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愧为六朝古都!的确有龙蟠虎踞的气象,只可惜,那些千古帝王,如今又安在哉?”晏荷影由衷地感叹。

尹延年附和道:“明弟说得是,金陵自南朝五代以降,有多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曾在此饮马长江、掷鞭断流?但最后,他们又得到了些什么呢?只苦了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尹延年低吟杜牧的七律,语声沉喟,饱蕴了太多的沧桑和感慨。

晏荷影俏脸变得低沉,缓缓地道:“这些圣君贤相为了他们所谓的千秋霸业,东砍西杀,杀得血流成河,什么一世、二世、万万世?到头来,又有几个朝代拖过了五百年?什么仁政、明君,又有几个皇帝真的救百姓于水火?只徒然留下了无数白骨和无数孤儿寡妇的眼泪。”

尹延年不由得侧脸,深深地瞥了她一眼,寻思:没想到一个养在深闺、长在绣楼之中的千金小姐,也会有如此见识。

二人进城,寻客店开了两间房,尹延年便打听筒神医去了。晏荷影倚坐在一张竹榻上,窗外就是风情万种的十里秦淮。河岸边,千万树桃花灿若云霞,高楼下、柳烟中、画舫内,触目皆是游春的妖童媛女。那些少女,人人纤腰束素,迁延顾步,拈花浅笑,回首敛裾。而那些少年,亦俱是轻裘缓带、衣鲜冠显、风流倜傥、意气自喜----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时节。翦翦清风中,飘飘花瓣里,不知从哪张画舫上,飘来了一缕曼妙的歌声:“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伏在窗栏上,眼望此景、耳闻此歌、心慕此情,不禁神飞魂荡、心痴意迷。唉,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和赵长安在这春日里、花树下,寻芳赏胜、踏春缓行,自己再为他轻歌一曲,那这一生,更有何求?

正浮思联翩,忽听门外有人走动,随即竹帘一掀,进来了三个人。是尹延年领进来一个老头儿和一个背着药箱的小药童。晏荷影立刻明白,这老头儿应该就是神医简本了。

这老头儿五短身材,精悍利落,给人的印象十分傲气,倒更像个男巫。但最奇的却是他的眼睛,竟作灰色!这双眼睛灰暗冷酷,没有一丝活气。晏荷影一见,不由得激灵打了个寒战,立即想起了奶娘所说的那些鬼故事中的恶鬼。

简本望着窗外,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中毒的,就是这人?”

尹延年答:“是。”小药童把带来的药箱置于桌上,打开,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雪白软缎,仔细擦过椅子,再拿出一方雪白的丝缎椅披搭在椅背上,然后是一块缝制精良的雪白软缎褥垫,置于椅中,简本才坐下。小药童又从箱中捧出一只定窑白瓷莲瓣茶盏,盏莹白如粉,器薄而轻。揭开盖,里面盛着一撮上等六安茶。小药童出门唤来店伙,往盏中续了热水,这时简本的眼光才转向晏荷影。

晏荷影已除去了鞋袜及足上所缠的白布。简本眼光在她脚背上一划,她只觉那眼光竟如一柄快刀,割过足背的肌肤,便连脚骨也是一阵锐痛,不禁身子往后一缩。

只看一眼,简本就不再看第二眼,直接说道:“岭南蛮人的‘糊喉引’,要不是中毒当时就服了一粒灵毒丸,这人现已毒发身亡了。近三天外敷了两天的‘天心风玉膏’,昨天午后又改了‘碧竹清凉散’。”晏荷影虽也感惊讶,但她毕竟初历江湖,并不十分佩服。

而尹延年却悚然动容了,恭敬地道:“简先生,您真不愧神医之名。”转头喜对晏荷影说,“明弟,看来你的足疾不日可愈了。”

“公子休高兴得太早,这毒老夫虽有解救之方,却终是无用。”简本依旧傲慢地说道。

简本对尹延年还尊一声公子,而对晏荷影,自进来就正眼都不瞧一眼,而看神气,就这样都还算是客气的了。晏荷影早对他生出一种无可言喻的厌恶恐惧之感,这时再听他这样说,怒火上撞,正要斥问,却听尹延年抢先道:“简先生,何以说‘虽有方,却无用’?”

简本慢条斯理地说:“除毒唯一的法子,就是找个强壮男子来,拿嘴把伤处的毒血吸净。那中毒的人自会痊愈,但吸毒的人却会当场毙命。治一经、损一经,世上任谁也不会这样拎不清!”晏、尹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尹延年不死心,追问简本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简本翻了翻白多灰少的三角眼,沉吟道:“嗯,法子嘛,倒还有一个,不过……却是更难。”据他说,南海有一种名叫海蛭的鱼,性喜吸血,尤其是含有奇毒的脓血。要能捉到一尾海蛭,放在晏荷影的足背上,一样可以拔毒。不过,此法他也只在古医书上看到过,至于南海中有没有海蛭,那就不得而知了。另外,晏荷影足上的毒性,虽被天心风玉膏及碧竹清凉散一时压住了,但要是一月内仍无法拔净,她就会毒气攻心,全身溃烂而死。

他这番话,令尹、晏二人都不禁皱眉。“不过……这事换了别人只能徒呼奈何,可……”简本意味深长地瞟了攒眉苦思的尹延年一眼,“公子你却也许有法可想?好了,要没其他事,老夫这就告辞了。”抬脚就往门外走,而小童早收拾好了医箱,跟在他身后。尹延年忙举步相随,送他下楼。片刻回房,见晏荷影正愁眉深锁,遂笑道:“哈,是哪个不识相的,敢欠了我们大小姐的十吊铜钿不还,惹她上火?”

她心境正坏得不行,被他插科打诨的一岔,不由得粲然一笑,但却瞪眼道:“笑?有什么可笑的?人家马上就要死了,你倒好,还笑得这么开心。哼,我一死,倒要瞧瞧,你的那五十两镖银却找谁要去?”

尹延年悠然道:“好好的,你怎么会死?南海不是还有海蛭,正眼巴巴地等着要吸你的毒血吗?”晏荷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种老恶人说的疯话,你也信?”

“那不是疯话,既然他能一眼就看穿异毒的来历,和你曾内服外敷的药,那就证实了海蛭的确是治你毒伤的唯一良方。”尹延年认真地道。

晏荷影心服口不服地道:“莫非我跟你要去的地方又多了一个,连富春江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又要去那个鬼南海?”

尹延年扫了眼扔在地下的雪白软缎,搭在椅上的雪白丝缎,弃在椅中的雪白褥垫,及连碰都没碰一下便丢弃了的定窑茶盏,目光闪烁:“这也好啊,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能到海中去逛一逛,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放心,这趟南海之行就算是奴才的额外孝敬,不会要主子您再加付镖银的。况汉贾谊在《服鸟赋》中曾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同门兮,吉凶同域。’这世上的事,祸祸福福,原也难说得紧,这趟南海之行,说不定正有一个大大的福气,在等着你我呢!说来我倒是托了明弟的福,才能到海上去游历一番,这不也是一桩好事吗?”

晏荷影再次被逗笑了:“真有你的,再倒霉的事,一到你嘴里,也成了世上千人万人难求难遇的美事了!”

尹延年一边归拢简单的行李,一边笑道:“人生一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似我这等低俗微贱之人,若不凡事都往好处去想,那还不早都得活活愁死、气死了?”

晏荷影听在耳中,思在心头,没想到,这个穷书呆子,倒有这样豁达的一番见识。尹延年到榻边扶她起身:“来吧,咱们现在就去求那不死的仙药去。”

晏荷影“扑哧”一笑,乖乖起身。尹延年拿起长衫,左手提领,右手沿袖下滑至袖口,一拎,候她伸手。晏荷影被服侍惯了的,一看这动作,便知他定时常伺候人,双手后撑,由他替她将长衫套上。随即两人下楼退房,又寻了辆车,往城外去。

时近正午,街上行人摩肩接踵,马车只得缓缓而行。晏荷影游目四顾,瞟见街右一座黑漆宅门的府第,眼睛忽然一亮,叫道:“王伯伯!快停车。”不等车停稳,已一个趔趄跳了下去。

府第大门外的青石阶上,一个身材魁梧、红光满面的锦衣老者正由几名仆从簇拥着进门,忽听一女子声音在叫自己,停步回顾,见一蓝衣少年书生,跛着右足,向自己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他狐疑地打量着赶到了跟前的晏荷影:“呃,恕老夫眼拙,请问阁下……”

“我是荷官呀!王伯伯,怎么,您不认得我了?”

老者一怔,随即又惊又喜:“荷官?啊呀,是你呀!你怎么这个模样?哦!”一拍额头,“老夫真正老糊涂了,侄女你脸上……哈哈哈……乖侄女,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喔哟,打从上年在雪姿堂赏梅以后,好几个月不见了。你爹、你哥哥呢?他们也来金陵了?”

却见她立时收敛了笑容:“我……他们……没来。”老者一奇,但他眼光何等锐利,立时心里透亮,安慰道:“乖侄女,不急,好在已到了伯伯家,有什么话,先进去,坐下慢慢再说也不迟。”吩咐仆从去搬晏荷影的行李家什。

“也没什么行李。”直到这时,晏荷影才想起了尹延年。转头,见他静静地伫立阶下,淡淡地望着自己和老者。一想到方才的一番话定已被他全听了去,这时谎话戳穿,未免尴尬:“尹……尹公子,这位是王无涯王伯伯,我爹的多年至交。”又对王无涯说道,“王伯伯,他,嗯……是我的一位朋友,姓尹,也是姑苏人氏。”王无涯瞟了眼阶下,正要找话寒暄,忽听有人问道:“爹,有客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门内翩翩出来一个俊秀少年——着淡粉灵鹫毯路纹织花锦袍,系镶金革带,腰悬一柄蛇皮吞口、镶金嵌玉的乌鞘长剑。整个人一眼望过去,很是潇洒出众。

晏荷影叫道:“玉杰哥哥!”少年一愣,打量了晏荷影一眼,面现疑惑。

“杰儿,这是你的荷官妹妹,她易容了。”王无涯低声对儿子说道。王玉杰当即双眼放光,一步蹿到众人面前,那一迭声殷勤的问候寒暄,直令晏荷影应接不暇。“好了,别一堆人挤在这儿,有多少话,进里面去慢慢再说。”王无涯掀髯笑道。

一众人簇拥了晏荷影便往里走。“王伯伯、玉杰哥哥,稍等一下。”晏荷影回望阶下微微含笑的尹延年,道,“尹公子,莫如你请先到我王伯伯的府中坐坐,好吗?”尹延年婉言谢绝了,但王无涯却无论如何不答应,热情有加地坚请他入府小坐。

“爹,这位兄台既不愿意进来,必是还有正事须赶着去办,您老人家就莫再为难他了,爹要请客,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嘛!”王玉杰早就不耐烦了:爹也真是的,这么个麻脸穷酸,一望便知是从不知名的穷山僻壤跑城里来投亲靠友、告帮度日的乡巴佬,爹却偏有那么多的废话陪他聊。

王无涯一怔,不禁发火,厉斥儿子不懂礼数,怠慢了客人。尹延年却笑道:“王老前辈,贵公子说得对,要相聚,机会总是会有的,在下这就告辞了。”对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随后一转身,潇潇洒洒地走了。“哎!尹公子!”晏荷影欲待挽留,又不知该如何措辞,犹豫间,已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门。

一众人穿花拂柳地到了内堂。王夫人已得到禀报,喜滋滋地迎下阶来,呼道:“哎哟,荷官囡,姆妈的心肝,何时到的金陵?哟!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咦?你这脚怎么了?哎呀!乖囡的气色不大对头呀?”晏荷影数日来饱受惊吓磨难,此时他乡遇亲人,痛哭流涕地喊道:“姆妈!”一头扑进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搂住她,安慰道:“乖囡,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只管讲给姆妈听,是哪个胆大包天没王法的,敢给姆妈的宝贝心肝闲气来受?你只管给姆妈说,看姆妈不收拾他!”原来王无涯江湖人称“正气君子”,为人端方侠义,与晏天良是三十多年的挚交,两家人早好得做了一家人,晏荷影自幼便认王夫人做了姆妈。

她直哭得气促声咽,这才渐渐止住了涕泪。说也奇怪,经这一场大哭,精神、心境都好多了。侍立在侧的丫环递上早已备好的热手巾,王夫人为她揩净涕泪,哄道:“乖囡,姆妈先带你去洗一洗、换身衣裳,然后歇上一觉。你既到了姆妈这里,就是你自个儿的家,不须拘礼。”

在云锦镶花紫檀嵌牙床上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她怔怔地对着床帐顶上的万福千寿瑞花云纹织花流苏发呆。要不是右脚背仍阵阵胀痛,她直要疑心,这几天来的经历是一场噩梦。正发怔间,丫环轻声来请:“小姐,夫人、老爷请小姐到西厢房用饭。”

由四名丫环服侍着换上衣裙,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朝云近香髻,用一支镶玉缠枝双牡丹金步摇簪住。随即扶着一名小丫环的肩,她拖曳着长幅淡藕色四瓣散朵花纹裙裾,款款进了西厢房。

王玉杰一见她,眼都直了,急急迎了上来:“小荷妹妹,才几个月不见,你是越来越美了。”

晏荷影听得没反应,类似的话,自十三岁后,她已不知听过几千几万遍了。套用一句尹延年的讥诮,真正是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一想起他,心不禁一动,忽然涌起一种没来由的牵挂:他现在还在金陵吗?唉!他不是早就说过,他要去扬州办差,嗯,想来,现在他已乘上去扬州的船了吧?随即又想起了他的那些当时颇觉刺耳,但现在再回想起来却倍觉诙谐隽妙的谈吐……

“小荷妹妹,你,你笑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她一怔,抬头,见王玉杰盯着自己,一副失魂落魄的呆样。

晏荷影一愣,笑,我在笑吗?一摸脸颊,可不是,真是在笑!且不知为何,面上还微微发烧。王无涯咳嗽一声,道:“杰儿,快扶荷官坐下,你不晓得她脚上有伤吗?”王玉杰仍迷迷糊糊地说道:“是,是。”一边来搀她,两只眼睛仍钉子般盯着她的脸。

待她坐定,王无涯关切地问:“荷官,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会一个人来金陵了?”晏荷影眼眶又湿了:“王伯伯、姆妈,玉杰哥哥,都是我不好,才惹出这许多祸来……”于是将自己如何离家出走、如何救了白云天,又如何见到了一伙行踪诡异、心狠手辣的黑衣人等等,及后来自己如何得尹延年相救,之后又辗转来金陵求医的经历细述了一遍。沉默良久,王无涯方道:“这样说来,那‘物事’现在是荷官你拿着了?”

“嗯。”晏荷影掏出油纸包,递给他,“爷爷临终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在下月十六之前把它送到富春江,可我这脚……”

王无涯仔细端详了一下油纸包,还给她:“荷官,老天保佑你,让你到了伯伯这里。别担心,南海和富春江在一地,相距不过两三里路,离金陵也只有二百多里。伯伯明天一早就送你去,拔毒、送物事,包你要办的事两不耽搁。”

晏荷影喜出望外地道:“真的?王伯伯?”王玉杰笑了:“小荷妹妹,我爹是正气君子,他老人家说的话,什么时候没作过数?”见她要谢,王无涯摆手道:“荷官,就凭伯伯跟你爹的交情,那些客气话不说也罢。想当年,伯伯身陷白风岭那些仇家的陷阱中时,不是你爹拼死来救,嘿嘿,伯伯的这把骨头早就烂光了,哪还有今天这偌大的一份家业?你要还当我是你的伯伯,杰儿是你的哥哥,就把那些谢不谢的话,统统都收起来。”转头唤儿子,“杰儿,杰儿?杰儿!”待第三声已如打雷,呆望晏荷影的王玉杰这才浑身一颤:“爹?”王无涯皱眉:“你快去安排一下,明早我们就去南海。”

三天后,王府车驾到了一个极大的码头,王玉杰很快雇好了一艘大海船,并打听清楚,海蛭要到离此二百多里的一个名为焦山屿的小岛上才能捕到。心情大畅的晏荷影提出,想去看看海船是什么样子,于是三人到了海边。晏荷影仰首,看见一艘艨艟巨舰,吓了一跳:“这船好大呀!”王玉杰说道:“哦,现在是春天,风浪大得紧,小船根本出不了海。”

“那雇这样一艘船,得要多少花费呢?”晏荷影问道。经过这些时日的历练,她也懂了,在江湖中行走,无论任何事情,小到一盏茶,大到住店进食,都离不开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王玉杰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这么贵呀?唉哟!”她忽然想起,自己还答应过要给尹延年五十两银子呢!天,这事自己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唉,现只能等事情一一办妥之后,再设法找到他,兑现五十两银子的承诺。虽然他未能践约,但毕竟他救过自己,这份大恩,却不是区区五十两银子便可报答得了的。也不知为何,这几天,她虽得到王玉杰百般的逢迎呵护,菜肴拣她最爱吃的做,话也拣着她最爱听的说,起居伺候得舒适极了,可她眼前却总萦绕着那张“可恶”的麻子脸,耳边总回荡着那清朗的笑声,心中记起的也都是他那些隽妙的话语。在渔船上自己苏醒后不足一天的时光,当时等闲度过,此时回想起来,她不禁怅惘不已,颇有梦过无痕之感。

王玉杰只见那张容光绝世的脸上,忽喜忽嗔,忽思忽笑,真是万种风情,千般仪态,他直觉自己已忽悠悠地飘到了半空中。

“玉杰哥哥,那什么时候开船?”王玉杰根本就没听见,直待她又问了一遍,这才醒转:“明……明天一早就走,船老大说风浪大,要搬些大石镇住船底。哦,对了,小荷妹妹,这几天你脚背上敷了我家的‘乌杨解化膏’,感觉好些了吗?”

“好些了。”晏荷影扭头,避开那热辣辣的目光。自那天相遇之后,这烫得让人面皮灼痛的目光,便空气般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少女虽都喜欢被人爱慕,但这种“爱慕”,却也令她委实有些难以消受。

次晨离港,风平浪静,船行很快。晏荷影初次出海,只觉海阔天高,水天一色,令人心旷神怡,一整日都激动不已。但却又有些许惆怅:唉,本来是尹大哥要“托自己的福”,和自己一同前来的,可现在,却换了个言语笑容都甜得发腻的王玉杰。

晚间一夜好睡,次日天光大亮方醒,她起身召丫环来服侍漱洗,等了老半天,才见那两名丫环进来,俱眼眶发黑,面色蜡黄。她惊问其故,两丫环道是昨夜刮了一整宵的大风,一船的人都被捣腾惨了。见她神清气爽,丫环也颇惊奇。梳洗罢到中舱用早饭,良久,方见王家父子拖着脚进来,俱只吊着半口气了。

王玉杰骂道:“唉,这贼娘日的鬼骚风,刮得我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了。”王无涯斥道:“杰儿,荷官面前不得无礼。荷官,昨晚睡得还好吗?”

“好,王伯伯,昨夜风刮得很大吗?怎么我一点都不觉得?”晏荷影很是惊奇。

王无涯一笑,答非所问:“荷官你倒没事。”王玉杰接道:“许是小荷妹妹倒服乘船呢,幸亏明天就到焦山屿了,不然的话,这鬼风真的能把人的气都刮断。”

不料才过正午,风浪又起。初时晏荷影只觉头晕,尚能咬牙支持,可风和浪好像都较上了劲,船颠簸得如铁锅中翻炒的豆子,她连苦胆汁也呕出来了,中饭、晚饭都没吃,躺在床上,死了一样。

夜色四合之际,王玉杰摇摇晃晃地端进来一碗鱼汤,软语劝她喝了,好暖暖肚子。晏荷影一闻见那鲜味,腹中再起风浪,想拒绝又恐拂了人家的好意,正踌躇间,窗外船老大有事请示王玉杰,他遂放下碗出舱,她迅即将汤倒在痰盂中。稍顷王玉杰回来,见碗已空,笑了:“小荷妹妹,好好歇歇,明早就到焦山屿了。”

及至半夜,风浪仍在肆虐,无法入眠的晏荷影却有些饿了,不忍唤醒外间都在昏睡的丫环仆妇,她悄悄起身,蹑足出舱。想起厨房似在船尾,遂摸了过去,想随便找点什么吃的,垫一垫饥肠。忽然前面有个人影一闪,动作极其迅捷,她只瞅见了一片飘飞的衫角。她只觉得好眼熟,好像曾在哪儿见到过,但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

这深更半夜的,是谁也和自己一样,还不曾入睡?她大是好奇,双足便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人影轻捷无声,只在前面晃动,三转两绕,在一间船舱外消失了。

来回看了看,除了呼呼的海风,哪还有一丝别的物事的痕迹?她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眼花了,把乌云投下的阴影当作了人,悻悻地正想离开,忽听房内人声道:“爹,‘物事’既然能到手,小荷妹妹就不要杀了吧?”她一怔,忙伏身到船舱的窗下,凝神细听。

“哼,一个稍正点儿的娘儿们就叫你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那以后你还能成什么气候?这些天,瞧瞧你那副魂不守舍的样!”正是王无涯的声音。

只听王玉杰嗫嚅道:“其实……儿子倒有个更好的法子……”

“哦?你倒说来听听。”

“现晏府不是已开出高额的赏格找她了吗?无论谁,只要能告知她准确的行踪,赏金五万两,要能把人好好地送回姑苏,是十万两。”王玉杰咽了口唾沫,“爹,这可是黄金哪!我们不如拿到物事后,再想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把她送回去,一来,可让晏家人更感我们的情,二来还有十万两黄金好得,那岂不是要比杀了她强?”

王无涯冷笑道:“嘿嘿,闹得好的话,说不定晏天良还会退了她跟宁致远的那门亲,把她许给你,让你一夜之间财色双收。唉,蠢材,蠢材!一个女人就迷昏了你的头!平日你的那股子机灵劲儿都到哪儿去了?亏还说得出这种‘天衣无缝’的话来,哼!你以为晏天良跟他的四个崽子都像这个傻妞,只凭几句话,就乖乖地由着你糊弄?”王无涯恨铁不成钢,“还是见识不够,那‘物事’一到手,南面称帝、钦此钦尊,全天下都是我们的,区区五万、十万两黄金算得了什么?一两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天下绝色的娘们多得是,别为个晏荷影就昏了头。平时我都是怎么教你来的?小不忍则乱大谋!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些话,你倒是都听进去了没有?”王玉杰不敢再作声,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

王无涯接着说道:“想这‘物事’,天底下多少人舍家抛命地也要把它搞到手,川西魏家、常山派、天虎帮、傅家兄弟都空忙一场,现老天开眼,竟把它送到了咱们手上,嘿嘿……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哇!”

王玉杰抬眼偷窥,见老父面色稍霁,嘟哝道:“既然您早心中有数,这‘物事’是咱们王家的囊中之物,那又何必大老远地跑这来吃这份儿苦、受这份儿罪?在金陵家中就把她杀了,挖坑一埋,神不知、鬼不觉的,岂不更好?”

“哼,那天她在我们家大门前现身,难保没有风声传了出去。主人的耳目遍布天下,这‘物事’要处置得好了,当然是天大的福,但要处置得稍有不慎,那就是个天大的祸!我是早就想好了的,这次出海,这一船的人,谁都甭想活着回去!”

王玉杰一惊:“爹?”

“你晓得为什么我明知道春天正是风急浪大、不宜出海之时,却还要来吗?那就是要演一出好戏,给所有的人看——我们出海遇险,整艘船都沉了,人死得一个不留。这样就绝了主人和那些所有想得到这‘物事’的人的念头。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咱们再设法把‘物事’中的宝藏和武功秘笈弄到手。哈哈,到那时候,天下就是儿子你跟为父我的了。”说到最后,王无涯不禁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

晏荷影后背发凉,没想到这个人人称颂的正气君子,原来竟如此阴险狠毒!同时,她还有浓重的疑惑:究竟这“物事”是什么?何以那么多的武林中人及帮派为了争夺它,竟连性命都不要了?而王家父子索性连跟自己父亲三十多年的生死之交也抛诸了脑后?这个脏污的油纸包中,到底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竟能包含了整个天下?还有王无涯口中的“主人”是谁?自己当初在山中逃命时躲在树上,也听到那一帮黑衣人提起过“主人”,这二人口中的“主人”是否就是同一个人?

就在这一走神之际,王家父子又咕咕哝哝地说了不少的话。

“那碗鱼汤她喝了?小船呢?”

“喝了。小船儿子也已令船老大预备好了。”

“好,你现在就去把‘物事’取出来,把她装进麻袋,多放几块石头,扔海里去。明早只说她失足落水了,做个找的样子,然后返回。等离港十多二十里时,再把一船的人都杀了,凿沉这船后,咱们乘小船上岸,嘿嘿!”一想到那即将到来的锦绣前程,王玉杰亦不由得笑了。二人笑声未歇,忽听窗外“砰”的一声闷响。

王玉杰蹿过去拉开舱门,见晏荷影跌倒在甲板上,面色苍白,看着自己父子俩的眼光,又是憎恶、又是惊恐。王无涯一怔,随即慈祥地笑着令儿子去搀扶晏荷影回舱安歇。王玉杰刚抬脚,晏荷影便厉声嘶喊,不让他靠近。王玉杰一边嘴里敷衍,一边继续挨过去。

晏荷影强忍右脚踝因方才船一倾侧而摔倒时的剧痛,迅即撑起,踉跄后退道:“不准过来!你们刚才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

王无涯阴狠的目光一乜儿子,再转向她道:“荷官,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又晕船,脑子有点糊涂了?伯伯跟你玉杰哥哥哪里讲过什么话来?乖,来,让伯伯扶你。风浪这么大,船又不稳,小心不要摔到海里去了。”他这些温和体贴的话令晏荷影惊惧无比,这时她已退到船舷边。王家父子唇边俱露出了一丝狞笑,王玉杰的手只须再往前五寸,就能揪住她的衣襟。

这时,她忽然伸手,掏出那个油纸包,说道:“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把它扔出去。”

父子俩一惊,对视一眼,立刻止步。茫茫大海,夜黑风高,这个小小的油纸包真要扔了出去,那就永远也别想找回来了。

王无涯渐现凌厉的阴笑,道:“晏姑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要多说就没意思了。只要你把它交给我,我正气君子言出如山,一定放过你,并毫发无损地送你回姑苏,跟你的家人们团聚。你看,伯伯这样做,怎么样啊?”

晏荷影浑身发颤:“恶人……恶人……”脑中混乱至极,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