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袖忽然一阵心悸,坐起了身,方才在梦里,她梦见白锦倒在了血泊之中。自从来到这别苑后,每日里都在提心吊胆地度过。

半个月了……

眼瞧着时间一日一日地度过,凤以林时而会来别苑,也无别的事情,就是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相关残图的事儿一概不提。

但他不提,苏袖却越发不安。这几日,更因为这种不安的感觉,以至于时常头晕眼花,颇有些气血不足的感觉。这种事情她自然不会与没事儿来与自己斗嘴的凤以林交代。推开窗吸了口凉风,放去了屋内的炉火气息,这时,被凤以林派来伺候自己的小侍女芳儿从前厅走了进来,“小姐,是又睡不着了吗?”

苏袖微微颔首,“嗯是”。

“皇上赐给您的那灵璧石,也没有用吗?”芳儿看这皇帝没有事情便会来别苑,还以为他对苏袖颇有情意。

苏袖回身从枕头旁取过灵璧石,月光之下尤其散发着一股清气,暗暗叹了口气,“倒不是睡不着,而是心里有事。”

“小姐,不是我说。”芳儿忍不住凑过头来,“即便是心里有人,这被皇上看中了,也是天大的恩宠!何苦折磨自己呢?”

苏袖一时愣住,豁然笑了出来。她与这小芳儿简直是鸡同鸭讲,“芳儿你别乱想,不是那回事儿的。”

“小姐,要么我把这炉火灭了,给您加一床被子试试?可能会睡得好些?”

苏袖拍了拍芳儿的肩,往来只有她伺候别人,何来别人这么伺候自己的,有些受不住的道:“行了,出去睡吧。我没事儿的。”

芳儿又回头看了眼苏袖,替她合上窗户,才转身出了房间。

苏袖软软靠在床上,将灵璧石握在手心。白锦与墨昔尘当初教导她山水演法的往事儿浮上心头,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希望不要有事儿。

一大早凤以林就又便服到了别苑,心情颇为良好地推开苏袖的门。

他哪里晓得苏袖因为睡得太晚,还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竟然连凤以林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芳儿着紧了上前想要将苏袖推醒,却被凤以林拦住。

凤以林示意她先行出去,自己缓缓坐在床边,看着苏袖不点胭脂的素颜,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长发直如雨打碧荷,雾薄孤山,说不出的空灵轻逸。

见惯了荣华美色,看看这充满了江南烟雨色的美人,只要她这么睡着,不与自己冷声冷气,倒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凤以林自认是个风流的男人,后宫佳丽更是美人云集,只是这口菜,他想了很久也无法狠心下手。

忽然,苏袖睁开眼,淡淡地看着坐在旁边的凤以林。

现在这个皇帝不论何时出现,她都不会惊讶,但见凤以林张开了手中的一张图,笑意盎然地说道:“找到一张残图,公主请赐教。”

苏袖念起昨夜的担心,忽然觉着更加心悸,侧过头来就干呕了一声。

凤以林呆了一呆,起身就喊:“传御……”

一只白玉般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着痕迹地将他手中的残图拿了过去。苏袖软软地靠在床上,“昨夜又没睡好而已,不用担心”。

凤以林冷哼了声,“谁担心你”。

苏袖拿着残图,却惊出了身冷汗,这竟然与长天坊的那张卦一模一样,虽然她记忆力不算太好,但是这走势却是非常清楚的,白锦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拿出一样的图来。而且她真的埋下了八张图吗?八张图如何指向,她清楚吗?

见苏袖的表情阴晴不定,凤以林拿回残图,凉凉地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能大致猜到这些图的作用了。”

苏袖默不做声。

凤以林追问了句:“只是,朕想知道,当初你们一张图都没有拿到吗?”

苏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对,垂下眼帘,思忖着:若是告诉有,那就是自己还有与他讨价还价的余地;若是说没有呢?凤以林会否立刻将自己杀了了事儿。

一不做二不休,她露出个虎虎生威的表情,“我若是不告诉你呢。”

凤以林为这突如其来的戒备表情失笑了,“好,不告诉我!这个不告诉我的答案实在好。来人!”

苏袖以为他要做什么,更加戒备地看着对方。

“是!皇上!”

“备马车,今晚朕要带着苏姑娘去街上走走。”

苏袖更加紧张地看着对方,所谓无事献殷勤,像凤以林这等人,要带自己去街上走走,简直比天上落下千两黄金还要令她警惕。

凤以林似乎毫无感觉,而是异常轻松地起身,说:“不急,公主先更衣早饭,朕先去书房处理国事,今日就请公主陪朕扫雪赏花如何?”

待得近了日暮时分,柴子进已打点好一切,恭请二人上车。

虽然苏袖心中满是疑问,但对方总不能直接驰到偏僻处杀了自己。

皇帝终究是皇帝,一辆马车也豪华至极,紫檀木夹纱的马车内点着清香,最令人惊讶的是这车内居然能置放一张描金雕花花梨木的小桌,上面放着精致的龙泉窑白瓷杯。

夜间的苏袖被芳儿套上名贵白狐皮坎肩,一身玉兰花暗饰的银白色迤逦曳地长裙,头上戴着银凤衔玉拢丝,将一头乌发拢成流云髻的式样,簪侧斜插一朵珍珠攒成的簪花,虽然不如当日去见凤以林时候的华美,却也足够精致典雅。

坐在马车内,她还是在琢磨凤以林此行的目的。

千猜万猜,然则凤以林还真是要带她透透气,在朱雀大道上驰行,从繁华闹市穿行而过,停在处玉带桥上,才招呼她下车。

虽然没有人随行,但柴子进早就带着人远远地跟着,生怕自己的皇帝微服出行被人行刺。其实这人哪里需要人保护,到此刻,也是周身警觉,丝毫不放松对自己的照顾。他还是怕自己行刺他哩。

玉带桥上两排凤凰展翅的玉雕,栩栩如生;桥下曾经碧波荡漾的河水,在冰天雪地中也似一块完整的玉石。

苏袖站在桥上,就仿佛整个凤临都在脚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经过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期望,就连苏袖这等清净心,也受到了那等喜悦的感染。往年入冬过年,她都是在逍遥峰上度过的,显然现今的逍遥峰上,该是没有了等候春节的气氛。

“朕便是出生在这座凤临城。当年的凤临,掌控在国舅爷白明远手中,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就连赋税也比别的地方要高出数倍。朕当年正是因为家中难熬,迫不得已前往募兵处讨生活。朕离开当日,凤临的人啊,是越来越少。”

听着凤以林口中所说,苏袖甚至能想到当时凤临的情形,与今日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

心中渐渐涌出一丝悔意,她就不该与这人有更多接触。

“你这些话是为何而说?”

凤以林紧蹙双眉,“为的是什么,你应清楚。我不知那玄天八卦中是否有承载江山的龙脉。然则公主并非狠心之人,我想问的是,你愿意干这等害了苍生的事情吗?”

苏袖良久无言,似是从那人间烟火中脱离而出,站于这玉带桥上,窈窕身姿竟像是要飞天而去。

“我从未想过……将自己的痛苦转嫁于苍生之上。”苏袖喃喃着。

就如同云连邀站在高阁之上看长天一色人间烟火,大约就在下一刻,街面上竟然不再喧闹,而是家家户户开始沉静下来,不多时,更有带着饭香的烟气直直的融入暮色下的凤临。苏袖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忽然彻底被揉碎成泥。

她明白,吃软不吃硬的自己,已经在凤以林的循循诱导中,与这暮色晚照般,再无抵抗之力。

凤以林跟着走到她的身旁,“你知晓,若朕猝死,会有何等后果吗?”

苏袖坦诚,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也是她和白锦无数次讨论过,便是不动其根,只杀凤以林。若连这件事儿都被凤以林避过,她该用何面目去见自己地下亡族。

“天下会立刻陷入群雄争霸的时候!”凤以林冷哼一声,用斩钉截铁的声音道,这声音割裂苏袖心中最后一分坚持,狠狠地闯入其中,掀起惊涛骇浪。“大庆至今尔耳十年,虽看似太平盛世,却也有诸多隐患,朕如今亦是在根根拔除,让天下人都在朕的羽翼之下,享受安乐生活。若是朕有分毫闪失,隐匿西南的朝南王、塞外异族都会群起攻之。”

他收了那十足狠意的语气,看向沉默不语的苏袖,“朕不知为何今日十分想与你说清楚”。

苏袖恍悟,难怪从西南出行的时候,云连邀、柴子进都会那般小心,那里还是朝南王的地界,更显然,凤以林说这些话就是要打消自己的意志。

她该说些什么呢?

如今的她,比往常要更加矛盾。

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否则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原谅了云连邀;她更不否认自从决意孤身犯险后,便将自己陷入了坏人难为的境地。

苏袖若是坏人,早就不顾一切、生死相拼的在这玉带桥上博最后的希望,只是那拳头紧紧握住便又缓缓松开,她幽幽叹了口气,眸光之中现出了凄迷之色,“我真宁可自己死在海里。”

她返身上了马车,颇为疲惫的闭上眼睛。

真的宁肯自己死在了海里,就不会有如今的诸多烦恼和矛盾。

苏袖一人如何担当此等重任,她是有多喜欢清静的生活,山水田园、无忧无虑。

只是她爱的那人,心不在此,她的人生,更不允许她能够独享清闲。

“白锦身上没有任何图,也已经派人在长天坊内搜查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云连邀站在书房当中,与凤以林交代。

“那就是在你那个死敌萧茗身上吗?”凤以林负手看着满满的书柜,思忖着。

云连邀轻声回答:“白锦守在长天坊没有动,比较好捉拿,但是萧茗已经不在逍遥峰上了,墨昔尘更是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唔。”凤以林沉声道,“这些人都是当世高手,你有几成把握,将他们尽数抓到。”

“江湖传闻,墨昔尘与白锦极少分开,那若用白锦为饵,说不定就能将墨昔尘成功抓住。”云连邀认真思索了下回答。

“既然如此,将白锦悬在凤临城门口示众!务必以天罗地网抓住墨昔尘。”凤以林强硬地道。

云连邀蹙眉说:“我看不如先将苏袖带去牢前看下白锦,只要苏袖肯点头,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

凤以林听着云连邀的回答,陷入了沉默当中。

半晌他才同样蹙眉回道:“你可知晓,朕今日已经对公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再行强逼,恐怕真是软硬兼施,会不会有反作用?”

云连邀狠下心来道:“若不如此,陛下又如何安心?”

他在挣扎,云连邀明显地看出凤以林的挣扎,甚至连他自己都亦是如此,他从来不怀疑苏袖对男人的吸引力,只是云连邀自己是相处已久渗透于心,否则以云连邀的眼界,绝对不会将目光放在苏袖身上。

而凤以林却是被她的姿色迷惑而不忍心,这种区分使得云连邀抉择于此的时候心痛不能呼吸,凤以林则忍痛转身,“也罢。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是的,云连邀从不后悔走到至今,这就是他与萧茗的不同。

他挺直了脊背,“那么连邀这便去办此事儿。”

“嗯。可以。”凤以林点了点头,又忽然唤住了正要离开的云连邀,“至于苏袖,待事情完后,朕会给她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陛下的意思是?”

“一个女人,若要她不起异心,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就是生下朕的孩子。”凤以林噙着冷笑,“你说如何?”

“陛下……”云连邀却真正是愣在了原地。

冬日暖阳,从书房外折射在云连邀的身上,透过他滞留的背影,愈显冰冷。

他甚至都不敢回头让凤以林看见自己的表情,哪怕是落荒而逃被凤以林责备,他都不可能在这时候转头。

云连邀自然只是转瞬间的想法,但他还是垂首转身,令对方看不见自己的面部表情沉声说:“陛下英明。”

凤以林满意地颔首,“去吧。”

云连邀站在苏袖房门前,良久未动。

越是说服自己,就越是在动摇前分外痛苦。掩藏于心也好,形于颜色也好,云连邀也会承认,这是这辈子他最不好受的时候。

他笃笃敲门,在内中女子应了声后,推开门来。

苏袖见居然是云连邀站在门外,面色微变,说实话,她一点都看不透云连邀这人,情意到了,人却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正如现下,他隔了良久,才噙着微笑说道:“袖儿身体可好?”

“好,好得很。”苏袖心知在这里,云连邀也不是自由的,只可能是奉命行事儿。所谓的寒暄话已至此,就等待着对方下一个动作。

自从来到这别苑,与自己初想的差之千里,处处受制,早已经没有了来时的锐气。

“可能需要袖儿你随我走一趟。”

苏袖的心突地一沉,“去哪里。”

云连邀已经回复了那高深莫测的神情,和着那谪仙般的外貌,于阳光之下,如梦如幻,他缓缓摇头,对跟在身后的士兵道:“请苏袖姑娘出来吧。”

说是请,实则与押送没有区别。苏袖自知情况有变,至少云连邀已经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不近人情的云连邀,站在原地未动,分寸也不让,仿佛他内心的空隙也填得满满当当,再不能留出分毫令苏袖得空钻隙。

她叹息,自从那日哭泣,那日别离,云连邀就又还了那钟灵毓秀丰神俊朗的云连邀,朗朗乾坤,他与她本无牵连,何苦种下酸涩苦果。

苏袖跟着上了车,一路无话。她随着车行的上上下下颠颠簸簸偷眼看向对面那垂眉顺目的男人,只觉他越是可恨,却越是可怜。

可恨在他的自顾清高,一心为了他人的江山大业卖命,明明是那天人,却要流落红尘,瞧人眼色,顺带收拾着那皇帝坐不稳的世界中诸多蝼蚁,包括她苏袖。

可怜却在这样的人,明明有欢喜、有冲动、有爱恋,却都需藏起,更可怜的是,她苏袖爱的人,也并非是他。

她软软的长出口气,只觉自己在这憋闷的空间里,被这连绵的思绪给折磨死。一念动,则众相醒,真有些想萧茗了,想那冷酷外表下实则藏着的温情惬意,想那山间岁月里抵死缠绵的日日夜夜。

她伏在车窗前,掀动了点车帘,任冷风灌进,才微微清醒。

“到了。”车忽然停在了一处,苏袖狐疑的跟着云连邀下车。

他顿在那里想了想,又踌躇片刻,就似是面前正下着一盘棋,白子黑子互不相让,诡谲难测,奇峰频起,却险些在那攻心战中,乱成一团,无力回天。而若他再进一步,说不定能拿下半片江山,让对方失着丢子。然则他却在想,是步步紧逼,还是狠厉下手。

苏袖见其还在原处愣着不动,出声问道:“云门主,既然已经到了此步,还有回天余地吗?”

是啊,事已至此,“云门主……云门主……云,门,主。”

云连邀意气风发地笑了下,指着前方道:“就到了,苏袖姑娘请。”

墨色的眸子里,再无半丝涟漪,苏袖忽然觉着有点疼,莫名的。

这座用土建起的房子,四四方方,无檐无角,似乎离凤临城内有些远,整个大房子透着一种阴霾蔽天的气息,仿佛站在其前,就被那深沉的气韵吞没,再没有身后的艳阳高照,白雪千里。再和着冷风一刮,苏袖竟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冷。

她可是练“清心大法”的人,甚少会有这等感觉。捉紧了身外的白裘,她压下抑郁的心思,随着众人走了进去。

内中的大房与人的感觉一般,有一条长长的走道,黑暗而又沉寂。四旁守着的士兵大抵也是因为在这里时间长了,面色铁青竟不似个人。

苏袖真有种自己入了鬼屋的感觉,但却不敢说出来,快走了两步追上,心中却越来越害怕,她不是怕这里的气氛,而是怕云连邀使出的花招,让她应接不暇。

一道嵌着钢筋铁条的大门出现眼底,内中传来鞭打的叱喝,让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开始跳动。原就想着此人不会无缘无故拿着自己到这里,却又思忖着是不是要将自己投入狱中,准备大刑伺候。

说到底自己心中藏着的那些事情,原本就不能招,否则会连累白锦、墨昔尘等人,但若是对方拿出严刑逼供这些方法,她可能会耐不住自杀了事。

忽然她的脚停住,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好你个云连邀……

好你个云连邀啊!

白锦浑身浴血地被绑在柱上,显然已是神志不清,一旁明显正是审讯的人,正持着带着倒刺的长鞭,毫不留情地往白锦身上招呼。

苏袖从心头一直凉到了脚底。

她没想到,以白锦的聪明才智,居然也不敌云连邀。为什么!她豁然转身,面上已经按捺不住的浮现怒意,“云……”

“苏袖姑娘应该明白。”云连邀截住了她的话头,“眼下这局面已经不是你我能控制得了的。而我想苏姑娘也不太想白锦的女儿身的身份传出去,落得江湖中人的笑话。当然这只是其次对不对?”

云连邀似笑非笑,那真情早就化作利剑,穿刺到对面女子的心口,一剑一剑,砍到她痛不欲生。

苏袖明白,她这下风,从一开始就落了,她都不忍听内中鞭笞的声音,用所有的勇气积聚成最后一句话,抽光了周身力气,让她抓住云连邀掩在长袖下的手,紧紧地勒进那骨肉当中,“别再打了,我都应了你们。”

两眼一翻,身体内部似乎是彻底清空,就这么缓缓倒下。

眼里最后的记忆便是云连邀满面的愕然以及痛心疾首的喊声,她心道……原来你还有心,原来你还能关心。

苏袖沉沉地躺在床上没有醒。

凤以林站在一旁,看着另一旁沉默无语的云连邀,面色晦暗的问:“怎么搞成这样!”

云连邀淡淡地回了句:“是白锦,教她看见了,就弄成这样了。”

凤以林虽然恼恨但依旧关心此事进展,不由问道:“那她在昏迷前可有说什么?”

云连邀心像针刺的一样,“她说,一切都依了我们。”

凤以林长出一口气,“总算有个交代,也是不错。朕已经请了御医往这里来,应该马上就到。”

时光似乎凝在这一刻,站在一旁的两个天之骄子,都没有去碰床上沉沉躺着的苏袖。明明用了一柄最快的刀去斩杀,最后还是因为那溅起的鲜血,灼烧了自己。看她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似乎出了上一口气再没下一口气的样子,云连邀终于是忍耐不住,上前想要输入一丝真气。

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唱喏:“启禀皇上,容妃娘娘到。”

凤以林变了脸色,谁能想明明是派柴子进那浑蛋去接御医,怎么却将容妃接了过来。

柴子进厚着脸皮黑着面色跟了进来,连眼睛都不敢朝凤以林那里看去,只有这风华绝代的容妃娘娘,仪态万千的进来,只是轻轻瞥了眼二人旁卧着的病美人,檀口微张,似乎有些意外,但她是何等精明之人,只是这么一眼就立刻收了回来,软声道:“近日皇上总是不在寄安宫中,月娥想得紧,也就这么跟了过来。”

凤以林冷哼了声,显然还是十分不快。

容妃眼圈一红,竟是再也不说半句话,直愣愣地看着凤以林,好半晌才深吸口气,“都由得皇上吧,是月娥自己多事儿,以后再不会这般。”

她说着就跪了下来,显然是意识到今日一时急怒,惹下大错。连皇后都不会管皇帝的后宫韵事,她不过只是个妃子,便心比天高了,怕是下一刻就要命比纸薄。容妃很聪明,见到凤以林的脸色的时候,立刻醒悟到自己失了分寸。

然这也是爱之深,才会失去的分寸。

若非如此,凤以林当初接了那女子入宫,便将其送到别苑,后半月内时不时地前往相会,至最近,日日抛下寄安宫中的诸事儿,夜里都在别苑歇下。甚至连今日,御医都请了过去。

容妃哪里晓得他们之间的那些事端,怕就怕那女人的肚子会跟着起来,现今后宫内,给凤帝诞下龙子的,只有贤妃一人,幸好那小子因为难产之过,常常思维缓慢,才让容妃放下了心头大石。

而这御医一事,却真正的吓到了容妃。她生怕自己的念想成真,却哪里知道,只是一意偏执。所以她必须守在这里,听着结果,才肯放心。

凤以林凝视了她半天,似是讥讽地抬起了唇,“占月娥!你是到底有多傻。”

一语双关。连旁边的云连邀与柴子进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做皇帝也挺不容易的,办点事也能被扯上情爱子嗣,虽然说凤以林的确有过这想法,但忽然就在这女子做派中觉着十分可笑。

他按住长桌,缓缓走到跪在自己面前的容妃面前,看着她珠泪零落,看着她花容失色,一字一句地道:“朕要的,没有人敢说不给;朕想得到的,没有人敢说不能;朕若是立刻让她做容妃,更没有人敢说不行。朕一向喜爱你的知书达理,行事得体,如今么……”

容妃顿时脸色变得与床上的苏袖一般苍白,口中连胜颤道:“皇上,月娥知错。”

“回宫里吧。”凤以林不待再说,这等事情闹起来,就算在别苑里也是被云连邀等人看笑话。何时他后宫之中的争风呷醋居然惹到了凤临城中,简直荒唐。

容妃的身子微微一颤,终于还是咬了咬唇,怆然离开。

柴子进亦步亦趋地跟着,这大将军到得此时也晓得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当他方一转身,就被凤以林一句亲昵的喊话给唤了回来。

柴子进额上冷汗直冒,圣意难测,更何况是原本就聪明过人的凤以林,他方才不过是要找个御医,容妃就一定要去,任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容妃一人来,所以只好凄凉地跟上,结果果真是两边都不讨好。老柴心说,这宫里的事儿真是太可怕,他宁肯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也好过此刻。

凤以林咬牙切齿地道:“你很好啊,让你去找个御医,你给朕把容妃给弄了来。”

柴子进连声喊冤,“陛下英明。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来,实在是沈大人目下正在老王妃那里治病,已经马不停蹄地朝这里赶来了。”

苏袖其时已经醒了,只是不肯面对现实。

醒了,这场梦就死了,自己的心也死了。譬如白锦,尚不在那处受苦,譬如她最不想让人知道的身份,没有被别人知晓,譬如苏袖,更不用去面对眼前诸多苦事儿。一股惆怅竟是绕在自己的喉间,令她痛不欲生,若非听见有几人在房中,她怕是要瞬间呻吟出来。

但是她不敢,更不愿。她不能教这些人看见自己的脆弱,更不可能让他们拿住自己的软处。她明白白锦这个人,二十多年掩埋身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白晴姨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眼看着家国覆亡,眼瞧着父亲惨死。

这一切都铸成了白锦心中的坚定,她用自己的人生铺就这条道路,比旁人都要辛苦,却从不迟疑。所以在苏袖有难的时候,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出手,甚至不计后果。就因为她知道,苏袖是大元最后一个公主,她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垫付这场迟来的盛宴,用全部的忠诚去对待自己得来有些晚的硕果。

苏袖正是因为太了解白锦,所以知道似白锦这等性格,甚至要比苏袖更加痛恨凤以林。白锦是决计不允许自己,因为她的误陷敌手而将所有计划和盘托出。

正因为白锦用自己牵制住了凤以林与云连邀,才好放手让萧茗与墨昔尘放手去做那些事情。

但是苏袖即便是躺在床上听着这些人的对话,心却乱了,毫无章法,在云连邀的重重打击中,有些无以为继的感觉。

耳听着那传召的沈御医已然是入了房内,苏袖心中一急,只知晓在自己没想出万全之策的时候,还是不要醒过来的好。索性把“清心大法”在内中转了个周天,及时在那沈御医的手碰到自己的腕处之前,及时封住了经脉一隅。

沈御医耽搁了很久,显然是没料得对方如此棘手,他蹙眉半晌,也终是被苏袖骗住,满面迟疑而又不甘地放开手,俯身道:“启禀圣上,臣惭愧,这位姑娘体内问题,臣恐怕是查不出来。”

云连邀奇怪地挑眉,“难道不是急怒攻心?”

沈御医思忖了下,勉力回答:“是也不是。似是有旧疾在身,经脉受阻,导致如今昏迷不醒的状态。”

凤以林目光从苏袖面上转向沈御医,“你的意思是,你无从下手?”

“臣以为,万全之策还是需要司南凤大人出马。臣只能配一些调养的药,却无法根除姑娘体内的旧疾……”

云连邀心思微动,以为自己根据司南凤的取蛊法,因为一时鬼迷心窍从而出现了偏差,致此时苏袖体内余毒未清,所以他也躬身道:“臣以为此事儿确实需要司南凤出手。”

凤以林与他目光对视,大意也有些了解原因,微微斟酌片刻便安慰沈御医说:“也罢,此事儿的确不是爱卿的问题,你先退下吧。”

沈御医赶忙告退,这时凤以林又问了句:“老王妃的病怎样了?”

他问的是凤临城内安怀王府的老王妃,沈御医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老王妃也只是多年的老毛病,央臣为其施针一二。”

凤以林关切地道:“若是如此,不妨从宫中选些好的药材,给老王妃送去。”

沈御医应下后,慢慢地退出了房中,还顺手关上了门。

苏袖心说,恐怕要撑到那司南凤出现了……

夜间明月当空,一缕月华投进窗纱,洒落地面的时候,苏袖终于睁开了眼。

她偷偷摸下了地,靠在门边,这别苑当中的守卫森严,简直不可想象。就单她所能听见的地方,就有十来个人轮流走动,更遑论此刻门外正有一排人墙挡住,比原先日间还要可怕。苏袖明白,这恐怕还是云连邀的主意。

这世上还有谁这么懂苏袖其人呢?

自然……还是十年水运寒。

她微微苦笑,只好揣回想要自己营救白锦的打算。苏袖有什么能耐,能敌得过近百的士兵,她自问不能,若是一个不妙,反倒全盘皆输。

苏袖坐回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是为难,不晓得眼下该如何走,还是真个就坐以待毙。

她知道自己输得一塌糊涂。

除非萧茗此刻再度从天而降,给她一点信心,但抬起头看着房顶,心知不太可能。是自己让他不要来救自己,绝了希望。他此刻或者还在争取时间收集残图。只是怕他与墨师傅意见相左,内中先斗起来了。

墨师傅肯定是希望能救白锦,他原本就不同意白锦卷入此事当中,若是用图来换白锦,他肯定愿意。

但是萧茗不会,他不会为了这事有所动摇此刻的行止,否则也不会同意将苏袖一人扔在这里,而在当时就强行带她离开了。

收回投到房顶上的目光,苏袖静坐在床头,明白多想无益,还是将荒废已久的“清心大法”拾回来重新练,希望能够进展快速些,至少以后不能拖别人后腿。

其实这只是她聊以自慰而已,毫无办法的时候,只能用练功来排除恐惧,也好过因为诸多念想而一夜未眠。

待第二日早晨,门外传来几人脚步声的时候,苏袖只好无奈地收了功,迅速地躺下,还回原来睡着的姿势,将经脉再度闭合。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房门打开,是凤以林开朗的笑声,“没想到我的小晏雪回来了,朕十分欣喜啊。”

苏袖心底一凛,居然是晏雪归来。他的到来无疑是为苏袖寻到了个好机缘,至少凤以林云连邀都不晓得晏雪与白锦苏袖关系良好,而最要紧的是,晏雪这番出山,定是知晓白锦被抓。

晏雪很没耐心地回答:“谁是你的小……晏雪啊!”

这般没有尊卑的问答,居然让凤以林十分畅快,他毫无芥蒂地道:“能在凤临捉到你还真是不容易,一会儿就全靠你医治朕新来的这位病美人。”

晏雪挺胸抬头,“哼,你们只是有机可乘而已,我告诉你,只帮你这一回我就离开。”

凤以林抓住晏雪的手,不舍地道:“躲了那么些年,还在恨朕当年让司南凤替了你的位置吗?”

“怎么可能?”晏雪忙不迭地抽了手,跳脚道:“再不济也不会吃司南凤那家伙的醋。我就是喜欢山水田园而已,实在不喜宫里的气氛。”

见凤以林一副古怪的模样,晏雪转过头看看屋里,见是苏袖就放下心来。

“以后若是有司南凤解决不了的病症,再考虑找我吧。”晏雪挥了挥手,“别吵别吵了,要不我真扭头就走,不管床上那美人了。”

晏雪的一番行径,看似无心,却在有意。让凤以林以为是自己抓到晏雪来别苑医治苏袖的。苏袖是有意得病,晏雪是有意被抓,两者的有意竟然在一时间,不谋而合,也只能说是老天似乎还在帮衬着苏袖。

凤以林好声好气地笑道:“也罢,你快去解决了朕这桩心病吧!”

“你们出去。”晏雪只差没有胡须可以让自己装作高深莫测的先生,“皇帝你晓得我的习惯的吧?”

凤以林忙堆起真心的笑容,“是,连邀,我们走。”

云连邀甚是诧异,似乎从晏雪出现后,凤以林身上的天子架势全数解除,竟然与自己都说出了“我们”二字,可见晏雪其人,当年的圣宠在身,简直是不可想象。

待门外的守卫与皇帝都走了干净,晏雪才舒了口气,快步走到苏袖床边,伸手就探向苏袖的腕部。

他以为是司南凤的子母蛊还在苏袖体内,却哪里料得床上的女子已然睁开眼笑意盎然地看着他。

有晏雪在,苏袖心里也安宁了许多,缓缓坐起身来低声道:“方才我是诈病,否则不知道如何拖下去。”

晏雪蹙眉,“那你的子母蛊呢?那可是要命的东西。”

“已经被云连邀拿走了。所以你快说说,眼下到底如何办。”苏袖生怕被那内力精深的云连邀听着,不得不再放低了声音。

晏雪也意识到这问题,凑过去轻声道:“白锦在你离开后曾经与我见过一次,他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了。我佩服你们的勇气,但是也必须说,你们这是在拿命赌,一个不小心便万劫不复。”

苏袖明白,也知道这是晏雪给她们的警告。

“我原先并不赞同她这般做的,但是她心已决,且也告诉我,若是她不小心中伏,一定会想办法让其他人离开,但她自己,必须由我想办法……”

苏袖的心微微一颤,看向晏雪的时候,其双眸已经垂下,显然是不愿继续。

白锦在求死。

“为什么。”苏袖不明白,依着白锦的性子,她不应该如此的。怎会如此消极?

晏雪舒了口气,蹙眉道:“白锦这人,别人她不敢说,若是自己落在凤帝手里,一定会生不如死。”

长天坊掌握着整个皇宫珍宝来源,向来是天下奇珍集散地,甚得皇帝恩宠,更是将寻找玄天八卦一事交给白锦处理。却哪里会料得她监守自盗。

“因为凤帝,对原本就是敌人尚可原谅,但对背叛自己的人,绝对不可能手软。”

苏袖惊讶地张口,“你的意思是说,即便是此刻他们用白锦让我屈服了,但凤帝也不可能放过白锦?”

晏雪点头。

苏袖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这是第一回感到了绝望。原本在晏雪到达的时候,她以为又有了希望,却谁知道,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只是那么一瞬,便自凋零。

对凤以林、云连邀的恐惧,几乎是从这一刻起,生生地扎在了心里。她茫然地坐于床边,一直在低喃着,“怎么办……”

对,怎么办。眼下她们已经全数暴露,再不是原先在江湖之中敌我相逢的情景,而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展开在了帝王的手中。

试问,如何去与手握江山的帝王抗衡?

晏雪说:“生不如死,不若死。”

苏袖豁然感觉到天旋地转。她从没想过,会有人死,至少不是白锦死。

深吸了几口气后,她低声问,“确定凤帝……不会放过白锦吗?可是云连邀他答应过我……”

“妇人之仁。”晏雪扯开嘴唇,“我与凤以林相交二十年,是最懂这个人的。所以这也是我听说了白锦被抓,决意冒险替她送行的缘故。”

苏袖感觉到自己真的要病了,无由来的一阵心悸,这时候晏雪看了下她的面色,忽然道:“你……”

“我怎么了?”苏袖摸了摸自己的脸,才黯然回答:“可能是因为要装病,闭去经脉才导致的面色不好。总之这件事儿……还是我去办,你不要冒险了。”

晏雪露出意外的表情。

苏袖捂着心口喘了口气,“若非你说凤帝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自己人的背叛,才让我想起来,如果你也因为此事儿而遭到连累,我于心何安。”

晏雪浮唇一笑,似乎有些伤感,“当年你父皇是为何败亡,你可清楚?”

苏袖缓缓摇头,说到底她那时候年岁还小,却真不能明白其中因由。毕竟江山二字,对于多少男儿豪杰,都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身为帝王,不应多情,不应无情,却要绝情。你父皇正因太过多情,才使得在诸事儿上优柔寡断,谁也不肯得罪谁也不敢开罪,更谁也不愿问罪,才使得最后大元毁在一应小人手中。”晏雪见时间尚早,才静下心来与其交待。

“而凤帝却是那种,本也多情,却终绝情的性子。这才是他如今能坐稳江山的缘故。”晏雪难得地拍了拍自己的腿,慨然道:“正是因为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凤以林,也怕最后他也对我绝了情,才在他狠下心选择放弃的时候,首先离开。”

苏袖此时才算明白,当年晏雪离开皇宫的时候,并非不喜欢宫廷生活,而是不习惯凤以林的改变。

“好啦。”晏雪拍了拍她的肩,“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白锦根本不会后悔。但若是因为她,放弃了此事儿,她才会后悔。你懂吗?”

苏袖明白得很,所以她才会要求,将此事转到自己手上,而不可以连累晏雪。

“我明白哩。”苏袖软言道,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正像是晏雪所谓,选择这条路与帝王抗争,那必须承担死的后果。她自己想过,不惧怕,那么白锦亦是。

“时间不多了,你将准备好的药给我。”苏袖深吸了口气,淡淡地道。

晏雪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才从怀中掏出了一颗黑色药丸,放在苏袖掌间,“入喉即化,断肠立死。”

苏袖感觉到一丝苦涩,沿着心口袭上眼眸,她按压住那股想要涌出的热泪,轻声问:“能给我两颗吗?”

“怎么可能!”晏雪斩钉截铁地道。

苏袖抚着药丸,遂以非常坚定的眼神看向晏雪,“我并非胡闹,而是真心。必要时候,它其实是一颗保命符。”

她在骗晏雪,必须得多要一颗。苏袖这等冰雪聪明,能看出云连邀藏匿心中的情意,自然也能瞧明白凤以林。

不管是之前柴子进的话还是云连邀的行动,都无非是转告了凤以林的想法。

凤以林不过是有些舍不得自己这张脸,舍不得自己死。

可是她怎么可能随了他们的愿望?诚恳地看向晏雪,良久终于逼着他交出了另外一颗毒药。

当然,还有一个下招她没有说。

这颗药,或者也是让凤以林死的催命符。自从玉带桥上一叙,她已经快要放弃了,却在看见白锦的那一刻,将所有的仇恨再度拾起。即便是希望渺茫,她还是要试试;即便是对不住苍生,她也要试试。

若苍生是凌驾于个人之上的痛苦、牺牲以及欺骗得来的,她承认,自己永远做不到宽宏大方,容忍有度。

依着晏雪的意思,她又躺了回去,在晏雪的几针下,居然真的有些病了的感觉。

忽然晏雪停住了手,留下了一句话,转身离开。

苏袖浑身一震,再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若当真是晏雪所说,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得活着,再也不能有寻死的念头。

晏雪说:“好生保护自己,你怀上萧门主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