塞给四海会,好让全天下的人都去跟四海会拼个死活。可听晏姑娘说了她在那三个多月中的经历时,老衲立刻猜到,尹延年就是世子殿下!老衲当时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报复世子殿下,现有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来,要不赶快抓住,那可真也太对不住自己了。于是老衲就改了主意,说那块传世玉章是假的,不消老衲再多说什么,大家自然会想,既然这块传世玉章是假的,那真的肯定就在尹延年身上。”

“唉!”宁致远叹气,“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偏偏三弟又不要那十万两黄金,越发让人起了疑心。”

华南山宽慰他:“盟主也不须太过自责,你当时那样想,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老衲心怀嗔恨,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了!”

没过多久,皇帝发现事态的发展已偏离了预期,于是在万寿节前,又一次把华南山召进京,传授了另一套计谋,既要把赵长安从火坑里拉出来,还要把整个中原武林再推进去。他的计谋虽然高明,但满怀怨毒的华南山当时虽满口答应,可一离京就将皇帝的圣旨抛到了脑后,并且隐藏行踪,令皇帝再也找不到自己。

紧接着,赵长安远赴姑苏救晏云孝,他的侠义之行,感动了晏家四侠和当时在场的许多人。华南山一看情形不妙,赶快胡扯一通,强词夺理,这才又坐实了赵长安夺宝杀人的恶名。此时提起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华南山懊悔不已,连连诅咒自己该堕入阿鼻地狱。

“可现在,你怎么又来帮宁大哥救他呢?”看见他眼中浓重的悔恨和愧疚,晏荷影对他的恶感不禁消解了许多。

“那还是因为世子殿下。三年前的西湖一役,武林中人全去了,要杀他。可他在察觉朝廷大兵要包围清剿这些人,也包括老衲后,他却拿自己做挡箭牌,救了四万多人。回来后,整整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老衲吃不下,睡不着,白天黑夜地扪心自问:老衲这些年来,都对世子殿下做了些什么?犹豫了将近一个月,最后老衲终于想通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己种的恶果,要自己去拔除!自己作下的罪孽,要自己去偿清!”

于是,他动身前往青州,要向赵长安说明事情原委,然后再请他亲手发落,该杀该剐,都一肩承当。可还没到泰山,就听路人相传:赵长安失踪了。华南山一想,觉得他可能会去望郎浦,就又折身往南赶。可才到南海,却听说赵长安被宁致远救回后又没了踪影,思前想后,他找到宁致远,和盘托出了实情。

其实在此之前,宁致远已对他起了疑心。有关传世玉章的点点滴滴,细想之下,漏洞极多,而在了解了赵长安的为人后,这位法空大师的所作所为就更令人生疑。宁致远正打算在找到赵长安后,再去富春江质问他,他倒先来了,但不是来狡辩,而竟是来说出实情,并求宁致远处置他的。他既已忏悔,真心改过,宁致远又怎能再责罚他?且论起来,最有权责罚他的人,也不应是自己,而是赵长安。是以这次得知赵长安的踪迹,他立刻通传华南山尽速赶来。今天赵长安之所以一蹶不振,追源论始,皆因他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而设法令赵长安振作,于他而言,义不容辞!

“阿弥陀佛,世子殿下,”华南山合十,对赵长安躬身一礼,“因为老衲的一念嗔恨,使世子殿下在这四年中身堕炼狱,遍历其苦,现在,老衲求世子殿下的责罚!”

赵长安望了望白眉燔然的华南山,万千往事,一时间俱涌上心头:“因因果果,陈陈相循,冤冤相报,何日才是个了局?您走吧,我欠您的,您欠我的,这一刻都了结了。从今往后,您我二人之间再无半分的牵扯。”

宁致远心一沉,就在这一刻,他又看见了赵长安眼中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众人为让他振作而演的“戏”,虽激发了他的侠义心肠,令他暂时“振作”了一下,可他心魔未除,现在又堕入到不能自拔的沮丧、痛苦和绝望中去了。这可怎么办?

正当他忧心如焚时,这边,章强东殷殷邀请华南山加入四海会。法空问:“为什么?”章强东踌躇了一下:“今晚你把什么都说了,老夫只怕以后那些人不会饶过你!”

不只是他,其余人也都这样想。他助皇帝挑动武林中人自相残杀,虽然毒计才起了个头,他就将邪火烧到了赵长安身上,使得这场灾难没有二十七年前的那次惨烈,但毕竟也还是死了不少的人。且世上人谁愿意被耍猴一样的欺骗玩弄?想那些武林中人一旦得知,原来那块使自己神魂颠倒、利令智昏的传世玉章竟是一场骗局时,愤怒之余,一干山野草民奈何不了高高在上的至尊天子,莫非还不能来找华南山泄恨出气吗?虽他现已改恶从善,但江湖中睚眦必报的人多得是,今夜他离开这里,只怕不出三天就会有噩讯传来。章强东现邀他加入四海会倒是个好法子,只是,以后宁致远头疼的事可就要多了。

宁致远也点头同意:“章伯伯的法子好。华老前辈,您就留在四海会吧!正好,我们护会的堂主还差一个,由您来充任,再合适不过了。”

华南山微笑摇头:“阿弥陀佛,盟主和众檀越的好意,老衲心领了。不过,众檀越请看,”他除下僧帽,露出了头顶的九个香疤,“老衲早已皈依佛门,现在是少林寺达摩堂的弟子,法号仍为法空,不敢再入他门。”

“啊?”宁致远等人大出意料。

法空闭眼叹道:“装了半世的假大师,终究做了真和尚。西湖一役后,老衲已由弘慧大师剃度,做了他的座下弟子,从此一心向佛,不问凡尘中事。那些恩恩怨怨,于老衲而言,已全都是过眼云烟。”宁致远等人肃然起敬,忙恭敬合十为礼:“大师既有去处,在下不敢再留大师,就让在下的兄弟们送大师一程好吗?”

法空微笑,澄净慈祥的目光转向面色灰败、瞳仁暗淡的赵长安:“老衲今天本是为除恶因而来,现恶果虽去,恶因未除,怎能离开?世子殿下,你曾说你心难安,一直在寻可安心的不二法门,现在,就由老衲来为你安心如何?”

赵长安浑身一震,转头,凝注他,眼中渐渐有了亮光:“心怎样安?”

“你把心拿来,老衲自会为你安!”

赵长安当时就怔住了,良久,方喃喃自语:“我的心在哪里?我找不到我自己的心!”

“老衲为你找!”

“你知道它在哪儿?”

“知道!”

“它在哪儿?”

“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喏!”法空一指寺外,“请殿下随老衲来,老衲自会将你的心找来,为你安心!”

不用人扶,赵长安一下就从地上站起来,动作之快,力气之大,令围簇在他身周的人全吓了一跳。才一站直,他身形一晃,又要摔倒,法空一把托住了他:“走!”然后,两人相携出门。

看赵长安步履不稳,晏荷影想赶过去搀扶,却被游凡凤拉住了衣袖。她回头一看,他轻轻摇头,示意留步。但见二人出了寺门,还往前走,她终是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却见二人就在一株亭亭如盖的苍劲古松下席地而坐。法空眉目飞舞,口说指划,但离得远了,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见赵长安神情专注地听着,双眼越来越明亮,唇边也渐渐现出了笑意,还时不时地与法空争上两句,两人的争论渐趋激烈。一次争得狠了,法空腾地跳起身来,跺足大吼,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好像马上就会掉头离去,但在地上转了两圈之后,却又愤愤坐下,继续与赵长安理论。

宁致远等人也出了寺门,遥望二人参禅论道,不敢上前打扰。就这样过了竟有三个多时辰,天快亮了,二人却仍神采奕奕,无丝毫倦意。宁致远正想,要不要送点水去,突见法空双掌一拍:“此心即安!”

赵长安一怔,沉思片刻,然后猛地抬头,哈哈大笑,笑声豪迈狂放、纵情无羁,在晏荷影、宁致远、游凡凤等人的印象里,他虽然时时都在笑,但像这样舒畅开怀、无拘无束的笑声,众人都还是头一次听到。

法空微笑,凝视笑声渐渐低歇下来的对方,轻轻一拍他肩膀:“此心既安,现在可以先好好睡上一觉了!”赵长安立觉一股柔和绵长的力道从肩膀传遍了全身,感觉就好像自己幼时躺在乳母温暖丰腴的怀中一般,无比自在舒适。他顿觉眼皮涩重,倦不可当,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就躺在了草丛里,头才着地,已有轻轻的鼾声响起。

俯首笑视睡得婴儿般香甜的赵长安,法空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都摄六根学势至,返闻自性奉观音。此真我佛兴方便,向上一机莫漫寻。”然后起身,也不与伫立寺门外的宁致远、游凡凤等人道别,一拂袍袖,翩然而去。

这一觉睡得酣畅舒服极了,直到次日午后,赵长安才醒。他一睁眼,就见一人盘膝坐在他身旁,擎一把油纸伞,只为了怕他会被炎夏的烈日晒伤,替他撑起了一片荫凉。像这样手臂悬空,仅凭腕力保持一个姿势,连撑几个时辰,就是一个会武的强壮男子也决计吃不消,何况是娇弱如荷花般的晏荷影?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良久,还是晏荷影先开了口:“尹郎……”只唤了这一声便哽咽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滚落。这声呼唤虽轻,却似一柄大锤,重重砸在了赵长安心上。他五内震动,霎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五月间的望郎浦,似乎又只有自己二人,在那海滩上、树影下,同看潮生,同赏日落……

眼望他形销骨立、憔悴枯槁的样子,晏荷影深深自责:虽然他从未因为她对他的误会和伤害而责备过她,但此刻,她又怎能因他的宽容就心安理得了呢?

她不禁嚎啕失声。寺内的宁致远、游凡凤等人乍听到哭声,吃了一惊,疾奔出来,却见赵长安正扶住她,亦不虚言安慰,只用宁致远覆在自己身上的一袭长衫为她拭泪。众人俱舒了一口气,听着那饱含自责、愧疚、懊悔、悲伤还有重逢的喜悦的哭声,众人眼眶也发潮了。游凡凤低头,一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却见章强东亦正在用手背猛揉眼睛,边揉边骂:“他娘的,他奶奶的,格老子,这贼娘日的该死虫子,哪不好飞,偏往老夫的眼睛里来?”

半月后,众人回到泰山。赵长安经过这半个月无微不至的照顾调理,沐浴更衣,请医开药,治好了浑身的烂疮,左膝下的那处伤也已收口结疤。吃得好,更重要是睡得好,十几天下来,他已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除了瘦之外,整个人跟以前相比还是有了一些变化:更安详,更沉静,也更耐看了,是那种饱经风霜和苦难之后才会有的一种成熟和从容。

才到中天门,还没下车,远远地就见一个花苞般的小女孩儿飞迎了上来:“爹!爹!爹回来了,安儿想你!”宁致远赶快从车上跳下,一把抱起她,先狠狠地亲了两口:“爹也想你!”这才笑对赵长安,“这是安儿!那年西湖之会后生的。”

腹部高高隆起的昭阳也扶着两个小丫环的肩,步履蹒跚地来了,还离着老远,已在急切地呼唤:“延年哥哥,延年哥哥!”一望见赵长安,忽背转身,“哇”的一声就哭了。

“哎呀,你真是,三弟才回来,大伙高兴都还嫌来不及,你倒一见面就哭!”宁致远忙放下女儿,低声安抚她。赵长安也跳下车,笑道:“昭阳妹妹一见我就哭,是不是怕我嘴巴搭在锅沿上,来白吃白喝?既然女主人厌烦,那我这个混饭的可就要逃之天天了。”

“扑哧!”昭阳忍俊不禁:“还敢逃?先砍断你的两只脚!让你一逃就是三年!”

“对!”后面车中下来的晏荷影煽风点火,“也省得让大家伙急急慌慌地四处乱找。”

众人说说笑笑地进门,到中堂坐下。昭阳一把拉过安儿,指着赵长安:“这就是娘常跟你说起的三叔叔,快,快叫三叔叔!”安儿怕生,拗着不肯。昭阳哄她:“快叫,叫了三叔叔有好东西给你!”

“昭阳,”宁致远忙拦,“你又这样教她!”安儿一听有“好东西”可得,赶紧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三叔叔!”这个称呼入耳,赵长安颇有新奇之感:“没想到,我也加官,做了叔叔了。”

“这算什么,到明年这时候,你更要晋爵,有人叫你做爹!”昭阳笑谑。晏荷影不由得飞红了脸。赵长安神色自若:“才一出生就会叫爹?那岂不是成了怪物了?”

“哈哈哈……”在要掀翻屋顶的大笑声中,晏荷影疾步逃离中堂。

赵长安对灵秀可爱的安儿招手:“安儿,过来,三叔叔有好东西给你!”未等父母阻拦,安儿已扑到了他怀中,赵长安将她抱在膝上,问她叫什么名字。

“宁谢安!”安儿口齿清楚地大声回答。“啊?”赵长安龇牙咧嘴,但心中却满溢浓浓的暖意。

“延年哥哥,你回来得正好。”昭阳轻轻拍了拍隆起的肚腹,“这个孩子也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

赵长安苦笑,摇头摆手一起来:“这是二哥的活,你甭来找我。”手一翻,掌中已多了样东西,“来,安儿,三叔叔给你样好东西,拿去玩吧。”众人一看,他给安儿的是一方金光灿然的小金印,印文是“宸主世子”。“不成不成,”宁致远忙把印夺过来,要还给他,“这东西太贵重,不能给孩子。”

赵长安却摆手:“什么贵重,就是个没用的疙瘩,给孩子玩正好。”宁致远无奈,只得将印还给小嘴已高高撅起,就要啼哭的宁谢安。

昭阳问赵长安,听宁致远说,过两天,他还要回趟汴梁?赵长安点头,道是要去把母亲接出来,然后携游凡凤、晏荷影寻个山明水秀的幽静地方归隐,从此四人远避尘嚣,清静度日,不再过问世事。

月色清明,笛声悠悠。晴好的夜空下,枝繁叶茂的夏夜里,是谁夜深仍未寐,吹响这悠扬婉转、清丽动人的笛曲,诱人遐想,引人情思?

循笛声,晏荷影缓步穿过葳蕤的树丛,沿着树影匝地的小径又一转,于是,就见在那一大块突起于半山腰的巨岩上,可俯瞰整个原野的陡崖边,有一个穿青衫的书生,坐在块大青石上,手持一管竹笛,陶然地吹着。

她凝望吹笛人的背影,沉醉地笑了,痴迷地听着那优美清扬的笛声,直待一曲终了,方移步上前,吟道:“谁家竹笛暗飞声,散入清风满山闻?此夜曲中闻三弄,君心可是怀远人?”

赵长安回首,笑答:“惊梦觉,弄笛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情怯不敢归。”

晏荷影一笑,问:“怎么?又睡不着吗?”赵长安点头:“没事,我不过是心里欢喜。没吵到你们吧?”招手,“既然来了,就陪我说说话吧。”但当她依偎着他坐下,痴痴地凝视着他时,他却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出神:三年了,不知在这三年中,娘已经急成了个什么样子?愁到了何种地步?一想到这儿,他心中涌上了一阵巨大的愧疚和不安。还有……皇上,他……定然也……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见他面色渐渐阴沉,眼中也显出了愁意,晏荷影遂问:“尹郎,你就这么怕回汴梁?”

“嗯!”赵长安轻轻颔首。

“你是怕什么呢?莫非……是怕皇上?其实,我看皇上对你一直都挺好的。”

赵长安苦笑,半晌,方幽幽叹了一声:“是啊,皇上待我实在是太好了,好得简直……别说是旁人,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过了分!”

他仰首,望着空中那一轮皎皎的明月,神色怅惘,沉浸在了往事的回忆之中:“在我才刚满五岁时,皇上就把我抱迸皇宫,安置在他的寝殿——乾清殿东配殿里,然后出阁讲学。除了皇帝,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皇太后都不能在乾清殿长住。名义上说,我是近支王公子孙,入宫是做皇子们的伴读,其实,这话要是倒过来说还差不多……”

赵长安一共有太傅、少傅、太师、少师、太保、少保六位师傅,每天卯时正刻,天还漆黑一团时,他就被包承恩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抱出来,然后赶到隆运门内的毓德宫上书房。卯时二刻到辰时正刻习《经》,辰时正刻到三刻读《史》,然后用早膳。用完早膳,已是巳时初刻,这时是《诸子》,之后是《集》,再下来作赋。两篇赋作完,就到午膳的时候了,这时,其他皇子都可由各自的太监陪着散学了,而他却就在上书房里进午膳。之后小睡一会儿,午时三刻,包承恩再把他叫醒,先练半个时辰的琴,然后是半个时辰的棋,之后是字,完了再作画。等这些都完了之后,就该习武了,刀、剑、轻功、内功、点穴都要学。用完晚膳后,还不得歇息,要赶紧温习当天所学的全部功课,皇帝每晚都要考问,只要有一丁半点儿不满意的地方,他就要被罚跪在地上反省。

“在一开始的那几年里,我常常都不能让他满意,也就常常都跪着,一跪一两个时辰是常有的事。”赵长安自嘲地笑,“天下人都以为我的武功天下第一,其实,我真正天下第一的,是跪功!”

他七岁那年除夕,午后,师傅开恩,只让他作了三首律诗,又背了一篇窗课就散了学。心花怒放的他回到寝殿后,正寻思着等用过晚膳,就叫上包承恩去殿外的雪地里堆个雪人,这时,皇帝却突然考问起他当天早上学的《洛神赋》来了,并让他把全赋背诵一遍。结果,在背到“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一句时,他把“繁霜”背成了“寒霜”,皇帝马上发怒,让他跪到殿外的雪地里去,呵斥道:“在那里能让你弄清‘繁’和‘寒’的分别!”

跪了才一小会儿,他就弄清了二者的区别——那晚的雪特别得大,真正就像席子一样,漫天铺地地往下盖,他略显单薄的身体立刻积了一层雪,这就是“繁”,跟着“繁”而来的,就是“寒”,要命的“寒”!

包承恩不忍,擎了把伞,要陪他一起跪,却被皇帝一声吼,吓得又缩回了殿内,只得站在殿门旁,眼巴巴地看着他。而将满七岁的男孩儿就跪在雪堆里,等着皇帝消气,让他起身。

可是,那天夜里,皇帝的火气一直都没消,一直都很旺。后来赵长安才晓得,皇帝那晚之所以会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尹梅意没像往年一样进宫来看爱子。而再后来才晓得,她那天晚上没进宫,是因为生病了,病得很重,所以没来。可当时,赵长安不晓得,皇帝也不晓得。

“我跪在雪地里,听着远远的宫墙外,那些百姓人家‘噼里啪啦’地放爆竹,然后一家人围坐在暖融融的火炉边,开始吃年夜饭了。而我呢,却跪在又冷又硬的丹墀上,等着皇上消气。大概跪了有一个多时辰吧,一殿的太监全跪下了,求皇上饶了我。可是……”

“雪先盖住了我的头,然后是脸、肩、最后是全身。我的膝盖先还会刺疼,后来就麻木了,任拿手怎么掐、拧,也没有感觉。再后来,全身也麻木了,既不疼,更不寒。”赵长安淡淡地笑,“再接下来,就什么都不晓得了,直到四天后,我才醒过来。又过了元宵,宫里张着的各色彩灯都收了,我才能让小太监们架着起床挪动。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在皇宫的九年时间里最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了,在那十几天里,我不用早早地就被叫起来,不用听课,不用背书,不用练剑舞枪,天天都能躺在床上,看那窗外面的雪花慢慢地飘。”

晏荷影心疼极了,但她清楚,这些苦楚已在他心里郁积了多年,此时若不让他畅所欲言,那对他刚刚恢复的身体和心境都会有妨害,于是并不打断他的话,只温柔地望着他。

被这种目光鼓励,赵长安不由得就尽情宣泄了:“荷影,你知道为什么我武功高得这么吓人?那也是皇上的栽培。在我才进宫的第二晚,侍卫就押了两个人来,一位是眉毛全白了的老和尚,另一位伯伯,左手臂上有块新月形胎记。皇上令他们把毕生的功力都传给我。看得出,他们打从心底里不愿意,毕竟,谁会在被胁迫的情形下,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才修得的内力给别人?可皇上威胁他们,若不遵从,就要下旨,灭了二人身属的帮会。无奈,他们只得把内力全传给了我。那位老和尚年纪本来就大,内力给我之后,油尽灯枯,当时就圆寂了。合眼前,他拉着我的手,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只望小施主长大以后能多做善事,少杀人!’他说这话时那看着我的眼神,我这一世都忘不了,当然,更忘不了的,是他的那句话——多做善事,少杀人!”

说到这里,赵长安眼中满蕴痛楚:“那位伯伯虽然没死,可……却成了个废人,他……”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的眼神特别可怕,在被几个太监抬出殿去时,他瞪着我的那种眼光,那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眼光,让我当天夜里就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从被那些噩梦惊醒的一刻起,我心里就有了两个念头,一个是我长大以后,要只做善事,不杀人;而另一个,我却一直不太清楚,直到很多年过去了,我才渐渐明白这个念头是什么。终有一天,我要找到还活着的那位伯伯,把他的内力还给他,加倍地还给他……”

晏荷影反应过来了:“难怪那夜在筇竹寺,你要把功力还给法空大师。还活着的那位伯伯,定然就是他吧?”赵长安点点头。

“另一位圆寂了的大师,就是少林寺达摩堂的首座净一法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