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罢双神庙已近黄昏,赵长安、晏荷影由众侍女、仆从、侍卫簇拥着才出寺门,就见台阶下候着六七名家仆打扮的男子。一见他们,一个中年男子迎上前来,抱拳,躬身施礼道:“敢问尊驾是从京城来的吧?”

赵长安瞟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发红,豹眼鹰鼻,头发浓密卷曲,颜色褐黄,不禁问道:“你是……”男子自称姓萧,奉主人之命,特来请赵长安前往府中一叙。

这时车后又转出三名喇嘛,俱歪塌脸、朝天鼻,像是三兄弟。三人均握着一柄奇形怪状的法杖,杖缘薄而锋利,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着悠悠的寒光,不像法杖,倒像十余柄快刀拼合而成的兵刃。最右边的那名喇嘛一见晏荷影,眼中当即放出一道贼亮的光,紧接着光就成了胶,牢牢地粘在了她脸上。

金城地处夏、辽、宋三国的交界,宗教礼俗纷繁杂陈,又常有吐蕃的喇嘛前往中原内地云游驻锡,故赵长安看见喇嘛并不讶异。他见这萧姓男子虽作宋装,但口音、面貌均迥异于中土,心中一动:莫非那个人已接上了头,专门赶来这儿,要和自己面谈?不然,自己的行踪极其隐秘,对方怎么会知道?但他仍谨慎地问男子,男子的主人是谁。

喇嘛道:“我家主人早就听说殿下了,很想见见面,所以远道赶来,已恭候殿下的大驾多时了。”

赵长安心里愈发有数,当下命男子带路。于是众人上了各自的马车,逶迤而行。约莫盏茶的工夫,来到一座山高灰大、贫瘠荒僻的山谷中,转过一道土梁,却见一带红墙起伏,内里隐隐地高楼飞宇,檐跨亭连,是个规模不小的庄园。

赵长安先还忐忑,不知这“主人”是不是自己要见的那人,现一看这庄园,立刻心定了:不是那人,谁又有财力、人力起这么大的一座庄园?且那人要不是为了行踪隐秘,又怎么会把这么气派华丽的庄园建在这种鬼不生蛋的地方?

车在门前停下,萧姓男子打起车帷,请二人下车。二人见园门首悬着一幅巨匾,上题“玉桂山庄”四个金漆大字。七八名形貌亦是西域人的壮汉上前,将二人迎了进去。入园前,赵长安吩咐随侍的一干人等都在园外候着,不准进来。

进到园中,两人微微一惊:园外飞沙走石,园中却草长莺飞,一时二人似已身处四月间的江南。晏荷影想:天哪,这要花多少银子呀?

进了二门,是一个院子。院子甚大,花树扶疏,布置精美。到第三进院时,迎面一座两层高楼,楼前一个院落,青石雕花的栏杆围着这楼,四周青石平地,中间放满花盆,五色缤纷的菊花开得正盛。楼旁坐北朝南是一座五楹精舍,楼后一棵玉桂花高出楼檐,浓郁的幽香随风飘送出老远。

二人进到楼中就坐,萧姓男仆人内通禀。过了片刻,从那具《山溪行旅图》屏风后,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叮当声。然后,衣裙人未至,先飘来一缕淡淡的香气。香味雅正清和,非是民间一般妇人所用的凡品,此香却不是中原所产的香!

赵长安笑了:果然是她!她居然亲自来跟自己会面,诚心实在可嘉。她的神通倒也广大,竟知道自己已到了金城。正转着念头,见从屏风后,一群锦衣侍女款款地搀出来一位中年美妇。

美妇着鹅黄曳地双层织锦长丝裙,裙上绣百鸟朝凤牡丹桂枝图案,头梳飞仙朝天髻,髻上遍插珠钿。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佩玉悬金、珠围翠绕。但那些珠光和那些宝气,却难掩她那尊贵炫丽的天姿国色。

赵长安愣住了:那人据说才二十三四岁,可眼前这美妇,虽亦是世间难遇的绝色,且气度亦十分高贵,可年龄却大得太多了。晤……许是那些奴才弄错了,把她的年纪说小了?

美妇才转出屏风,一眼就瞅见了晏荷影,一怔,眼中显出了几分嫉恨,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后,才瞧见了她身边的赵长安。美妇微笑道:“早就听说过殿下了,今天一见,果然人才出众、气宇不凡。”说时已有几名侍女奉上茶来。

赵长安道:“娘娘甭客气,本宫派人送去的信,娘娘收到了吧?”

美妇又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哦?”

赵长安见她如此,也是一怔,问道:“怎么,那两个奴才还没见到娘娘?娘娘是怎么知道本宫要来这儿的呢?”见美妇沉吟不答,他一惊,大热的天,背上当即出了一层白毛冷汗。糟糕,认错人了!自己把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女人,当成那个自己要联络的人了。

美妇见他面上微微变色,已知其意,侧目斜睨,嘴角含一丝讥笑:“殿下适才说的信,我倒还没收到。不过,殿下人都来了,再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还不是一样?”

赵长安霍地起身:“你是什么人?本宫同你有什么好说的?”拔步便走。美妇提高了声音喝道:“慢着!我这园子可不是殿下的宸王宫,想来就来,说声要走就走!”萧姓男子及三名喇嘛各执兵刃,已将楼门口堵住了。

赵长安笑了:“天底下谁没听说过本宫的威名?本宫要走,就凭这几个小小奴才,能留得住吗?”三名喇嘛桀桀怪笑道:“咱兄弟三个,早就想见识见识殿下的武功和缘灭宝剑了。”

一言未毕,“呼”的一声,三柄法杖已兜头砸来。而萧姓男子则从腰中拔出一柄弯刀,手腕陡振,直削赵长安腰部。

赵长安疾往左闪,腰中所悬长剑已然在手,轻往斜下里一挥,刺萧姓男子右腕,姿式美妙,身形潇洒,煞是好看。但美妇却皱眉了,他这一剑是华山的“雷电齐飞震天下三十六式”中的第三式“雷电交加”!这一式他使得固然娴熟,身法也还老练,若只应付三喇嘛中的一人,二百招内也许还能斗个旗鼓相当,但二百招后,他就非落败不可。

但现下,却是他以一敌四!以他的这种身手,不出三十招,便要弃剑认输!就这片刻工夫,五人已从楼内斗到了院中,晏荷影还是第一次见名满天下的赵长安出手,忙赶到檐下阶上,静立观战。

只看了一小会儿,她便觉不对,怎么才过了七八招,赵长安就有点手忙脚乱了?但随即又想,自己是外行,不懂武功,但凭他的身手,要打败这四个小小的家仆,应该不成问题。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惊慌。

美妇侧目一瞟,见她神态自若,暗暗佩服:此女见己方情势不妙,却仍如此从容镇定,莫非她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遂起了戒备之心。

赵长安与四人已过了十多招,动手前的镇静,此时早化作了遍体的冷汗:没想到这四个貌不出众的家仆,却俱是顶尖的高手,非但内力深厚,招数精奇,配合亦十分巧妙。自己要是只跟其中的一人对打,兴许还能撑持一下,可现在……特别是那三柄法杖,招数诡异奇特,而那杖缘竟是削铁如泥的利刃。

突然,身右那个喇嘛一杖劈来,赵长安抬剑一格,“铮”的一卢,他这柄找遍天下,不知死伤了多少人才到手的“胡卢”宝剑,竟已被崩出了一道缺口!而萧姓男子的圆月弯刀更是了得,将赵长安的上半身及身周三丈内的地方,全笼罩在雪亮的刀光之中。而那刀过半空时,“呼呼”作响,显然内力非常雄厚,赵长安的长剑不敢硬碰,不然的话,一磕之下,剑立刻就会被震飞。

而与他缠斗的四人亦暗暗称奇:赵长安的武功怎么会是这么一副中看不中用的熊样?刚才动手前,四人还万分谨慎,是以才开打时,四人均只守不攻,只怕己方的水平与之相差太远,一个不慎,反被他乘势所伤。但十来招一过,四人立刻发现,赵长安的招式虽然娴熟好看,但身法凝窒,内力也不如传闻的那般高深,至于他的剑,更不像那柄可削金断玉的缘灭宝剑。四人要是跟他一对一,两百招后就可将他打趴下,现四人齐上,他更是顾得了头顾不了尾!

后面的喇嘛持杖横扫赵长安,他听杖声劲疾,急忙纵身,双足方才离地,“当”的一声,圆月弯刀已斫中了胡卢剑。晴空中,耀眼的光芒一闪,剑已脱手。赵长安身前的喇嘛五指并拢,一拳击中他前胸膻中穴,他心口一闷,真气立滞,整个人往后飞跌。未等他落地,萧姓男子一步抢出,左手抓住他的前胸,右指疾点,封住了他身上的八处要穴。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一气呵成。晏荷影还没反应过来,赵长安已被掷在了厅中的青石地上。待她看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不禁惊呼:“哎呀!”

美妇眼波流转,笑道:“姑娘原来不懂武功?”她身侧的一名侍女衣袖疾挥,晏荷影只觉腋下、颈后、右肩俱是一麻,也跌在了地上。不过片刻工夫,她和赵长安已双双从美妇的座上宾,变作了阶下囚!

萧姓男子一手一个,把二人放在了椅中。美妇微笑道:“我虽是山野粗人,可也久闻殿下武功盖世,才情无双。今天这一见,唉!”摇了摇头,“也不过如此!”

赵长安面色铁青:“你们四个打本宫一个,算什么本事?”

“喔?”美妇诧异地道,“这话要是别人来说,倒也顺理成章。可我曾听说,殿下您年方十六岁时,就已经以一敌六,杀了五老教的六名魔教长老。从那以后,天底下还有谁敢独战殿下您?怎么今天殿下却说出这等以多胜少的丧气话来?莫非……”回首问萧姓男子,“萧侍卫长,这次我们来中原,一共遇到了多少个赵长安?”

晏荷影心想:多少个赵长安?难道中原叫赵长安的人很多吗?

萧姓男子答道:“回主人的话,算上今天的这一个,属下一共抓到了四十七个赵长安。,”

这时,一名侍卫匆匆进来。美妇问:“都解决了?”侍卫躬身:“这人的六十九个随从,已全被属下带人点了穴道,现关押在后院的厢房里。”美妇点头道:“好好看守,不能跑了一个。下去吧。”侍卫答应一声,掉头而去。

“这四十七个赵长安都是真的吗?”美妇续上了刚才的话题。

萧姓男子道:“赵长安只有一个,那四十六个当然都是赝品。可笑个个都白袍金冠、挺胸腆肚的,比真的倒还更要威风气派些!”

美妇看着赵长安,接着问萧姓男子道:“哦!后来,这些赝品,我们都怎么收拾了?”

萧侍卫长笑看脸色越来越难瞧的赵长安:“聪明识相、马上招承自己是冒牌货的那四十四个,属下摘了他们的金冠,剥了他们的白袍,臭揍一顿,赶走了事。奶奶个熊,谁叫他们招摇撞骗,害得咱们出力去请!”

“那剩下的两个呢?”

萧侍卫长狞笑道:“剩下的两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冒充皇亲国戚,属下就一刀一个,恭送他们上了西天。尸体嘛……嘿嘿嘿,剁成碎块,喂了属下的那几条大狼狗。”说时上上下下地打量赵长安,仿佛在琢磨,自己该从何处下刀,才能把他剁碎。

主仆二人一问一答,神情闲适轻松,如聊家常闲话、天气饮食,看赵长安的脸却是越来越白了。美妇不经意间一瞥他,惊呼道:“哎哟!殿下,怎么啦?您这额上怎么全是细汗?是不是天气太冷,冻坏了?”

赵长安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刚才尊夫人是在讲笑话吧?”美妇轻叹一声道:“萧侍卫长,拿你的刀,先把殿下的右肩卸下来,方才我们说的那些,被尊贵的宸王世子殿下全当成了‘笑话’。”

萧侍卫长大声答应,“刷”,弯刀出鞘,迈前一步,挥刀便砍。忽听赵长安嘶声大喊:“夫人饶命!我不是赵长安,求萧大侠不要动手!”

这一嗓子喊出来,晏荷影对他,一时间又鄙夷又可怜。刚才主仆二人的一番问答,摆明了说这个赵长安是假冒的。晏荷影也隐有同感,但仍希望这个“赝品”能硬气一点,不要太过丢人。看他平日训斥下人时,倒是蛮威风凛凛的,可现在美妇不过才稍一威吓,他便成了脓包样。她真是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这个人了。而美妇、萧侍卫长,还有三个喇嘛及众侍女对这个假赵长安亦是一脸的轻蔑之色。

美妇轻叹道:“在这四十七个赵长安中,倒数足下你最接近我心目中赵长安的模样,可惜……唉!假的真不了,你既不是赵长安,那又是谁呢?”

假赵长安垂头道:“本……本王是宁王。”

“嗯……睿、宸、仁、福、宁、庄、泰,南朝共有六个王,七个王世子。这十三个人里头,位号以睿王最高,泰王世子最次,而地位呢,却是宸王世子最为尊贵。嗯,宁王位居第五,也还算是得赵嘉德眷顾的了。”

宁王惊疑不定,心想:这女人是什么来路?怎敢直呼皇上的名讳?且对本朝的情形如此熟稔?

那美妇接着道:“这次我们虽然没捉到赵长安,不过这个宁王也还算值钱,先把他和他的妃子押起来,明天派人去南朝,让赵嘉德拿银子来赎人。”她已将晏荷影看作了宁王的嫔妃。

晏荷影十分气闷,自己不清不楚的,跟这个宁王搅在一起,现二人又失陷在这里,要等着大宋的当今皇上拿钱来赎,自己这几天走的都是什么背字儿?

当夜,二人被关在玉桂山庄的西厢房内,三喇嘛中的一个自告奋勇,要来抱晏荷影。美妇知这名属下喜淫好色,宁王妃若被玷污了,宁王定不会再要她,那到手的银子岂不就飞了?于是道:“三师父,她要留着换银子,不能动。今夜我让小翠、嫣红来伺候你。”

主子既已发话,“三师父”不敢违拗,只得悻悻应了,把二人拎至房内的偏榻上一放,反锁房门而去。

榻上二人相对无言,听房外渐渐息了人声,估摸时辰,应该已到二更了。嘿黢黢的静夜中,宁王柔声轻唤晏荷影。

晏荷影闭目不答,他自觉无趣。被擒后,他一直盘算,想以晏的美色作饵,诱“三师父”上钩,寻机放了自己。但现见她并不搭理自己,那自己早已打好的腹稿,让她为了大宋、朝廷和黎民百姓献身敌人,救自己脱困的一番大义之言,就都说不出口了。

他心中百般筹划,终是无计可施。一想到皇帝马上就会发现,自己谎言欺君,明明是去江南办差,却在西北被擒住了!欺诈圣上,其罪非同小可,皇上雷霆震怒之下,自己不知将会有何巨祸临头?一想到皇帝对自己的残酷无情,及处置拂逆圣意之人的严苛手段,他不禁遍体流汗,这时才深悔这趟西北之行。自己这次是太冒失了,惹出了这收拾不了的大麻烦……

他正诅天咒地,门外“嚓”的一声轻响,犹如风穿春林的摇簌,紧接着,反锁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人影闪了进来,轻捷无声,如清风拂过厢房。

二人凝目注视,但太黑,什么都看不清。两人一怔,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晏荷影的心更是怦怦乱跳:糟了,那个“三师父”来了!

影影绰绰地,只见那条人影立定,随即轻唤:“殿下……殿下……”地道的东京口音!这声音清朗柔和,但晏荷影一听,却如一个焦雷劈在了头顶,霎时间连呼吸都闭住了。

这声音……怎么……怎么……竟是如此熟悉?仿佛午夜枕边爱人恬静的鼻息,又似那命里的约定,已在自己耳边唤过了千回万遍!

宁王一呆,忽扬声高叫:“哎呀!这下可实在是太好啦,你是来救本王的吗?快点儿过来吧,本王现在就在你的右手边、八步远的地方,你可千万小心点儿,可千万不要被这山庄里的那些侍卫发现你呀!”这一阵叫,声音尖利高亢,在寂静的黑夜中如响起了一连串的炸雷,晏荷影与那人影俱是一愕。

晏荷影心道:咦?他明明在人影左手边的偏榻上,却为何指错了方位,且如此大声?简直就是在大喊,难道他怕没人听得见吗?

人影一闪,已到了宁王身边,虽是暗夜之中,这人认穴的手法仍异常精准,衣袖一拂,已解开了宁王被封的所有穴道。但宁王却蓦地惨叫:“哎呀:疼死本王了!”倏地前倾,似要跌倒,人影疾伸手相扶,突觉自己两臂一紧,已被宁王张开手死死箍住了。

人影又惊又疑:“殿下,您怎么啦?您什么地方痛?”宁王仍在大叫:“唉哟,痛啊!咳咳……本王……本王……”

门外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嘭”地被撞开,几条人影冲了进来。只听萧侍卫长大声喝令众手下包围这间屋子,堵住出园的所有路口,若有人要冲出去,立刻乱箭射死。纷乱的呼喝应答声中,人影轻叹了口气。这时,宁王却松手,颤声命人影背着他冲出重围。

破空声疾响,四五件各式兵刃已兜头砸将过来。人影轻闪,随手拎起垂花门旁的一个花架,“刷”的一声,紫檀木花架已被三柄锋利无匹的法杖劈成了两半。

突然,房中亮如白昼,刺得晏荷影一时间无法睁眼。原来是一群侍卫高擎火把、灯笼冲了进来。

晏荷影定了定神,凝目望去,见房中一人,着一袭雨过天青长衫,持两截花架,正和萧侍卫长及三名喇嘛缠斗。他身形飘逸,行动无声,清风般在四名敌手间回旋。虽只是一个背影,却也让她即刻傻了!

这人一侧身,明亮的烛火下,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面上凹凸不平,点点麻子。正是她和家人、宁致远遍寻不获的,那个宸王世子赵长安的贴身侍卫,那个金龙会的门徒,那个残杀朱承岱的娇妻爱女和自己父亲、二哥的元凶,那个骗取传世玉章,虚伪阴险、假仁假义的恶棍、畜生、小人、无耻之徒——尹延年!

模糊的泪眼中,只见他的身姿,仍然颀长秀挺;他的声音,仍然清朗柔和;他的笑容,仍然明净动人;他的行止,仍然闲雅沉着……只不过,短短一月的工夫,他的脸庞,已清减了许多。

圆月弯刀在尹延年身前身后左斫右斩,织成了一道凌厉的刀网,将他的上身全都罩住,而三柄法杖则专攻他的下盘。四人非但攻势狠辣,且配合严密,这急风骤雨般的攻击,就是水都泼不进去。

但尹延年并不慌张,微笑着,身往左侧,拎着的半个花架斜挥,又是“嚓”的一声,花架被削得只剩了一只架腿,成了一根木棍。但弯刀却也被花架上深厚无匹的内力激得偏向右侧。若非萧侍卫长手缩得快,差一点儿就要跟三师父横劈过来的法杖相撞。

萧侍卫长一惊,幸亏自己的宝刀削铁如泥,而这麻脸小子的内力,因花架的缘故而不能施展,若他使的是精良兵器,甚或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那方才双方兵刃相交的一刻,内力相拼,自己的刀便非脱手不可!

这时,三柄法杖均砸在尹延年右手的另半个花架上,“咔嚓!”花架粉碎,但三柄法杖,一柄忽地飞到了房角,另两柄亦被花架上蕴含的深厚内力击得东倒西歪,全无准头。三喇嘛踉踉跄跄地各退三步,大骇,这麻脸是谁?内力、招式、轻功居然没一样孬的!

尹延年手中只剩一根木棍了。他衣袂飘举,袍袖轻扬,如一缕夏夜拂过荷塘的清风,已绕到了两名喇嘛背后,就要往宁王这边来。萧侍卫长急忙连出七刀,阻住他的去路,三师父也拣回了法杖,再加入战团。而观战的一众侍卫,这时全因抵受不住五人激斗时发出的凌厉割面的劲厉内力而退出了房外。

尹延年右肩微矬,使的正是晋州赫家独传的无敌神棍,招式精奇,加之那骇人的内力,四名敌手只得再各退了三步。

四人情知今夜撞上了平生未遇的劲敌,只得全力抢攻,仗恃兵刃锋利,招招只往木棍上招呼,拼着兵刃被磕飞,半边身子被震得麻疼,手腕被木棍上的劲道撞得痛不可当,也要将之削断。

对方虽只一人,但他的一人之力就已远胜己方四人的合力夹击。一时间,四人虽还勉强能够抵挡,但俱已骇怕了:再这样下去,最多再过十招,己方非落败不可。

“刷刷”,木棍已成了两截不足一尺长的木棒,尹延年左手稍举,右手横挥,招数已变成了河北赵氏双雄的“龙凤双绝刀”。他一边力战四人,一边头也不回地催促:“殿下快走!”

争斗方起时,宁王已往侧门逡巡而去,但到门边,一看外面那围住了这所房子、刀枪如林、密密麻麻的侍卫,便知自己根本走不脱,索性回来,歪在榻上,两腿一前一后打秋千般晃荡着,观赏五人激斗,神情十分愉悦。这时他听尹延年让他快走,笑了:“你刚刚……忘了解开本王腿上的一处穴道了,本王现在腿上麻酥酥的,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要不,你再过来,把这一处穴道也解开?”

晏荷影看得莫名其妙,听得如坠雾中,不知他在搞什么鬼名堂?

“嚓”,木棒已被削成了两砣小木块,尹延年一笑,脚步轻滑,手一扬,木块径向萧侍卫长脸上飞去。这是川西唐家投掷暗器的手法“飞雨流星”!

萧侍卫长一听木块破空时的啸声,知道上边所挟的内力太强,不敢硬挡,急闪身欲躲。不料,木块堪堪飞到距他面门不足一尺远的地方时,忽然拐弯,往下一沉,直击他的胸口。变起突兀,他大惊,不假思索,弯刀本能地向上一挥,“当”的一声,掌中剧震,手指吃痛,雪亮的刀光一闪,弯刀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夺”的一声钉在了房梁正中。

就这闪电般的一瞬间,三柄法杖已触到了尹延年的后背及双腿。他往旁轻灵地一闪,将手中的另一木块在三杖杖头各轻轻一点,三人立觉一股柔和的大力绵绵不断地从杖尖涌来。这内力深厚柔韧,一点之下,三杖杖尾已顶住了三人上腹,三人若再不赶快撒手,腹部立刻便有被法杖洞穿之祸!就这顷刻间,四人均已落败,心中俱是一凉:完了!

晏荷影一直凝目五人混战,见木棍被越削越短,从木棍成了木棒,最后又成了木块,而尹延年也是在不停地闪避。好几次,眼看他差点儿就要被割伤劈中了。显然,他的武功不及四人远甚。

昨天,她见宁王手持宝剑,身形又极美妙潇洒,但仍是转眼间就被击败生擒,可见这四人的功夫均是极高。尹延年的身手明显不如宁王,这才过了二十多招,他不但连木块也被打飞了,且三柄法杖,也已触及了他的后背。马上,他的后心便要被三柄法杖贯通,血溅当场,死于非命!

她恐极大呼:“哎呀!”

在她的惊呼声中,三柄法杖均已飞离了主人的掌握,而那深厚绵长的内力仍扑面而至。三人只觉气息已被这一股大力封住,脑中“嗡”的一下便欲昏倒。三人心叹:不料自己兄弟三人的性命,今夜竟是要送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麻子手上!

就在这时,那股令三人闭住了气的大力,忽然消失了!只见那麻子竟定住疾掠的身形,转头侧目,注视晏荷影,又喜又疑,怔怔地问:“你……你……怎么……”

高手过招,岂容一丝一毫的分心?而三名喇嘛及萧侍卫长无不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就这刹那间,四人均已察觉:麻子全身空门大开。机不可失,萧侍卫长欺身前晃,一掌击中尹延年胸口紫矶穴。几乎与此同时,三喇嘛六只手齐挥,尹延年全身的要穴当即就被三人独家邪门的怪异内力封住了。

紧接着,“砰砰”声不断,却是四人被尹延年身上深厚的内力反击,凌空横飞,掼出去四丈开外。然后,尹延年“扑通”一下,亦摔倒尘埃。

良久,三喇嘛与萧侍卫长才慢慢爬起,四人俱手抖脚颤,浑身霉静绵软,都看见了对方青白的脸色和淋漓的冷汗,心中惊骇莫名:这小子,是什么来路?武功居……居然如此骇人!

“好险!要不是他突然分神,我今夜就要失去四位世间顶尖的好手了。”话音未落,美妇缓缓踱进来。原来,她已在门外观战多时。烛火中,只见她亦是面色雪白,满额冷汗。

她径直走向尹延年,在他头旁站定,问道:“这位公子,好吓人的身手啊!却不知尊姓大名,师承何人?”

门外有人疾奔进来,美妇转头,见一名侍卫气喘吁吁地进来。待来人站定,她沉声喝斥:“干什么?瞧你都慌成什么样子了?”

侍卫抬臂擦下一额头的汗,慌道:“主人,不……不好了!后院关押着的那些人犯,不晓得什么时候,都跑了。看押人犯的十六个侍卫,全被点了穴道。”

美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跑了?看押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十六个人都被点了?”

侍卫回道:“是!不清楚他们怎么着的道,属下们试了老半天,就是解不开他们被封的穴位。”

美妇沉吟了一下,挥手令他退下,转头问萧待卫长是怎么回事。萧侍卫长脸色极其难看:“这十六人,个个都是一个顶俩,现居然有人能把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放倒,还把那么多的人犯劫走,这种本事,只有这个人有。”一指尹延年。

美妇盯着他看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当今中原武林中,几时又多了这么一个年纪二十出头,武功高得匪夷所思的麻脸青年?

她又令身左的那名喇嘛将宁王的穴道再点上。等宁王又被乖乖地封住全身穴道,尹延年已被萧侍卫长拎着衣领,放在了靠椅上。

她逼视尹延年的炯炯清眸,问道:“公子的师父,应该不会是河北的赵氏双雄,或者川西的唐乘鹤吧?”

尹延年笑眯眯地道:“哪点,哪点!整错了哦,他们都是格老子的师父哈!”一口地道的川西土腔。

美妇冷笑道:“哈!我再孤陋寡闻,也清楚那几个人的斤两。凭他们的那两把刷子,怕是要来替公子提鞋脱袜,也还嫌资格太嫩了些。今晚公子才二十来招,就差点儿杀了我的四位高手,要不是公子胜算在握之际贪看美色,分了心神,现在躺下的,就不会是公子你了。”晏荷影又惊又悔,原来,他落败竟是自己胡乱出声的结果。

美妇颇觉棘手,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令这个机变百出的麻脸青年坦承不讳自己的姓名、来历、师承。尹延年笑嘻嘻地任由她打量,同时,也反过来欣赏她的发髻妆容、衣裳佩饰,神情悠闲自得,与美妇、萧侍卫长、三名喇嘛尚未恢复过来的铁青脸色相映成趣。

双方正在僵持,忽听宁王冷冷地道:“打从十六岁,他一个人跑去杀死了五老教的六个长老,后来又杀了绝情大娘、蒋名僧,从此以后,天底下谁还敢跟他一对一的比划?所以你们四个人打不赢他,太平常了!”

美妇一怔,目中精光大盛,神色惊喜交集。她慢慢俯身,注视尹延年明澈的双眸,微笑道:“宸王世子殿下?赵长安?”衫袖拂过尹延年面颊,便有一张其薄如纸的面皮,从他脸上飘落。

晏荷影才自诧异:这女人怎么叫他赵长安?几乎与此同时,就听见房中所有人的惊呼,声音中满是震惊、不相信和赞叹。震惊天下竟会有如此出色的相貌,不相信世上真的有这么完美的容颜,随即,他们便赞叹了,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竟能造就出这样无与伦比的一张脸来。

美妇也震动了,不由得后退两步,细细端详尹延年。眼神由最初的震惊,慢慢转为赞赏,渐渐地却溢满怅惘了:她不禁喃喃自语:“难怪……难怪能名满天下、四海风传,如此的气度,这等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