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扬州,绮丽繁华,别有一番江南的轩朗风光。城外三里的汇义楼因厨艺精湛、馔具精洁,故而食客如云。正忙得热火朝天之际,眼尖的伙计见从路东头驰来一辆大车,车到楼门前停下,下来四人,其中一人,是被另外三人脚不沾地地架进来的。

但见那个被搀着的人,着一袭素净无华的布袍,人长得虽还算可以,可面色蜡黄,一望而知是身染重病。扶着他左臂的,是个百里挑一的少年,生得俊美风流,只看人才,倒比他搀着的病人更夺目出众。而扶着病人右臂的另外两人虽人到中年,但气度不凡,衣饰华贵,一看便知是出身簪缨世家。

可三个体面人,却毕恭毕敬地搀着这个寒酸的布衣病人。四人拣了楼西的一副座头,病人坐首座,独对楼槛外绝佳的景色,而衣饰最华贵讲究的中年胖子却敬陪末座。这三人,自然就是赵长安和柳随风一行。点过菜后,伙计手脚麻利,不过半盏茶工夫,所有菜都端上了桌。

柳随风衣袖轻拂,已解开了赵长安左手被封的穴道:“卿公子,用饭吧。”赵长安袖手,堂皇高坐,却没动静。柳随风咬牙,低声喝促,赵长安淡然一笑:“我又不是左撇子,从没试过用左手吃饭。”柳随风无可奈何,只得又解开他右手的穴道,却见他仍是不动,柳随风不耐烦地道:“怎么,莫非等着我来喂你?”赵长安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柳少侠说对了,我还真是在等着你来喂我。”

安同诚早就一肚子的鬼火,一拍桌跳起身来,刚要发火,却被杜雄一把拖住胳膊,强捺椅上,道:“安兄,卿公子重病缠身,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要让他三分才是。”连连施与眼色。安同诚无奈,只得在心底切齿咒骂:姓赵的,等东西到手,看爷爷怎么收拾你!若让你个狗娘养的三天里就死了,就算老子无能!一仰脖,将一盅酒灌进喉咙。

柳随风满面堆欢,刚开口道:“卿公子……”赵长安便截住话头:“本公子打一出世,就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自己动筷子吃饭的活儿,还从来没试过!”

听了这蛮横傲慢的话,其他客人全暗暗皱眉:这痨病鬼什么来头?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即便是当今皇上,一日三餐只怕也不须让人喂吧?这痨病鬼又不缺胳膊少腿,却如此役使下人,也太过分了。

柳随风眼珠转动,笑道:“好吧,下人伺候主子,原是分内之事。”舀了满满一勺虾仁焖青笋。可赵长安望着槛外的漫山枫叶和江边的一个渡口,浑未理会那只递到唇边的瓷勺。

安同诚两眼鼓突,喝道:“吃呀!”赵长安嗤鼻,不屑一顾:“这种猪狗食,怎能入口?”柳随风却笑得越发欢畅了,抬手招来一名伙计:“我家公子嫌你们的菜不可口,要你们重新再做几样。”

伙计满脸堆笑道:“成,成,敢问这位大爷要点什么菜?”

其时楼槛外秋风漫卷,秋雨绵绵,万物萧瑟。眼望此景,赵长安黯然神伤,口中慢慢说道:“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川风雨下西楼。”说完,看了柳随风和伙计一眼,又道,“想你们这儿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菜来,就先把这二十道菜做了,让本公子看看,另……再召一班乐工来,还要二八佳人,持象牙檀板,浅吟低唱柳耆卿的《雨霖铃》,那这席饭,本公子才能咽得下去。”

“啊?”伙计傻了,“亲娘哎,敢情这位爷刚才谝的那一串一串的,是二十道菜的菜名呀!什么老鸽饴苣解腥粥,烘薏青蒜水鸡肉,肉末酒杏仁鱼圆,馒串凤鱼虾戏油?”他一时僵在那里,没法转身,更没法去厨房中传报菜名。

而楼中有识文断字的,看赵长安如此刁难下人及伙计,俱感不忿。这时众人举箸的心思都没了,只竖直两耳,倒要听听今天的这出好戏会怎生唱下去。就在柳、杜、安气得发昏,却又碍于身周情势而无可奈何之际,忽听楼梯声响,随即楼上下来了几个人。

为首一个少年公子,面如秋月、色若春花,身着粉蓝云气宝相花长衫,腰系缠金嵌玉带,悬绿丝缘双凤玉璧,手中轻摇一柄檀香折扇,款款沿阶而下。一阵风过,他的数层衣袂飘扬,令人看了直疑是仙人下凡。少年身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者,虽粗布灰衣,但龙行虎步,顾盼生威,无人敢随意小觑。

一见这少年公子,赵长安大惊,急忙转头,只盼少年公子千万莫要看见他,更万万莫要往他们这张桌来。但少年公子一下楼,偏偏就往他们这张桌来:“是谁要吃‘劳歌一曲解行舟’啊?还要二八的佳人伴唱?多大的派势,就敢天老二、我老大的瞎折腾?”说话间就看见了扭向一边的赵长安的小半张侧脸,不禁一怔,随即笑了,然后一瞄柳随风三人,脸却拉下去了,“嗯?”

柳随风三人不知他什么来路,忙赔笑:“没有没有,这位公子听岔了,我家公子不曾折腾我们,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伺候不周,惹恼了我家公子。”

少年公子的一双美目,骨碌碌地只在赵长安脸上打转:“哼!你们几个没长眼的下作东西,才刚做下的好事,敢马上就不认?你家公子被你们作践得如此之惨,就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且这楼中的人还没死绝,方才又有谁没听到、看见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们敢一转眼就赖了个干干净净,倒还反诬你家公子的不是?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人被骂了个天晕地旋,不辨东西南北,半晌才回过神来:敢情这臭小子竟是来找我们三人麻烦的!

赵长安眼望槛外,亦是暗暗叹气:就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方才明明是自己百般戏弄三人,可这少年公子却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愣编排说是三人欺负自己,这么不讲理的人,天底下却上哪儿找第二个去?众食客更大眼瞪小眼,如堕云雾。

安同诚本就已后槽牙根发痒,这时见又来了个寻畔生事的,一腔子闷火不敢拿赵长安出,难道还不能撒在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身上?他“啪”地一击桌子,整个人蹿起了八丈高:“呸!哪来的臭小子?老子爱怎么伺候主子是老子自个的事,倒和你有狗屁相干?”

“哼!难怪你家主子会被你们三个踩头勒脖的,做奴才竟能做出这么大的脾气来!哼哼哼,定是你家主子心软性善,纵容得你们太狠了,现下倒连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都拎不清爽,反了你们了!今天,且让本公子教教你们三个下流坯,这做奴才下人的规矩!”

柳随风等三人自出生便衣绫罗、食珍馐,出来进去,何时不是奴仆如云、前呼后拥?三人为了传世玉章及缘灭剑,不得不做低服小,随赵长安如何笑骂,都只当那些讥嘲之言是清心顺气的丸药,一闭眼便硬吞了下去。不料,现在一个不知打哪旮旯缝里蹦出来的臭小子,居然也欺上来了!他那夹枪带棒的一通臭骂,立时将三人心里的闷火都浇上了油!

“宰了他!”一声怒喝,三人同时出手。安同诚的“九天十地搜魄手”已炉火纯青,一伸手,掌缘发青,疾切对方右颈,竟是一招就要取他性命。而柳随风的长剑凌空一挥,疾刺少一年公子的前胸、软胁及左肘。剑身晶光耀眼,剑招快似流星,剑锋上发出的杀气,直割得一旁的伙计面皮生疼。

杜雄看似三人中最庸懦猥琐的,但此时衣袖一动,寒光闪处,两枚长逾一尺的透骨钢刺,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一左一右,分刺少年公子的后腰和下腹。招式毒辣,方位下流,竟是三人中武功最高、出手也最狠的一个人!

少年公子眯缝双眼,看着那惊鸿般疾射而来的剑光,稳如泰山。难道,才二十出头的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忽听一人大喝一声:“娘的个头,敢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欺负召公子?欠揍!”与此同时,“呼!”安同诚眼前白光一闪。

安同诚大惊,惶急中五指侧翻,变切为拍。但一拍上去,立觉不对,这“刀锋”滑溜溜、湿腻腻的,而且还奇烫无比!

一大煲三鲜肉圆羹半空转弯,被他拍得向柳随风飞去。柳随风剑才刺出,便有一物事兜头砸来,他变招奇速,剑刃横削,只听“砰嘹”大响,立刻半空中开了一朵羹汁花,这朵大花不由分说全扣在了他的俊脸上,烫得他杀猪样惨嚎。

而透骨钢刺才触到召公子的长衫,杜雄眼前一花,对手已倏忽不见了。紧接着“哧哧”两声闷响,就见一片红光在自己眼前闪烁,未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觉自己的面皮、胸口一阵剧痛,而且还夹杂着胡须、皮肉、衣服焦糊的怪味,然后双腿后弯被人一扫,“啪”地掼在了地下。他无法睁眼,但反应过来了:是汤煲下小铜炉中的火炭,就在这一瞬间被人全泼在了自己的脸上、身上。

安同诚一掌拍飞汤煲,尚在怔忡,便见老者的牛眼瞪着自己:“敢打翻爷爷请你喝的肉汤?敬汤不吃,就吃罚汤!”安同诚吸一口气,双掌齐出,只听风声,便知他这一式“八方呼应”有多么了得,但双掌才到中途,就是“啪”的一下,不知怎么,双掌便被对方薅住了。

远避一旁观战的召公子跳脚拍手:“章伯伯,弄一碗最美味的汤给他喝!”四下里一扫,跑向一张桌,“这碗好,刚端上来,又烫又鲜!”端起一大碗青花白玉汤,一边疾步向打得落花流水的这桌走来,一边口中还呼呼吹气,显然汤碗很烫手,“章伯伯,给!揪着他的耳朵给我灌!”

安同诚猛力一挣,不道老者却突然松开他的手,道:“想自己端着喝?好,给你!”随着话声,一只大碗已塞在了他手里。安同诚这时已领教了对方的腕力,知道老者是要将这碗汤盖在自己脸上。事实上,他抢在汤被浇来之前便双掌用劲,要把汤反泼在老者脸上。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力道不可谓不强,而他的反应也不可谓不急,但他的那式“惊风骤雨”,却仍落在老者的“铺天盖地”之后了。

爽朗的长笑声中,老者一拗他双腕,往里一掰,紧接着轻一托他双肘下一寸处,“嗷!”那一大碗烫死人的汤,便结结实实地,全由安同诚双手端着,罩在了自己脸上。

仅兔起鹘落的一瞬间,三人俱脸红皮肿。而最惨的还是杜雄,他脸上除了像柳随风、安同诚一样起了几个鼓突的大水泡外,前胸衣襟还被燎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已焦黑的皮肉。三人见势头不对,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逃出门,抢上马车,疾挥鞭,已往来路飞驰而去。

老者也不追赶,回头,神色古怪地盯视如坐针毡的赵长安。而召公子眼睛像小刷子一样在赵长安脸上刷来刷去,神情亦非常奇异,像是要笑,又在用力忍住。

老者上下左右、来来回回地打量赵长安,问道:“这位……咳咳……少爷,怎么老夫瞧你,越瞧越眼熟?俺们俩个,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赵长安一脸茫然:“没有啊!老英雄高姓大名?卿某今天得识老英雄,真正三生有幸!”

“老夫是四海会的章强东。”章强东偏头,左看看他,右瞧瞧他,上望望他,下瞅瞅他,“咦?不对!不对,不对!怎么老夫越看越觉得卿少爷你像一个人?”赵长安被那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浑身发毛,被那一针见血的话说得头皮发硬:“像谁?”

“俺家少掌门一个多月前,在辽国结拜的一个兄弟!”

一听此言,赵长安神色立刻变了,变得悲愤万分:“章老英雄定是认错人了,一个多月前,我正在冀北,我卿家全族老少八十六口人,一夜间被姓赵的大魔头杀尽斩绝,幸亏我去拜访一位好友,留宿在他家中,才逃过了那一劫!”

召公子托着腮帮坐在旁边,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此时听他咬牙切齿地这样说,不禁一愕,盯着他滴溜溜乱转的眼珠,竭尽全力才勉强忍住了笑声。

章强东悚然动容:“被灭满门的冀北卿家,还有你一个幸存的?”赵长安伤心欲绝:“是,晚辈贱名如水,是卿云天的外侄。”

“嘻嘻嘻……卿大公子,那夜你卿家全族被杀,你又不在场,怎么那么肯定,那八十六口人就一定是被那个大魔头杀的?”

瞪一眼笑靥如花的召公子,赵长安没好气地道:“第二天我回家,发现全家人除大哥外,全都死了,大哥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凶手是一个衣白袍、发金冠的美少年,少年自称本宫,而他的那些帮凶,都叫他世子殿下。”

召公子继续忍着笑,问道:“兴许是有歹人在冒充赵长安的名头呢?”

“可缘灭剑总不能冒充吧?”赵长安见他居然一心回护不共戴天的“仇人”,为赵长安说话,“气忿”已极。召公子不以为忤:“哦?卿大公子怎么知道,那个姓赵的使的剑就一定是缘灭?”

“因为,我大哥的伤口一直止不了血,敷金疮药、止血散、生肌粉都不管用……”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了,召公子索性不再打岔,倒要听听,他还会有什么鬼话编出来。

“……我埋葬了家人后,就发毒誓,一天不亲手杀了那个大魔头,就一天不回故里……”

“那……”召公子忍不住又插话,“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不去东京,找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大畜生,报那血海深仇?”

赵长安被堵得气结,章强东也觉得过分了,但他拙于言词,却不知该如何让召公子闭嘴。

赵长安气呼呼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去东京?六天前,我就赶到东京城了。我一打听,得知他当晚在城外十里的大兴善寺驻驾,我乘夜潜进寺内,把他堵在了被窝里……”

召公子拍手笑道:“畦!太好了!好在你大仇得报,血恨得消,可以荣归故里了呀!”

“你……”赵长安又狠狠地瞪了他一大眼,简直要发疯了。

召公子拼命忍笑:“怎么了?莫非……卿大公子你手起剑落,一剑结果了那个大坏蛋的狗命,还不好吗?”他又斜眼瞥了瞥对方已发白的脸色,“咦?卿大公子,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对头呀?是不是……嗯……哦!我明白了,卿大公子之所以大仇得报,仍一脸的国破家亡之色,是因为你一剑就杀了那个大恶贼,又是在他的睡梦中,令这个恶贯满盈的大坏蛋死得太舒服、太便宜了。是以现在卿大公子越思越悔、越想越恨,恨为什么不先刺足他八十六剑,就让他死了?却让他死得又安逸、又舒服、又痛快、又过瘾,我猜得倒是对也不对呀?”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一串话一口气说完,已是笑趴在桌上。

章强东已双眉紧皱,此时见卿如水面色发青,上下牙“咯吱咯吱”暴响,一副恨不能一脚就把召公子踹到爪哇国去的样子,连忙排解:“卿家少爷,你莫往心里面去,俺家公子从来就是这么个喜性儿,你莫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赵长安悻悻地哼了一声,章强东忙岔开话头:“那卿家少爷当时杀了赵长安没有?”

赵长安万分惆怅地叹了一声:“没有。”

召公子惊奇地问:“咦?你既恨不得能寝其皮、食其肉,为什么又不灭其小命?”

赵长安万分痛悔地道:“因为我既是武林中人,就须讲侠义之道,怎能对一个睡着的人下手?”

“所以,卿家少爷你就叫醒了赵长安,要跟他公平决斗?”

赵长安点头。章强东叹了一声,隐隐猜到了,这个卿如水没能手刃仇敌,九成是因为他要顾及江湖道义。据传赵长安武功极高,卿如水既把他唤醒,那再想杀他就难了。想到这儿,他对眼前的卿如水油然而生出敬重:“叫醒以后呢?”

赵长安黯然垂头:“我虽报仇心切,但技不如人,跟他交手一百多招后,就被他生擒了。”

“那……怎么现在你又会在这儿?”章强东点头问道。

“因为大魔头认为,我这次行刺是有人主使,而我为了活下来,好日后再找他报仇,就假意答应他,带人去搜捕‘主使之人’,所以,他就令刚才被老英雄打跑了的那三个宸王宫的侍卫押解我,来这儿捉拿那个我胡编的主谋。”

“难怪呢!”章强东一拍大腿,“刚才你刁难那仨狗腿子,老夫在楼上听了,先还气不过,事情原来是这样。”

召公子一边在笑,这时头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赵长安则一边说,一边对他拼命瞪眼,只恨自己不能动弹,被他气得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说话工夫,章强东察觉赵长安双腿僵直无力,遂问其故。赵长安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为防他逃走,他的双膝被注入了毒液。

“操他娘的赵长安,居然对一个没法还手的人下这种毒手!”章强东大力挠头,“解穴倒不费事,可解毒,老夫就不成了,这……”连连搓手,“这下怎么办?”

召公子神清气爽地道:“没事,先喂卿大公子几粒灵毒丸,阻住毒性发作,反正明早宁致远就来了,到时候让他看看,他脑子好使,肯定有办法。”

一听宁致远会来,赵长安脑中“嗡”的一下,差点儿一头就从椅中栽到地下。“咦?卿家少爷,你哪儿不舒服?”章强东见他当即变了脸色,关切地问。

赵长安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哦!我……我只是奇怪,怎么这里的掌柜、伙计,都这样可疑?”通常情形下,酒楼中一有人打架生事,掌柜伙计没有不立刻躲得人影不见的,可方才那一通大打出手,客人倒是马上都溜之乎也了,可那些掌柜、伙计居然仍是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而且,赵长安在痛诉他的“灭门惨祸”时,也没人好奇关心,更没人凑过来听。

“噢!”章强东笑了,“卿家少爷甭担心,这酒楼是俺们四海会的。”一指掌柜、伙计,“这些兄弟也全是。”赵长安心中连天价地叫苦不迭:看来,自己是命中注定了的,又要跟宁致远撞在一起。老天爷为何总跟自己开这种要命的玩笑?

吃过晚饭,他被送至酒楼后歇息。因他说喜静怕闹,于是被安置在后院东南角最僻静的房中,两名伙计把他搀到靠窗的竹榻上躺下,又为他盖好棉被,然后闭门离开。

待二人走远,他撑起半身,倚在竹榻围子上,焦躁不安:明早该如何是好?正心烦意乱,门“吱呀”开了,召公子笑盈盈地进来:“延年哥哥,今儿个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我居然也会救了你一回,这个大恩,今生今世你该如何结草衔环地来报答我呀?”他居然清楚眼前人就是赵长安,还知道他那不为人知的小名,且一张口便叫得如此亲热自然。这个召公子,倒底是什么来头?

赵长安白了他一眼:“报答?我真恨不能痛哭一场,你真正是我命里的魔星,怎么每次我一瞧见你,这头就有平日里的三个那么大?”他初说时板着个马脸,但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笑意吟吟的了。

“那你就更应该感激我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除了本公子,还有谁能让你有这么超凡脱俗的感觉?”召公子显是早就与他说笑惯了,也不着恼,除鞋上榻,与他隔几相望,挤眉弄眼,“延年哥哥,平日你总是神气活现的,怎么今天这么狼狈?三个小贼竟也就能挟制了你?”

“我平时很神气吗?”赵长安苦笑,“怎么我全不觉得?唉!可能就是我平日里顺风旗扯得太足,这几个月才会如此倒霉,不是被人所擒,做了阶下囚,就是被柳随风这样的宵小所制,四处去找那个破传世玉章。”

“哇,延年哥哥,原来你的日子过得那么有意思!”召公子羡慕已极,催促他细说究竟。赵长安不想再提往事,且这些往事中还牵涉晏荷影、子青,但他也知,对面这人的脾气最是任性执拗,若不足尺加三地满足了他,那他真能把你闹得天塌地陷、眼冒金星,让你直恨自己为什么不打从一开头就应允了他的任何无理要求,以至被他闹成了现下这个样子。

于是,他只得把近几个月的遭遇,拣要紧的说了些,但将自己与晏荷影和子青二女之间的恩怨纠葛尽皆略过不提。饶是如此,召公子也听得眉飞色舞。还没听完,他已连连叹气:“早晓得这么好玩,当初我就不该从金城跑出来,只要再多待个一天两日的,就能见到你。到时,咱们一道去欢乐宫逗逗那个花痴太后,该有多逍遥快活?”

赵长安哈哈大笑:“哈哈,你是要在那一百多英俊少年挑一个做小女婿吗?”

“有什么不可以?”召公子笑着瞪眼,“许你拐个‘哀家’来做世子妃,就不许我弄上几个‘晚生’做……做……”

赵长安替他接口道:“做侧驸马!”

召公子绝倒:“侧驸马?这种封号,也就你这个天下无双的脑袋才想得出来。唉,没赶上欢乐宫之行,真气死我了。”

赵长安摇头摆手道:“罢了,罢了,好公主殿下,臣近来已经够倒楣的了,亏得你没去,你要去了,臣只怕就要在那井底下寿终正寝了。”赵长安居然称他公主殿下,原来,这个召公子便是他上天人地、遍寻不获的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一愣:“咦?井底?你还去了什么井底?”赵长安立刻醒悟自己说走了嘴,忙岔开话头问道:“好好儿的,你干吗从东京跑出来?还跑去那荒僻偏远的金城?”

昭阳公主微红了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你说我为什么?除了逮你这只避猫鼠,我这只食鼠猫还能跑去那破地方做什么?这几年,你一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一样,随时随地躲得人影不见。哼,今天中午,要不是双腿动不了,只怕第一个脚底抹油、溜之乎也的,就是你吧?”

赵长安可怜兮兮地赔笑:“奴才何许人也?一见了尊崇高贵的昭阳公主殿下,真是尊敬恭维都还嫌来不及,又怎敢避而不见?”

“呸,少拣好听的说!本公主来问你,那天在金城外法场上,楚阎王要杀老国头一家,像这种天理不容的惨事,我们那普渡众生、慈悲为怀的宸王世子殿下当然不会袖手,当时,你肯定也在那法场中吧?”赵长安无处闪避,只得承认。

昭阳公主质问他为什么不阻止,他扮了个鬼脸道:“本来,我倒是想做一回救苦济难的活菩萨,可既有真神来,还要我这小鬼做什么?是以我和冯先生、华先生就先走了。以你的脾气,楚阎王撞在你手里,那可真是开了花的竹子,没什么活头了。不过……”他叹了一声,“你不该立时就斩了他们的。”

见她又瞪眼,他遂加以解释:楚廉忠是三品大员,按律须奏请皇帝御准,再经三法司审定,才能对其明正典刑。其实,头一天他已向皇帝递了弹章,请旨斩杀楚氏父子,不过奏章到京,再经皇帝批阅,尚需时日,他一时还没接到圣旨。

她连连冷笑:“延年哥哥,你做的事,我样样都很佩服,只爱死守破规烂矩这一条,我最最厌烦。再好的一件事,被那些臭规矩一套,没有不跑了腔走了调的。你倒是还在那儿,慢悠悠地等着批奏,可这里,不知楚阎王又要‘剿灭’多少家的‘强盗’了!你说对了,我就是火上梁的脾气,可不像你,前怕狼后怕虎的,那么多顾虑。”

赵长安怔住了,只觉这叽叽呱呱的一大通排揎竟是大有道理,不禁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才一月多不见,昭阳妹妹大有长进了。”

昭阳公主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你也长进很多了呀!”他死脸厚皮,觍颜道:“承蒙公主殿下褒奖,臣不胜之喜。臣的‘长进’之处可多了……”

昭阳公主打断他的话头:“不过,你最长进的,还是脾气!”他挠头:“好脾气还是坏脾气?怎地这个长处,臣自己倒没察觉?”作出一副攒眉苦思的样子来。

“就是你端臭架子的世子脾气呀!”昭阳公主趁机又将他消遣柳随风等人的话拿来调笑。他不想再过多纠缠,遂问她怎么会和四海,会在一起,昭阳公主一瞪眼,说其实都要怪他。

“怪我?”他成了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这跟我有何相干?”

“哼,那个……土匪头儿四处找你,却把我误当成了你,那天我才离开金城不远,就被他强请了去。”说到这儿,想起当时宁致远为自己疗足的情形,昭阳公主不禁面飞红晕。

赵长安未察觉她神情的变化,只拊掌笑道:“该,活该!妙,大妙!早跟你说过几万几千回,不要扮成我的模样,你就是不听。莫非忘了那次在栖碧山,你被一大帮女孩儿困住的事情了?那一次不是冯先生、华先生赶得快,只怕你已经做了那家土财主九姑娘的上门女婿了。”言尚未毕,已笑痛了肚子。

被他取笑,言语上又说他不过,昭阳公主俏脸通红,眼珠一转:“其实……我再厉害,也没你有能耐。这几个月里,延年哥哥你可真是‘好事’做尽,‘美名’天下传扬,风光得很哪!”

“我做过的‘好事’实在太多了,不知道昭阳妹妹指的是哪几件?”

昭阳公主心中已在笑了,可脸上却一本正经:“唉,也难怪你记不清,就连我听了也头晕。你既灭了冀北卿家你自个儿的满门,又杀了‘一枪震五湖’金枪王山,还有……”她如数家珍般一路说去,赵长安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望着窗外那一丛竹枝后的明月发呆:“天南地北,四处杀戮,真不知我得罪了何方神圣,要设下这种毒计害我?”

昭阳公主笑叹:“仅止这些……还不算完,最最了不得的是,打从上月以来,延年哥哥你忽然……忽然……换了口味,做起别的事来了,居然……居然……”说到这儿,她再也控制不住,一伏身趴在榻几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哟,救命呀……我……要活不成了。”

赵长安红了脸,咬牙恨声道:“好好一个女儿家,又是公主之尊,什么不好听,倒就听这个?那些事,也是你能听得说得的?还……还……笑得出口?没羞没臊!”

“哎哟,只许延年哥哥你做得,倒不许……我笑得?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赵长安一筹莫展:“唉,难得公主殿下也占了奴才的一次上风,爱笑就笑吧,只不过小心,别笑岔了气,若‘咕咚’一声摔成个死狗样,我可没办法救你。”

“救我?你现在都须人来救!哦,对了,延年哥哥,”昭阳公主忽一正脸色,“你今天为什么对章伯伯扯那么一大通的鬼话,为自己揽仇?”

“怎么,不可以吗?反正现在都时兴骂赵长安,别人骂得,我为何骂不得?天底下没这个道理。”他虽仍在笑,笑容却极苦涩,昭阳公主看在眼里,就有点笑不出了:“延年哥哥,我清楚,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别人不明白,肆意糟践你,你却不该也这样诽谤自己。唉,你就是太骄傲了,从来都不屑辩白,就像上官府的那件事,你就该出来辩白一番才是。”

“辩白?怎么辩白?是把衣衫除了,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瞧瞧,我胸前并无一块印记,还是随便抓个人来,拿缘灭剑割他一下,让大伙都来看看,缘灭剑划的伤口,既不会腐烂发臭,也不会剧痛难忍,且至多半盏茶的工夫,就能令一个人全身的血流尽而死?”

昭阳公主垂头,叹气道:“可你也不该对章伯伯胡说八道啊!”

赵长安苦笑:“章强东本是人中英豪,今天我不那样乱七八糟地胡说一通,只怕当场就要被他戳穿了真面目。唉!光是个章强东,就已经让我语无伦次了半天,我现只是担心,明早我的那位二哥来了,我该如何才好?”

昭阳公主一头雾水:“二哥?哪个二哥?恭亲王赵长佑?他明天要来这儿?你们约好了在这儿见面?”

赵长安答:“不,是宁致远。”

“宁致远?”昭阳公主更不懂了,“他怎么会成了你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