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赵长平偕晏荷影,由众官员簇拥着离城东去。送罢他回来,赵长安全身脱力,但游凡凤在客栈中,于养伤不利,遂又吩咐程守纯将他接到府中安置。待忙乱完了,已是午憩时辰,楼外一阵簌簌秋风吹过,淅淅沥沥地飘洒下寒气侵人的无边苦雨。

望着那紧一阵、慢一阵,如泣如叹的雨丝,和那黯淡愁人的天空,赵长安心境愈发灰暗了。他倚坐楼栏,呆呆出神,就连有人到了身边都未察觉。子青提高嗓音,简直就要喊了,他才一个激灵,迟滞地转过头来:“哦!是……子青呀!什么事?”

看着他那副模样,子青话到唇边,又犹豫了:“世子殿下,您冷不冷?”

赵长安木然以应:“冷?她穿了条绿绸裙,外面只罩了件夹袄,当然冷了!”子青一愣,方知他是在说晏荷影,心一酸,遂问:“您为什么不跟她说呢?”

“说?说什么?”

子青急道:“告诉晏姑娘实情呀!”

“实情?”赵长安落寞地呆望楼檐上垂下的无数缕雨,“昨天,你又不是没瞧见,她看我时的那种眼神比仇人还恨:我……我却……唉!”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头来。

“殿下,正因为这样,您才更该向她说清楚呀!不说,她就永远都蒙在鼓里,太子殿下他……”子青咬了咬嘴唇,“又不是好人,殿下您让晏姑娘跟他在一处,晏姑娘她该有……多么……”

赵长安越发愁苦了:“连你都看出来了,不该跟他在一起,可,她却偏要……偏要……”

“这……”子青鼓足勇气,脱口而出,“就要怪殿下您了!”赵长安一怔,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她。

“殿下要是早早儿地就找个机会,把事情的原委都给她挑明了,她怎么还会这样?去追上她,把所有的话都告诉她,晏姑娘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会明白的。从出事到现如今,殿下就一句话都没跟她解说过,不说,人家又怎会知道事情的原委?”

“好吧!”赵长安生出了一丝希望,“我现在就去找她!”

帘外冷雨潺潺,帘内寒气侵衣,晏荷影独坐桌旁,心境坏得不行,只觉帘外的秋雨都是自己心中的苦泪:自己怎么这么意气用事,又撇下他,跟着赵长平出来了?望穿双眼,好容易才见了他一面,可现在,又看不到他的人,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忽然,帘外有人轻唤:“晏姑娘……”她一呆:是……他的声音!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奉旨留在凤翔,继续查找昭阳公主的下落吗?

声音又响了起来:“晏姑娘,打扰了,我可以进来吗?”这一次,她听得真真切切:真的是他的声音!真的是他来了!

她胸腔中的血在这一瞬间都冲到了头顶:“你……”一步便冲到了窗前,一把掀起竹帘,见赵长安正立在帘外雨中,青箬笠,绿蓑衣,但他的双膝以下仍湿透了。他见了她,双目有神:“晏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她不语,只将一根竹竿搭住竹帘,他将蓑衣、箬笠除下搁在檐下,然后跨进门来。

“你来做什么?”晏荷影回身向里,背坐床沿,迎面冷逾寒冰的一句话扔过来。

“我想跟你解说一下前些日子的一些误会。”

晏荷影头都不回:“什么误会?我跟世子殿下之间,能有什么误会?”赵长安并不气馁:“晏姑娘,害你爹和二哥的人,真不是我……”

“哦?世子殿下是不是还要说,朱承岱的妻子、女儿,也不是世子殿下杀的?”晏荷影揶揄地笑了,“还有,传世玉章,世子殿下也自始至终都没碰过?”赵长安说不出话来了。

“世子殿下肯定还要告诉我,江西迎风楼的戴楼主、冀东的齐鸣飞、药师岭的秦氏双侠、‘一枪震陇川’金枪王山,也都不是死在缘灭剑下的了?”

赵长安急了:“晏姑娘,你听我说!”

“好!”晏荷影回身,眼睛闪闪发亮地逼视他,“我等了这么久了,还真想听听世子殿下的‘说法’。以世子殿下那般高明的功夫,怎么那夜从川头朱家逃走时,世子殿下又要回到柴房里,蜡烛菜油地搞那些哄人的把戏?当时你对我说,你的内力不济,怕会被朱承岱、马骅追上,哈!你居然会内力不济!当我是个傻瓜?今天,世子殿下既要解说,那就请先解说这一节!”

“我……我……”赵长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原来,当日他在船板上被王玉杰暗袭,后来毒血虽被她吸出了大半,但尚有少量存留体内,而晏荷影在吸毒血时也误咽了少许入肚,以致毒发昏厥。他虽有无上内家真气护身,但亦是过了一天后方才苏醒。醒后,既是感动,更是忧急,遂强行为她运功驱毒,至于这样蛮干会不会伤了自己的身子,一时间也顾不得了。

忙乱之际,他心浮气躁,一时不慎,导致全身气血逆转,险些走火入魔。后虽连忙停功,但晏荷影身上的毒虽驱净了,他自己体内的毒却再也无法根除,且真气也一直不受节制,时时在体内游走冲突。在岛上的四个月中,他也曾试过自行运功,调理真气,但就会立刻气血逆涌,昏晕倒地。醒来后思量:自己与她有生之年能否离开此岛都是未定之数,那自己就算恢复了内力又有何用?于是抛开了这一节不理。孰料二人后来又重返中原,随即被马骅诓到朱家,为逃离那个尴尬之地,他才不得已在柴房中作了番布置。后直到重见晏荷影的四天前,劫后重生的游凡凤赶来,用两天工夫助他运功驱毒,又为他打通全身的奇经八脉,他的身体及内力这才完全恢复。

这时晏荷影严词相诘,他倒也想告诉她事情的经过,无奈这一段真要说起来,又长又拗口,中间还夹杂了许多她根本不懂的武学原理。况且,他又怎好开这种口,向她直承自己当初是如何忧心如焚地为了救她而险些丧了自家的性命?这种自卖自夸的话,却让他如何开口?

晏荷影见他结结巴巴的,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愈发显得情怯理亏、心中有鬼,刹时一股冷气从足底蹿到脑门,随即这股冷气化作了万丈熊熊怒火。她咬牙笑了:“说呀,解说呀,尊贵的世子殿下,您的口才不是一向都很好的吗?舌灿莲花,黑白颠倒,就是个死人,您只要摇动三寸不烂之舌,都一样能把他谝活。怎么,那些您问心无愧的‘实情’反倒说不出来了?”

“我……”这么冷的天,身上又湿透了,赵长安额上却沁出了细汗。

“哼!脸上贴块烂皮,再换个口音,就成了另一个人了?要是行得稳,走得正,何必这样鬼鬼祟祟?早不现身,晚不出来,偏偏我揣着传世玉章,世子殿下就赶来救我了?简神医十年足不出户,却被你一请就巴巴儿地赶了来替我诊治,还分文不取?你不是金龙会的主人?那块铁牌,莫非是别人硬塞给你的?”

“晏姑娘,”赵长安总算找到件可以解说的事了,“那块铁牌是我偷来的。那天在福香居,我把你带回客房后,来了两个金龙会的人,编套谎话想把你带走。我趁他们不备,带着你跑了,临跑前,我把那瘦子身上的铁牌顺手摸了。”

晏荷影凝视他老半天,然后嘴角一抽,笑了。他心喜:“晏姑娘,你相信我了?”

“世子殿下,您的这个……谎……”晏荷影眼珠又凸出来了,“怎么撒得这么低劣?偷的?那证人呢?谁可以证实,方才你说的不是蒙人的鬼话?”

“你?我……我……”赵长安又口吃了。

“我那时晕过去了,什么都不晓得,这一段倒正好任由你胡编。可你以为我还是几个月前的那个白痴吗?随你怎么说,我就怎么信?滥杀无辜,骗取传世玉章,连才三四岁的小姑娘和睡着的妇人,世子殿下居然都下得了手?你……你还是个人?简直就是头畜生!就是头畜生,也要比你强一百倍!”

“那是有人栽赃,陷害我……”

“闭嘴!”晏荷影手足大颤,“陷害你?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竟是连个谎都撒不利索了?他们陷害你?我哥陷害你?简神医陷害你?马骅陷害你?宁致远陷害你?法空大师陷害你?全武林,全天下的人,都一齐约好了来陷害你?你一个人撤的谎是真的,全天下的人说的真话,倒都成了撒谎?”

“你……”赵长安气沮无比,“我……我们先不提这些事好不好?”

“不提?”晏荷影舌头发僵,“下这么大的雨,世子殿下大老远巴巴地追了来,不提这些‘实情’,还想提什么?”

“你不要再跟太子殿下在一起了,我送你回姑苏好不好?”赵长安踟躇了一下,意识到现在不是顾虑的时候,“太子殿下他……对你,心存不善!”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个好人?”赵长安硬起头皮:“是!”

“那你呢?你倒是个好人?”晏荷影又笑了,“一头畜生,倒还有脸来品头论足,说别人的好坏?”

“你!”赵长安急了,“不管我好我坏,反正你就是不能再跟着他,我现在就送你回姑苏!”

“别装了!”她嘶声狂吼.“伪君子、下流胚、假惺惺、不要脸!呸!什么东西?你装的什么正经?送我回去?我家里没有十万两黄金等着你去搬!”

赵长安的火亦上来了,勉强克制:“你不要我送,那我找个人送!”

“我凭什么要回去?临离开我哥那天,我就发过毒誓了,你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回去!”她切齿诅咒。

赵长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我要是死了,你就肯回去了,是不是?”

晏荷影咬牙点头:“是!”

“好!”他笑了,食指一点心口,“给我一刀吧!杀了我,报了你的家恨和这天下的国仇,你就可以回家了。”他负手,望着帘外凄迷的雨雾,“动手吧!为你爹、二哥,还有这天底下所有的冤鬼报仇!你还犹豫什么?你还在等什么?你还想什么?怎么还不动手?要不要我借把剑给你?”

“不用!”撕心裂肺的怒吼声中,半空中,如水的刀光一闪!刀光是那么凄凉无奈、哀伤悲苦,宛如一声远古飘来的叹息,一刀疾往赵长安心口扎去。他背负双手,望着帘外又大起来的雨,一动不动。他居然抬头挺胸,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缘起小刀在触到他衣襟的一刹那颤抖了。刀锋一抖,往旁一偏,“嘶”的一声,锋利的刀尖割开了他的两层衣襟。晏荷影看见一些细小得几乎无法看清的黑影,自他的胸前飘扬飞散。黑影散入风中,散入那已深透骨髓的寒冷里。

然后她才发觉,那是当日在望郎浦孤岛的山洞口,自己用青丝做线为他缝上的衣襟,方才又被自己一刀割裂了。那些黑影,是被刀锋割碎了的头发,她自己的头发!他……竟贴身穿着那件破衫!

她如遭雷击,“轰”的一下,全身瘫软了。她扑倒在地,双拳无力地捶着地,吼道:“滚!你滚!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你这个畜生!你滚呀,快滚呀!还不滚?”一扬手,将缘起小刀对准自己的心口,“再不滚,我就死给你看!”

半空中响起一声绝望的叹息,渺渺茫茫,帘外一阵凄风掠过,模糊的泪眼中,空荡荡地,那个人影已不在了。雨声凄凉,风声凄楚,暮色凄伤。她瘫坐地下,全身如灌热醋,一阵阵地发黑,一阵阵地酸软……

电光一闪,天空中一个炸雷,大雨倾盆。已是夜半,空旷的大街上黑暗凄凉,黄豆大的雨点猛烈地击打着一切,仿佛要冲刷净浓浓黑夜中隐藏着的所有肮脏、痛苦和不平。

一道闪电划过,街角踉踉跄跄地冲出一条人影,他浑身湿透,脚步歪斜,身上的那股浓烈的酒气,就是这瓢泼大雨也无法冲淡一分一毫。但他的眼睛仍是那么明净,只不过,此刻在这双眼中却浸满了迷惘和痛楚。

这个人赫然便是赵长安。一向举止从容优雅、言行节制有度的他,居然亦会喝得酩酊大醉,亦会如此狼狈、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狂奔。

他摇晃着冲上石阶,“砰”地用肩一顶太守府大门,大门洞开,竟然没闩,他横撞了进去。迎面一个花架,他一脚便踹翻了,瓷盆在地上粉碎。但雷雨声盖住了一切声音,也盖住了他心底绝望的呼喊。

他踉跄前冲,“嘭”的一声撞上了围廊中的一根红柱,他又转变方向,朝西奔去,进门时足尖在门槛上一磕,整个人飞跌进去,撞在一扇紫檀点翠山水画屏上,“稀里哗啦”,人与画屏俱摔翻在地。

子青闻声从室内奔出,看见他破麻袋般瘫着,既吃惊,更心痛,连忙上前搀扶。“走开,别管我!”他嘶声大呼,跃起,双臂一振,已将一张圆桌掀翻,“不是说,喝醉了就什么都不晓得了吗?可我怎么仍……仍这样清醒明白?”他喘着粗气,腿一蹬,一个圆凳斜飞出去,将一把青花如意壶砸得粉碎。他跌跌撞撞地倚在墙上,手一划拉,悬着的四幅字画全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闪电又亮了,子青看见了他充血的眼珠及翕动的鼻翼,她害怕极了,忙赶过去,柔声道:“殿下,奴婢……”

“别叫我殿下!说过几千几万遍了,别叫自己奴婢,就是不听!”他疯狂地挥舞手臂,摔砸器物陈设,“都不听,什么都不听,都不让我把话说完!”

“哗啦!”他的左手砸在一只青花釉的双耳罐上,手背立刻被瓷罐碎片割开一道血口。他愣了愣,然后将手背一次又一次猛磕在碎瓷片上,狂笑:“死!去死吧!死了就相信了,就说清楚了,就回家了……”好像手背上涌流的鲜血,能带走他心底的一丝痛苦。

子青紧抱住他受伤的手臂,哭求:“殿下就打奴婢两下出出气吧,千万别这样伤害自己。”双膝一屈,跪在地下,“奴婢晓得您心里难受,可……可您这样子,奴婢心里会更难受呀!”赵长安被她拖跪地下,不能挣脱,只得闭着眼喘气。雨声和着她低低的哭泣声,敲打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道:“子青,对不住,我不该对你发火。可我心里实在……我真的是要发疯了。我真想……死了算了。”嘴角一歪,惨笑。

子青看在眼里,心如刀割:“殿下……”

“死了多好呀!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也不用死乞白赖地去跟人家解释什么。什么传世玉章,什么朱家妻女,什么晏天良!统统都不用想,统统都看不到,统统都听不见!”他晃了晃脑袋,笑声凄厉,更像痛哭,“子青你哭什么?你又没杀人妻女,害人父兄,可我呢?嗜血如命的杀人狂、卑劣无耻的骗子、淫邪下作的流氓、声名狼藉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的禽兽、应该千刀万剐的恶棍!我成了这个样子,现在,连我都觉着我自己恶心,连我都想杀了我自己!”他嘴里不停地嘟囔,“子青,你不要哭得那么伤心,我不值得你这么哭的。”忽然皱眉,又龇牙笑了,“哦,对了,你不是为我伤心,我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怎会值得你伤心?”他晃头,力图驱走脑中的晕眩,“你是后悔,后悔自己居然会认得一个大畜生?”

“不!”子青声音之大,像是在和谁吵架,“殿下,奴婢不许您这样糟践自己。奴婢这一辈子能认识殿下,能跟从服侍您,奴婢这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她心痛地将他额前垂挂的一缕乱发捋到他耳后,“人立于天地间,只求个俯仰无愧于心。别人爱说什么,随他们去说好了,反正,奴婢清楚,您是这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好人!”她的话斩钉截铁,毋庸置疑,“这一世,奴婢只要能跟在您身边,天天能见您一面,奴婢就心满意足了。殿下,您知不知道,您活着,活得健健朗朗、开开心心的,对奴婢有多么重要?”

赵长安呆呆地望着她:“真……真的?”子青低垂螓首,轻轻地,但却是坚定地点头:“奴婢爱慕殿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殿下高兴……”她语声渐渐低微,向前一倾,已投入到爱郎怀中。

乍觉软玉温香满怀,赵长安心不觉“怦怦”乱跳,气血上涌,欲待克制,但怎么能够?迷离夜色中,眼前是子青水汪汪的一双美目,颈边,耳旁,俱是她发际间一缕淡淡的令人欲醉的香泽,此情此景,真正让人如何不销魂?

他欢喜,惭愧,事实上,他亦早就对子青暗生好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一经察觉,他便惶惑了:人怎么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呢?于是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去思念晏荷影,希图用思念来冲淡对子青的这份情感,可越是压制,这份感觉便越强烈。这时听子青直抒胸臆,他暗暗内惭:其实,这句话该由自己先说的。他抱住她:“子青,其实,我也……早就喜欢你了,可……”子青微微一颤,呻吟了一声。他再也不能克制,一低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二人紧紧拥抱,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便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嫌时日太短,不能一尽二人心中的无限欢畅。他将子青抱起,转身进了帘幕低垂的罗帏。

雨过天晴,窗棂中透进一缕晨曦的清光。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只觉头痛欲裂,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酸胀难举。他不想睁眼,睁开眼,那些难以承受的酸楚和痛苦又会奔涌而来,可就这样死人般躺在床上,又能躺到几时呢?

死了多好呀,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他脑中倏地一闪:“这话……是谁说的,这么耳熟?好像……昨晚……”他倏地睁眼,只见被翻红浪,床衾凌乱不堪。

这……不可能!自己昨晚从晏荷影处跑出来后,虽在一家小酒馆里灌了许多烈酒,连自己是怎样离开酒馆、又是怎么回来、怎么睡在这床上的都不记得了,可……看看身上,还好,中衣整整齐齐,但这屋里怎么这样乱?好像曾冲进来七八个疯汉大打出手一般。他一撑床沿,努力坐起,左手背一阵疼痛,一看,手被一块丝巾仔仔细细地包扎着。好眼熟的丝巾,这……是子青的!

他心中剧震,昨夜的情形倏地从眼前闪过,他不觉呻吟了一声:“天哪!我昨夜都干了些什么?我……兴许酒灌得太多,头晕了?可那衾帐间的一切历历在目,那可不是头脑发晕时的幻象……”想到这儿,他不禁僵住了。

这时,子青衣裙整齐地进来了:“殿下醒了?要起身吗?奴婢去给你拿衣衫。”

他不敢看她:“不……不用。”

“您还想多躺一会儿?厨房里熬着冰糖莲子羹,想不想用一点儿?”他心一痛:“不用。”偷觑子青,却见她面容平静,行若无事。子青顺手扶起床边倒伏的圆凳:“昨夜殿下久不回来,奴婢不敢闩门,您醉得太厉害了,奴婢真是吓坏了。”他想下地,一动立觉晕眩,她忙扶住:“您酒还没醒透,再多躺一会儿吧。”

赵长安摇头:“不了。”

“那……奴婢去打水来服侍您净面。”她欲走,赵长安一把拉住她,她一愣,觉得他的眼神不同往常。他将她拉坐床沿,说有很要紧的话跟她说。她微微发慌,问他要说什么。

赵长安正色道:“我要带你回东京,去见我娘。”赵长安低声,但却郑重地对她道,“以后,你不要再自称奴婢,也不要叫我殿下,叫我的名字就行了,这些洒扫服侍的活,也不要再做了。”

子青慌神了:“为……为什么?”赵长安轻柔地揽住她的肩:“因为,你已是奉华公主殿下,我的正妻,宸王宫的世子妃!从今天起,你身份高贵,地位尊崇,回京后,我就向皇上请旨,册封你为公主,凡我有所请,皇上无不准奏。然后,奉华公主殿下就要下嫁我这个王世子。大婚后,你要统御王宫内院数千的臣属和宫女奴仆,哪能再做这些粗活?带你回去,娘一定很高兴。你不晓得,她盼我成婚,盼得有多着急!其他的亲王世子早都婚配了,每个人都有了一大群孩子,只有我,心高气傲,所求太奢,总想找个天下无双的绝世女子,却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人家?现在好了,总算是想明白了……”他絮絮地诉说着,神情似乎十分欢欣满足,但眉宇间,为何还是有一丝凝聚不散的愁云?

子青开始浑身颤抖:“殿下,奴婢……”

赵长安佯怒道:“不准再叫自己奴婢!”

子青更是惊慌:“我……我……我做不了你的世子妃!我……只要能做殿下的一个侍女,天天能够看着、伺候殿下,就……”

“别冒傻气!”他屈食指一刮她的鼻尖,“臣已经是公主的人了,公主殿下要是不给臣一个交待,那臣这一辈子,岂不是都要毁在公主殿下手里了?”

“我……我怎么配做殿下的正妻?”

“嗨!要是连一位公主殿下都不配,那要谁才配呢?求求公主殿下,是不是要臣跪在地下‘砰砰’地磕头,向公主殿下苦苦哀求,公主殿下才肯答允与臣的婚事?”看着他笑嘻嘻的双眼,子青手足无措,讷讷地还要说,赵长安苦笑了,“莫非……你也看不上我?”子青望见他眼中那丝一闪即逝的忧伤,心中大痛,连连否认。

“那,你是答允了?做我的世子妃?”

她怔了半晌,痛悔地“嗯”了一声。“唉,可总算是找到一位公主了。看来,我也没太子殿下说得那么差劲,虽不圆满,可差事总算也办了个七七八八。”他愉悦地笑着,浑未留意到子青眼中的恐慌和懊悔。

秋风飒飒,浙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了。这雨虽不似前日夜里的那场雷雨声势惊人,但那雨打秋叶、雨滴空阶声,却更令西楼中的人凄凉难耐。赵长安随手翻看一册《前诸贤高赋集》,一扫眼,正看到江淹的《别赋》:“……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当日姑苏十里平湖中自己送别晏荷影的情景。

他不禁感到落寞惆怅,眼望虚空,神思飞然,但旋即便暗暗自责:你既与子青有了肌肤之亲,又亲口许诺要与她完婚,却为何仍心心念念地对别的女子牵肠挂肚,不能忘怀?这岂是一个将为人夫的人所应有的想法?唉,也难怪她会对自己那般痛恨厌恶,似自己这样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轻浮之徒,又怎配与她同偕白首!

他正浮思连翩,忽听帘外有人轻语。他心头一跳,回首一看,子青不知何时已伫立榻前。帘外夜雨潺潺,寒气侵人,她却只内着月白细缨暗梅襦,襟口露出雪白的丝领,下系同色曳地百褶长裙,外罩一袭深青白梅疏雪诗文图案的大袖对襟褙子。腰系淡青丝绦,悬白玉缕雕双梅佩,松软黑亮的飞雪梅花髻只用一支白玉缠枝梅月钗簪了,手中一柄织锦梅花团扇。看似随意家常的穿着下,透出的却是绝顶的经心和刻意。

地毡沉静的蓝色,衬得通身着素的她宛如一枝灵逸的白梅。当此际也,细竹帘外一缕风掠来,袭来一缕淡雅的暗香,从认得子青起,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美逸如梅,清逸如雪,一时倒看呆了,不禁吟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迥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子青面色绯红,垂首一笑,接道:“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他一怔,忽想起这篇《洛神赋》叙的是子建与心爱之人生离死别、悲苦交瘁之意,天人永隔、伤心泪血之情,这时用在自己二人身上,大是不祥。他忙拿起一袭雨过天青长衫,披在她肩上,换了个话头:“天这么冷,又下雨,怎么只穿这么点儿?好看是好看,可要受了风寒,病倒了,后天一早却如何启程回京去?”虽是责备,语声中却满溢关怀。子青心中酸楚,险些堕下泪来:“我……睡不着,只想来看看殿下。”

“来看我还拿把扇子,是要为我驱暑吗?”他笑谑。

子青道,是想来为他跳支舞。他眉一扬,笑了:“你曲子唱得好,这我是早就领受了的,原来,你还会跳舞?”

子青又笑了:“岂止是会,还善!”

“这……”他兴致勃勃,“我可要尽情领略一番了。但有舞无曲,那可实在太逊色了,你等一等。”疾步进里间,须臾出来,手中已多了一管莹白胜雪的玉笛,“以笛声相伴如何?”

“好!”子青将长衫除下,搁在榻上,然后款步到楼正中,裣衽为礼,“请殿下为我吹一曲《谒金门》!”

雪袖飞起,裙带飘忽,玉腕轻舒,环佩叮咚。那迷离的玉人,悠扬的笛声,是梦吗?那般的飘渺空灵,令人追想不已!

秋已暮,重叠关山歧路。嘶马摇鞭何处去?晓禽霜满树。梦断禁城钟鼓,泪滴枕边无数,一点凝红和薄雾,翠娥愁不语。

无论舞步如何回转,身形怎样倾侧,子青一双明净的美目只痴痴凝望侧坐榻沿、按孔吹笛的赵长安。她轻举梅花扇,彩袖飞处,带起一缕翦翦柔风。

杨柳陌,宝马嘶空无迹,新著荷衣人未识,年年江海客。梦觉巫山春色,醉眼飞华狼藉,起舞不辞无气力,爱君吹玉笛……

舞已歇,歌已尽。赵长安沉醉了,半晌,方叹道:“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看?子青,我这辈子能得你为妻,夫复何求,又夫复何憾?”听了这由衷的赞语,子青却神色凄苦,她倏地转身,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赵长安正要去拿那件长袖对襟褙子:“披上衣裳,小心不要凉着了。”子青却轻握住他的双手:“我不要这一件!”

“那你要哪一件?”她不答,偎在爱郎怀里,头枕在爱郎胸前,呢喃着要捂捂手。赵长安展开双臂,任由一双冰凉柔滑的小手伸到自己宽大的袍袖中取暖。她抬首,两人便吻在了一起。良久,她方轻喟:“我就想要你身上的这一件。”

其时,赵长安穿着一件月白薄丝袍,他笑道:“成,索性我现在就脱下来给你。”于是由子青服侍着,褪下丝袍,交与她。轻软柔滑的丝袍人手,子青抵受不住衣上的那份温暖,不禁道:“我穿上试试?”

“成,现在该我来伺候你了。”赵长安自幼被人伺候,伺候起别人来自也不外行。他一手拎袍领,另一手滑至袖缘,一提,待子青撑起双臂,他已轻轻巧巧地将丝袍为她穿好,然后,后退两步,上下一打量,笑道:“好一位翩翩美少年!可惜袍子长了点儿,嗯,腰也嫌宽了些。”

子青道:“没事,我找根丝带一系就成了。”

他一怔:“你要一直穿着它?”子青又偎到他怀里:“我要一直穿着它,就当是殿下在抱着我一样,直到……死!”

他皱眉:“好好的,提什么死活?该罚!”

子青笑谑:“罚什么?”他早绮念丛生,不能克制了。子青嘤咛一声,环住爱郎的腰,于是两人相携人罗帏,共展鸳衾,无限缠绵。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长安才又听到楼栏外萧萧飒飒的秋雨声,悠悠长叹了一声,不道枕边的子青也在轻叹。他一怔,在她耳边轻笑:“须愁春漏短,莫教天放亮?”她不答。他不以为意,伸头过去吻她,不料唇方触到她的脸,感觉一片冰冷湿滑,她竟然满脸是泪!他一惊,忙问:“好子青,怎么啦?”

子青哽咽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欢喜!”他舒口气,摸索着拽过来一件衣衫,为她拭净涕泪:“好子青,莫吓唬我,你是晓得的,我这个人素来胆小。”

她未应声,良久,忽道:“我还是回去吧!”他不舍,搂住她的纤腰,涎着脸,贼嘻嘻地笑:“好子青,求求你,别走了,反正今夜咱们已行了合卺之礼,你就帮我暖一暖床铺吧!”将脸搁在她颈上,“夜这么黑,天又这么冷,你就舍得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经受这孤单?”

听他说得这么可怜,子青更觉酸苦:“我怎么忍心留殿下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可我不回去,明天要是让程太守和那些下人们晓得了,忒也羞人。”其实,内心里,她极其盼望他能留住自己,最好是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与他今夜的情形,好让自己破釜沉舟,再没有想头。如果,他今夜把自己留下来了,那以后……

赵长安口中犹道:“怕什么?晓得就晓得,反正我早就已经是你的人了!”但手却已松开了她的腰。两人穿好衣裳,赵长安拉住她,恋恋不舍:“等回京城就好了,到那时候,任你把天说塌,看我还会不会放你走?”

她心酸已极,用力忍住满眶的泪水,点了点头,也不管他是否看得见,垂头向门外疾步而去。他提着一盏气死风灯,两人相依下楼,沿长廊前行,一阵风过,带来几缕雨丝和十分的寒意。他忙侧身走在外面,为她挡住风和雨。

待到子青所居的小楼前,赵长安正要松开握着她的手,忽然,她扑到他怀里,双手一张,紧紧搂住他的腰,头伏在他胸前,浑身哆嗦。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子青,怎么啦?”没有回答,但她却哆嗦得越发厉害了。他轻抚那如云的秀发,柔声问:“怎么啦?”这时,他听见了她压抑的啜泣,一惊,见她的双肩在剧烈地抽动,忙问,“你哭啦?怎么……”

“没……没什么,只……只是一想到,马上就要再也见不到殿下了,这……这心里面……”

“嗨!”赵长安松了口气,“又傻了,怎会再也见不到我?明天一早不就又见到了?等大婚以后,那更是天天都在见,即便一时不得见了,只须世子妃一声通传,臣还不是十万火急地飞奔了来?到时,我只怕我俩朝夕相对,世子妃真要看腻了臣,恨不能让臣滚得远远的……”他插科打诨,想逗她一笑,但她愈发泪如泉涌,将他的衣襟全打湿了。

这时,忽听他郑重其事地道:“哭不得了,你再哭,我可就惨了。”

她不解其意,不禁泪眼模糊地抬头,却看不见他眼中有一丝笑意,听他道:“小心你一双眼哭肿了,明天程太守和那些下人们看见,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我现在已臭名昭著,杀人抢掠,无恶不作,你的眼睛再一肿,不出三天,江湖中就该传扬我淫邪无耻、欺凌弱女了。”

子青听了,不敢再哭。他心一宽,又柔声哄劝了一番,送她进房,方要转身,却被她一把拖住衣袖,两人在夜风中又是好一阵子的蜜吻,方依依不舍地分开了。直待她闩好了门,又等她房中的烛火熄灭,赵长安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