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晏荷影由六名宫女引导着,进到赵长安母亲、王太后尹梅意的寝殿——嘉年殿时,见尹梅意、赵长安、“小魔女”都已等着了。见她进来,耶律燕哥尖声怪气地叫:“哎呀,哪儿来的一个天仙姐姐?还好,有太后娘娘在这里,咱们倒也不怕被她比下去。”这话明着夸赞,实则挑拨。但尹梅意却是一怔,随即笑了:“原来,姑娘就是永福郡主呀!”赵长安目光一闪:“娘见过她?”

尹梅意笑睨爱子:“三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她曾来这儿找过你。”招手,“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三个月不见,你出落得越发俊俏了。”不待主子发话,宫女早将一张椅子搬了来,晏荷影移步近前,便坐在王太后身旁。耶律燕哥冷眼看着,老大的不舒服。

这时,侍立尹梅意身后的烟荷吩咐“传膳”,近侍宫女照样向守在明殿上的宫女道一声“传膳”,殿上宫女又把这话传给鹄立殿门外的宫女,然后再传给殿阶下的御膳房太监,就这样一直传进了王宫膳厨。不等回声消失,一队太监抬着大小四张膳桌鱼贯而入,摆好膳桌,近侍宫女在四人面前各奉上一盏清茶。耶律燕哥端起来就是一大口,却见赵长安、尹梅意只浅抿一口,随即侧头,将茶水吐在一旁宫女托着的漱盂中,原来,这茶只是漱口用的。此时殿内殿外总有近百人在侍奉,但人人屏息肃立,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耶律燕哥不意出了个丑,愈发不快。这时,宫女们撤去茶盏,再奉上一盏茶,这才是喝的茶了。然后布置碗、碟、牙箸等,接着一队太监捧绘金龙朱漆食盒,到殿门外站定,再由宫女接过,端至案前。烟荷吩咐:“打碗盖。”六名宫女上前,将盒盖一一揭开,把内盛的各色天家珍肴一一陈设案上。

耶律燕哥不敢再冒失,瞟见尹梅意、赵长安并不拈箸,却有四名宫女各端银盘,执镶银象牙箸,将所有菜肴各夹取了一小份置于盘中,随即退到一侧,默不做声地吃了下去。

她不耐烦了:“哪来的这么多啰里啰嗦?我如果下毒,会这么蠢吗?”尹梅意微微一笑:“这是宫里头多少年来的老规矩了,从我进宫就是这样,祖宗的家法,怎能随意更改?”

耶律燕哥冷笑,一瞟案上的十几样菜肴,又皱眉:“怎么,宸王宫吃饭,就拿些这种粗瓷破碗呀?我们宫里头从来用的可都是金碗玉盏,而且就这几个小菜,可叫人怎么吃呀?在我那儿,就是最下等的宫女,一餐饭也总有二三十个菜的。”

尹梅意惊奇地问道:“哦?原来,延禧郡主来京前也是住在宫里的?”耶律燕哥一怔,方意识到说走了嘴:“哦,我……我刚才是顺嘴乱说哩!”尹梅意端起汝窑瓷碗:“左右不过一只碗,何必使金器,沉甸甸的压手?我使惯了这些青瓷,倒也不觉得有何不好。况平日就我和年儿用膳,”笑视一眼发怔的爱子,“不过三五个菜,也就足够了,今天是听说来了两位贵客,我这才吩咐多加了几个菜。”

她轻言细语,耶律燕哥却如芒刺在背:自己到王宫已经多天了,可王太后竟毫不知情,太欺负人了!当本公主什么人,来投亲告帮的穷鬼吗?而听她的口气,自己方才的一番言语,徒显得自己是个暴发户。她又羞又怒,却再不敢乱说话,遂低头闷声吃饭。

这边尹梅意微笑着,问晏荷影是怎么找到赵长安的。晏荷影吞吞吐吐,颇有一言难尽之感。赵长安接口道:“娘,她是太子殿下带进京来觐见皇上的,现暂住我们这儿。”

尹梅意瞥了爱子一眼:“哦?是吗?原来……皇城里,已经没有安置她的地方了?”言下之意,自是笑他的言不由衷。她稍顷,随即又问赵长安:“年儿,你已经会过长生殿新来的女史官了?怎么样?”

赵长安不觉有气:“不怎么样!”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这个女孩子,娘一见就喜欢,她不管长相、性情、文采,还是做事、应对,都特别出色,年儿你说是不是?”

“娘要喜欢,孩儿就让她来服侍娘。”

尹梅意道:“娘这儿的人手早够了,你那里一个宫女都没有。女孩子心细,又会照料人,有些活,还是得有个女孩子来做更稳妥些,现有这么好的一个人替娘照顾你,娘怎能再要了她来?你就留下她,自己好好地使吧!”赵长安忽抬手,将碗中所余白粥一气喝尽,动作鲁莽,为的只是遮住对面那束尖利带刺的目光。他放下碗,想了想:“娘,三个月前,永福郡主曾来找过孩儿吗?”

尹梅意点头笑道:“是啊!人家为了找你,巴巴儿地扮成了一名宫里的侍卫,还带来位保镖,幸好误打误撞地到了娘这里,要万一被巡宫的侍卫抓住,又要生出好些麻烦。”

“还来了位保镖?”

“嗯,那位保镖,人才可齐整了,依娘看,倒一点儿都不比你逊色呢……”尹梅意遂将那日晚间的情形约略叙了一遍。赵长安只听几句,已然明了那位“保镖”是谁。他舀一粒莲子人口,淡淡地道:“现在世道不太平,找个保镖也是应该的,孩儿今天就差点儿被一帮刺客杀了。”尹梅意大惊,手中牙箸落地:“有人要杀你?”站起,就要赶到爱子身边检视。赵长安已先一步到了她椅前:“娘,没事,那七个人没伤到孩儿的一根头发,娘不用担心。”

尹梅意面色犹白:“七个?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当今豪杰,其中两人还是四海会分会的堂主。”话方出口,就听晏荷影低呼了一声。他眼风瞟处,见她面色忧急,一双美目死死地盯着自己,他只作未见,将整件事向母亲简要地叙了叙。

尹梅意紧皱双眉:“既然你也没被伤着,莫如就放了他们吧?”赵长安摇头:“他们犯的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怎么可能放?不但不能放,而且还要明正典刑,凌迟处死。”

一听“凌迟处死”,尹、晏、耶律的脸色都变了——尹梅意是慈心为怀,不忍有人受这种酷刑,尽管这些人是要谋刺自己的独生爱子的;而晏荷影则是心急如焚,来回自问:怎么办?自己该如何设法,才能救七人?而耶律燕哥则喜动颜色:“太好啦,长安哥哥,我砍头剁脚、剥皮绞勒的刑都见过了,可就是没见过这种一刀一刀慢慢剜割的大刑。等行刑那天,你可一定要带我去瞧瞧啊!”她一脸的心驰神往,“从到这里,真正闷死我了,现能一次就看见七个人是怎么慢慢儿地被剔成一副骨头架子的,哇,太过瘾了!”

她话未完,殿中人已无不皱眉。尹梅意一瞥爱子,眼中隐现责备:怎么你把这种人也带回来了?赵长安垂头:“孩儿倒也不是非杀七人不可,可实在是独力难支,唉,若是外面能有个人,譬如说,四海会什么的在外策应,那倒兴许还能筹出条救人的道来。不过,”他摇头,“唉,算了!投我于荆棘,报之以琼瑶,那样做也实在是太荒唐了。”

他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尹梅意沉了脸:“混账!生杀大权,操之于上。七人就是该放,也切不可草率从事。”她霍然起身,“唉!罢了,孩儿大了,自有主张,娘也管不了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也不用饭后的第三盏茶漱口,拂袖出了右配殿,向后殿行去。

赵长安不敢辩解,放下镶金嵌玉牙箸,对耶律燕哥、晏荷影道声慢用,然后也起身出了嘉年殿来。

长生殿紧依着嘉年殿,他到长生殿殿门前时,吩咐侍立的众太监,等一会儿除晏荷影,其他人全不许放进殿。一太监小心翼翼地道:“启禀世子殿下,那位延禧郡主见天儿都来……”

“就说我已经歇下了。”在众太监的喏喏声中,他进到中殿,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册《梅溪词》,但却是翻而不看,心有所思。

片刻,听殿外尖声传宣:“永福郡主玉安!”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直到书案前才停下。他瞟着案上的那方白玉雕龙镇纸:“永福郡主这会儿来,有什么吩咐?”

晏荷影冷笑:“哦,原来刚才殿下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唠叨,都不是说给我听的?那我现在跑这儿来,倒有些自作多情了?”他明白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忙自道不是,并请求晏荷影施以援手,助他相救七人。对于这个请求,晏荷影当然是巴不得的,但对他却顾虑重重,当下只以言语试探。

赵长安耐心解释:虽然表面上看,他有权有势,可由于自开国以来,朝廷对众王爵、驸马的防范就很严密,而他为了避嫌,也从不参与政事,是以现在手里连个可供奔走传信的人都没有。为此他想请晏荷影联络宁致远,群策群力,共同救人。

本还想再顶他几句,可看他言真意挚,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当下问他打算怎么救人。原来,他打算找七名死囚来,李代桃僵,将上官轻寒七人暗中调换出来,然后把调了包的七犯押至刑场,他既主持会审,自也是监刑的官员。他深知,只有取得她的首肯,事情才能办成,于是,他将整个计划事无巨细地都告诉了她,以换取她的信任。

“到时候,也不搞什么凌迟处死了,只要把七犯斩讫,就功德圆满了。不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还是很麻烦的,首先就要找七个死囚来,还好,前些天我捉住了七个死有余辜的江湖败类,现七人分别被关押在扬州、金陵……”

“那怎么换呀?”

赵长安一笑:“无妨,我朝的大辟之刑,分斩立决和斩监候,为不枉杀无辜起见,每年霜降后,各地都要把斩监候的囚犯和他们的案宗送进京来,由三法司会同五府九卿并科道官员逐一甄讯,而人犯则押至宣化门外,由三法司的官员亲审,复审无误后,方始行刑……”等好不容易说完,不但他口干舌燥,晏荷影亦眼冒金星:“老天爷,这么麻烦呀?”

“是,的确麻烦,而且还出不得一点儿纰漏,否则的话,不但人救不出来,还会牵累宁致远。”

“其实,”晏荷影沉吟,“又何必午时三刻、巳时正刻的麻烦?只要让宁致远他们截了人,然后四散一逃,不就结了?”

赵长安哭笑不得:“你想让他们犯劫囚的重罪呀?若真依了你的这条‘妙计’,那不但七人和他们的家眷全活不成,就连宁致远和四海会也会有覆顶之灾!”晏荷影疑心他是危言耸听:“哦?”

赵长安捺下性子,接着解释:“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他们十恶不赦,凡有相助勾连者,一体治罪。皇上本就对帮派门会有极深的成见,宁致远要再劫走了钦犯,那祸可就闯大了。不怕他是武林第一大帮,只要一道圣谕,十万禁军围剿,到那时候,就不是七条人命的事了,真要弄到那般地步,就是一场浩劫!”他不禁想起,从前皇帝曾以何等残酷凌厉的手段,惩处那些拂逆圣意的人,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若要劫人犯,那就不须晏姑娘和宁致远帮忙了,我另想法子去。”

晏荷影见他顷刻间面白唇青,显是被骇着了。且不须细想,他的筹划显然也比自己这个冒失莽撞的主意要高明得多,虽然也麻烦得多,忙道:“好吧,我就再信你这一回,去把宁致远请到东京来帮你救人。”听她终于答应了,赵长安舒了一口气,自觉就是当年与血王苗绝天血战数日数夜,也没有此刻跟她的这一番谈话来得累人。

这时,忽听守夜的太监在窗外轻唤:“千岁爷,该上朝了。”

“咦?我们已经说了半夜了?”虽与他筹划商议了半夜,奇怪的是,晏荷影却没有丝毫的倦意:“可不是,就这么聊了半夜!”

赵长安歉疚了:“晏姑娘,对不住,我竟说得忘了时辰。”晏荷影注视他,不知为何,那久已远逝的柔情蜜意瞬间又注满了心头,不觉对他微微一笑:“不怪你,我也聊得忘了时辰。”

那明妍动人的笑容,立刻在他心里掀起了万丈波澜。他转头,强自抑制沸水般的心情,淡淡地道:“事不宜迟,等我早朝回来,就开始办事吧!”晏荷影痴望他的侧影,犹豫再三,方道:“要是这次,真的能把那七个人救出来,那……兴许,那些事,真的都不是你干的,传世玉章,也不是你……偷换的。”

赵长安嘴角往上翘了翘:“哦?晏姑娘怎能如此轻率?轻易地相信一个人,也轻易地怀疑一个人?”

午后,刚刚饭罢,正是日长人初困之时,从御街南头,驰来一辆帷帘低垂的马车,车旁有十几名侍卫随侍。皇城京都,天子脚下,百姓们早看惯了王公大臣们各式华丽排场的车驾,似这等青油幢车,路边的行人不会多看一眼。

车望北而驰,到一处路旷人稀的地方,出现了一座大宅,车停下,一侍卫下马上阶,到黑漆大门前,奉上拜帖,请看门的精壮汉子通报,有客登门拜会。

汉子打量阶下的不速之客,目光闪烁,正想探问究竟,车后一侍卫唤道:“叶高兄弟,没事,我家主人张堂主认得,今天来,是找他有事情商量。”叶高一瞅,笑了:“于长顺?你小子什么时候又成了宸王官的驾前侍卫了?”疾步下阶,到于长顺面前,低声相询,“哎!怎么回事?来这么些个人?”于长顺面色凝重,也低声答道:“大事,你就甭问那么多了,快进去通传吧!”叶高不再多话,持拜帖大步入内。片刻工夫,已陪着张涵疾步出来。

到车前,张涵亦不下跪,只略一躬身:“草民张涵恭迎郡主!请郡主移步舍间用茶!”这时,车帷方由两名侍卫打起。只见里面端坐着一名宫髻华服的绝色少女,张涵看了一怔,这不是姑苏晏府的晏大小姐吗?

晏荷影矜贵地微一抬手,跨辕的那名侍卫略一迟疑,然后躬身虚扶着她的手臂下车。张涵大为诧异:几时她又成了一位封号永福的郡主了?晏荷影对他轻一颔首,然后款步拾阶而上,张涵忙抢前几步:“郡主,这边请。”

除留两名侍卫照料车子马匹,其余侍卫也全进了大门。叶高忐忑不安:四海会跟宸王宫素无来往,且听闻会中近来跟赵长安有了过节,这时宸王宫来人,是有什么企图?他的疑问,也正是张涵的困惑,但他心机深沉,声色不露,只将晏荷影引进了二门。

这时晏荷影却停步,纤纤玉指一点于长顺及那名跨辕侍卫:“你们两个进来,其他的,都在二门外候着。”众侍卫齐声答应着,垂手侍立于门侧,张涵看得暗暗点头。

进了中厅,晏荷影才歉意地对张涵一笑,施礼道:“张大哥,刚才在外面怕人留意,我才对你那样,请别见怪!”

“不会,不会,这点规矩张某还是懂的。”张涵笑道,“晏姑娘,有时候这世上的事,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先坐一下,里头有个人,我去请出来见你。”晏荷影连忙阻止,道此来有大事与他相商,不可有外人在场。

“他不是外人,晏姑娘一定很乐意见到的!”不待回答,张涵已转身入内。她不由得发毛:这个自己“很乐意见到的人”,该不会是宁致远吧?正在着慌,只听帘后喜呼道:“啊?荷官,是你?原来你真在东京?”一锦袍男子风般卷了出来。她一见来人,不禁雀跃:“三哥,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晏云仁笑道:“还不是来找你?你呢?这两个月你跑哪儿去了,怎么又会成了个郡主?还有,你怎么会在宸王宫?”

晏荷影被这连珠炮般的追问弄得应接不暇:“三哥,张大哥,这些事容我等下再说,现小妹有更要紧的事跟你们商量。”

“什么事?”

“是这样,张大哥,你们四海会里,有没有两个人,一个叫骆英,另一位是苏清河?”

张涵一怔:“有啊!他们是辽东分会和云南分会的堂主,怎么,晏姑娘你识得他们?”

“唉!我怎会识得他们?莫非……”晏荷影蹙眉,“张大哥,你们的两位堂主出了大事,到现在你都还不晓得?”

张涵、晏云仁一惊:“什么大事?”晏荷影不忙答话,瞄了一眼厅中的几名弟子。张涵心里雪亮,一挥手,几名弟子立即退了出去。然后,她方低声告知张涵、晏云仁,骆、苏二人行刺赵长安未遂,反被擒一事。张涵、晏云仁悚然色变,张涵更连连追问她详细情形。“这事太繁杂,他,”晏荷影一指一直躬腰垂首、侍立门侧的跨辕侍卫,道他是赵长安的心腹,今天赵长安命他跟来,向张涵详述此事的前因后果,另外,赵长安想跟四海会里应外合,齐心协力救出七人。

张涵、晏云仁皱眉:“不是两个人吗?怎么又成了七个?”

“你们还是问他吧!”晏荷影再一指那跨辕侍卫。

晏云仁、张涵打量这名侍卫,见他年约二十,黑红脸膛,眉目豪放。见众人注视自己,他踏前两步,不卑不亢:“参见二位前辈!俺叫召仕久,是世子殿下的驾前带刀侍卫。这次骆堂主、苏堂主等人谋刺殿下,失手被擒,现被关押在刑部的天牢里……”

不折不扣的青州口音,嗓门虽粗了点儿,但说话却条理清晰,有条不紊。不过盏茶工夫,已将七人行刺的来龙去脉,及赵长安营救七人的谋划和安排详述了一遍。同时取出一封未缄口的书简,双手递与张涵,道此信为赵长安亲书,要烦劳张涵转交宁致远,营救七人的步骤,都已经写在上面了。待他说完,晏荷影一摆手,让他到二门外去候着。

“是!”召仕久后退三步,到门边不急着出去,又略停了停,这才侧身,跨出门槛。晏云仁是世家子弟,一看就知,这个召仕久确是当差年深的侍卫,但凡大家世族的仆役下人,在退出房去前,都须驻足片刻,以防主人又临时想起什么差事,也来得及交办。

待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二门外,晏云仁方皱眉问:“荷官,你怎么会在宸王宫?”还有一句话,他忍了又忍,才没说出,但只看兄长脸色,晏荷影也明白,那会是这么一句话:你当初不是说过,要手刃姓赵的这个仇人的吗?晏荷影踌躇良久,方道:“张大哥,三哥,不是我不识大体,忘了不共戴天的血仇,实在是,我觉得,赵长安,他……兴许……并不是杀朱大侠妻女和爹的凶手!”

“哦?”二人的眉皱得更紧了。晏云仁咳嗽一声:“荷官,你既这样说,总该有什么真凭实据吧?”

“特别……切实的凭据,一时还没有。”

“嗨!那你怎么就说出为他开脱的话来?”她踌躇着,重提当初在海中船板上,王玉杰暗算赵长安一事。试想,他连一个清醒会武的人的半分便宜都不占,又怎么可能对两个睡梦中的妇孺下手?

听她细细道来,张、晏二人都不禁点头。见他们接受了自己近一月来反复思量的话,她大受鼓舞:“还有,前段时间发生的一连串的血案,起初我也以为是他干的,可昨天我才晓得,那些前辈们原来都是死在一柄色泽乌黑的剑下,这就奇怪了!”

“哦?”

晏荷影道:“我见过真正的缘灭剑!”

张涵、晏云仁并不意外,她人都在宸王宫,那她和赵长安朝夕、相对时,见过缘灭剑,并不稀奇。

晏荷影道:“那剑的颜色,根本就是无色透明的,怎么又成了黑色了呢?这是第二个可疑之处!第三,他好像并不是个淫邪下作、无耻狠辣的采花恶魔!在王宫的这几天里,我留心了一下,里头上千的宫女,随便哪一个不是世间的绝色?仅止是美也就算了,可她们个个歌舞书画,样样擅长,这么多就连我见了也会动心的女子,平日他却正眼都不瞟一眼。他的寝殿——长生殿,除了一个女史官是奉钦命来的,他没办法把她调派到别处去,此外就都是些太监。三哥,张大哥,你们请想,放着跟前那么多眼巴巴盼着他召幸的、才貌双全的宫女,他又何必再去外面作孽?又麻烦,又危险,还白白地坏了自家的名声?”

张涵、晏云仁目光闪烁:“听你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所说的,都只是些猜测而已。”

“是!”她老实承认,“就凭我说的这些,不可能洗脱他的罪嫌。不过,这次他要救上官公子等七人,若他真的把人救出来了,那不就可以证实,他的确是无辜的了?”晏云仁深深点头:“他要真连行刺自己的人都救了,那以前的那些血案,就都要重新斟酌了!”

张涵嘴角一扯:“不过,有什么话,都等七人得救后再说。”

“那是当然。荷官,你是怎么到的宸王宫,又怎么会成了一个郡主?”这已是晏云仁第三次提出这个疑问了。

“哦!三哥,是这样的……”晏荷影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几句,简略得连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听完她的叙述,张涵、晏云仁心里五味杂陈。张涵心中冷笑:她的几句话说得藏藏掖掖的,明摆着心虚。在这两个多月里,只有老天爷才晓得,她跟赵长安到底玩了些什么花样。而晏云仁的想法与他如出一辙,颇为难堪。

晏荷影见二人脸上阴晴不定,心中七上八下。晏云仁忽沉声道:“荷官,今天你既然来了,就不要再回宸王宫去了吧?”

她猝不及防,不免着慌:“三哥,我……还是回去的好。”

晏云仁冷冷地问:“为什么?”她低头,避开二人洞察一切的目光,嗫嚅道:“救七位前辈的事.中间要有个人来回奔走,互通消息。”

“那倒也不必。”晏云仁的眉头已快要拧到一处去了。“是啊,传话递信有于兄弟哩!”张涵瞄了于长顺一眼。于长顺点头,连连称是。

“可……”她越发心慌,“有些话,他只会告诉我,不会对于大哥说。”话方出口,便见张涵、晏云仁不约而同地黑了脸。

哎呀!她懊悔不迭:自己这不是明摆着自承,自己与他关系亲密?但话既已出口,此时是一发的不能辩了,否则越描越黑。张涵、晏云仁盯着手足无措的她,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才好。半晌,晏云仁叹了一声:“好吧,你要回,就回吧。只是,你记好了,你真正的身份!”

如蒙大赦的她不敢再多话,只对二人福了一福,然后垂头,逃也似的出厅而去。待车及众侍卫消失在了大路的尽头,晏云仁、张涵方转身回府。回到中厅,晏云仁沉默半晌,才闷声道:“张兄弟,不晓得刚才你留意没,那个姓召的很可疑。”

张涵点点头:“原来晏三侠也瞧出来了!姓召的决不会是一个带刀侍卫。他的面貌、口音倒没什么,可那双手上连一丁点茧子都没有。试想,一个带刀侍卫,一双手会那么光净,一点都不粗糙?”

晏云仁道:“其实,他手上还是有茧子的。”

“哦?”张涵眉一扬,“在哪儿?”

“在他右手中指,靠左的第二个指关节处,就有一小块茧子。这里有茧子,只能证实一件事,那就是这人常常握笔,时时写字,所以才会磨出茧子来。哼哼,一个带刀侍卫,却常常握笔,这不是太荒唐了吗?若他扮成个师爷,倒还说得过去!”

张涵看了看对方,欲言又止。但晏云仁已明了他想说的话,自觉兹事体大,自己应畅所欲言,至于晏府的颜面、小妹的声名,也就顾不得了:“张兄弟好像……已经晓得这个召仕久是谁了?”

张涵只得又点了点头:“实际上,还不只是茧子……”说到这儿,两人都不出声了,但眼前却都浮现出方才的情景:从掀起车帷后,晏荷影的眼神,就一刻都没离开过“召仕久”,便是个白痴也能看出来,“召仕久”究竟是谁。而晏荷影对他,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云仁摇头道:“唉!家门不幸!刚才要不是为救上官公子他们,我……我真是,唉!”张涵没法答他的话,苦笑:你们姑苏晏府家门不幸,难道我们四海会又三生有幸?

他见晏云仁的脸已阴得能砸下冰雹来,忙劝解:“晏三侠,其实这事也没你我想得那么严重,刚才姓赵的不是说了,九月十六上官公子他们就能出来,到时候晏姑娘肯定要跟大伙儿一道离京躲风头,左右也就再耽搁个九天的工夫。今天这事,你不说,我也只当没这回事,大家都不提,不就过去了?”晏云仁感激不尽,连声称谢,但不经意间,却见张涵眼中闪过了一丝寒意。

九月初九,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所有有品级的官员齐聚戒备森严、关防重重的刑部大堂,会审上官轻寒七人犯上谋逆一案。二百多官员、六百差役、禁军,及一干刑名、师爷、衙役将刑部的前四进院子站了个满满登登。自宋开国以来,如此宏大的审讯场面,还从未有过。上千的人,却只大堂中的四人有位子坐。就连记录犯人口供的书吏亦是执笔躬身,立于书案后。

赵长安居中,两侧是刑部尚书王玄斌、大理寺卿潘宏,及都察院司使方靖良。虽说是会审,但真正主审的却是握有皇帝颁赐了皇命玉符的赵长安。不出所料,上官轻寒七人既未信口雌黄,更没有桀骜不驯,咆哮公堂,七人各报上一个假名,然后就都爽脆利落地招认了“谋逆”大罪。待七人被押解下堂,赵长安淡淡开言:“三位大人,按律,七犯该定个什么罪名?”

“回殿下话,”王玄斌站起俯身,“谋刺皇亲,按我《宋刑统》,是十恶不赦大罪之第四款——谋恶逆。按律,七犯当凌迟,枭首,弃市,诛九族。”

“七犯狂悖犯上,就是剐一万次也应该,不过……今上以仁德治天下,若灭七人的九族,只怕会有数千的人掉脑袋,一下杀那么多的人,有违圣上慈惠爱民的圣意,且刚才七犯认罪的态度也好,莫如……”他瞄了一眼俯首恭聆的三人,“这桩大案,我一个王世子,不便置喙,此案该当如何判,还是要以三位大人的话为准!”

王玄斌三人宦海浮沉数十年,听话知音:既然事主都愿放七犯一马,自己三人又何必做恶人?王玄斌遂对一个熟谙刑律的司官使个眼色,那名司官心领神会,躬身,恭恭谨谨地道:“依律,七犯罪大恶极,本万难宽赦,可皇上有好生之德,臣等以为此案可这样判:七犯凌迟,枭首,弃市,家人呢,就灭三族?”

赵长安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这哪成?刁民难惹,知道的呢,说只灭了七人的父族、母族、妻族,朝廷已是大大的宽宥了,可到了那好生事端的人嘴里,只说是灭族,判得清灭的是几族?结果,朝廷宽大的德意没宣扬,反倒落了个严苛的名声!”

“这……”王玄斌、潘宏、方靖良都踌躇了:十恶大罪,按律从来都是灭九族,今天只灭三族,已是从所未有的轻判,现再要从轻,那该如何拟,才能对贵人的胃口?

赵长安见不但三人,就连堂中的数十名司官均面现困惑,更有几个精明的,眼中显出了怀疑。心思:不成,可不能再议下去了,拖则生变,自己须快刀斩乱麻,从速了结了它。于是,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七犯固然可恶,但念在他们行刺未遂,认罪又好,俗云,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现就定了规:七人的罪名仍是谋恶逆,刑处嘛,姑念有可从轻之由,兹判为斩立决。七天后,也就是九月十六行刑。王大人、潘大人、方大人,你们有何异议吗?”

“异议?”他都宣判了,自己还敢有何异议?反正他是主审,握有皇命玉符,且又是七犯谋刺的对象,连他都要轻判,三人更有何话可说?三法司的众司官,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荒唐的判决:在当今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谋刺皇亲,竟然只斩立决?那……以后再撞上十恶不赦的案犯又该如何判呢?还有,贵人说,姑念七人有可从轻之由,从轻之由是什么?语焉不详。罢了罢了,似此等钦案,内中不知有多少不可告人的隐秘,自己一介小小的司官,想这些做甚?不想要脑袋了?当下数十人齐声应道:“世子殿下聪明睿智,断案公正,判刑适当,臣等不胜感佩钦敬之至!”

“那……众位也都认为这样判,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喽?”众人异口同声:“是!此案这样断,十分妥当!”

“那……这呈递皇上的奏章,就由王大人你们先拟一个稿来我看,然后,再由我领衔,会折具奏!”

“是!臣等谨遵殿下的钧旨!”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呈到御前的奏折,当天就发下来了,御笔只朱批了两个字:准奏!

计算时日,宁致远定已赶到了东京,现正布置人手,以备九月十六与自己里应外合。赵长安将救人的计策来回思量了上千遍,自觉已天衣无缝。七人得救后,自己的恶名虽不可能一夜间便洗刷得干干净净,但至少能让有识之士对那几十桩血案产生怀疑,这样,自己再着手追查那个诬害自己的女人,也容易得多。

特别是晏荷影,到时,自己再向她解说那种种的误会,她也能听得进去了。一念及此,他心痛如绞:七人的脱险之日,也就是她与自己的永别之时,从此二人天涯永隔,她做她的宁夫人,而自己……唉,大事当前,还想这些不相干的干吗?就在这种千回百转、患得患失的心境中,他既盼着九月十六快点到来,又怕那天来得太急。

九月十六,天未亮他就起身了,在众太监的服侍下漱洗栉发。他将整个营救计划,又从头至尾细想了一遍,自问确已天衣无缝。这几天中,四海会也没有任何讯息传来,说明一切稳妥。看来,此次营救,顺利还出乎自己的预料。想到这儿,他心境大畅,于是特意换上一袭织绣着极其精美的金龙图案的白袍,又簪上自己十七岁生日时,皇帝御赐的那顶双龙戏珠缕金丝玉冠。皇帝喜欢他如此穿着,一想到自己这样欺哄他,行迹已几近于玩弄,他心中异常地歉疚不安。

寅时三刻,他所乘的黄轿正点进了皇城正门——宣德门。然后再往前二百步,到南薰门,无论爵位何等尊崇的王公大臣,至此都必须下轿。轿方停稳,便听轿外尖声宣旨:皇帝传他到紫宸殿议事。

他微觉诧异:何事如此紧急?竟令御前总管太监包承恩早早儿的就在这候着自己?他下轿,在八名提宫灯的紫衣太监的引导下,随着包承恩,向坐落于大庆殿后的紫宸殿行去,暗思:皇上此时召见自己,为的莫非是明春三月,自己代天出巡一事?一想到这儿,他便觉抑郁难宣,但圣谕早已诏告天下,纶言如汗,又怎能收回?就在这沉思间,众人已登上紫宸殿的玉阶。

到殿门外,众太监停步,就连平日一步不离皇帝身侧的包承恩,也在高高的门槛外站住了,躬身对他做了个请入内的手势。待他跨进殿内,“吱呀”一声,殿门被包承恩从外面带上了。大殿既深且阔,陈设又多,但只御案上亮着一盏灯,皇帝的脸隐在暗处。他徐步到案前,跪倒磕头请安。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仍如往常一样温和慈爱,“今天你倒穿得整齐!”赵长安垂头:“谢皇上褒奖。”

皇帝问道:“听说……那七个反贼的罪名已定了?”

“是!”他一愣:七人谋逆案审结的奏章,自己不是早就恭楷誊就,于三法司会审的次日就呈递到御前了吗?且当日皇上就已御批了“准奏”两字。嗯,是了,许是皇上政事繁忙,已把这事给忘了。

“拟的罪名是什么?”

“启奏皇上,大逆一、谋刺二、犯上六,三法司最后议定的罪名是谋恶逆。”他特意说明罪名是三法司会商而定,以免皇帝以为自己有从轻宽饶之嫌。

“哦!那七人该处以何刑呢?”

赵长安从容应对:“谋恶逆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我朝《宋刑统》定,凡犯此十罪者,凌迟处死,九族连坐。不过……姑念七犯行刺并未得手,且堂审时七人均痛哭流涕,有悔过之心。臣思我朝素以仁德治天下,皇上又最是慈惠爱民的一代圣君,臣窃以为,若是对此等罪大恶极之徒从轻施刑,一来可体现皇上的仁心,二来又能示天下以公,以全皇上的圣德,是以,臣拟的是斩立决,枭首,弃市。”

“哈哈哈……”听了这番言辞得体的奏对,皇帝笑了,“不愧是朕宠爱的好世子,办差果然机敏练达。”

“臣有今日,全蒙皇上的恩赐和栽培。”

“那也是你处置得力!那么冥顽不驯的七个反贼,居然也能被你一堂审过,一刑未动,就痛哭流涕?钱塘上官府的上官轻寒、银枪王龚二、一剑平南苏清河、四海会的两个堂主、正气庄的何凌天,还有夷南神刀吴守谦和赵济仁,七人会是这么窝囊丢人的货色吗?”皇帝在愉悦的笑声中突然说出这番话来,赵长安只觉好似晴天的一记惊雷劈在了头顶上,当场就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