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酉时,赵长安正躺在软榻中,与母亲在长生殿后的殿廊下吃着瓜果闲话,宫监来报,宫里来了四位公公。皇帝常有各种旨意颁下,赵长安、尹梅意早习惯了。于是将四名太监请入,设香案接旨。原来皇帝现正驻驾城外三十余里的太白山赏春,念赵长安身体已然好转,久居深宫亦是气闷,特命他即刻赶去侍驾,君臣一同领受初春清丽的美景。接他的车驾已在王宫的东南门——清华门外候着了。

赵长安接了旨,便要去更换朝服,尹梅意忙叮嘱:“还是换上那袭金丝绣龙白袍吧,不然皇上又不高兴了。”

“是,娘。”

尹梅意又嘱咐:“让冯先生、华先生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宫女道:“启禀娘娘、世子殿下,华先生三天前被好友请到西山游玩去了,冯先生昨儿个一早离了宫,到现在还没回来。”

尹梅意并没有在意:“哦!那就算了,反正御前的殿前司侍卫也多。年儿,你的身子才好些,不敢累着了,看看时辰差不多,就向皇上告乏,早去早回!”

“是,娘!”

赵长安换上绣龙白袍,簪上盘龙金冠,乘软轿,由一群宫监簇拥着到了清华门外,见接自己的是一辆金根车,还有六十名殿前司侍卫随侍。将他搀上了车,跨辕侍卫策马扬鞭,驱车向南,马健车轻,半个多时辰的工夫,车已到了太白山下。一缕淡淡的暗香从窗外袭来,抬眼望去,漫山遍野俱是粉白相间的杏花花树。一望无际的花树,如海潮,如云朵,如密雪,让所见之人无不眼前一亮,心畅神舒。但这清丽动人的美景,舒畅的是别人,却与他无关。

车到半山腰的涵芳快意楼前停下,才下车,一缕清风掠地,拂动他的数层衣袂,万千片或粉或白的杏花花瓣离枝而飞。那花瓣,如夏夜满天的繁星,在半空中自由自在地轻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头、发际。但他浑然不觉,穿过五色缤纷的花雨,向楼阶前慢步行去。

两三片花瓣儿从他眼前冉冉飘下,视线不觉便被其牵引。他抬首,透过横逸斜出的花枝,望了望远处的天际——暗云低垂,隐隐有闷雷声滚动,要下雨了!

他的心倏地一动,脑海中浮现出初见子青时的情景:她着粉衫,持酒壶,袅袅娜娜,上来斟酒。发鬓上,簪了两朵小小的白茉莉花,与此刻这漫山遍谷的杏花,颇为相似……他早已麻木的心不由得轻颤了一下,一股久违了的酸楚、疼痛的感觉刹那间弥漫全身,他不禁轻哼了一声。

迎上来的两名太监见状问:“殿下不舒服?”

“哦,我久不走动,身上乏力,扶一扶我吧。”

“是!”两太监扶他徐步登阶,将到尽头时,见一人满面含笑,立着相迎,正是赵长平。

刚待下跪,赵长平早一把托住了他:“算了算了,你身上有伤,就免了吧。”

赵长安仍坚持道:“礼不可废。”

“好啦!这里就你跟本宫,哪来那么多的规矩!”笑声中,他挽着赵长安,一同进楼。赵长安一怔:“皇上不在?”

“哦,刚才枢密院的知院事来报,说是西夏派来特使,要和我朝重议‘岁赐’,皇上已起驾回宫去了。临走前,命本宫留下来,陪你一道赏春。”他对赵长安眨了眨眼睛,神秘地笑了,“趁着皇上不在,本宫有样好东西,要在世子面前现一现,让世子替本宫估个价。”

“呃,”赵长安强打精神,“不知太子殿下要令臣所鉴的是何宝物?字画,还是古玩?是珠宝,还是玉器?”

“都不是!”

心力交瘁的赵长安实在不想再绕口舌,玩这种“猜宝”的把戏了,但出于礼节,仍勉强道:“太子殿下,您就莫再难为臣了,臣的脑子笨得很,猜不出,您就直言相告了吧!”

两人携手进到楼内,里面已摆好了两张桌案,一张在楼正中,高高的台阶上;另一张则在阶下左侧。楼中地下铺着一巨幅波斯压花软地毯,猩红的颜色与楼外的万千杏花甚不谐调。

赵长平满面红光:“不是珠宝,却比珠宝更贵。是人,一个万里挑一的人!藏秀阁新罗致来了一个歌姬,叫飞卿,听说不但歌唱得好,舞跳得也棒,长相也没话说……”

“哦。”赵长安漫应。

赵长平仍兴致勃勃:“本宫特命人去把此女传来,伺候今晚的酒宴,不然的话,要无美人,这寡酒喝着有什么味道?等下瞧完歌舞后,世子你可要即席赋诗三首,凑个兴哦!”

“启禀太子殿下,臣不敢承这旨。臣近来头脑昏聩,没有文思。”

“不成!”太子断然道,“别打马虎眼,今晚这三首诗,你是作定了,若再找借口,本宫就罚你再作五首!”赵长安无奈,只得躬身承旨。于是,二人分坐案后,片刻间,珍馐美点已传了上来,却没有酒。

“等下让飞卿为咱们斟酒。美人斟的酒,味道会更好,咦?你怎么就吃上了?奴才们还没验过菜里有毒没毒呢!”

赵长安淡然一笑:“无所谓!”

“怎么无所谓?你倒不怕有毒,吃死了你?”

赵长安又将一大块涂满了虬脯酱的炙肉填进嘴里:“君为臣纲,太子殿下是臣的君上,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雷霆雨露,皆是恩典,臣又怎能不识太子殿下的抬举?”

赵长平一怔,迅即绽颜笑了:“怎么,赏春就赏春,提什么死活?煞景!本宫罚你,等下不是作诗三首,而是五首,谁叫你说话那么臭!”

赵长安无奈:“那臣应付不来,只好胡诌了。”

“哈哈,你只要不把那前人的诗拿来敷衍本宫就成。”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铮琮”一声,清越的乐曲已轻轻奏响,赵长平微笑叹息:“今天晚上,本宫和世子要有一顿好酒喝了!”

楼阶下,上来了二十名着月华舞衫,持杏花花枝的少女。到楼中,少女分作两队,相对翩跹起舞。舞裙飘飞,回旋转折,曼妙迷人。赵长安却看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往嘴里猛塞涂了虬脯酱的炙肉,吃相极其贪婪难看。

檀板一敲,有人启唇而歌:“杏花飞时春将暮……”赵长安如遭雷殛,大震,蓦抬头,轻舞的少女各自转身,分向两边,于是,地毡中央就多了一人。

这人挽青梅参鸾髻,着梅花粉飞天舞衫,系淡梅曳地百褶纱裙,中施细裥,上绣极清雅的梅瓣图案,腰悬缠枝黄梅玉佩,足踏明月梅花履。

她在地毯中央翩翩起舞,一阵风过,带来了无数粉白花瓣儿,拂动她的衣裙,飘起她肩上的两幅淡粉绸绡,袭来了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亦不知,是楼外杏树的花香,还是她发际、颈后、袖中的暗香?若仔细去嗅,梦般不可捉摸,但一不留神,便会令你感觉到这香的存在,令在场者如何不销魂?

赵长安凝目,如在梦中。他极力睁大双眼,但仍看不清楚,是楼内的几十支蜜烛还不够明亮吗?他唯一能够看得清楚的,是她发鬓上那两朵小小的、淡雅的粉白杏花。那两朵因楼外翦翦的清风而微微轻颤的杏花。

赵长平一直注视着他,此时见他膛目结舌,连手中的镶金玉象牙箸滑落地上也毫无知觉,悠然笑了:“怎样?世子,本宫没说错吧,她算不算得一个好宝贝?”

赵长安根本没听见,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自己正看到的一切:这……是个梦吗?可……这梦,怎会如此真切?这名正启唇而歌、展袖轻舞的少女,仿佛就是子青?不,不?不!这不是梦!她,是……子青!不!她不是子青,她怎可能是子青?子青不是早被自己狠心送去汉南郡了吗?她不是早就因为与自己亲兄妹的身份,而于羞惭中投钱塘江自尽了吗?

子青在明亮的烛光下,迷离的光晕中,恻恻的清风里,曼声而歌,回旋而舞:“忆昔日,楼萦淡雾。梅裳轻舞放清歌……”

微风过处,带来了栏外的片片粉白花瓣,与她一同翩然而舞。“踌躇,意已绝,去何处?”

玉腕轻舒,丝带当空,如梦似幻的万千花瓣漫空而舞,是那么的轻逸美丽!但却远不及正在花雨中起舞的人儿的身姿空灵曼妙。环佩叮咚,发出清越动听的脆响,但歌声却远比那金玉之音更悠扬动人:“钱塘路,烟锁南浦。”

电光疾闪,“轰隆隆!”一个惊雷过后,楼外簌簌地落下雨来。

“惟秋雨,识人最苦。满汀斜阳不成归……”

无论身形如何转侧,舞步如何滑动,子青那一双清眸,蕴含了无限深情和眷恋的清眸,只痴痴地凝视着早已痴傻了的赵长安:“日暮,虽逢君,情难诉。”

歌已尽,舞已歇,曲已终,但那仍在风中轻盈飘举的雾绡,那仍在梁间宛转萦绕的歌声,那仍在轻旋的花瓣中向自己含情凝睇微笑的人儿,是真?还是幻?

赵长平示意,一个宫女托金漆盘上前,子青接过缕雕梅纹白玉酒壶,姗姗迈步,向赵长安走来,到案前,躬身道:“世子殿下千岁,奴婢特为您斟酒。这第一盏酒,奴婢愿殿下永享福祚,身康体健。”

赵长安如大梦初醒,又似恍若隔世:“子青,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子青凝注他,微笑,皓腕轻举,一缕碧绿的酒液已注、满了玉盏:“请殿下满饮此杯!”赵长安迷迷糊糊地举杯,一饮而尽:“子青,你是子青?”

皓腕再举,玉盏又注满了:“这第二盏酒,奴婢祝愿殿下心神愉悦,万事不挂牵。”赵长安发抖了,他不知是怎样才将第二盏酒喝净的:“你……是子青!”

第三盏酒:“这第三盏酒,奴婢愿做那梅边月,和殿下岁岁年年长相见。”赵长安手一颤,酒盏翻倒:“子青!是你!”

她的笑容飘渺,她的语声恍惚,她的身姿迷离,但……她的眼睛,那双痴望爱郎的眼睛中,有多少浓情蜜意,多少牵挂留恋,多少千言万语,欲诉还休,无法倾吐。

他茫然伸手,想去摸摸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子青已转身,从容登阶,笑语盈盈:“恭祝太子殿下千福千寿!奴婢特来为太子殿下斟酒。”

到案前,她大袖笼手,将壶举到了赵长平胸口处,突然,右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匕首!

楼外,又一道闪电划过。但那电光,却不及这把正疾刺向赵长平心口匕首的光,令见者惊心动魄!赵长安大骇,一跃而起。赵长平微笑,神色不动,五指一拢,一把已捏住了子青的手腕。

“不要!”赵长安撞翻了身前的案桌。

赵长平一掰子青手腕,匕首就到了他手中,匕尖换了个方向,然后向前轻轻一送,匕尖已向子青的心口插落!

“住手!”赵长安撕心裂肺地大喊,声音凄惨至极。

赵长平手一抖,匕尖向右偏了五寸,已没入子青胸口,再用力一拔,血花飞溅,再刺!

“呼!”一只瓷盘凌空砸来,赵长平不闪不避不看,轻一抬右臂,瓷盘就摔碎在了楼角。但匕首因这一挡,又刺偏了,虽又深深扎进了子青的前胸,但仍未刺中心口。赵长平五指松开,变掌使劲一推,子青后仰,凌空跌下。

舞裙展开,绸绡飘扬,耀眼的烛光中,霎时间,她犹如一枝清丽如梦的白梅,当空盛开;又似一段轻云,清盈无碍的轻云,要与那拂过楼中的一缕寒风和万千片杏花花瓣,一道远逝!

鲜血当空飞洒,落在猛扑过来的赵长安身上,立刻,点点殷红的血滴,在那比雪还要轻白的春衫上绚丽绽放。他一把接住子青,两人摔跌在地毯上。

子青痛呼:“殿下,别……别……管我,快……快逃……赵长平……设陷阱,今晚要……杀你!”

“放心!他杀不了我!”

赵长平一脚蹬翻案桌:“贱婢!敢行刺本宫?大逆不道!来人,拿下!”立刻,栏外跃进六名着侍卫衣甲的人,只看他们一跃的身法,轻灵迅疾,落地无声,便知俱是当世一流的高手。六人挺兵刃,向跪坐地上紧搂子青的赵长安步步为营地紧逼过去。虽然,对手此时内力尽失,重伤未愈,但他是赵长安,武功早已臻绝顶的赵长安!天下无双的赵长安!

六人一小步、一小步,提心吊胆地逼上去。赵长安食指疾点子青伤口,但他的指尖无真气贯注,血仍汩汩涌出。六人这时已到了距他不足一丈远的地方。他忙从怀中掏出两只瓷瓶,一瓶金疮散全倒在伤口上,血当即止住了,另一瓶“夺魂续命丹”尽数倾入她口中:“子青,别怕,我救你回去!”

他抬首,怒斥六人:“退后!这是宸王世子妃,你们敢碰她?”

阶上的赵长平一愕,随即仰天大笑:“原来,是你这狗奴才!为谋夺本宫之位,勾结贱人,行刺本宫!”他双唇紧抿,面容扭曲,全身颤抖,也不知是因为过度的狂喜、兴奋、紧张,还是害怕。

“快,把两人都宰了!”

“是!”六人跨前一步,一长剑剑尖已要触到那袭白衣。突然,赵长安抬手,灯影一暗,一物事疾如流星,直飞执双钩之人面门。此人大惊:暗器?急忙侧头,“啪”,右眼已被击中,立时痛得双泪交流。物事落地,众人定睛一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瓷瓶。

赵长安暗叹一声,情知若非内力尽失,方才这一击,此人已昏厥倒地了。而现在,这人只一晃,复挺双钩上前。深吸口气,他抱紧子青,忽然起身,脚步错动,往旁一闪!虽然没有内力,但还有步法——神鬼难测的“丽人行”!

但他第一步才迈出,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持剑中年人竟已抢先到了他要落足的方位,挡住了去路。这人竟然也会“丽人行”!“刷!”森寒的剑气,伴着令人战栗的杀气疾削而来。

赵长安大惊,但迈出的步子在这瞬间已收不回来了。他疾躬腰,“哧!”锋利的剑尖割破了春衫,不偏不倚,正刺中那处被晏云礼重创、刚刚愈合的伤口。立刻,半空中喷溅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光。

赵长安全身剧颤了一下,不是痛,而是恐惧!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今夜,怎么带子青逃走?心存侥幸:兴许,方才那人能拦住自己,仅只是一种巧合?

在劈面而至的七八件兵器中,他根本来不及思索,向右一侧身,又一步滑了出去。但足尖尚未落地,他便明白自己错了,一柄九毒寒阳刀已兜头劈来。挥刀之人,早断住了他落足的地方。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抽紧了:实际上,这六个杀手都会“丽人行”!

他猛后仰,“砰!”与子青重重摔落地下。虽然避开了那一刀,但来不及爬起的二人眼前,已是茫茫的一片白。那是七八件锋利无匹的兵刃发出的寒光,他已无法躲避六名一流高手的联手攻击!

眼望此景,赵长平脸上舒展开了称心快意的笑容:老天保佑!总算大功告成了!以后,不用再日日悬心,夜夜恐惧,恐惧这个人要来争夺自己的太子宝座,而皇帝也不会再心心念念地要废了自己,好让这个人取代自己!

劲厉至极的杀气,锋利无匹的刃锋,交织成一张致命的死网,向赵长安、子青兜头罩落!二人都不禁战栗了——与死亡如此接近时,无法自抑的战栗!

“喀嚓嚓!”突然电光疾闪,震耳欲聋的炸雷声中,“呼!”一阵狂风裹挟着黄豆大的雨点猛地卷进楼内,烛火一晃,楼内顿时漆黑一片!六人的兵刃都已要斫中赵长安,却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一时,楼内除了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就只有雨声,以摧枯拉朽之势,猛烈地击打着花树和地面。

六人紧握兵刃,心里都清楚:要杀的二人就在眼前,但这两个人现在还在这里吗?一时间,所有的人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死一般的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里,死一般的气氛下,人人都在等待,等待那下一道电光的到来,只须一闪,所有兵刃,便都能斫中赵长安!

只须再来一道闪电!

电光一闪,“轰隆隆!”六人都看见了,要杀的二人仍伏在那里!仍在六人眼前——他们的合围圈里。但就在电光初闪,六人尚未完全看清二人之前,赵长安大喝,手猛一扬,一个黑影疾扑持剑中年人的面门。

天底下,没人敢硬接赵长安掷出的东西,即使他内力尽失、重伤未愈!

中年人不假思索,疾闪身,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只觉有人从自己闪开的身侧、六人合围的缝隙间冲过去了。他疾挥剑横削,要拦住他,“嗤”的一声,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剑已割伤了赵长安的左肩,但赵长安抱着子青已投入楼外如瀑的暴雨中了。

这时,赵长安投掷的东西落地,闪电的余光中,众人看得分明,那是一顶金丝盘龙冠!赵长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睛喷火,从牙缝中迸出话来:“马上包围整座山,封死下山的所有道路,今夜一定要杀了他!”六人身形一晃,也扑进了雨中。

赵长平缓缓踱到阶前,阴沉沉地一笑,电光中,他惨绿的脸上碧光闪闪。一个重伤未愈,又添新伤,身无内力,且对地形不熟的人,还抱着一个将死的女子,而楼外狂风暴雨,山路泥泞陡滑,他又能逃出去多远,逃到哪里去呢?

赵长安挣命般往前闯,怀中的子青异样沉重。他伛偻着腰,咬着牙,虽然还能移动脚步,腿却剧烈地哆嗦,他好像都能听见自己双肩和双臂的肌肉一根根被挣断的声音。雨水刺得他两眼刺疼,无边无际的黑暗,死亡的黑暗,包围了他和子青。他跌跌撞撞,在尖利的山石上磕肿了双膝,被狰狞的树枝割伤了手臂,但他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电光又一闪,借着这丝一闪而逝的亮光,他勉强跃上了一块巨石。他摸索着慢慢后缩,退到石后的一块凹处,将子青轻放在里面雨水扫不到的地方。他蹲下,用后背挡住雨帘,颤抖着伸手一探——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还有呼吸,她还活着!

他全身脱力,瘫软在地上。这时,他的手被轻轻握住了:“殿下,是你吗?”他忙反握住她的小手,柔声答应:“妹妹,是我,别怕。”子青很久没说话,然后,低喟道:“殿下,我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今夜赵长平让我杀的人是你,真的!”

“妹妹,你今夜,怎么会来这儿?”

子青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好像一松手,他就会立刻消失一样:“其实,我一直都在这儿,在殿下您的身边……”赵长安一哆嗦:“妹妹,那江雪舫,就是你?”

“嗯,殿下,我不是个好女人,我一次、两次、三次地欺骗你,其实,柳随风并不是我的未婚夫,我也从来没订过亲,而且,我还晓得,你一直……都很喜欢我……”

“这……我都已经知道了。”赵长安痛楚地闭上眼,自觉无颜面对她,虽然此时身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子青喘气不已:“不,殿下,你不用这么愧疚,这么难过,有很多事情的真相你都不知道。其实,我俩都错了,你并不是我的亲哥哥!”

“妹妹,”他悲怜交集,“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还要哄我?”

“这是真的!”她将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冰凉的面颊上。赵长安哆嗦了一下,慌乱不堪:“我是你的亲哥哥,我们不可以这样!”

她不语,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还拉着向自己的颈后移。他一发心慌,想抽手,但又恐既会弄痛了她,更令她伤心难堪。这时,子青已将他的手按在了后颈上:“殿下,你摸摸看。”

摸到了,是两粒并排排列的小痣。

“原来,我自己都没留意到,这里有两颗痣,后来,还是听别人说起的。这人,就是我娘,萧太后,而我爹,就是冯先生。”

“妹妹,别……再说了,这些,我都早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实际上,你的亲爹爹,并不是冯先生。”

“妹妹,没用的,别再宽慰我了。”他的声音都沙哑了。

“唉,才开始,我也以为,你是我的亲哥哥……”子青将昨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全告诉了他。听罢,赵长安悲喜交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轮皎月破云而出,高悬在澄澈的、宝蓝色夜空里,明净的月光投射在子青脸上,不知是因为月色,还是她受的伤,她的面容看起来是那么苍白。

“呵!总算又能看见你了!殿下……”

“不要再这样叫我!”

“那……我叫你赵郎,成不成?”

“成!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赵郎!”这一声呼唤,深情缱绻,似已轻唤了一生一世般,那么顺口,那么自然。

“哎!”赵长安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头颈,将她微微发抖的身子紧拥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同时,留意不碰到那柄插在她胸口上的匕首。他不敢拔,若一拔,她就活不成了。

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尤其是夜里,寒意更是欺人,而此时两人身上又全湿透了,想向来孱弱现又重伤的子青,如何抵受得住这凄冷的山风?赵长安彷徨无计,两人该如何逃离这里,逃回东京城去?

“赵郎,能这样跟你在一起,多好呀!从上官轻寒七人死了后,我就见你夜夜都睡不着,夜夜都坐着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宿,就是个好人也熬垮了。何况,后来你又……”她轻抚他胸口上那处险些致命的剑伤,“赵郎,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拖累、欺哄你了……”

赵长安懊悔不堪:“不!青儿,别这样说,你从来也没拖累过我。哄我,那也是逼不得已。我真混哪,其实,在一发现柳随风不是东西后,我就应该回汉南郡去,带你走,可我,却……把你扔在那种人的手里不管不问。”

子青摇头:“不,赵郎,柳随风没能欺负到我……”

原来那天赵长安才走,就来了三个柳随风的狐朋狗友。他们点了子青的穴道后,一人看守她,柳随风领着另外两个去追赵长安。情知赵长安一定会中他们的暗算,第二天子青就设法逃走,想去救他,但却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踪,这时,朝廷到民间来为宸王宫征选秀女,她就应了征。

“我本只想,今生今世,能再看你一眼,晓得你平平安安的,就……去死,可我……”

“好青儿,已经过去了的事,就别再说了。”赵长安心疼地打断了她。

“不,赵郎,有许多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她坚持要马上告诉他。

他不忍违拗,将她的头扶靠在胸前,好让她能稍微舒服些。子青遂把萧绚为助赵长平夺得皇位而暗设金龙会,并为了敛财而作下多起富户的灭门血案,后又将赵长安骗往钱塘关,想在得手后,将劫夺传世玉章的恶名转嫁在他身上等一系列真相告诉了他。

“可惜,”子青讥笑,“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也没摸着传世玉章的一丝边儿,还赔上了鬼哭和李准的两条命。”见赵长安迷惑不解,她又解释,“李准,就是扮作车夫,诳你和晏姑娘上车的那个人,你在遁走时,顺手拿了他的信牌。”

赵长安方知那镌有金龙图案的铁牌,在金龙会内被称为信牌。他道:“我没杀李准。”

子青解释:李准是被萧绰灭的口。金龙会规矩极严,凡泄露会中机密,背叛主子,或遗失信牌的徒众,都会被处死。这牌无法仿制,是用东瀛所产的玄铁铸成,且每月还要令会众间相互检视一次,看有无丢牌的情形发生。

赵长安摇头叹息:“不过一块牌而已,又何至于杀人?”

“姑姑认为,牌一丢,不但会暴露这人的身份,还会令得到牌的人混入会中……”子青将金龙会中的许多内幕都细细说与赵长安听。

“可在爱晚楼时,你为何不告诉我这些,而我在送你回魔窟时,你也不阻止我?”

“只因……姑姑毕竟养育了我一十八年,我……当时若把这些告诉了你,我只怕你会去杀了她。”

只看她那惊惶而又愧疚的眼神,赵长安便完全原谅她了,为将她从沉重的过去中拔出来,他换了个话头:“好青儿,别怕,娘久等我不回来,一定会派人来找,咱们只要能捱到那个时候,就能得救……”

虽然这样絮絮地说着,但他心里清楚:今晚的这个陷阱策划严密,自己想得到的,赵长平也一定早想到了,天亮前,宸王宫不可能知道自己遇险。二人今夜想逃离这里,难如登天。一念及此,他不禁哆嗦,发觉,子青的身子发烫——她又发热了!

子青在他的臂弯中缓缓摇头,吃力地道:“赵郎,你放下我,一个人走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拖累你的次数已经够多的了!”

“不,青儿,不,不要再说话,留点气力。等天亮了,我还要带你回京城呢,等回到王宫,我就立刻向皇上请旨,册封你为奉华公主,然后,咱们就要举行我朝开国以来礼仪最隆、场面最大、规制最高的大婚盛典。”他的语气温柔,但却坚定,“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命!一个人能扔下他的命走吗?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郎,”子青热泪盈眶,“从前,我总觉着老天爷不公平,有时也偷偷地埋怨过,可现在我明白了,老天爷是这个世上最最公平的,他不会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你,可也不会总亏待一个人。他把你给了我,好补偿我的从前。呵!现在,我已经是这个世上最最幸福的女人了,现在就是立刻让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咄!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不许说丧气话,咱们还要在一起过好多年呢。上天早都安排好了,你要给我生九个儿子、八个女儿,然后咱们再同一天死:生同寝,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子青憧憬地笑了:“生同寝,死同穴。”她抖得更狠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使得她的声音也在发颤,“赵郎,我……好冷,还……困。”

他急道:“好青儿,不能睡!”将她整个搂在怀里,“这样子好些了吗?还冷不冷?”

“嘿嘿嘿……这怎么会管用?不如让小的来伺候二位吧,只要小的剑一挥,二位马上就不会冷了!”石后,鬼影般走出持长剑的杀手。

二人俱一惊,子青颤声道:“赵郎,快走!别管我!”

“哈哈,走不了了!”杀手长剑一挥,疾刺赵长安后心。杀了他,非但自己的名声会立刻震动天下,而主人丰厚的赏赐也能令自己的后半生富可敌国。想到这儿,杀手脸上绽开比剑光还要明亮百倍的笑容。

剑,电光般一闪,已触到了赵长安的后背。但就在这一刹那,赵长安猛然侧身,竟用一双肉掌,抓住了薄而锋利的剑锋!顿时,剑刃上迸出了可怕的血光,赵长安十指皮开肉绽,迸溅的鲜血顺着剑锋淋漓流淌,惨不忍睹!

杀手一愣:他疯了?这是什么招数?武功天下第一的赵长安,居然会使出那么疯狂的打法?十指连心,他不疼?看来他确实已身陷绝境了,居然使出那么笨的蠢招来夺剑!

他狞笑,用力抽剑,对方的十根手指马上都会掉落地上。未待他发力,突然,赵长安大喝一声,血淋淋的双手疾往后一夺,竟硬生生地将剑从猝不及防的他掌中抢过去了!

凄寒的月色下,只见赵长安面肌抽搐,状如疯虎,一身春衫已成褐色,而双手全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杀手两腿不禁发软,但就在剑方脱手之际,他左手一抖,掌中竟然又有了一柄剑!原来,他袖中还藏着另一柄剑!

杀手疾出剑,毒蛇般的剑光疾刺赵长安前胸:赶快杀了他,不然,往后的日子,自己将永远陷在这个可怕的噩梦里了!

但不等剑刺进已不及闪避的赵长安的胸口,一个人影猛地扑向了那一截雪亮的剑尖!

“啊!”凄厉的惨呼,令闻者毛骨悚然。但这一声惨呼,却不是赵长安,而竟是那杀手发出来的!他低头,不相信地瞪着子青,和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柄匕首,那柄直插进自己心口,片刻前还扎在她胸口上的匕首!

杀手的眼珠从眼眶中鼓突出来,然后,“啪”的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他至死也不相信,世上竟还会有两个人,用这么疯狂、愚蠢和同归于尽的方式杀人,用他们自己的死,来换取对方的活!

他倒下时,紧握的长剑从子青右胸拔出,立刻,一股血泉喷涌而出!

“青儿!”魂飞魄散的赵长安抢过来,一把抱住她,“你……你怎么这么蠢啊!”

就在刚才,就在杀手的长剑刚要刺进他胸口的一瞬间,子青突然一把推开他,反手拔出胸口上的匕首,在长剑穿透她右胸的同时,匕首也深深地扎进了杀手的心脏。

赵长安手忙脚乱地去按她胸口上那两处血如泉涌的伤口,却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的十指也是鲜血直流。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那蕴含着子青生命的温热的鲜血,仍从他的指缝间肆无忌惮地奔流。

他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狂乱地在死人身上翻找:没有,没有金疮药!他身上竟然没有金疮药!天哪!天哪!天哪!这……这下可怎么办?

他脑中一片空白,跪坐地上,失声恸哭:“青儿,你,你怎么这么蠢哪!”子青无力地握着他的手:“赵郎,你刚才,不……也这样犯……蠢了吗?你……不要……哭……听我说。”

赵长安的泪水疾雨般洒落在她雪白的脸上:“青儿,你一定要撑一撑,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扔在这世上捱苦啊!”

“我……怎么舍得……让赵郎……你一个人……捱苦?可……我……真的……好困……好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细弱。

“青儿!”赵长安肝肠寸断,“你若走了,我还怎么活?索性咱们一齐走吧!这样,我就永远也不孤单了!”

“不……”子青一颤,拼尽全力,“不要……你……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儿地……活下去,活到……九十岁。你还要……去和……晏姑娘,成亲……生……好多……好多的小孩子。我晓得的,你……最喜欢……孩子了……”赵长安痛哭摇头。

“赵郎,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哪!求……求求你……答应我……啊?”眼泪大雨般泼洒在了她的发鬓上、脸上、唇上:“青儿,你不会死的,你这么好的女孩子,老天爷最公平了,不会让你死的!”

子青虚弱地微笑:“是……我不会死!赵郎,你……答应了我……我就……不死了!”

他急忙点头:“好,我答应你,我要活到九十岁才死,你也是!”

子青舒了口气,欣慰地笑了:“赵郎,另……外,还有……件事,你……也要……答应我。”

“只要你活着,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你……不要……杀姑姑,毕竟……她养育了我……一十八年。”

“好,我答应你!”山风阵阵,奇寒刺骨,二人相互紧拥着,都希图使对方感到温暖。

子青痴望爱郎,眼中,是那种不忍分离,但又不得不分离时,担心、牵挂、留恋、怜爱、不舍,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神:“赵郎,好冷……你……把我……再抱紧……一点儿,好吗?”赵长安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一床世上最暖和的棉被,好使她永远感觉不到寒冷。

泪与血,交融在了一起。他苦苦哀告:“好青儿,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你答应我,咱们要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我这一世,还从来没求过人,今天我就求你这一次,你可千万不能不答应我啊!”

子青微微点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握住爱郎血肉绽翻的手,将它们放在唇边,亲吻,轻柔地来来回回地亲吻。她依依不舍,难离难分:“呵!赵郎……赵郎,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呀!我……真想……永远……永远地……陪着你,唱歌……给你听……跳舞……给你看,看你笑,听你……说话……说……我们俩……要……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永不……分……离!”说到这儿,她合眼,“可是……赵郎,我……真的……好困,真的……想睡……”

她身子蓦地一沉。赵长安不敢移开覆在她唇上的那只手,只惊慌失措地喊:“青儿,青儿,快醒醒!不要睡着,不能睡着,不要不理我。你答应我呀!我答应了你那么多,你怎地却不答应我?我一个人太孤单了,你醒过来,陪我说说话吧!”他嚎啕大哭,“求求你,别再离开我,这里又冷又黑的,你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急急将脸贴在子青脸颊上,幻想温暖她,“咱们还要回京城去,举行完婚大典呢!”

哭声凄厉悲惨,鬼神也不忍卒听。山风中,万千树杏花一齐簌簌摇动,飘洒下无数的粉白花瓣,漫空飞坠,仿佛天落的泪,在与他同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