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慕嬷嬷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原来,你才是正主?这次你家主人学乖了,居然拿她来作掩饰。”她一瞟子青,接着说道,“好吧,沈公子,你可以随老身进去了。至于她嘛……我家法师是化外高人,从不近女色!”

赵长安也不想子青留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忙道:“奴才可否劳烦卫慕嬷嬷,派一辆车送她回城?”

卫慕嬷嬷见他如此人才,知他决非凡俗之人,现下自己便该上力地巴结他,以为今后的晋升之阶,便谄笑道:“沈公子,您马上就是新贵了,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老奴就成,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态度前倨后恭,立时判若两人。

赵长安不懂她说的“新贵”为何,此时也无暇细想,只嘱子青回城后等他。卫慕嬷嬷当即命人派车将子青送回兴庆。然后,她陪着赵长安,出殿往东,一路走一路献殷勤:“沈公子,我家法师供着佛菩萨,您见他以前,要先沐浴更衣才行。”将他引到了一座大殿前。

赵长安一怔,道:“这倒正合奴才的口味儿。奴才一路过来,全是黄灰沙子,早就脏得不成样了,倒正想好好地洗一洗。”于是徐步上阶,两名褐衣太监打起皮门帘。赵长安进到殿中,见里面用两道纱帐从中隔开,四名执拂太监躬身掀开那两道纱帐,他缓步入内,这才看见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水池,热气蒸腾,水雾氤氲,四围均镶着汉白玉石,上面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极其华美妍丽。

两名蓝袍太监趋身上前,要为赵长安宽衣。他摆手,自除了衣裳,进到水中,一洗连日来身上的征尘。洗浴已罢,两名太监托着更换的衣饰过来伺候。赵长安一见,不禁皱眉:居然又是白袍金冠!且还薰得浓香刺鼻。“可否换一套别的衣衫?”他问道。但两名太监木然不应,他只得由两人服侍着穿上白袍,然后一个老太监领着六名小太监过来伺候他梳头。

他坐在椅中,心中苦笑:万圣法师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势力,简直就像是欢乐宫的主人!没藏兄妹俩简直是在佞佛!但同时,他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但究竟不对在何处,他却说不出来。

老太监将四具香薰环于他身周,喷香的龙涎让他无法喘气,然后四个小太监轻捷利落地为他净面、束发,再簪上金冠。他的十指指甲十分光洁整齐,无须再作修饰。

老太监上下一瞅,非常满意,于是端来一盏浸着鲜花花瓣儿的水,让他漱口。他接过,哭笑不得,便是去见如来佛祖,只怕也不须如此麻烦!苦笑着漱过了口,他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老太监居然又捧来一粒香丸:“请公子含在嘴里,不然气味儿会熏着了法师。”熏着法师?此时,通体浓香的他待会儿不要熏晕了法师就阿弥陀佛了。他要崩溃了,噙着香丸,以眼色询问,还有什么新鲜奇巧的花样?

老太监道:“轿子已在外面候着了,公子请吧。”赵长安出殿一看,卫慕嬷嬷身后是一乘软轿,请他上了软轿,四名太监抬起,她随在轿后,一行人轻捷无声地向东而去。

一会儿,来到一座宫门前。赵长安下轿,卫慕嬷嬷引他进门,只见一道门后又是一道门,层层叠叠的,不知有多少重。每道门旁都侍立着许多妙龄宫女,见卫慕嬷嬷又带人进来,俱垂首敛手,屏声静气,只是当赵长安经过她们身旁时,她们才敢用眼角的余光偷窥他,一见之下,眼中均满是惊讶、惋惜。

行到尽头,一个宫女迎上来,卫慕嬷嬷连忙行礼道:“妙花姑娘,人带来了。”

妙花一瞥赵长安,立时浑身一震,良久,方定了定神,问卫慕嬷嬷:“就是他?”

“是啊!没想到这次的货这么出色,法师一定会很满意的。”妙花亦点头,深有同感。

赵长安曾经被人视作尊贵的殿下、武功的高人、诗文的才子、残暴的魔头、狡诈的恶棍、贪婪的小人,不料,今晚在西夏的离宫中,在两名宫人的口里,却成了一件“货”。他自觉平生所听到过的对自己的评论,以今晚的最匪夷所思、荒谬绝伦。

妙花恶狠狠地剜了他两眼,方引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来到一扇厚重高大的铁门前。她用一柄小铜锤敲击门环,铮铮有声,片刻,铁门轰然作响,开启了一条仅容一人出入的缝隙。立刻,门缝内传来一阵曼妙的丝竹之声,还有一股呛人的香气扑鼻而来,赵长安不禁皱眉。

“进去吧,好好伺候,别自讨苦吃。”眼望他跨过门槛,妙花眼中居然也满是惋惜。

才迈进门槛,铁门便在身后关闭了。赵长安抬眼一扫,立刻大吃一惊,怔在当地。他出身皇室,备极尊宠,后又行走江湖多年,什么大阵仗、大场面没见过?但此时,眼前的景象,仍令他目瞪口呆。

只见自己身处一座恢宏富丽的大殿,殿中燃着上千支粗如儿臂的巨烛。那些黄金器物上,镶满了宝石、翡翠、珍珠、玛瑙、珊瑚……不计其数的珍宝,被明亮逾白昼的烛光一映,五色斑斓,相互映衬,交织成一片灿烂、瑰丽、辉煌的光华,足可迷炫任何人的双眼。珠光,和着宝气,晃得他眼睛都有些花了。

但真正令他眼花缭乱的,却是人!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个、二十个,而是……上百个!而这上百个人也非同一般,全都是少年!风姿翩翩、潇洒俊秀的美少年!

不过,最令他发愣的,却是这上百美少年尽皆衣白袍、发金冠,与自己此时身上一样穿戴!

他瞠目结舌地望着殿内。只见一些少年席地而坐,正奏琴吹箫;一些少年正在巨幅猩红波斯软地毯上,挥袖作舞;一些少年则启唇而歌,歌声温柔委婉,令人心醉神迷。

还有一些少年,端着黄金盆、碧玉盘、丝拂尘、银痰盂、香薰炉、龙纹灯、凤尾尊、象牙扇……侍立在殿的两侧,随时听候召唤。

而最最俊美迷人的十余少年,则跪绕在大殿正中一张铺着雪山毛驼皮毛的巨榻前,伺候一个正半卧在一名少年怀中,背对赵长安的女子。

这女子髻上簪着一尺长的发簪,簪以玳帽为簪股,上立凤凰,以翡翠为毛羽,下嵌白珠,垂以黄金饰物。女子身着鹅黄上衫,团领、大袖,衫上遍绣折枝牡丹、芙蓉花,以金线圈之。下着珠络缝金带朱裙,足蹬岐头履,履上镶嵌云状金钿。

当赵长安进殿时,一个少年正将一颗紫艳的葡萄喂入她口中,另一个少年则为她按揉双腿,还有一个少年伏在榻前,脸上堆着最甜媚的笑容,张嘴承接她吐出的每一粒果核。

见有人进来,众少年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然后就全怔住了,不觉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脸上全现出嫉恨和幸灾乐祸的表情来。片刻前还喧闹欢腾的大殿,立刻变得安静了。

女子诧问其故,扶着她头的少年答,进来了一个人。“一个人?本后还以为……进来了一个妖怪呢!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吓成了这样!”

本后?赵长安一怔,随即恍然:从背影看,女子年不过二十三四,除了西夏国君的母亲没藏氏,不会再有什么女子自称“本后”了。可她怎么对外故弄玄虚,自称法师?是了,她以太后之尊,却于深宫中豢养了如此多的少年供其淫乐,这种丑事若传扬出去,那可真是骇人听闻,贻笑大方,是以她才使了个“障耳法”。

一个少年端着金盆,趋身榻前,欲为她洗脚。没藏氏道:“放着,让新来的人干。”

赵长安失笑,一瞥眼,见不远处有一把铺着软毛毯的胡椅,于是徐步过去,坐下,往后一靠,双臂搁在扶手上,状甚闲适。见他如此,所有少年一时均相顾失色。

没藏氏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人呢?还不过来?”捧着她头的少年结结巴巴地答道:“他……他……坐……坐下了。”

没藏氏一怔,随即笑了,笑声清脆悦耳,自有一种慑人魂魄的魔力:“哦?胆子蛮大的嘛!”忽然,将脚轻轻一缩,“你弄疼本后了。”

正为她按揉双腿的少年一呆,当即面色惨白地叩头:“娘娘饶命,奴才一时不小心,求娘娘宽恕。”没藏氏鼻中“哼”了一声:“拖到偏殿去。”两名少年上前,擒住按腿少年的双臂,将他拖拉下榻。按腿少年突然发力,双手疾往旁一挥,用的竟是中原武林中声名显赫的飞鹰山庄章家的“飞鹰三十六式”中的第二十七式——“振翅高飞”。

擒他的两名少年不及防备,双双被抛了出去,一个撞在殿壁上,定住身形,飘飘落下,是河北沧州盖世天的“铁链锁横江”身法。另一人眼看就要撞到大梁上,却凌空一个倒翻身,横掠三丈,随即一扶梁柱,轻巧落下。姿势潇洒,应变急速,倒像云南侗王的“越江飞”轻功。这一切,竟发生在兔起鹘落的一瞬间。赵长安心思:这三人年岁均不过二十左右,身手却俱是不俗,若假以时日,今后在武学上的造诣定不可限量。

三人于刹那间各展示了炫目的功夫,而没藏氏却只若未见,连手指尖都没动一下。她对按腿少年柔声道:“唉,你这又是何苦呢?现在却让本后怎么饶你?”

少年仰天惨笑:“哈哈哈……淫后,你会饶我?我章鹰志从进来的那天起就不想活了,忍辱偷生,为的不过是有一天能杀了你这淫后,一雪你加在我身上的耻辱。现在我志未成,但你也休想再折辱我!大丈夫死则死尔,要我再受那种折磨,确是万万不能!”

没藏氏冷笑道:“好,能说出这种话来,也还算是有骨头的。只可惜,既然在这里,你以为想如何就如何吗?”

章鹰志纵声大笑,忽然双臂一振。赵长安发觉情形不对,但未及出手,章鹰志右手五指已深深插入自己的咽喉,跟着用力一拔,他的脖颈立刻血肉绽翻、血如泉涌,笑声未毕,人已气绝。殿中上百人,除赵长安外,居然都面无表情,对此种场面,似早已司空见惯了。

赵长安皱眉,章鹰志宁可自杀,也不愿被带到偏殿去,难道……被带去偏殿,意味着比死还要可怕?而没藏氏到底有何手段,竟能令这上百个血气方刚、身怀上乘武功的少年甘愿受尽淫辱,也不反抗?

就在他思索时,殿内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欢乐景象。尸体已经拖走,血迹也已擦净,便连那一丝血腥味也被浓烈的甜香淹没了。一个生命无声无息地从世上消亡了,直似世间便从未有过章鹰志这么一个人。

没藏氏轻叹一口气:“现在,你……应该已经清楚,惹火本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了吧?难道,你还要坐等本后来‘请’你吗?”

赵长安笑而不答,随手拿起椅边几上的一把金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金色的酒盏与醇美的红酒交相辉映,令人酒未沽唇,已经陶然。他呷了一口,满意地笑了:确是五十年陈酿的玉殿春!

“三个月前,你家主人送来的那个,都不敢像你一样骄恣放肆,可还是因冒犯本后,最后被送去了偏殿。莫非,今夜你也想步他的后尘?”

赵长安面色如常,但却一怔:三个月前?他立刻反应过来:唉,错了,错尽错绝,昭阳根本就不在这儿,事实上,她可能根本就没来西夏,自己却冒冒失失地陷进来了。罢罢罢,既已来了,且先享受一番这西夏皇宫的富贵景象再说。

众少年见他如此不知死活,都惊呆了,一时间,看他的眼光都像在看一个死人。没藏氏却笑了:“你们四个,去,把这位贵人替本后‘请’过来,本后倒要瞧瞧,他到底有多尊贵?”话音中净是狰狞。四名围簇着她的少年连忙起身,向赵长安逼过来。

弦乐未停,歌声不止,舞蹈正欢,又有人将伏尸于地了。可这又关少年们何事?死人,这不是很平常、很简单的一件事吗?只要死的不是自己,那死的是谁,如何死法,死多少个,又与自己有何相干?

赵长安斜瞄那已逼到近前,伸手来拿自己双肩、双臂的四人,悠然笑了。四人倏然出手,武功俱是不弱。拿肩的二人,一个使“勾魂擒拿手”,一个用“大力伏魔爪”,而擒臂的两名少年更是不俗,左边那人,左掌微张,右手斜划,作蛇行状,上下微微颤动,竟是少林寺的“降妖五象拳”;而右首少年双足不丁不八,身形渊淳岳峙,双臂微张,向内收拢,就这么一下,竟隐隐有风雷之声,是赫州刘振天家传的“擒龙六绝式”。

四人各展平生绝学,这合力一擒,天底下能避得开的人,还真是不多。少林寺方丈弘慧大师也许可以避开,四海会少掌门宁致远兴许也能闪过,另尚有那么八九个人,拼着衣服被扯破,肩臂被抓伤,也能冲出去,但这个含笑斜倚,年纪顶多二十一二的青年,凭什么又能逃过这四人的合力一拿?

但是,当八只手刚要触及赵长安的白衣时,忽然间,便有一阵,清新宜人的风拂过四人的面庞,刹那间,四人已抓住了一样东西,但被他们紧紧攥住的,却并不是赵长安的肩臂,而是一张胡椅!

待他们再定睛看时,他们要擒拿的人,正端着一盏满盛红酒的金盏,立在距四人不足一丈远的胡毡上,意态舒闲地望着四人。四人一怔,随即齐齐踊身扑了过去。

赵长安脚向左一滑,口中吟道:“这边走,那边走……”四人又扑了个空。那边厢,没藏氏发怒了,喝斥所有少年都去抓他。弹乐、唱歌、舞蹈及侍立的少年这才急忙向赵长安拥过来。

赵长安衣袂飘举,步法轻盈,口中仍然不停:“只是寻花柳……”他的身形灵逸俊秀,而步法竟是绝顶的神奇!

明明看着他就要被三名少年抓到左肩了,可也不知怎么,他一转身,三人抓住的,却是自右边冲过来的四名少年。他才侧身,便见五名少年已堵住了去路,与此同时,八九名少年将他的左右两边及退路尽皆封死。

他举杯微笑,不疾不徐:“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起脚一钩,那正用“鸳鸯连环腿”扫他双膝的少年“扑通”一声横摔在地,倒下时绊翻了正攻击赵长安后心的另一名少年,这少年又碰倒了旁边的数人,“扑通”、“唉呀”声中,围着他的十余少年尽数倒地。

赵长安脚步不停,在百余少年中穿插游走:“翠钿蝉鬓映春妆,龙烛祛秋寒,笛歌笙舞,珠欢玉笑……”吟声不停,但是没人能碰到他的一片衣角,更遑论抓住。反是随着他身影的晃动,众少年纷纷倒下。

白衫闪过榻前,没藏氏只瞟见了飘飞的一角衣袂。惊鸿一瞥!这一角衣袂,淡逸如雪,轻盈似梦,飞扬轻举,如天人掠过。没藏氏浑身剧震,猛地撑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翩若惊鸿、行若飞风的身影,傻了!

赵长安如一缕清新悠远的山风,在殿中回旋。他左伸一脚,倒了六七名少年,右足后钩,又有几人“扑通”落地,往前一转身,一排人“唉呀”后仰。“花飞似雪,月残如梦,”他微笑徐退,又坐回了胡椅中,“谁与同欢?”

他一圈逛下来,所有少年全都前仰后翻、横七竖八。“唉哟”声中,一个个尚未及爬起身来,而没藏氏早呆了,她下榻,痴痴地向他走来:“好人才,好气度,好才情,好胆色!天底下,像你这样的人,本后还从没见过。不过……有一个人.一个传说中的人,也许,亦有你这样的人才、气度、才情、胆色!你应该清楚,本后指的这个人是谁?”

直至此刻,赵长安才用眼角余光乜了她一眼,这一眼,倒令他一愣。他一直认为,这个世上最美的女子只有一个,那便是自己的母亲,这时,他方知自己错了。

但没藏氏的美与母亲的美却截然不同,两种美无法比较。没藏氏的美,不是面容,不是肤色,不是身材,更不是衣饰,而是一种妖魅的诱惑力!一种令天下所有男人一见之下都血脉贲张、丧失心智的邪恶的诱惑力!

男人只要一陷进去,便没了主张,失去自尊,为的只是满足她,也满足自己,急速沉沦堕落。而她的一双瞳仁竟是碧绿色的!赵长安不禁想起暗夜中荒山上饥饿母狼的眼光来。而此时,她亦正像一头饥饿已久的母狼一般盯着赵长安,眼中闪烁着那种恨不得立时将他攫而食之的凶光!

赵长安心中叹气:这凶光,如玉上的瑕疵,破坏了她无上的美貌。

这时,铁门的门环被敲响了。没藏氏作了个手势,一个侍立在门边的少年掀动墙上的机关,于是门又开了。进来的是妙花。

她一进殿,也盯着赵长安,神色奇异,似是才第一次看到他,疾趋至没藏氏跟前,附耳低语。只见没藏氏一听,碧眼光芒大盛,如飞出了两根带钩的铁索,将赵长安抓攫缠绕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赵长安,一挥手,妙花悄无声息地退下,铁门又关上了。

她久久凝视赵长安,唇边溢出了一丝喜难自禁的笑:“宸王世子殿下?赵长安?难道……真的是你来了?”

赵长安微笑颌首:“没藏太后,好眼力!”

没藏氏颤抖了,她的眼光如一双情人的手,在赵长安的眉间、嘴唇、面颊上来回轻抚。赵长安含笑斜倚,慢啜美酒,任由她恣意欣赏。

没藏氏眼中春波荡漾:“老天有眼,把世子殿下送来了,从今往后,世子殿下就和本后一同享受这天家的荣华、无上的富贵吧!”

赵长安眼一扫那些仍目瞪口呆的少年,一撇嘴角道:“跟这么多的人一同分享?我好像……还没养成这种习惯!”

“那,你的意思是……”

赵长安笑而不答,陶然举杯,动作是那般优雅迷人,没藏氏虽滴酒未沾唇,却已经沉醉了。赵长安慢慢地啜饮了一口酒,才又将目光投向她,眼角斜瞟,唇轻轻一斜,微微一笑。

世上没有一个女子能抵挡得了这一瞟的魅力、这一笑的风情。没藏氏虽贵为太后,但亦是一个女人,她亦不能抵挡这一瞟一笑中所包含着的那种魅力,那种令少女痴迷、妇人失神的魅力。

她一把抓住赵长安的手臂,微微喘息着,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急道:“世子要是愿意留下来,本后马上就遣散这殿里的所有人!”

上百少年的眼睛又明亮了,他们盯着赵长安,渴盼他的应允。

赵长安又啜饮了一口酒,道:“你把他们弄到这儿来,也没少费气力,现在就这么轻易放走了,难道……”又瞟了她一眼,又是微微一笑,“不觉着可惜?”

没藏氏实在抵受不住了,呻吟一声,腿一软,便往前倾。赵长安急忙伸手,一把捞住那细得要断的腰肢。她就势趴在他胸前,仰望他,更痴了:“如今,我已有殿下,还要那些假货做什么?”她对一名少年一抬手,那少年忙拉动榻角的一根金丝绳,然后铁门开启,妙花躬身进来,问没藏氏有何吩咐。

没藏氏的目光一刻也未从赵长安含笑的双眼上移开过:“传旨,这殿里的男人都放了,去处自便,侍卫、门禁不得阻拦。”妙花大吃一惊,却不敢违拗,于是喏喏连声地退出门外,自去传旨。众少年全呆了,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看到的一切,竟会是真的!

又过片刻,一名少年猛然冲到赵长安面前,“扑通”跪倒:“臣汉南郡柳随风,今蒙世子殿下鼎力相救,得脱魔窟,大恩不敢言谢。现暂且别过,日后世子殿下有何差遣,只须支应一声,臣定会舍命相从,不敢推辞!”说完“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疾步出门而去。

赵长安一怔:浣花郎柳随风?汉南郡守柳处山在武林中名头极盛,膝下只一独子,据传也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不想今天却在这里得见。

这时众少年均已回过神来,悲喜交集:自己陷落魔窟,日日被淫辱折磨,只道此生休矣!不料,今夜竟能逃出生天!突然,一名少年放声大哭,扯落金冠,撕烂白袍,冲到赵长安跟前,磕了三个响头,因用力过猛,头破血流,也不擦拭,转身飞奔出去。一时殿内悲声大作,金冠白衫摔了满地。

没藏氏恍若未闻,一双碧眼只凝注赵长安。赵长安皱眉,催促仍在磕头的众少年:“快走!快走!莫再多说。”众少年狼奔豕突地夺门而逃,眨眼间就跑了个精光。方才还喧哗热闹、花团锦簇的大殿,此刻已空旷冷清、遍地狼藉。

良久,赵长安轻轻吁了口气,道:“太后可否先起身站一站?”

“嗯?”没藏氏媚眼如丝。赵长安无奈道:“我的手都酸了。”没藏氏不依:“我喜欢这样,莫非……你倒不喜欢?”

赵长安笑了:“我怎会不喜欢?只不过……太后这个样子,我却是想再做点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一听他还要再“做点别的什么”,她全身酥软,越发站不起来了。但他却一放金盏,忽地起身,顺势将她放在椅中:“坐得太久了,我要起来舒活舒活筋骨!”

没藏氏轻咬下唇,腻声道:“那……咱们不如到那边去。”瞟向巨榻,“在那上面舒活筋骨,岂非不是要……更加的……嗯?”

赵长安被这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弄得心旌摇动,忙踱开几步,看看满地的白袍金冠,苦笑道:“这些家伙,跑得倒快。”

没藏氏嗲声嗲气地道:“小冤家,我为了你,尽心搜罗的这么多人都放走了,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等什么?”

赵长安却越踱越远:“呃……嗯……我不过……在想,我在我朝的诸亲王世子中,排行并不是第六。”

没藏氏不懂了,问道:“不是第六?好人,你什么意思?”赵长安眨了眨眼睛,嘻嘻笑了:“所以呀,我做不了莲花六郎!”

没藏氏笑了,她明白,他是在暗示,他不愿效仿唐女皇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原来,他这样矜持做作,是要争一个名分!唉!天底下的男人全都这般精明会算计,就连在颠鸾倒凤前,都还要一丝不苟地讨价还价!

“心肝儿肉,你本就尊贵,我又怎能轻慢了你?”没藏氏去拉他的手,“小冤家,明几个一早,咱们就回城,到时候你颁旨下去,令臣工们马上挑个好日子,大赦天下,咱们举行完婚大典!”

这一下把赵长安吓得不轻:“太后大婚?自有天地以来,从没听说过这种奇闻。”她“咯咯”娇笑着,往他身上靠去:“大婚后,你就是太上皇,上朝是皇上,回宫就是我的主子,我会好好儿地伺候你,就是神仙,也不会有你我快活。”

赵长安又走开两步,面上一本正经,似正考虑这个太上皇自己却是当与不当,心中却早已笑得肚痛。他走到榻,边,摘颗葡萄扔进嘴里,道:“陪太后聊了老半天,我真是开心极了。不过……我本是来办差的,时辰上耽搁不起,今天权且聊到这儿,等以后相聚再慢慢长叙,现就告辞了。”拔脚就往殿外走。

没藏氏一愕:“哎,你要去哪儿?”

赵长安头也不回:“找人,这人既不在这里,我自是要到别处去找!”没藏氏面色微变:“你,要走?你刚才不是才答允,要留下来跟我完婚?”

“我几时答应过要与你完婚?”

“什么?你……”没藏氏仔细一想,这才惊觉,刚才他确实没说过一句甘愿留下来的话,更别提成婚了。她面色开始发青:“可你说过你不做莲花六郎,这难道不是你在向本后要名分?”

“那不过是陪你多聊一会儿,好让那些人走远一些罢了,何况……”赵长安微笑摇头道,“你我年纪相差这么悬殊,我还从没想过,要找一个老妖婆来做世子妃!”

他一言既出,没藏氏的脸顿时成了铁锅底,身体成了筛糠的簸箕:“赵长安,你敢戏弄本后?”

赵长安面寒似铁,鄙夷地道:“你不守妇道,秽乱深宫,又残害那么多人的性命,若非你不会武功,又是个女子,我早为人间除害了!告辞之前,我还要奉劝你两句,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仗着权势随意玩弄、伤害比他低下、贫寒的人,就是贵为一国太后,也须善待他人,克制自己,否则的话,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终有玩火自焚的一天!”

没藏氏冷笑道:“玩火自焚?姓赵的,先顾顾你自己吧!你竟敢欺骗戏弄本后,现在,就要遭到报应的,是你!”

忽然,一阵轻风穿过大殿,上千朵烛花一齐跃动。赵长安身边的一支支蜡烛,全从烛台、烛架上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被一阵无形的大力震得爆开,粉末四散飞扬。漫空如雪的烛粉中,一道寒光直刺他的后心!

这一剑来势极快,却无一丝声息,剑尖尚未触及衣衫,凛冽的剑气已刺入他的脊骨,令他的全身不由得起了一层寒栗。他不可能避开这一剑!

没藏氏避在一旁,眼中现出报复的快意和未能驯服他的失意。她清楚,这是世上极快的一剑,只要出手,无人能避!

毫无声息而又锋利的剑尖,已刺透了赵长安的三重薄衣,但就在这刹那间,他却倏地动了,没藏氏只觉得烛火仿佛又晃了晃,然后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几乎与此同时,“叮”的一声,半空中似划过一颗流星,那偷袭的杀手紧握的剑如被一阵疾风袭卷,脱手而飞,“夺”的一声钉在巨榻中央。然后,一顶已被削成两半的金冠掉在了地上。

赵长安凝目那柄犹在微微颤动的剑,叹息道:“一剑在手,天下一恸。没想到,已消失了十六年的一恸剑,今天又出现了。”他注视着一个正缓缓转过身来的灰衣老者,笑道,“灵目子灵老前辈,现在我才明白,何以那些少年会被囚禁于此,不得脱身,原来,是有灵老前辈和一恸剑主人在!可是,方才你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神飙剑呢?你已使了一辈子的重剑,却突然换了柄轻剑,出手之际,未免把握不住力道和准头,方才你使的若是神飙剑,说不定现在我已被刺了个透心凉了。”

灵目子面肌抽动不已,直到此刻,他仍不能相信,他这一剑竟会失手!他之所以弃重剑不用,而用轻得没有一点分量的一恸剑,为的就是在出剑之际不发出一丝声息,方能在赵长安毫无戒备之际袭杀了他。他做事只在乎结果,为了结果,可以不择手段。只要能杀了赵长安,无论什么方式、什么伎俩,他都愿一试。可他还是失手了。

“你躲得过我这一剑,可你不一定能胜得了这剑的主人!”灵目子狞笑,“世子殿下莫要高兴得太早了!”

赵长安凝视一恸剑,目光更加明亮了。他回头,在他身右,是欢乐宫的偏殿!一道金描彩绘的红漆雕花桐木门,门上的两只衔环兽狰狞威武。这就是欢乐宫偏殿的门,门内,就是章鹰志宁可死也不肯进去的地方!

“吱呀”一声,门自内开启,一个声音传出:“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声音如从地狱深处传出,令闻者无不胆寒。赵长安笑道:“不错,既要走,又何须来呢?”他不徐不疾、步履从容地向偏殿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