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刚蒙蒙发亮,赵长安已漱洗罢赶到中堂。宁致远、李隆、杨利用等人亦同时进来。不多时,众豪杰已齐聚堂中。

宁致远一看天色:“现已卯时三刻,距攻城只有一刻,各位都预备好了?”众人面色凝重,都道已经布置妥当了。

“好,那现在我们就到东城楼上去。”

众人一声答应,齐往外走。宁致远却叫住赵长安,让他就在府中坐候,不用去了。

“两军对决,何等大事,我怎能躲在这里?”

“你不会武功,等下开起战来,我也顾不了你,你要有个什么好歹,那不是忙中添乱吗?”

“二哥怎么忘了昨夜我们结拜的话了?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天这一战,大哥、二哥都去迎敌,小弟岂能一人苟安?”

宁致远还要劝,忽听堂外有人道:“宁少掌门别再拦了,由属下陪我家公子去就行了。”二人回头,院中站着的,竟是冯由。赵长安喜出望外:“樊先生,这么快就回来了?”冯由淡然一笑:“属下放心不下这里,把那个信使送到离辽京二百多里的地方,就先一个人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这半天一夜的工夫,他只是去闲庭信步了一番,但静塞距辽京有五百多里,他不眠不休,来回奔波了六百多里,瀚海荒漠,路途艰险,只看他疲惫不堪的面容和满布黄沙的衣袍,便知他的这一趟跋涉有多么辛苦了。

赵长安心疼已极,连连催促他快去睡觉歇息,不用陪自己了。但冯由却坚辞不允。时间紧急,也不能再争,于是三人匆匆出府,上马齐奔东城门。

城中早已戒严,街上空无一人。等到距城门百步之遥时,复设关卡,隔绝闲人,以防无辜百姓为流矢所伤。而全城百姓都以为城亡在即,均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只待城门为西夏铁骑洞开之际.便是自家人等尸横就地之时。偌大的一座城静得可怕,空气凝窒得让人无法喘息。

须臾到了东城门,三人下马登上城楼,放眼遥遥一望,亦是心惊。

只见城外辽远的旷野上滚滚黄尘,奔腾而来,扬起十余丈高。黄尘下,一簇簇黑盔黑甲的西夏铁骑缓缓向前,层层叠叠,两际绵延,不见尽头。伴随着呜呜的号角声和隆隆的皮鼓声,敌军军容盛大威猛,极是骇人。城楼上的一众掌门、帮主几时见过这种阵仗,早都变了脸色。

西夏军到城门前两百步远的地方立住了阵脚,一队队铁骑疾驰上前,结成围城之阵。号角皮鼓声中,西夏军分作五队,一队向左,一队向右,三队分作前、中、后三路,将整个静塞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墙上众人见敌军阵法娴熟,均觉己方远远不敌,虽有姓兰的一套计策在,天晓得行不行得通,看来今天这一场恶战,己方只怕在劫难逃了。万不料千里迢迢来此,竟是要把一条老命扔在这里。

亦有几名武功高强的打起了小算盘:既然城破定了,莫如设法拖延时辰,如能拖到天黑,兴许能趁乱逃走。但仰头看了看天,均感气馁:辰时都没到,要想靠八百多人抵抗四万人直到天黑,自己这不是白日做梦,又是什么?

宁致远亦隐隐生忧,他昨日得赵长安献计,自觉胜算在握,但此时一看敌方这么肃杀可怖的军容,心又虚了:今天这一役,己方八百多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连“军”都谈不上,看来此城前景堪忧!说不得城破时,只能护着大哥、三弟先逃走,城中的九万生灵就爱莫能助了。

他偷眼一瞥身旁几人:樊先生面色如板,不辨喜怒;李隆的脸已白了,额角渗满了细汗;而兰塘秋却悠然负手闲眺,仿佛他现在面对的不是四万嗜血的铁骑,而是一苑清逸的梅花。

他心道:三弟的胆子这么大,莫非看不出情势危急?

忽听敌方皮鼓声大作,随即前军一队人马倏地向两边分开,从中策马缓缓行出六七骑来,盔甲服饰均与旁人不同。正中一人金盔金甲,身后一面杏黄帅旗迎风猎猎招展,旗上金色的“没藏”二字鲜艳夺目。

宁致远他们一看,便知这金甲武将定是当今西夏国帝之舅,没藏太后之兄,祥佑军的都统军,嗜血狂魔——没藏乞逋。

这时东方群山后,一轮红日慢慢升上了晴空,但那万丈光芒,却不能驱散战场上的肃杀阴冷之气。

城垛口上一些门派的弟子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因晨风吹袭,还是心生怯意?而一些自城中临时征募来的青壮男子,已汗如雨下,站都快站不住了。忽然“当啷”一声脆响,在这万籁俱寂的战场上极其骇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壮汉魂灵离体,手中钢刀一个拿捏不稳,坠下城墙。

敌军又鼓声大作,然后号角呜呜吹响。没藏乞逋身旁一名褐衣铁甲的统军右手向上一挥,在“哈!哈!哈!”的呼喝声中,敌阵中轰隆隆推出几十台高架对垒战车,每辆车上立十人,十多人于车下推动车身,向城前疾驶而来。

攻城开始了!

“哈!哈!哈!”四万西夏军士齐声呐喊助威,声震云霄,惊动四野,令人心悸胆裂。

不过片刻工夫,战车已驰至壕沟前,车上士兵纵身跃下,随即发力一推,战车落入壕沟中。紧接着,又有战车驰来,推下,就这样,深达丈余的沟堑顷刻成了平地,七千敌兵便要越沟而过!

就在此时,忽见一道艳红的火焰从城楼上直射半空,随即“啪”的一声巨响,炸作一个“天”字。原来是一枚信号火炮。

这个信号是发给伏身在城垛口上的一群弓箭手的。

等宁致远的这支火箭往下落时,东南、正东、东北三个方向,已有无数团火苗扑向壕沟,随即响起了震天价的爆炸声。

原来那万千支火箭上绑缚着万雷堂的独门火弹——霹雳流火炮。此弹用上等火药淬炼而成,药性极烈,寻常一户人家,只需一颗霹雳流火炮,便可于瞬间炸毁,不料今日在这里却派上了如许大的用场!

城楼上的攻势强劲有力,声势凶猛,射了一波又一波。壕沟中顿时腾起了冲天的橘红火焰,

其时风正紧,火舌乱卷,霎时间,便将一道宽且长的壕沟烧成了一片火海。

七千西夏兵就在这片刻间,大半葬身烈焰浓烟之中,惨呼声、哀号声、求救声和着焦糊恶臭的人肉味,直冲云霄……

浓烟烈火中,宁致远、赵长安、李隆等人看到,没藏乞逋手势挥动,六千西夏兵持强弓硬弩急速前冲,距城前约百步时,一兵下蹲,双手握紧神臂弓;另一人用脚蹬住弓身,双手用力拉弦;第三名兵士一次便将三支夺命箭置于弦上。随即第二人松弦,一排排利箭,便飞蝗般向城头上疾射而来。

霎时间,漫天均是利箭破空时“嗖嗖”的啸声,闻之令人心惊肉跳。

城上众人已展开了两层棉被覆在身上,夺命箭来势虽猛,但已被油浸透了的棉被既厚且韧,箭射在油被上,好似飞蛾撞上了牛皮大鼓,虽“扑扑”的闷响声不绝于耳,却未能伤得被下的人一分一毫。

待箭势一停,众人立刻又现身城垛,鼓噪邀敌。没藏乞逋遥遥望见,吃惊不小——此次借追拿赵长安之名来围静塞,本想攻破城门,然后掠财屠城,可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城防空虚的边隅小城,竟会有如此强韧的防守之力!他恨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等拿下这城后,不把里面的每个人都抽肠剥皮,难消心头之恨!可发狠归发狠,咬牙归咬牙,当前情形,堑壕之险,已无法逾越。

他身旁的一统军红旗一挥,六千弓弩手闪至两侧,八千铁鹞子越众而前,往城前未起火处冲去,希图为后面的攻城手——步跋子,冲出条道路来。这一下冲来,有雷霆万钧之势,当者披靡。

但宁致远一见,却是喜不可言,赶紧再放起一枚火炮。这枚火炮到了半空,犹如晴天的一个霹雳焦雷,声势惊人,四野俱震。

只见城墙上所有弟子、兵士及壮汉迅即俯身,拎起脚下灌满了油的陶罐瓦坛,用力朝敌军骑兵掷去。一时间,城墙上数万个坛罐暴雨般摔落。

坛罐落地即碎,地面生光,冲上来的马足铁蹄一沾了油,无不人仰马翻,凄厉地嘶叫着,向地下摔落。后面的骑兵一看,大惊失色,急忙勒马,却哪里勒得住?反倒因这一勒之猛,马匹凌空腾起,摔得更惨。

城墙上又射出无数火箭,不射人马,只往浸透了油的地面上射去。油沾上了火,立刻“轰”地大燃。八千铁鹞子尽数陷身烈焰火海中,霎时间皮焦肉烂,如堕炼狱,惨叫声、马嘶声、风扑火蹿声,和着炙热的烈焰、蔽日的浓烟,凄惨酷烈至极……

远在三十余丈外观战的西夏士兵,无不被这倾跌翻滚、践踏狂呼、中了邪般的景象吓得心胆俱裂、魂飞天外……

而城楼上的众人,除赵长安外,都欣喜若狂。李隆仰天狂笑:“天助我也,及时派了三弟来!”疾转身,“我要依三弟之计而行了。”领着大眼睛锦衣少年匆匆下楼。而宁致远亦喜难自禁:“三弟,待二哥我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也急急离去。

其时城前混乱不堪,谁也没发觉,从城楼上城垛一角,一道蓝影凌空飘落。

宁致远足尖才沾地,已劈手夺过一匹受惊的红马,身子斜担,俯身马腹下,右手一勒,马已向西夏军阵前冲去。

战场上焦尸满地,伤卒遍野,惊马四逸,哭喊惨呼声响彻云霄,谁也没留意到这匹红马。

马驰急速,不过片刻工夫,已驱近没藏乞逋坐骑前不足五丈远的地方。这时,护卫的盾牌兵才发觉马腹下有人,惊呼声中,无数长矛、利枪疾刺过去,另一些弓箭手更急急放箭,但变起仓促,这些应对之策,却是再也来不及了。

宁致远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左手袍袖一挥,那些矛、枪便都倒飞了出去,同时右手斜翻,抄住了扑面而至的十几支利箭,力透指尖,贯注了深厚内劲,以大力金刚指的手法向前猛地一掷,一束箭已射向没藏乞逋。

没藏乞逋大惊,惶急中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抬手虚虚一挡,说时迟,那时快,“扑”!箭束已穿过他的手掌,威力半分不减,贯通了他前胸的金甲护心镜,从后背穿出,挟带着飞溅的血肉,又戳进他身后一统军的左肩。

那名统军见都统军仰身后翻,“扑通”摔落马下,整个人都吓傻了,浑不觉利箭穿肩之痛。

城楼上的守军欢然大呼:“哦!没藏乞逋死了,西夏都统军死了,西夏兵败了……冲啊!杀啊……”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冲杀出来。

其时地面的油已燃尽。这队骑兵人人彪悍、个个魁梧,持刀剑疾向敌军砍杀而至。

西夏兵先见对垒兵、铁鹞子横死的惨状,已军心震恐,此时再闻没藏乞逋阵亡,无不魂飞魄散,哪还有丝毫的斗志?这时见对方骑兵冲杀过来,发一声喊,丢盔弃甲,扔了兵刃,转身夺路狂逃。亦有些士兵双膝一软,跪伏在地,举手投降。

放眼望去,漫山的西夏兵,或被李隆率领的骑兵刀砍剑刺而死,或被奔马践踏倒地毙命,或跌入深沟崖谷中摔得粉身碎骨……人马纷乱地践踏着倒卧的尸体,鲜血肉糜浸附在征靴、马蹄和刀剑上……

火光、刀光、血光交织在一起,哭声、喊声震天动地,汇成了一幅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图。

赵长安看得伤心惨目、几欲堕泪,急对已返回城楼的宁致远道:“二哥,敌军既已溃逃,我们就此收兵吧。”宁致远亦觉眼前之景象实在太惨,于是点头扬手,掷出了一枚火炮,此次炸出的“天”字却是绿色。

那数百骑兵半数为武林中人,见到收兵信号,除少数人凶性大发、佯装未见、继续追杀溃逃的西夏兵外,皆拨转马头,回转城里。

但赵长安、宁致远却见李隆及二百辽骑非但未收兵,反而仍呼啸挥刀,四处屠戮败兵降卒。

赵长安急得连连跺脚。宁致远皱眉,扬手,一个接一个的绿色“天”字在空中连连炸响。但那些辽兵并不理会,仍扬刀策马,肆意逞凶。

赵长安握拳狠捶城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冯由脸一沉:“公子莫急,待属下去把这个姓李的捉来。”身形一纵,已自城楼上飘然而下,随即拔足向李隆掠去。但未待他赶到,李隆已挥刀将最后一名浑身浴血、跪地哭求的随军营妓拦腰砍作两截,这才领着二百余骑,此起彼伏地吼唱着辽国的围猎歌缓缓回城。

眼见此景,赵长安怒不可遏,一转身,几步便冲下楼去。

宁致远欲追,但被一众大笑大叫的武林中人及守城军士包围了,脱身不得。

赵长安下楼往西,才到大街,身后马蹄声疾,一队骑兵已冲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李隆从马上跃下,眉飞色舞:“三弟,这次多亏了你的神机妙算和二弟的指挥得当。大哥我对三弟你真是佩服得要命……”

“李公子的眼力不太好吗?”赵长安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李隆一愣,这才发觉他脸色发青:“三弟,怎么了,看样子你有点不高兴?”

赵长安逼视对方双眼:“刚刚城楼上连发九枚退兵火炮,兰某不知李公子是没看见,还是眼神太差,居然全无半点儿反应?自古99lib•net杀降不祥,且西夏军虽是敌人,但既已弃械投降,就与一介百姓无异,李公子与你的手下却持利器人砍马踏,必置其于死地而后甘。那名妓女做错了什么,你也要杀?像李公子这样的人,却恕兰某高攀不起,不再奉陪。”话未毕,已转身,从马队中气冲冲地穿出离开。

李隆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斥责,又撂在当地,愣住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家店铺后。

他身旁的锦衣少年气道:“大哥,姓兰的也太嚣张了,今天大哥要是不拿出点儿气魄来收拾他一下,只怕今后他连太后也不会放在眼里。我现在就带几个人去把他抓回来,先赏他五十皮鞭,也好教他知道,一个小小的南面官,该怎样尊敬朝中大员!”

李隆笑了:“不,三弟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又是太后心腹,我大辽有这个强助,真是老天保佑。无礼怕什么,只要能为我所用,小小冒犯,不足挂齿。只是他心肠太软,这一世只怕成不了大事。”

赵长安回到客栈,进门却不见子青,一惊:这兵荒马乱的,她到哪儿去了?忙急急去寻客栈掌柜。

掌柜的尚不知敌军已溃败,正和全家老小反锁了屋门,围坐哭泣,听到敲门声,差一点儿摔倒在地上。

及至听清赵长安的声音,方隔门拭泪:“爷是问爷的那位兄弟?唉,今早天没亮,他就要老夫开客栈大门放他出去,说是要去找爷您,老夫倒也阻拦他来,城马上就破了,出去要迎头撞上个贼兵,那还不是个死吗?可他却说死也要跟爷您死在一处,非让老夫开门不可。老夫才拦了两拦,他居然就哭了,老夫只得开门让他去了。这位爷,城还没破吗?”见没有回应,隔门缝一看,赵长安却已走了。

赵长安走到大街上。这时已有一些百姓得知己方大捷,正在大跳大笑、奔走相告,眼前尽是蹿来跑去的人影。

他又往东城门疾走,快到时忽听有人大哭,在这喜气洋洋的时候显得很奇怪,再一听,竟是子青。他一惊:平日羞涩内敛的子青怎么了,当街哭成这样?赶过去一看,子青被关在倚城墙而建的一间房内。

“二弟,怎么啦?”

子青仰脸一看,一步便扑到了窗前:“公子,我……我……”

赵长安皱眉,令门外守卡的几个兵士快开门。

“哈,敢情你就是他哥呀?你这兄弟一大早跑来,死缠活磨地要上城楼找你。这马上就要开战了,我们怎么敢放?若他挨一支冷箭,那我们不是麻烦了吗?我们不放,他就掏出一大把银子,这怎么可以?他见实在不成,只好等在这儿。刚才听说仗已打完,但我们未奉上令,不敢放行,他竟硬闯关卡,我们没法子,这才把他关起来了。可他倒好,居然哭天抹?目的,跟死了亲娘一样……”

几个兵士嘴虽恶,心却都不坏,唠叨中已掏钥匙开了门。

门一开,子青便冲出来,一头扑入赵长安怀中:“殿……公子,我只以为……”她这一扑,赵长安大是意外。

见她双眼红肿,他大为感动:“傻子青,你又何必如此?我不过去观战,又不去打。且有宁少掌门、叔叔他们在一旁护着,我又怎会有事?”

子青站直了身子,双颊绯红,低头,良久方道:“我……也不晓得怎么了,只半刻看不见公子,这心里面就……就……”

忽听有人大笑:“叫俺们一通好找,原来兰少爷在这儿!”

回头一看,四海会的三名堂主正大踏步过来。

“兰少爷,这次打败贼军,你是第一号的大功臣,俺昨天有眼不识泰山,话说得没轻没重,兰少爷不要跟俺这个粗人计较……”

西门坚见章强东又要唠叨,忙道:“好了,好了!兰公子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你有什么话,等到了守备府再说。”过来挽了赵长安的手就走。

赵长安皱眉:“西门堂主要我去哪儿?”

章强东笑道:“兰少爷,今天这个胜仗,可把杨利用高兴坏了,他老小子现已在守备府备下酒宴,要为大伙儿庆功。不是兰少爷,哪会有这场大捷?是以大伙都在满城找你,去喝庆功酒。”

赵长安轻轻挣脱:“这酒三位前辈去喝就行了,我倒不用再去凑这份热闹了。”

章强东眉目掀动:“兰少爷不去?怎么了,是身上哪儿不舒服?”

“他不是身上不舒服,是心里不痛快。”笑声中,李隆与宁致远并肩过来。李隆离着老远便对赵长安连连作揖:“三弟,刚才是大哥错了,现特来向三弟赔罪,还望三弟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大哥一回。”

赵长安一闪身,不受他的礼:“李公子言重了,你何罪之有?两军对决,死伤本是寻常事,反倒是兰某妇人之仁,本就不该来掺和这种军国大事。”

宁致远忙上前解围:“三弟,大哥已经认错,你就原谅他吧。且人死不能复生,再争就没意思了。”微笑着挽起赵长安,“这位小兄弟也请跟我们一道去吧。”子青一愣,方知他是在指自己。

赵长安一口恶气不出,被众人拉拉扯扯地拥着去了。

守备府本也算阔大,但这时厅里堂外全摆满了桌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哪还有昨日末日将临的恐慌?

赵、宁、李等人才到大门前,早有几十名武林中人及城中的耆老乡绅、长者名流拥上前来致谢道喜,待进了厅内,更是被围得寸步难行。

李隆眉飞色舞,意气风发;宁致远经多了这种场面,虽心中厌烦,还能脸上挂着笑容;赵长安先还勉强答理一下众人,无奈寒暄、道贺、致谢、仰慕的人潮水般无止无休,一会儿工夫,他的脸便渐渐拉长了。

这时一人排开众人,挤了过来。子青一看,喜道:“樊先生,您回来啦?”

冯由对她淡淡一笑,向宁致远略一施礼,不理会其他人等,对杨利用道:“杨守备,现城困已解,我家公子再留在这儿也没意思,莫如我们就此别过,如何?”杨利用大出意外,急忙慰留。

章强东笑道:“樊夫子,少提啥走呀留呀的话,来来来,”一把扯住冯由衣袖,“俺一见樊夫子就对路,今天高兴,跟夫子你先喝个两百杯再说。”不由冯由分说,就把他拉到了一边。

又有几人拥到赵长安面前道贺,他忽恶声恶气地道:“有什么可贺的,我现下就想哭都还嫌来不及!”声音颇大,虽人声鼎沸,但人人俱听得一清二楚。大家都愣了,顷刻间鸦雀无声。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现城外尸横遍野,诸位不忙着去收尸,倒先开起庆功宴来了!请恕兰某无法奉陪。”

群雄面面相觑,他怎么啦?昨天众人愁眉苦脸、忧形于色,他却谈笑风生、行若无事,现大伙兴高采烈,他却恶颜相向,这人是不是脑中的哪根筋搭错了?

但这样一来,众人都想起了城外尸首狼藉的凄惨景象,喝庆功酒的兴致还真就没了。

杨利用愣了,忙打圆场,道这事酒宴后再作商量。

“杨大人,你倒是管杀不管埋。如此毒日头下,不消两个时辰,数万尸体便会发臭腐烂。若不赶紧收埋,不出两日,城中便会疫病横行!到那时,哼哼,满城百姓不需兵刃加颈,一样也会死精光。兰某对付西夏军尚有法想,但却不识医药,到时瘟疫散布,我却没方子给你。”

一听,非但杨利用,群雄亦不由打了个冷战。杨利用狂热的头脑冷静了,一静下来,便头大如斗:收埋尸体不比守城御敌,守城是共赴危难,同仇敌忾,故而一呼百应,人人效命,而收尸……

自己的手下除去值守和负责城防的,仅剩两百来人可役使。两百人收埋四万具尸体?只想上一想,便觉头晕。且静塞只东城门外有地可挖坑埋尸,到时就算能将四万尸体全埋了,城外平地起一座万人冢,城中人都能看见座大坟山,想想亦晦气得紧。他不禁忧心忡忡,但随即福至心灵: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既是兰塘秋提出来的,保不定他已有良方。忙恭恭敬敬地对赵长安一揖,向他请教善后之策。赵长安轻叹一声:“于今之计,只有请杨大人下令,从速征集全城所有车辆来载运尸体。城外十里的好水川,南侧便是万丈崖沟,只需将尸体尽皆葬在沟中,再将东侧的那座土山推倒就成了。”

“是是是,下官遵命,立刻令全城出入出车。”

赵长安却让他不须忙。杨利用一愣,不知他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百姓们出车还可以,出力,只怕无人响应。”

群雄均觉有理:这么疹人的差事,令谁来也不乐意。

杨利用正茫然无措,宁致远自动请缨。他一开口,群雄也纷纷表示愿意效命。

但赵长安又道:“就有各位相助,亦只四百人而已。四百运四万,每人就要运一百具,那要到猴年马月,方得运完?”

杨利用讷讷:“那兰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谁杀人最多,谁最该出力!”他这话暗藏机锋,矛头直指阴着脸坐在椅中的李隆。

李隆正要痛快地豪饮一番,孰料赵长安三言两语便搅了局,这时又听他寻自己的晦气,更觉火冒,冷冷地道:“本公子平生只会杀人,不会埋人。”

赵长安面凝寒霜:“阁下方才纵马挥刀时何等英雄了得,现却要置身事外,让别人替阁下服其劳吗?”

听他咄咄逼人,李隆心火愈炽,有些憋不住了,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正要回击,身后的锦衣少年已怒不可遏:“呸!姓兰的,你个小小的翰林牙都林牙,算个屁?猪鼻子里插大葱,装的哪家的大象?你凭什么指手划脚地分派我们?”

赵长安冷眼一瞟对方,亦发怒了:“兰某一个小小的南面官,自无资格役使大横帐掌衮,不过,我有玉符,不知是不是能支使得了你们,去收拾你们造下的孽?”

少年跳脚咆哮:“玉符只你有吗?”一扯李隆衣袖,“哥,把玉符亮出来!他有,我们也有,今天谁怕谁呀?”“噌”地拔出佩刀。围在李隆身后的几十名侍卫也纷纷刀剑出鞘。

局面急转直下,别人倒也罢了,却难坏了杨利用,他身处兰、李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方妥。’

宁致远一看这情形,哭笑不得:大哥、三弟结拜不过六七个时辰,这时已成了一对乌眼鸡,一个称阁下,另一个索性叫“姓兰的”,真不知这尴尬局面是怎么弄出来的。说不得,大哥要真对三弟下手,自己只能先帮三弟脱身再说。

赵长安劈手拉过张椅子坐下:“兰某今天倒要看看,这世上,还到底有没个理字!”

厅中静得众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李隆忽瓮声瓮气地道:“刀收起来,我们走。”腾身而起,拔脚就走。

“大哥,去哪?”

李隆头也不回:“召集所有人跟我出城,收尸!”说到最后一字,牙齿磨得“咯咯”地响。

锦衣少年追上去,还待再说,却见他面紫如茄,显是恚怒已极,正强自克制。

锦衣少年从没见过他被人气成了这样,居然还能忍住不发作。大哥能忍,自己凭什么要忍,他当时就炸了:“大哥,你爱听这个姓兰的,你听,我可不去干那么龌龊的勾当。”一路嚷,一路跟着出去了。

杨利用见一场迫在眉睫的争斗化于无形,心下一宽,忙伸手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油汗。

宁致远认为事不宜迟,既要动手,就须尽快。群雄都是爽快人,答应一声,纷纷向外走。

但宁致远却不让赵长安去:“三弟,你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算了吧。”赵长安叹了一声:“杀人的主意是我出的,埋人的主意也是我出的,我怎能不去?”

宁致远与他相识虽不长,但已发觉他的脾气极其倔强,于是也不再劝说,只道:“也好,到了城外,三弟也不用动手,指挥一下就行了。”

赵长安对跟在身后的子青柔声道:“二弟,你先回客栈,那事太龌龊,不要脏了你的手。”子青不干:“不,我要去!”赵长安皱眉:“你一个……一介书生去干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众人全笑了,他这话,正是方才宁致远阻止他时说的。他亦不禁失笑,这还是大战后他第一次笑,这一笑,如冰河解冻、春阳驱霾,顿时将厅中沉闷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

群雄皆老江湖了,谁不是目光如炬?子青虽着男装,但眉目如画,肤白胜雪,语音柔脆似花底黄莺,举止灵秀如风中柳丝,一望便知是个绝色少女。只看她的一双美目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兰塘秋身上,不问可知,这“二弟”定是兰塘秋的心上人。而兰塘秋虽相貌平常,但举手投足却气度出众,倒堪配“二弟”。在众人眼中,这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苗夫人笑了:“‘小兄弟’,你‘哥’说得对,这城外面的事,你就不消去啦,就跟我们一起,在这里等他们吧。”她话中套话,子青又不痴不傻,立时便红了脸,只得快快作罢。

到城外一看,真是尸山血海,触目万般残酷!而征募的牛车、马车亦赶来了。确如赵长安所料,要百姓出车,已有些不晓事理的人口出烦言;再听还要每家派人来协同收尸,就连那还算开通的人也叫嚷起来了。

结果,只有李隆、宁致远、杨利用等六百余人收埋尸体。

既定了章程,众人也不多言,拖的拖,拉的拉,拽的拽,先把尸首抬上车,再将车赶至好水川,把尸首倾于崖沟中。这活说起来不难,但眼中所见,都是狰狞恐怖的死尸,手中所提,都是粘连滑腻、异味熏鼻的断肢残臂。群雄虽不胆小娇气,但干了不过半盏茶工夫,便有三四十人又吐又呕,更有十七八人手足瘫软,倒要别人来招呼了。宁致远只得又分派人手,将这些人送回城去。

时当正午,骄阳似火,又没一丝风,直烤得人的毛发都有了焦糊的味道。

李隆自道从没收过尸,赵长安又何曾收过?但现下,他却只能、屏住呼吸,硬着头皮,去拖拽那些皮绽骨露的死尸,他的气力本就不大,兼之自称不会武功,便不能使内力。不到一刻,就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了。这副样子,莫说冯由、宁致远,便是李隆见了,亦觉不忍,正寻思该如何既能劝三弟回城,又不伤了自己面子时,却听车轮声响,是苗夫人、子青带着众女弟子,熬了绿豆粥同消暑的凉茶,用车驮了,送出城来。

子青一眼便望见赵长安满头的冷汗,惊呼一声,奔过来:“世……哥,我们回去吧,不要再干了。”脸色立时也与赵长安的一样苍白。

赵长安牵动唇角,挤出一丝笑,自道无妨。

他那一言既出便绝不更改的脾气,子青早领教过了,知再劝也无用:“那,我也不回去了。”一挽衣袖,向一具焦尸走去。

“你做什么?那不是你个女孩子家该干的。”赵长安大急,见她一俯身,已拖住了焦尸的双臂,他真发火了,“子青,反了你了,连我的话也敢不听?”

子青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疾言厉色地喝斥自己,一怔,起身怯怯地看了看面色发青的赵长安。

“回去,好好呆在客栈里,不许再出来。”赵长安一眼也不看她,自去抬另一具尸体。

子青眼中噙泪,站着不动。苗夫人忙过来软语劝解。她看了看赵长安,终不敢违拗,只得与苗夫人回城。

直到夜幕低垂,众人方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城。饶是如此,整整一下午,亦只清理了三成的死尸。

人人虽腹中空空如也,但面对苗夫人等精心烹制的美食,却胃口全无。宁致远还草草吃了几口,赵长安却手都不洗就倒在床上,让那已被城外凄惨至极的景象刺激得要发狂的身心休憩片刻。

子青见他和冯由进来,将早备好的热水端到他床前,轻手轻脚,为他洗去糊了满手的血污、肉糜。见他的长衫亦是血渍斑斑,想为他更换,但见他双目紧闭,不敢惊动。再看冯由已洗净手足,卸去脏衣,随手一扔,倒头躺在另一张床上,她遂拿了那件脏衣,蹑足退去。

次日一大早,众人出城继续搬运尸体。虽歇了一夜,大伙的精神反愈发委顿了,因为这一夜,没一个人能睡得着。而尸体已发胀腐臭,时不时的,有些尸体肚子里会突然“咕噜”响一下,一股刺鼻的异味儿充斥在空气中,令人恨不能将自己的鼻子一刀割去。

又花了足足一整天,才总算搬罄。万雷堂用上好火药,将崖边那一座八九丈高的土山炸塌。苍茫暮色里,腾起滚滚黄尘,四万余尸尽归黄土。包括李隆在内,众人均想:看来这人能不杀还是不杀的好,就算是非杀不可,也要尽量少杀。

事既已毕,赵长安、冯由、子青便想走了,在城中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但赵长安、冯由身心俱疲,只得再歇一日。晚间吃饭时,三人议定:明日一大早,也不与宁致远、李隆辞别,三人就驱车回返中原。

一夜好睡。赵长安、冯由仍在梦中时,忽有人敲门,又急又重,于万籁俱寂的静夜中,乍闻如此大响,二人俱吓出了一身冷汗。

冯由腾地蹿到门前,霍地拉开门,倒令敲门的人也一哆嗦。门前站着四名兵士,俱满头虚汗,面色蜡黄。

领头兵士抱拳:“樊……樊先生,对不住,我……我家守备大人有事,想请兰公子去一趟。”

赵长安已披衣立在冯由身后:“请问兵爷什么事,这么急?”

“是……西夏大军来了……来报仇。”

西夏大军?赵长安、冯由对视一眼:不可能啊?西夏军的动作再快,也不能这么快就赶到这儿来。

赵长安略一沉吟,让冯由留下,自己去看看。

他与兵士匆匆下楼。方才四人的一通乱敲,将整个客栈的人都惊醒了。宁致远、章强东亦由四名兵士拥着下楼。三人不及寒暄,一齐出门,上马就走,但方向不是守备府,而是东城门。

“我家大人已赶到城楼上去了。”

到了东城门,甩蹬离鞍上楼,黑黢黢夜色中,疾步迎上来的杨利用面色惨白,见了三人,嘴唇不住哆嗦,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长安沉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仍说不出话来,只勉力一城墙外。宁致远、章强东定睛一看,脑中“轰”的一下。章强东的脸色也变了,但不是发白,而是发青。

这时脚步声响,李隆也来了,他只看一眼城墙外远处山岭上那密密麻麻、无尽其数的营帐、火把,脸也青了。

“贼军只怕、只怕有几十万!兰公子,”杨利用快哭了,“这次,这次……我们可全活不成了!”

大伙都盯着赵长安。而他凝目那连绵不绝的营帐良久,绽颜笑了:“杨大人,不用怕,要没看错的话,这不是西夏军来了。”对仍面青唇白的李隆道,“大哥,你来看一下,这是不是你们辽国的军队?”

“你们辽国的军队?”宁致远、李隆一怔。但当此时,无心细想,李隆疾步向前,俯身城垛口上,仔细一瞧,不禁也笑了:“奶奶的,倒把老子骇了一大跳。”

他方才受惊过甚,此时得赵长安提醒,才发现是三日前去求取的辽国援兵,此时方到。想是深夜前来,怕骚扰了城中人等,是以就地安营扎寨,但因夜黑难辨,又太过突然,反吓坏了城中守军。

杨利用却仍在战栗:“兰公子,真不是西夏军?”

“杨大人要还不放心,不妨派人前去问一下,对方是敌是友,不就马上知道了?”杨利用暗呼惭愧:该死!这么简单的法子,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喏喏连声,立时派人去查问。

众人坐等回话。盏茶工夫,去的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十七八人。

赵长安一见为首的彪形大汉,心里突地一跳:萧项烈!这个大汉竟是辽国皇室的御前侍卫长、右龙虎卫大将军——萧项烈。

萧项烈上了城楼,目光一扫,立即疾趋几步,到李隆跟前,跪倒:“皇上万福金安,臣萧项烈救驾来迟,恳请皇上恕罪!”不但他,同来的人也纷纷跪倒,自报官号,均是辽国重臣,什么北院大王、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大横帐掌衮、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人人叩首,山呼万岁。一下子,楼中众人全怔住了。

杨利用一愣,急忙起身拜伏于地,声音又发抖了:“皇上万岁,臣……臣有眼无珠,居然怠慢了皇上,求皇上赐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