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岁月悠闲、平淡,不觉间已是繁荫匝地、碧草如茵的盛夏了。

这日晚间饭罢,二人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便各自安歇。尹延年正睡得朦朦胧胧中,忽听晏荷影一声尖叫。他一跃而起,两步便抢到了她铺前,问道:“晏姑娘,怎么啦?”却没有回答,只见长衫下的她在颤抖,尹延年情急中不暇多想,一把揭开了长衫。

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通红,身上只穿了件中衣。

“晏姑娘,哪不舒服?生病了?”他十分踌躇,不知该不该去试一下她的前额,忽听“扑哧”一声,随即脖颈已被那白如玉脂、滑不溜秋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

“尹郎,今晚,倒要看你还逃不逃?”他胸中立时如巨鼓擂动,欲伸手推开她,终是不敢。眼前白影一晃,却是一段雪白的后脖颈,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吓得慌忙将眼睛也闭上了。

“晏……晏姑娘,请……请先放手,有话好好说。”

她将脸在他的颈子里来回揉擦,吃吃轻笑道:“哼!我就是不放手,就是不好好讲,你个小冤家、大恶人,待要怎样?”

“嗯……”她对着他的耳孔吹气。一丝丝如兰似梅般的热气,又热又痒地拂过他的耳畔,直痒到骨子里去了。他遍体流汗,头大如斗,徒劳地挣扎道:“我……你……求求你,放手,晏姑娘,这个样子……确实不好……”

她轻咬下唇,慢慢地道:“什么样子?怎么个不好?你倒先说出个道理来我听听?”他走投无路了,只得道:“晏姑娘,请……请自重,莫要失了礼仪。”

她的脸颊火烫,恨恨地道:“我就是不自重,做了坏女人了,你这个恶人!我命中的魔星、该千刀万剐的……小坏蛋!”

他已快站不住了。而她就在耳边吃吃轻笑。柔滑的肌肤、销魂的香泽、令人意乱如麻的巧笑……他吃不住劲了,心一横,豁出去了!遂道:“好吧,我答应你!”

她一怔:“答应?答应我什么?”

“答应和你做夫妻。”

“真的?”她大喜若狂。

他苦笑道:“你先松手好不好?让我喘口气。”晏荷影一笑松手,这时方觉羞怯,忙拉过长衫裹住身体,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方好,心自窃喜:却不料自己行险一试,居然奏效!

尹延年知她若非对自己爱恋得紧了,是断断不肯舍弃了少女的羞涩和矜持,行此出格的举动的。不禁深为感动:不知自己前世积了什么大德,今生方有如此厚重的福报!于是轻握那双白得近乎透明的柔荑,深情地道:“荷影,是我不好,把你逼到了这个分上!从今往后,我再不让你受一丁半点儿的委屈,更不会令你难堪。”凝檐着她,“今生今世,我定不负你。”

晏荷影如饮蜜酒,直甜到头发根里去了,她喜极而泣,无法用言语来表述心中的幸福和快乐,只抬头,痴痴地凝望着他。尹延年看在眼中,又怜又爱,于是将她揽在怀中,为她拭泪:“荷影,其实,我也……早就爱慕你了,可……”

“不准提别的!”她抢声打断,“尹郎,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看云卷云舒,赏花开花落,什么凡尘俗事也不准来搅扰我们。”

“好,就听夫人的,以后这世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什么凡事俗务,都抛开不提了。不过,现在却还是有一件俗事,不能不说。”尹延年见她秀目圆瞪,轻笑道,“荒岛虽然寒僻,可也不能轻慢了我的好夫人,既是要跟夫人你同偕白首,自须好好地整修一下这里,”说到这儿,他倒觉脸上有些发烧,接着道,“才好做我俩的洞房。”听到这儿,晏荷影红了耳根,嘤咛一声,软倒在他怀中,尹延年拥着那柔软温暖的身子,心中无限欢悦。洞中虽然简陋,但此时在二人眼中,却是人间的天堂……

次日一早,尹延年兴冲冲地上山去,而晏荷影则在洞内除尘收整。一想到未来二人那相依相伴、月笑花欢的神仙日子,她便如沐春风。

近午时分,尹延年拽着一株伐倒的大树回来,打算做一些家什,晏荷影助他将树拖进洞内。只见树的切口光滑整齐,也不知他是拿何种工具办到的。他用小刀劈删树枝,她则在旁帮手清理。正忙得不亦乐乎,忽听洞外似有人在高声喊着什么,两人一愣,先只道是风吹,但侧耳细听,竟真的是人的声音!

尹延年皱眉,顺手拣了根树枝,嘱咐她不要出去,随即悄无声息地摸出洞口。晏荷影等了一会儿,终是放心不下,于是也拣了根粗大的树枝握在手里,顺着洞壁慢慢往外走。这岛自己和尹郎早不知来回翻找过多少遍了,根本就没旁的人嘛!

到了洞口,她偷偷伸头,见远处的海滩上,居然真的有人!还不止一个,竟有十余人之多!这些人俱做渔人打扮,尹延年正和他们说着什么,但相距太远,听不清楚。她一惊,不禁想到,糟了糟了,莫非是海王帮的那些恶人?但凝目细看,这群渔人对尹延年似乎并无恶意,相反人人喜笑颜开,如获至宝。

她正惊疑不定,见尹延年已转身,往洞口慢慢行来,他脚步迟滞沉重,似拖着千钧物事。她忙迎上去,见他面色发白,极其难看。

他抬头,见她满面惊惶,一怔,方悟是自己的脸色吓着了她,连忙安抚她,道是一群渔夫凑巧来此,刚才已答应他,等下他们走时就顺便带他俩一起回中原。

未待他说完,她如闻噩耗,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尹延年一把扶住她,满面惊忧地问道:“荷影,你怎么啦?”她定了定神,摇头,浑身发软,道:“尹郎,我,我们……”想说,我们不要回去,好么?但话出口却成了:“我们真的要离开这儿,回……回去吗?”

尹延年避开那双盈盈欲泣的眼睛,低应道:“是!”

良久,听不到回答,他强忍难当的痛楚,抬头见她正痴痴地凝视着自己,那模样,仿佛只要眨一眨眼,自己便会立刻从这个世上消失不见了。她凄然落泪,哽咽道:“尹郎,回去了……我……就又是宁家的人了?”他喉中哽咽,不能回答。

海风拂过,虽是盛夏,却带来了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寒冷吹进二人的骨髓之中、心海深处,一时二人竟都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此是何世!泪眼相对,都望见了对方瞳仁中的绝望、不甘,而又无可奈何。

良久,晏荷影万分艰难地放手,道:“你……叫他们稍等一下,我……去收拾收拾。”

尹延年茫然道:“荷影?”晏荷影转头,极是艰难地道:“尹公。子……还是叫我……晏姑娘……更……好一些。”疾步回洞,却不见尹延年眼中也是深入骨髓的哀恸。

没拿什么物事,二人就来到海边。众渔人忙迎上前来,渔老大姓华,虽人到中年,却英俊出众,风度翩翩,谈吐亦甚是文雅得体,令人油然而生出好感。而令晏荷影印象最深的,则是他左眉尖上的那颗朱砂红痣。

登船离岛,一路回去,中途也没停下捕鱼。华老大说是出海日久,恐家中的妻儿惦念,是以日夜兼程,仅只三天,船便到了一个名唤川头的大码头。

尹延年付了船资,谢过华老大,与晏荷影来到紧挨码头的大镇内。在静谧、安闲的无人小岛上待了四个多月,现又身处这人流如潮的市集之中,二人均觉吵闹喧嚣不堪,便是路旁小贩的吆喝声,亦如打雷一般刺耳。

二人先到沽衣店,买了两套书生长衫。在船上华老大倒是拿了两身渔人的衣裳给二人换过了,晏荷影也把那张假面又覆回了脸上。现上岸后仍着渔装,二人均感不自在。之后,二人寻了家客店,要了两间客房。

晏荷影在房内仔细梳洗了一番,又换了装束。望着铜镜中自己细眼方巾的样子,想起自上船后,尹延年便处处回避自己,话更几乎不说,再想想数月来的遭遇,颇有梦幻之感。正发怔,有人轻叩房门,启扉一看,是店伙计受尹延年之托,催请她到前面的酒楼上用饭。

晏荷影匆匆下楼。店伙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嘀咕:这两个家伙搞的什么鬼名堂?进房时还是打鱼的,出来倒都成了书生?莫非是巨鲨派的人,要来抢占海王帮空出的地盘?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哇!

晏荷影上楼,见尹延年坐在靠窗的一张桌旁,早已点好了四五个菜等着她。她刚坐下,二人还没举箸,楼梯“咚咚咚”作响,上来了六七个挺胸腆肚、敞腹露怀的短衣汉子。这帮人大马金刀地在一张桌旁东歪西倒地坐下了。

“他奶奶的,这贼娘日的孬熊天气,把老子的心气都弄没了。”一壮汉一边将两只臭脚板搭在饭桌上,一边骂骂咧咧的。一个同伴便阴阳怪气地嗤笑了:“海老弟,弄没了心气的,不是天气,只怕是夜香院的花港老四,那个骚娘儿们吧?”众汉子的大笑声中,尹、晏二人顿时倒足了胃口,虽饥肠辘辘,却再没了动箸的心思。

一尖下巴的壮汉“啧啧”咂嘴道:“听说那骚货一天要伺候十来个来钱的主,海狗你小子的胆子倒真大得可以,也不怕惹上一身的脏病?”

海狗瞪圆了铜铃大眼,道:“邪皮刘,老子的银子只够玩那些不上路的烂货,你老小子有钱,倒不去干干那个姑苏晏府的十万金小娘们?听说,她可还是个没尝过男人腥味的雏呢!”

尹延年、晏荷影先听这伙人出语肮脏下流,已是皱眉,不想脏话居然说到晏荷影身上了,二人恼怒非常,尹延年正待起身,邪皮刘吐了口浓痰道:“呸!这妞就是白送老子玩,老子也不敢沾,她根本就是这天底下的第一扫帚星嘛!”

一伙人不解晏荷影何以会是扫帚星,邪皮刘一扬眉道:“你们想啊,因为这妞,死了常山派的三十多人,连华老二这样的好手也没逃得了,又死了她自家府里的展铭、颜容。这展铭、颜容什么人物?不是老子灭咱们巨鲨派的威风,我们老大就是想去给他俩提鞋,只怕人家也还看不上眼呢。而白云天,更是乖乖不得了,白老头!当年的六大顶尖高手之一啊!啧、啧、啧,而且,听说正气君子跟他的崽子失踪,也跟这扫帚星有关联。”说着连连咂嘴,“晏老倌出十万黄金找她,你们想想看,”三角眼一扫同伙,“光是寻个人,犯得着出恁高的价吗?其中肯定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刘老大倒说来听听。”

邪皮刘白了同伙一眼:“老子要知道了,还会坐在这儿跟你们厮混?不过,”眼珠滴溜一转,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说,这次老大叫我们来这儿,真的是要去抢海王帮的地盘?”

海狗一瞪眼道:“来以前,老大不就是这样交代的吗?”

邪皮刘冷笑道:“老子看不是,倒只怕……”说到这儿,声音更低了,“跟那个扫帚星有关联!”

一听此话,非但他的同伙动容,尹延年、晏荷影亦不禁皱眉:没想到自己二人才从荒岛回来,就已有这么多的江湖中人在恭候!

原来,当初王家父子骗晏荷影出海一事做得极其隐秘,虽然海王帮、圣火教探得风声,一路跟去,但海上一场恶战,众人全军覆没,中原武林几乎无人知晓个中情由。两个月前两帮各传凶讯,道是各自首领俱暴病身亡。江湖中各种仇怨纷争层出不穷,像这种“暴病身亡”,哪天不出个一起两起的?众人均认为二人是被仇家所杀。这种事真多得连让人听一下的兴趣都没有,谁又会想到其他?

但也有心思缜密之人,隐约猜到二人的“暴亡”似与晏荷影有关,于是就有巨鲨派帮主这样的“有心”人,派人悄悄前来,意图撞一撞大运,看老天爷能否开眼,令自己也能分得那“物事”的一杯羹。

邪皮刘虽猜得了一二分,但所知毕竟有限,故弄玄虚地说了几句后,便又开始污言秽语地胡扯,所说句句不离晏荷影,真正是不堪入耳。这群混人正热闹在兴头上,忽听有人冷冷地道:“没想到这巨鲨派里,尽是些不会说人话、只会放狗屁的畜生!”

邪皮刘、海狗勃然大怒,回头见楼梯口的一张桌旁;坐着一个英武青年,年龄不过二十一二岁,浓眉大眼,肤色黑里透红,双眼倒比刀锋还要凌厉,正用刀锋一般的目光,逼视巨鲨派众人。

海狗斜眼,偏头,撇嘴道:“嘿,老子们说话,打哪儿来的小杂种……”“啪、啪、啪”,一连串急响响起,海狗脸上早被不知何时已到了跟前的青年来来回回打了十几耳光。饶是他皮粗肉厚,也禁不起这样的伺候,立刻黑脸成了猴屁股,两股血从鼻中挂出。青年身手之快,真正匪夷所思,众人眼前一花,尚未反应过来,海狗已“扑通”一声,翻跌地下。

众混人惊呼,纷纷操家伙,将气定神闲的青年团团围住。邪皮刘眼珠子一转,一伸手,挡在同伙身前道:“这位好汉,敢问我巨鲨派何时得罪你了?”青年一笑道:“没有。可你们这群畜生,却不该胡乱放屁,侮辱未出闺阁的女子。”

“嘿嘿,现如今的江湖道,真是越来越窄了,而英雄好汉却是越来越多了,就连老子们谝几句闲天,也有人来多管闲事?只是,”邪皮刘拿眼一瞪青年,“你小子今天是不是一不留神,撑多了找不到茅坑?”眼风扫处,见青年身后的同伙对自己一使眼色,知他们已布置好了,倏地出手,“呼”,兜头一刀疾劈过去,“先叫你小子认得撑伤了乱拉的下场!”刹那间,四五样各式兵刃向青年的前胸、后背、下腹招呼过去,另一蓬泛着青光的毒针、一把色作惨绿的毒沙直袭他的面门。

巨鲨派众人看似粗鄙下作,但这一出手竟俱是不弱,霎时间,便将青年的全身围罩在了刀光剑影之中。七人合力一击,用招狠辣,出手阴毒,配合严密,并不输于江湖中一名功夫一流的高手。

晏荷影大惊,腾地跳将起来,叫道:“小心!”

青年微微一笑,左手一伸,划个大圆圈,掌风过处,毒针、毒沙便全改了方向,倒飞射出去。右手食、中指一探,已叨住了邪皮刘的右腕,向下一带。与此同时,他的双腿也没闲着,左脚前踢,足尖轻轻一钩,一柄刚要削到他小腿的渔刀就脱手而飞。紧接着右足一踮,疾掠八尺,已闪到了一敌手的身后右侧,“啪”,一掌击中此人后肩胛,只听“嗷”一声怪叫,这人腾云驾雾地上了半空,“砰”地摔在了一张饭桌上,“稀里哗啦”,桌倾碗碎,菜汁酒水溅得到处都是。

一连串的动作,这青年做得干净利落、潇洒迅疾之至。晏荷影的“小心”才出口,就已听见一连串的惨呼声接踵响起。定睛再看,

见毒针、毒沙都射在了海狗的前胸上,而邪皮刘的右臂则被一同伙的巨斧砍得飞出了窗外。一柄渔刀斫中了另一同伙的小腿胫骨,而第三名同伙的左肩上却插着一柄青钢剑,兀自在微微颤动。余下二人则一头破、一脸肿,俱怔在那儿发抖:俺的亲娘呀!这小子是什么怪物?天底下,竟还有那么快的身手?

邪皮刘死力捂住不断冒血的右臂,面色蜡黄,兀自强撑道:“好……好汉,敢不敢留个万儿?”

“搞清楚了本少爷的万儿,以后好再来讨教?”青年轻蔑地道。

邪皮刘居然还能咬牙道:“不错!”

“哈、哈、哈……回去告诉你们那个死不成气的雷老大,本少爷姓马名骅,青州人氏。要寻仇,只管到泰山中天门来,本少爷随时奉陪。”青年哈哈大笑道。

邪皮刘一听,对方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四海会五大护会堂主之一“铁拳”马骅,立刻双眼上翻,晕过去了。同伙忙抬了他和海狗,跌跌撞撞地逃下楼去。

“慢走,不送呵!”马骅随即回头,笑视晏荷影、尹延年,“刚才多亏这位仁兄出声提醒。”拱手道,“却不知小弟该怎样谢二位才好呢?”

晏荷影再不懂武功,这时也已明白,自己方才的那一声“提醒”,是多么多余。她感激地对马骅道:“马公子,你太客气了,其实论起来,这件事该我谢你才是。方才要不是马公子你,我真不知还要被那些恶人糟践……”

尹延年忙大声咳嗽:“咳、咳、咳……原来兄台你就是四海会的马骅马少侠?难怪四海会近年来的气势如此之壮,原来是有马少侠这样武功、人品俱为一流的人物在!”

马骅拱手笑道:“足下过奖了。实在是这帮混蛋太不成话,小弟才撵走他们,也好让耳根清净,有顿安稳饭吃。”

尹延年亦笑道:“不过,马少侠的这顿安稳饭,只怕还是吃不成了。”争斗初起时,客人便已溜了一大半,现整座楼上,除了他们三人,连掌柜、小二都没了踪影。

马骅不以为意,道是镇西头他有位朋友,媳妇烧得一手好菜,要是现在过去,正好赶趟,不知尹、晏二人肯不肯赏脸,跟他一同前往尝尝那位朋友媳妇的手艺?尹延年方要推辞,晏荷影已笑着答应了。

于是三人下楼,出酒楼往西。马骅步子很急,出镇后更是越走越快,风驰电掣一般。尹延年不动声色,轻托晏荷影左臂,与他比肩并行。三人穿林绕树,又过了两座小山岗,二十里路须臾即到。转出一块水田,便见在一片青葱繁茂的树林中,现出一座黑瓦白墙的清静房舍来。

马骅领着二人停在院子的黑漆小门前,屈指轻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四下。然后里面就有人应声问:“谁呀?”

马骅道:“是我!嫂子快开门,我已经闻到油炸茄盒的香味了。”

“馋猫!每次都是饭菜刚端上桌就来敲门!不开,馋死你这坏小子。”笑声中,小门开了,当门而立的却是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中年大汉——粗布灰衣、剑眉虎目、不怒自威:“小马,还带了客人来?”

马骅笑道:“大哥,小弟算到大嫂今天的饺子准定包多了,就你们俩肯定吃不完,所以就请了两位朋友来帮助一起吃!”

大汉锐利的目光一扫尹、晏,笑道:“臭小子,八成是又把哪家的饭桌打翻了吧?还把别人的也打翻了,没法收场,却把人带我这儿来了。”说完对尹、晏抱拳行礼,一番客套后便往院里让二人。尹延年微笑还礼,请教大汉的名讳。大汉自称姓朱名承岱,也是青州人氏。

他话音方落,晏荷影失声惊道:“你就是一剑震五湖、铁面大侠朱承岱?”

朱承岱侧身引路,轻描淡写地道:“什么铜呀铁的,那都是江湖中朋友们抬爱,胡乱叫叫罢了,二位既是小马的朋友,就不要提这些,倒搞得我不自在。”

也难怪晏荷影惊异,十多年前,朱承岱的声名便已震动江湖。江湖传言,他从来都是一张冷脸,不苟言笑,所以才会有“铁面”之称,不意今天一见,竟是和蔼可亲、满面笑容的一个人。她心道,看来江湖的传言,有时还真不能信。

至院中,一美貌少妇盈盈含笑,当庭而立。马骅一见她,神色马上变了,像个顽皮的小弟弟看见了疼爱自己的大姐姐:“大嫂,才半天没吃到你包的饺子,可把我想坏了。”少妇板着脸,佯装生气道:“哼!今儿个不巧,我正好不想包饺子。”美目一闪又道,“不过,玉糊糊倒是刚熬好了一大锅。”

“玉糊糊?”马骅眼都直了。

“是啊,还下了地瓜。”少妇微笑着道。

“哇!”马骅一步冲进屋内。不但有一大锅黄澄澄、香气四溢的玉糊糊,热气腾腾的菜馅饺子也一盘接一盘地端了上来。这还是尹、晏二人四个多月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吃顿像样的饭,二人也不客气,都敞开了吃个饱。

朱承岱的独生爱女仅三岁,生得粉妆玉琢,极灵秀可爱。大人们吃饭,她就攀上父亲的椅子,相缘而上,很麻利地就缠在了慈父的脖颈上。朱承岱一手护住被撕扯的耳朵,一手揽着她的腰,防她跌下来,同时柔声哄劝道:“月华乖,月华是最乖的乖娃娃,快下来,看,叔叔们都在笑你了。”

小月华搂着慈父的脖子,拗道:“不,不下,不许笑!”瞪住晏荷影。晏荷影用力忍笑,问她:“喂,你是不是小猴子?只有猴子,才这样往上爬的。”

月华小脸涨得通红,大是愤怒:“不!我是小懒猪。”一指朱承岱,“这是我的猪爸爸。”又一指正将一碗猪肉炖粉皮端上桌的朱妻,“这是我的猪妈妈。”

朱妻苦笑道:“唉,这孩子,她属猪,却让我也做了猪了。”晏荷影再也忍不住,奔到廊下,笑得流泪。尹、朱、马亦是相对莞尔。

饭罢,尹延年提出告辞,朱承岱殷勤挽留,未及尹延年阻拦,不识人情机巧的晏荷影便冒冒失失地又答应了。尹延年无可奈何,只得顺水推舟,不再坚持要走。当晚,晏荷影独住前院楼上的一间,尹延年、马骅睡在后院的西厢房内。

一看这种安排,晏荷影心里就开始嘀咕了,她和衣坐在床上,好容易守到月上中天,小月华的哭闹声也渐渐消逝,估摸一院的人都睡着了,她轻启房门,蹑足下楼,心想该如何设法和尹延年一道溜走。她顺墙根摸到楼后花园中,正发愁不知尹延年睡在哪间房中,忽听园门口有人进来了。她忙矮身,躲到一座假山后。

“大哥,依你看,这两人是什么路数?”是马骅的声音。

朱承岱接着道:“细眼的那个是女的,但姓尹的水很深,一时间还看不出来。”

“在酒楼上时,小弟也是看这两人大有来头,而且,这女的当时还说漏了嘴……”于是,马骅把当时晏荷影说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

朱承岱沉思片刻,然后叹了口气,道:“唉,宁少掌门也是难,新媳妇还没进门,就已经把整个武林搅得开了锅。”

晏荷影听他提到宁致远,不禁抬头,清明的月色下,只见马骅目光闪动:“大哥的意思是?”

朱承岱肯定地道:“要是我没看错,这个女子,八成就是姑苏晏府的大小姐。”

晏荷影一听朱承岱目光如炬,竟已识穿了自己,大惊之下,不禁就要叫出声来。就在这刹那间,一只手迅捷无声地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口。她眼角余光扫处,见居然是尹延年!不知何时,他已伏在了自己身侧。尹延年轻轻放手,伸食指竖在自己口前,示意噤声。

听朱承岱又道:“四个月前,传闻她曾在南海边现过身,现在看来,这个讯息不假。可……”沉吟一下道,“她怎么又会跟这个尹延年在一处?”

“看样子,晏小姐非但不像是被他挟制的,而且……”马骅犹豫了一下,终觉兹事体大,自己不该知而不言,遂将疑虑说了出来,“依小弟看,她还对这个尹延年特别的……嗯……”朱承岱接道:“在乎。”

“对!”马骅被他说出了心中所想,“先我还以为是小弟没有见识的瞎猜,既然现下大哥也这样看,那,那……”两人的脸色一时都阴沉了。

二月初晏荷影抗婚离家出逃,旋即失了踪迹,此事很快哄传江湖,使宁致远成了一个天大的笑柄,弄得他在武林中颜面尽失,极其难堪。这本已令整个四海会窝囊憋气,偏生现在好容易找到了她,她居然又跟一个其貌不扬的陌生男子搅在一起,而且,即便是一个瞎子也能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对这个男子的款款深情。

幸亏这二人现在四海会的掌握之中,还可设法隔绝消息。否则“宁致远未过门的妻子跟一个麻子男人在一处”的混话要是传扬了开去,那四海会及宁致远今后在江湖中真是再也甭想混了。若再遇到缺德的妄人,胡扯几句“晏小姐之所以出逃,为的就是要跟那个野男人私奔”的话,那更是要置四海会及宁致远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一念及此,朱承岱还沉得住气,马骅却已气得咬牙切齿:“狗娘养的尹延年,什么东西!明知道晏小姐是我家少掌门三媒六聘早就定下的夫人,他却还……却还……烂畜生,呸!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恨不得立时回转西厢房,把那个正呼呼大睡的“烂畜生”痛揍一顿。

听他辱骂心上人,晏荷影气得浑身发抖,若非尹延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又不停施以噤声的眼色,她真会立刻跳起来大闹一场。

只听朱承岱皱眉道:“小马,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沉住气!”

马骅对他向来敬服,当即闭口,想了想,问:“大哥,现在怎么处置这两人?”朱承岱攒眉苦思道:“少掌门派我们来这儿三个多月了,专司打探晏小姐的消息行踪,现在她人倒是找到了,可却没想到还会有个尹延年!这人的功夫怎么样?”

马骅道:“不怎么样。今天带他们来的路上我就已经试过了,轻功倒还马马虎虎,看起来像是三迆家的鹤渡寒江身法,不过他的内力并不强。”

朱承岱问:“哦?你是从哪儿瞧出来的?”

马骅接着道:“鹤渡寒江轻功要是由一个有十年以上内功根基的人来使,那他在起落之际,气息都会平和顺畅,可姓尹的在纵起和下落时,却至少换了三次气,一次吐气,两次纳气。只有内功修为不足五年的人,才会这样。”

朱承岱点头道:“小马,这半年来,你带眼识人的眼光又长进了。不过,虽然他功夫不高,我们仍不能轻敌托大,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事既牵涉到晏小姐,又关连到那个什么‘物事’,还有我们四海会及姑苏晏府的名声,所以我们要慎之又慎,万才我让你办的事,办妥了没?”

马骅道:“办妥了,镇里的兄弟们一会就到。大哥,我看也不要等天亮了,干脆现在我就赶回泰安,把已找到晏小姐的讯息禀告少掌门,请他速来处置。”

“嗯,这倒也使得,兄弟你速去速回。我在这儿先留住他二人,再派人知会晏老爷子。等晏老爷子和少掌门来了,再看如何料理这事。现在我们去把尹延年的睡穴点了,先让他睡上六个时辰,等明天午后,我再来想办法……”朱承岱说着,和马骅一起往后院走去。

听脚步声渐行渐远,尹延年低低说了句:“不要出声,快走!”一托晏荷影左臂,轻轻跃起,方向竟是后院。晏荷影大惊,复又大急,但她记着他方才的话,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刚到后院拐角处,只听西厢房内传出了一声低呼,显然他们已发现了尹延年不在房中。“快,去前院!”溶溶月色下,两条人影疾风般一闪,径向前院飞掠。

尹延年一闪身,已和晏荷影进了西厢房。晏荷影浑身哆嗦,颤抖着道:“我们从这里出去,”望着那扇正对后山的菱格窗,“我们……快逃!”

尹延年镇定自若地道:“别慌,我们走得了。”侧耳一听道,“嗯,是时候了。”伸手将那两扇窗子大开,敞出外面黝黑的群山,然后扶着她一个疾退,竟又从房门口出去了。未待她反应过来,两人已掠过了花园,待到园门口时,往墙角的阴影处一避。

“呼呼呼”的风声响起,皎洁的月光下看得分明,是朱承岱、马骅及六七名着夜行衣的人疾向后院奔去,同时还听见他们的几句对话:“司马兄弟,你确定来时没见到任何人?”

一人答道:“是。属下来时前面什么都没有,要有人从前面走了,肯定逃不过属下的眼去。”

马骅道:“大哥,这小子和晏小姐肯定还在后院,说不定他们已从后山跑了……”

等这些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尹延年托着晏荷影,轻飘飘地只几个起落便到了前院。拉开门闩,二人闪身出门,但只到门前的那片树林中,尹延年就停住了脚步说道:“晏姑娘,你先在这儿等等。”一指一株粗大的柳树后。

晏荷影问道:“那你呢?”

“我回去办点儿事,马上就回来。”他足尖轻踮,竟又进到门里。晏荷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只得隐身树后,正心急如焚,月光下一道青影一闪,他已经回来了,眼中还藏着三分的顽皮和得意,道:“走吧!”两人遂径往东方而去。

方才四海会几人从东边过来,万万不会想到,此时他二人竟会往东边逃走。晏荷影只觉耳边风声劲疾,问道:“尹公子,他们追不上来了吧?”

尹延年道:“不,朱承岱、马骅都是老江湖了,他们只须往后山追出个一二里路,还不见你我的踪迹,肯定会想到我们是从这里走了。且我的内力不济,若与他们比轻功身法,定然比不过他们。”

一昕此言,晏荷影大感惊慌。尹延年微微一笑道:“无妨,我已作了布置,他们不会追来的。”

话音方落,突听身后远处传来一声惨叫,这惨叫声不辨是人是兽,凄怖异常,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