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也是如此,好在他跨过了自己的太极,由阴至阳,找到了自己的平衡。而一粟,这个圈子绕得更大,多少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转头看一粟时,见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孔竟也抽动了几下,萧七不由问:“老道士,这些年,你有没有偷偷回来过?”

“来与不来,都是一般,”转眼间,一粟又变得淡漠如水,“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萧七叹一口气,不知这是一粟故意遮掩之语,还是他真的已修成古井无波的境界。

他转头四望,轻声道:“我们已经到了,那一清呢?”

“我知道他在,只是我们看不到,”一粟叹了口气,“我们都为玄武之秘而来,他一定会现身的!”

风尘仆仆地入了山,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武当山南岩紫霄宫,萧七的心不由揪到了嗓子眼。

“萧师兄,你终于赶来啦。掌教真人还好……”服侍一尘的小道士明虚见了萧七,喜不自胜,“就是近日身子违和,老爱静卧长睡。师父师伯们都说,掌教在练蛰龙睡呢!”

听得小道士明虚的话,萧七又惊又喜:“莫非也是靠着那蛰龙睡,掌教真人已控住了毒伤?”

“是啊,看气色,掌教真人跟没病一样,只是不愿说话。老人家说了,除了萧师兄或是柳掌门回来,谁也不见!”小道士口中滔滔不绝,疾步引着他们赶往方丈室。

才行到方丈室外小院的门口,便听院子内传来一声轻叹:“你竟是……小师弟?我知道你会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要这么久。”正是一尘掌教的声音。

萧七的心突地一颤:“掌教真人竟这般厉害,怎的知道是一粟回来了?”猛一回头,才发觉一粟早已不在身边。

却听一粟的声音已在院内响起:“我这副容貌,当日二师兄便没认出来,还是你厉害啊,难得啊,当真难得。”

不知何时,一粟竟已抢先进了小院,这人的身法当真犹如鬼魅。萧七急忙飞步赶入院内,见一粟正轻轻摩挲着一口荷花缸的缸沿。

“果然,这里的一切还是先前的样子,这缸内的荷花还是当年师尊亲留的种子啊。”一粟的声音却有些冷飕飕的,“连大师兄你,竟也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是一奇!”

萧七听他出言不逊,不由勃然大怒:“臭一粟,你说什么?”心内却想,“怪不得他得知掌教真人中毒之事后并不上心,莫非他竟和掌教有什么旧怨?”

“上善若水,我常常坐在这里看水看花。”一尘并不以为意,目光已凝在萧七脸上,“萧七,看来太子他们总算平安进京了。”

一尘淡然端坐在树阴下,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异样。

“是,这一路有许多凶险,但太子还是如愿进了京城,天下大局已定!”萧七心中有悲有喜,声音都有些抖了,忙抢上去跪倒在地,“师祖,你老人家的毒伤都好了?”

一粟却叹道:“差得远呢,大师兄的蛰龙睡到底不算精修,只是控住了血脉,却不能解毒,只是使毒力不显而已。”萧七的心陡然一沉。果然只听一尘笑道:“确实差得远。老道也只是以真气裹住了毒性而已,眼下便跟个废人一般!”一尘的笑容还是那样深邃而平和,挥手命萧七起身,“咦,难得啊小七,你竟似炼通了中黄大脉!”

萧七苦笑一声,不知是否该把自己被一粟强行试手的遭遇告诉掌教,只得含混着道:“想必是弟子机缘巧合吧。”

一尘瞥了眼一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拈髯微笑:“甚好,甚好。绿如怎么还没有回来?还有苍云,他远赴京师,听说遇到了一些麻烦。你见过你师尊了么?”

听得绿如二字,萧七便觉心头被一把无形的锥子刺中,不由仰头望向院后的那排翠竹,恍惚中他觉得少女还会从那地方蹦蹦跳跳地走出来,亦喜亦嗔地喊他“萧七酸”。

怕给掌教看出端倪,他急忙咳嗽一声,垂首道:“绿如还有些事,据说殿下要向她……请教琴道。师尊一切都好,但弟子想,他会留在大内,待京师大局安稳后,才会启程回山。”

“苍云无事那便好。”一尘舒了口气,又摇头道,“可绿如万不能留在皇宫的,她是个野丫头,怎受得了那多拘束。过两日你定要赶回去,无论如何将她拉回来。”

“是……弟子遵命!”萧七伏下脸去,眼眶却已红了。好在这时候那小道童明虚已将两盏热茶递了过来。他急忙装作喝茶,不敢抬脸。

“大师兄知道么,二师兄也要来了。”一粟的眸子紧紧盯住一尘。

一尘深邃的目光居然没有任何波澜,淡然道:“他要去便去,要来便来,这都是他自家选的路……”

一粟森然道:“当真是二师兄自家选的路么,当初你不逼他下山,他能有今日?”

萧七心下疑惑:“这臭一粟,他在玄武阁碰到一清时吓得要死,也不敢相认,怎么这时候倒替一清出头说话?”

“你苦修五岳真形图,将容貌变成这般,想必是怕一清寻你去讨要天枢宝镜吧?”一尘怅然望着一粟,“你如此怨我,决计不是为了一清,而是为你当年被师尊遣出武当时,我没有劝阻!”

一粟颤声道:“难道不是么,我是师尊最小的弟子,但往往一年到头极少得到他的指点,我悟道最勤,常闭关苦修,对玄武之秘也极是痴迷,却在武当山大修即将功成时被他无端遣走。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一尘叹道:“所以你奉师命下山云游后,一连数年,也不肯回来……”

“其实二师兄也是个可怜人!”一粟眼中罕见地涌出些酸楚,“早年时你跟着师尊忙碌教务,我跟着二师兄的时候久些,难免情义重些。后来靖难之役,他下了山,我还曾偷偷去看他……”

忽然间,一粟的脸孔扭曲起来:“哪成想,正看到他在战阵上杀人,远远的,我见他已变成了一把剑,在战阵中滚动,每次光芒一闪,就有人头落地,满地都是血,比初春刚破冻的溪水还多。我吓得要死,不,这不是我的二师兄,再不是了。我逃得无影无踪,再不想见他。那个性子沉默的二师兄死了,变成一个杀人无数、嗜血残暴的血尊。”

萧七也是一阵冰冷,还是个少年时,他便在武当山上听说过山河一清的传说,他是那样可怕,又是那样传奇。但能将他朝夕相处的小师弟吓得亡命奔逃,那种杀气,不知该是何等的骇人。

一尘苦笑摇头:“你说对了四个字,一清确是‘性子沉默’,但寒冰下面就是烈焰,心魔早已进入他心底了,迟早有一日要生根发芽。记得当年师尊让我们各选一门深修,我选了太极,以无为之法入道。你选的是玄真,形神归一,道化天机。一清则选了最难的剑仙之道。但修炼剑仙得了却俗缘,不问世事。偏这一点他做不到,几次被师尊发现后呵斥。最终他独自下了山,跟官府走得那般近,大开杀戒,竟成了‘血尊’。”

一粟始终目光阴沉地逼视着一尘,森然道:“再后来,永乐十九年,在朝廷迁都北京之前,朱棣发觉一清与他二子汉王过从甚密,唯恐他助汉王谋乱,命东厂督主栾青松亲自安排,用一杯无色无味的‘参合蛊’将他麻翻,一囚数载……有时候我常常扪心自问,那个沉默而和蔼的二师兄,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血尊?这都是大师兄的功劳啊,你将我和二师兄都挤出了武当,当真费了不少心机吧?”

萧七再也忍耐不住,圆睁双眸,厉声喝道:“我没见过你那沉默和蔼的二师兄,我只见过杀人不眨眼的血尊。我只知道,他杀了绿如,还有管八方、董大哥,许多人都死在他手下!”

他心内憋闷已久,这一喝几乎要将满腹的愤怒倾泻而出,声音震耳欲聋。那小道士明虚吓得一个哆嗦,手中端着的茶盏失手落下,跌得粉碎。

一粟的眼神一颤,脸上也不由露出一抹黯然。一尘则大张老眼,手指着萧七,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绿如她怎样了……”

萧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掌教真人,弟子无能,没有看护好绿如。她为救太子,在井陉关……遭了一清那老贼的毒手!”

一尘没有言语,古井无波的目光却突突波颤起来,蓦地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萧七更觉痛彻心肺,忙抢上去扶住了掌教,想开口相劝,但泪水已如决堤之潮般涌出。

“一清呢,”一尘拼力抑住悲痛,沉声道,“他现在何处?”

一粟道:“他跟你一般,也是中了万蛇尸心,但他蛰龙睡的功夫更霸道,竞能死里逃生。不似你这般,几十年功力都耗在这上面了吧?”

萧七心中再震,更觉凄然:“怪不得掌教真人的中气不足,原来真气都被这怪毒耗去了。”他生怕一粟趁机偷袭,忙横身站在一尘身前。

一粟不以为意地喝了口茶,冷冷道:“二师兄跟了我们一路,想必你不久便能见到他了。”

“他此时上山,必是为了那玄武之秘吧?”一尘缓缓闭上双眼,长叹道,“没想到江湖上的一个传说,竟成了你们几十年的心结。”

“传说,你竟说玄武之秘是传说?”一粟的声音似笑似哭,“那师尊为何要造出这武当双宝?”

一尘默然无语。

一粟又缓缓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是,这玄武之秘成了我的心结,悟不透,这辈子我就翻不出这个天地去。记得先师将天枢宝镜给我时,只说了一个字,悟!可宝镜太过偏门了,我苦参了这多年,还是悟不透,直到萧七、绿如给我送来了玄武灵壶。果然啊,灵壶宝镜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异宝……”

一尘道:“这么说,你竟参破了那几句话?”

“那几句话?看来师兄真的是知道的。”一粟的眸子灼灼闪动,在院内悠然踱步,“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由太极之源悟出陈抟的无极图,九霄之阁是司天台内的玄武阁,那的石碑背面也有一张无极图,正面则是五岳真形图。合一最上,五岳真形图正指在无极图第三层,由此指向武当山的‘天人合一最上之地’——这地方是哪里?”

“了不得,你竟悟出了这么多!”一尘淡淡地望着他,“那这天人合一之地,到底是哪里?”

一粟仰头望天,一字字道:“便在这紫霄宫所在展旗峰腰的太子洞!”

萧七一惊,不由抬头望了身后的展旗峰,冷笑道:“紫霄宫,太子洞,你又在信口胡言么?”

“知道你掌教师祖为何移居紫霄宫静养么?”一粟瞥了眼萧七,冷冷道,“只因这紫霄宫所在负阴抱阳,为风水福地,而整座紫霄宫的建造摆设,成天人合一之境,纳天地太和之气,宛然便是一幅道家修真的秘图。”

“整座紫霄宫竟是道家修真的秘图?”萧七更是一震,这紫霄宫他自幼进出千万次了,还头次听得这种说法。

一尘却微微点头,淡然道:“你能看到这一层,已是不易。”

一粟道:“司天台的五岳真形图,其实另有一层密意,这五岳的古本图形,是自上而下俯瞰所得。武当山的‘天人合一最上境’,也需有此大手眼。若从上向下俯瞰,紫霄宫的形状,便如一个展臂挺立的道者,正坐于武当山展旗峰正中线上。山门外南有五老峰,北有青羊峰,两峰相交于此,恰似抱于丹田前的两手,这丹田所在,便是紫霄宫。紫霄宫左侧之山名青龙背,右侧之山名白虎垭,此宫左降青龙,右伏白虎,这‘降龙伏虎’正是内家修炼的第一步……”

“了不得,竟看破了司天台五岳真形图的用意!”一尘的目光温和起来,犹如年长的兄长看着自己最幼的兄弟。

一粟冷哼一声,在院中缓步而行,侃侃而谈:“整座紫霄宫的建筑,其实是暗喻道者的修炼,其禹迹池、龙虎殿、紫霄宫正殿,由下至上,分别暗喻修炼之下丹田、龙虎交媾之象和中丹田。而最上方父母殿之上的太子洞,相传为真武祖师爷在少年时的修炼之地。

“太子为少年之相,用活泼之少年以喻易动之心神,这太子洞便喻指上丹田泥丸宫。”

萧七听得呆了,这些山水宫观,他终日朝相习以为常,听得这一粟说出这些讲究,细思果然如此,不由对这老道更多了几分佩服。

“天人合一,在何处合一?”一粟终于顿住步子,目光灼灼地望向一尘,“必须是在泥丸宫!泥丸宫又名‘天谷’,为百神所会,与天地相往来者,便是此地,太子洞这里,也是‘合一最上’之地。”

一尘道:“大有道理,那‘九五之化’呢?”

“参不透!”一粟的脸瞬间僵住了,道:“我来这里,也是想向你讨教这最终的玄机。”一尘缓缓摇头:“这最终的谜底,你知道了,也是无益。”

“师兄,你还当我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我千辛万苦地赶回来,就是要破解这天大机密,可你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一粟脸上仍是那副千年不变的无忧无喜之色,但言语中已显见郁怒,“你的毒伤,我有六成把握治好。你如实说了,我也绝对不为难你!”

“我以为你早该悟了,没想到还没有!”一尘摇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那里看看。萧七,你过来背我。”

一粟的眸子幽幽闪烁:“难得,掌教师兄终于肯说出这千古之秘了。”

“掌教真人,咱们何必怕他?”萧七只觉全身气息鼓荡,自觉中黄大脉打开后,内功突飞猛进,这时自是颇不服气。

“不是怕他,其实这一日也是你太师祖定下的,终究该让他明白。”萧七见一尘目光坚毅,不敢违背,俯身将他背在了肩头。

一尘命小道士明虚不得声张,只在院内守候。三人如飞般出了偏院,直向紫霄宫最高处的父母殿行去。

路上不时碰到进出的道人,众道人见了掌教真人均是站住了敛衽问询,一尘则一一含笑回礼。

由父母殿左首的偏门行出,一尘在萧七背上指点路径,三人转个弯子,便到了太子洞左近。

“便是这里了。”一尘手指前方一座青塔,“那便是‘九五之化’。”

那竟是一座道士塔,孤零零地耸立在洞前下坡的平缓之地。

塔边都是茏葱绿树,暮风低回,山坡间树摇枝晃,如无数青玉起伏,近处张三丰祖师练功时所遗的八卦台泛出淡淡银光,远处群山间翠木凝碧,红墙如带,丹阁如点,在西斜的夕照中映出万千明媚。

无尽的苍翠斑斓中,最独特的就是这座道士塔,它寂然屹立,仿佛与四周万物巧妙地融合,却又傲然耸峙,似乎四周的天地山林都是为了衬托它的存在。

“这是一座新塔,年岁并不久远啊,在我离山时,肯定是没有的。”一粟抚摸着塔壁,细细端详着塔上的铭文,“明贤道人,这明贤道人的名字怎么这般熟悉?”

“龙纹?”一粟忽地一惊,侧头望向一尘,“这雕饰,有些像是龙啊?”

这座塔气象不凡,萧七也曾见过多次,因这地方来得较少,也就一直不大在意。这时近前细瞧,果在不起眼的塔基处看到两条似龙非龙的雕饰。

塔这种建筑,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原的。梵语称塔为“浮屠”,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中所提的浮屠,就是佛塔。佛教的葬俗便是为圆寂的高僧建塔安葬,至宋元之际,也有道士羽化后建塔安葬。这便是道士塔,只不过在中原仍较为罕见。

萧七依稀记得武当山五龙宫左近的山里,有武当宋代名道孙寂然等几座道士塔,但这地方为何会冒出如此一座气象奇特的道士塔?此事他从来没细想过,这时听一粟说起了一个“龙”字,顿时心中一动:道士塔本是墓塔,在墓塔上雕龙刻凤,可着实了不得。

“不错,这座塔也只建成四五年吧。”一尘悠悠叹道,“永乐帝大修武当山,用了十四年,这座塔其实是在快竣工前才始修建。那时候,你早已离山而去。你们再猜猜看,这里面,到底是谁?”

一粟的身子突地一颤:“明贤道人,我想起来了,那是个很怪的疤脸人,半边脸被烧过似的,独自居住在南岩的后山。师尊曾对他极是照顾,却又不允我们去看他……”

“你终于记起来了。”一尘的目光愈发深邃,“还记得他的年纪吗?”

一粟道:“当真不好说,看起来像是年过花甲,但看他筋骨肌肤,又似是年岁不大。”

“他的年纪确是不大,但心境却已如百岁老人。”一尘一字字道,“只因,他是一位被人逼下皇位的天子!”

萧七和一粟尽皆低声惊呼起来。一粟叹了声“是他”,萧七则直接脱口呼道:“是建文帝?”

那些年间,被逼下皇位的天子只有一人,朱元璋的孙子建文帝朱允炆。靖难之役的终结,是南京皇宫的一场大火,那之后,建文帝神秘失踪,神通广大的朱棣花了整整二十六年时光,依旧无法寻到他的踪迹。

“果然与建文皇帝相关!”一粟的目光恍惚起来,喃喃道,“记得当年碧云先师只是透露出一丁点儿消息,没想到竟是真的!”

那日在玄武阁,他化名为苍涯子时,故意在朱瞻基面前提及建文帝,只是借机察言观色,推断出这位公子哥的身份而已,实则当年他虽从碧云先师的口中探出了一点建文帝的影子,但一直没有对此太过上心。

这时见一尘微微点头,一粟陡地双眸一亮,道:“建文帝竟是他?他竟来到了这里,埋骨在武当山上?”他追问连连,目光怅然,仿佛穿透了时光,忽地顿足道,“是啊,明贤……贤明,怪不得他要用这道号,怪不得他跟我说话时的腔调,都是怪怪的……”

萧七却道:“怎么可能?听说那时候燕军兵临城下,建文帝大势已去,几乎是孤家寡人一个,又怎能从南京千里迢迢地逃到武当?”

一尘叹道:“凭他一人自是不成,可不要忘了,碧云师尊那时候正在南京城。”

“碧云真人?”萧七又是一惊,“原来是太师祖护着他逃出来的。”一粟也恍然道:“罢了,能将建文帝从南京救出来,也只有师尊有此手段了。”

萧七忍不住问:“掌教真人,为何太师祖要救建文皇帝?”

这也实在是个天大的疑问,道家人物该当逍遥世外,而那时候“武当三奇”中的“山河一清”正在燕王之子朱高煦帐下效力,声名初露的柳苍云则在燕京守护燕王的世子朱高炽,偏偏这武当上一辈的当家真人碧云祖师竞反其道而行之,在危急中救走了建文帝。

“只因武当道法独有的忠义慈悲!”

一尘的目中流露出崇敬之色,悠然道:“《北极真武佑圣真君礼文》有云‘忠孝仁义如有失,无边罪业实难逃’,武当道法颇重忠孝仁义。当年碧云师尊曾与洪武太祖交厚,太祖临终前曾对他有过托付。故而靖难之役最后半年,碧云师尊恰在京师。最终皇宫火起时,他凭着绝世身手,趁乱救走了建文帝,也算了却一段忠义往事。”

“原来如此。九五之化,便是这位九五至尊的羽化之地!”

萧七也怅怅地吐了口气。历时四年的靖难之役,建文帝被自己的亲叔叔朱棣赶下了皇位,而在不久前,这千里亡命之旅,朱瞻基却突破了亲叔叔汉王的重重劫杀。

这几乎就是大明朝的太极,轮回了一圈,好在结局也如太极的阴阳两仪般截然不同。

一粟的脸色阵青阵白,缓缓道:“永乐帝明察秋毫,武当收留朱允炆这等天大的事,他一直不知么?”

“武当山方圆八百里,连许多武当门人都不识得这道人,永乐皇帝远在天边,又怎能尽知?”

说到这里,一尘顿了顿,又悠悠叹道:“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永乐先帝还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据说,这也是永乐帝大修武当山的缘由之一,他派遣隆平侯张信、驸马都尉沐昕等几大亲信来把总提调,隆平侯张信曾多次返京密奏,便是密报寻访建文帝的讯息。只是碧云先师当年百计遮掩,使得他们误以为建文帝藏身在武当山支脉的房县,直到建文帝安然辞世,那已是永乐十九年的事了……”

建文帝,大明朝的第二任皇帝,他的下落,实则是这二十多年来,大明朝最大的机密。

靖难之役中惨败于自己的亲叔叔之手,原本是大明正统的建文帝就在皇宫的一场大火中下落不明,尸骨无存。相传他被大火烧死,又相传他化为神秘僧人,游走于吴越一代,甚至相传他远遁南洋藏身……

可最终的结果竟是他化名明贤道人在武当山以天年而终。

“永乐十九年,”萧七屈指算了算,“这位建文皇帝去世时的年纪也不大吧,还不到五十岁?”一尘道:“他心境衰苦,又怎能长寿,能在武当山善终,已是大幸。”

“不可能!”

一粟大叫起来,绕着羽化塔乱转着,叫道:“决计不可能!流传千年的玄武之秘,怎会是这简简单单的废帝之墓塔?”

“我的话还未说完,建文帝死后埋骨于此,乃是永乐帝的旨意,而此事又与玄武之秘有万千千连!”

“什么,”一粟不可置信地盯着掌教师兄,“太宗皇帝竟知道了建文帝的下落……此事怎的又与玄武之秘有关?”

一尘微微一笑:“一粟,据你所知,玄武之秘到底是什么?”

一粟陡然愣住,玄武之秘到底是什么,这是他数年来苦思的谜题。他曾在玄武阁中滔滔不绝,但此时在大师兄面前,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反而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尘缓缓道:“世人以讹传讹,以为玄武之力是一门横行天下的玄奇武功。只有武当嫡传弟子和皇室的紧要人物才知道,玄武之力是天地间起自北方的一股博大弘力,大到可以扭转乾坤,干系国运……这些你都是了然于胸的,但当年永乐帝朱棣大修武当山,还有更深的玄机和更可怕的故事……”

他的声音陡然消沉下来,萧七和一粟都静静地望着这位武当掌教,他们知道,他要说出的,也许是大明朝最大的机密。

“当年靖难之役时,永乐帝朱棣身边有一位能人姚广孝,此人亦僧亦儒,一身奇术却得自道家。他和洪武爷朱元璋身边的奇人周颠一样,都是天下仅有的精通玄武秘术之人。姚广孝有个道家弟子,曾在武当山修炼。这位弟子曾向朱棣进言,说他曾服侍过三丰真人,在三丰真人的丹房中见过他手书的一本《武当玄武秘策》。此书所述的,乃是三丰祖师的奇想:以武当山为根基,以道教宫观环山摆布,造一座道家山河法阵,以获玄武之力。那时候朱棣刚刚登基,正是踌躇满志、万机待理之时,听得这话大喜若狂,忙去请教姚广孝,追问在武当山获取玄武之力的法阵秘要。

“姚广孝闻知后大吃一惊,只因玄武秘术历来有‘法不轻动、术不妄用’的严规。他对朱棣苦心规劝,暂时让朱棣息了这念头,回去后将那弟子重重呵斥了一番,将其逐出了京师。只是,这件事犹如一粒种子,既已播在了永乐皇帝的心底,终究有发芽的一天。永乐十年,经过十载的文治武功,大明国力大振,永乐帝再也按捺不住这念头,终于按着当年那道士所描述的《武当玄武秘策》的情形,开始大修武当山。”

“原来如此!”萧七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时才知道永乐帝和玄武之秘的全部缘由。

“按着朱棣的盘算,能主持此项重任的,唯有两人,一是三丰祖师,二便是他亦师亦友的老友姚广孝。但三丰祖师仙踪不定,苦寻无果,姚广孝又称病不出,只是全心监修《永乐大典》。无奈之下,永乐帝便召来了天下最著名的数位道家高人,以咱碧云师尊为首,更有不少大明朝天学的精英,一番筹划之后,便要大修武当山……”

听到这里,一粟不由沉吟道:“如此说来,师尊果然洞悉玄武之秘?”

一尘摇头道:“师尊身为当时三丰祖师在世的首要弟子,自是责无旁贷,但他接下这重担,还因他是武当高道,这兴修道观、大兴武当之事,也是他的毕生宏愿。朱棣秉承了其父亲的性子,朱元璋削弱相权,直接掌管六部,以求江山千秋一统。朱棣则要更进一步,利用天学与天地沟通,以求获得玄武之力,不但江山永固,更要长寿不衰。因这玄武最早的来源是北方七宿,形状如龟蛇合一,龟蛇皆为长寿神物,故而玄武也为司命之神。当年太宗皇帝也想借玄武之力,获得长生不老之境!

“那时他下了数十道圣旨,譬如,要匠人们对武当山‘其山本身分毫不要修动’,连一石一木,都要从川陕等地辛苦运来。在朱棣眼中,整座山已如同有了智慧的神物,每座宫观的营建,都要与峰峦岩涧的雄伟浩瀚、深幽峭拔,完全融为一体,这便如同一座调动天地山河之力的道家法阵。

“只是,人力有限,天道难寻,这座玄武法阵实在太过艰难。慢慢的,连朱棣自己也觉出了艰深,便又遣人苦寻三丰祖师。他甚至在三丰祖师当年的结庐之地重建了遇真观,虚席以待真人归来。只可惜,三丰祖师一生不朝天子不见君,索性挥袖长往,不知所终,连师尊都见不得他一面。武当山九观、九宫、三十六庵堂等渐渐成形,但以之作为‘万万年与天地同其久远’的仙家胜境则有余,以之为调动玄武之力的法阵则不足。

“一晃到了永乐十六年,避居武当的朱允炆患了重病,久医无效,身子日渐衰弱。碧云师尊开始忧心忡忡,常对我说,朱棣喜怒无常,务必早作防备。果然,在这一年,发生了让太宗皇帝朱棣伤心至极的大事,他平生唯一的朋友和第一谋士姚广孝病逝于庆寿寺。朱棣为之辍朝三日,伤恸郁闷至极。朱棣原想软硬兼施,逼姚广孝出山挂帅,将武当玄武法阵建好,但姚广孝这一去,他终于知道,他这套武当玄武法阵,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太宗皇帝苦闷至极,脾气变得暴躁异常,派遣出更多的人来打探三丰真人和朱允炆的下落。师尊见势不妙,便将刚刚造好的天枢宝镜交到你手中,命你下山……”

“永乐十六年……”一粟身子一颤,双眼发直,颤声道,“不错,我就是在那一年,被师尊遣下山去的。他更命我不到新帝登基之时不得回山,那时候我心中憋闷得紧。原来如此,原来师尊是要……”

“师尊是要保全你!”一尘悠悠叹了口气,“咱们师兄弟三人,他独独选中了你,命你持宝下山,实是别有深意,对你也是最为看重!”

一粟似乎想到了什么,双腿发软,“扑通”一声,颓然跪倒在地。

“又拖了三年多,那时候北京新皇城已建好,南方的武当大修在师尊呕心沥血的督建下也进展神速,但太宗皇帝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先是外出查访朱允炆下落的人一无所获,惹得他大发雷霆,后来便因玄武法阵难有寸进,朱棣一气之下,便将数十名查访建文帝的大小官吏和十几个修建武当宫观的工匠名道尽数打入了锦衣卫大狱。

“那时候朱允炆已是病入膏盲了。师尊自是不忍这么多匠人、道士和官吏因武当而获罪,便只身赶赴京城面圣。在朱棣面前,师尊向朱棣献了一计:此时武当山九观、九宫、三十六庵堂已初具雏形,但只差最后一招,无法获取玄武之力;可若是就此放弃,便功败垂成,大为可惜,不如顺势而为,借山河法阵的玄武之力将北水地煞镇住,使大明今后再无北方边患之忧……”

“不错不错,”一粟喃喃道,“按道家学说,玄武为北方之神,北水地煞为北方之气,也归玄武掌管。”

一尘点头道:“正因这北水地煞也是玄武之力的一体同气,这座武当玄武法阵虽不能构造玄武之力这股天地间的本源巨力,但镇住北水地煞还是绰绰有余。朱棣虽不能与天地同寿,但若由法阵之力镇住了北水地煞,使江山永固,那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师尊此计一献,朱棣龙颜大悦,他是杀伐果决之人,知道此时只得退而求其次,便下令放了十几名高道。只是,奉命搜寻朱允炆下落的几十名官吏仍要遭殃……”

一粟悚然一惊,道:“师尊竞在朱棣面前,直承他救走建文帝之事了?”

萧七的心也骤然紧起来,这朱棣性情暴戾,天下知名,当年一怒之下,曾将建文帝的心腹方孝孺诛了十族,而碧云师祖救走建文帝这天大之事,不知该让他何等震怒。

“在永乐大帝面前坦诚此事,须得有绝大的勇气,更须有绝大的智慧。”一尘的老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果然,师尊跟他说了当年救走建文帝的旧事之后,朱棣暴跳如雷,定要将师尊治罪。但师尊不卑不亢地说,他当年这么做,是因玄武神帝曾化为荡魔天尊之相,托梦传命,他也是奉了神帝之旨行事。朱棣性子多疑,听后只是冷笑不语,显是全然不信。

“师尊不慌不忙地又说,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神帝为何要他这么做,直到此时方明白神帝的良苦用心和深远用意。当日真武神帝是以荡魔天尊的戎装相在他梦中化现,喻示此事与护国相关。果然,若要以玄武法阵镇压北水地煞,须得择出阵眼之地,在其上建塔,塔中葬一位九五之命的极贵之人。原来真武大帝的神意如此深远,竟早就知道了今日之局。”

萧七忍不住叹道:“妙不可言,朱棣一生最信真武祖师爷,太师祖这番言论将祖师爷搬了出来,他必然信了吧?”

“朱棣仍是将信将疑,当下便命见过建文帝的亲信随碧云师尊赶回武当,验明真身。那亲信赶到武当时,朱允炆已是奄奄一息了,回光返照之际,倒是喝出了此人的名字,命他回复朱棣,他无颜去见太祖洪武爷,死后就葬在武当山。朱允炆死后,朱棣一桩天大心事已了,便命碧云师祖找寻阵眼。正如师弟你的推断,这座武当玄武法阵的引人注目之处,便是紫霄宫,最紧要处,便在此处……”

一粟望着那气象沉浑的道士塔,喃喃道:“不错,此地紧挨着真武神君自幼的修炼之地太子洞,又与三丰祖师所建的八卦台相邻。神帝高道皆垂青于此,必为钟灵毓秀之地,想不到竟成了建文帝最终的埋骨之地。”

“但建文帝入葬时,仍有一番风波。”一尘叹了口气,“那朱棣的亲信虽认出他是朱允炆,却不敢擅作主张,那晚朱允炆病逝后,他执意割下了朱允炆的头来,以药水炼制后,连夜快马送回京师,面呈于朱棣身前,又经朱棣亲自查验,才干里迢迢地将首级送归武当合体安葬。”

一粟“呵”地一笑:“只有如此,才会让皇帝疑心尽去。呵呵,都是人心作怪,人心作怪。”

“只是如此一来,这位九五至尊的龙体已断,法阵效验大减,墓塔落成后,不足十曰,便遭了天雷轰击,险些坍塌。”

一尘抚着塔壁一处乌黑的雷痕叹道:“师尊曾言,这也是运数使然,这座墓塔彻底崩塌之日,北水地煞便会再次发动,那也是大明朝岌岌可危之时。”

“人力终究难抗天命,”一粟仰望头顶无尽的苍穹,“自古以来,哪里有铁打的江山?”

萧七忽道:“奇怪,师祖,那为何碧云真人要造出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来?”

既然永乐大帝知道玄武之秘的一切,为何碧云真人还要煞费苦心地造出这两件玄机重重的宝物来?一尘叹道:“这也是碧云师尊的未雨绸缪。玄武之秘,无论是武当宗门,还是朝廷大内,都对此讳莫如深。只因玄武法阵最终未能如愿以偿,以永乐大帝的性子,决计不会对旁人吐露分毫,而他的太子朱高炽,则一直不被他放在眼内,只怕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在朱棣龙驭宾天后,新皇帝必然会向武当宗门追问此事。要知这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非同小可,届时无论武当宗门拿出什么长篇大论,也是辩解不清……”

“高明,”一粟不由拍了下巴掌,“自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起,我道门中便兴起易图之学,以图达意,以画言道。与其写成策论,不如制成玄武天机双宝,不辩胜万辩,意象胜千言。”

“正是这道理,”一尘点头道,“新帝登基后必然会追问此事的。既然干言万语也解释不明白,不如将这两件意象宝物答复朝廷。如此,对新皇帝,我们没有欺君之罪,也免了许多说不清的麻烦尴尬。”

一粟叹道:“师尊布这奇局很久了吧,司天台玄武阁内的石碑上,才会刻有无极图?”

“不错,玄武法阵,外有遍布天下的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以应天罡地煞之数,内有武当群山为脏腑,宫观庵堂为肢体,层层相依,环环相扣,成一夺天地造化的法阵。自大修武当山开始后,师尊便几乎没有离开过武当山,但司天台内的那座石碑,是他命亲信弟子赶去京师督建的,那幅无极图,也是他手书后刻在碑后的。”

一尘说着,屈指推算,道:“你是永乐十六年下的山,自那之后,师尊已开始布这个局。至永乐十九年,北京皇城将成,隐居武当的朱允炆病逝,师尊赶去京师禀明真相后,终于将这位九五至尊塔葬于此……”

“永乐十九年,听说师尊便是在那一年羽化的吧?可惜当年师命如山,我却不能回山祭拜。”一粟的神情有些恍惚,忽地仰起头喃喃道,“为何会这么巧,竟然在塔葬朱允炆的同一年,师尊到底是因何弃世而去?”

“你猜到了!”一尘垂下了老泪,“朱允炆验明正身后塔葬于此,永镇北水地煞的玄武法阵也已近大功告成,忽一日师尊焚香沐浴,对我说:‘当日三丰祖师曾说,此山异日当大兴,如今武当山已到了大兴之日,吾愿足矣。而我救下朱允炆,终是有负永乐帝,好在我已保全了武当师门和大小官吏,此生无憾。’说罢含笑端坐而逝。”

“果然,果然,”一粟的脸上虽不见悲色,身子却微微颤抖,“师尊是怕朱棣为他救下朱允妓之事见怪武当师门……”

萧七心内也是一片黯然。

他还记得数年前那个阳光灿然的早上,碧云真人含笑羽化,武当山上一片悲色。看到那近乎传说般的老神仙羽化后颜色如生,萧七油然想到,这世上竟是真有神仙的。

他却想不到,这神话般羽化飞升的背后,竟会有如此冷硬沉重的内因。

“据说永乐大帝闻讯后还嗟悼许久,曾下诏褒奖师尊,”一尘说着摇头,“但他真正的心思,便不为人知了。”

“多谢师兄,”一粟肃然跪倒在地,“我已知晓了玄武之秘,此生无憾!”说着便向一尘磕下头去。

“小师弟,这么容易就将你骗过去啦?大师兄从始至终,不过是在敷衍,他骗了我们一辈子,都这把年纪了,却还要骗下去!”

一道阴沉沉的冷笑传来,仿佛九幽地底的阴魂终于挣扎到了人世,话声透着逼人的寒气。

“一清!”

萧七的脊背顿时绷紧,扬眸看时,却见塔后的深林中闪出一道人影,高瘦、清癯,满头雪白的长发,依旧飘摇出尘的白衣,只是左臂空空荡荡的,果然是死里逃生的山河一清。

已经昏黄的暮色中,一清的身影更显得稀薄,几乎要融在橘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唯有那双眸子锐利如昔,一现身,那电芒般的眼神已罩住了塔旁的三人。

萧七长长吸了口气,双掌盘腰蓄势。他没说一个字,但他绝对不会放走这个人,不过这时候还要先听掌教真人的吩咐。

“何必在林子里躲这么久?”一尘的神色仍是淡漠如水,似乎早就察觉到了他的踪迹,“你回到武当,也该再品品武当的太和山茶。”

“时不我待!咱们都是老头子了,被这流传千年的玄武之秘拴住了心魂,老道已没有闲情去喝口山茶了。”

一清说着,将冷飕飕的眸子凝在了一粟脸上,苦笑道:“小师弟,果然是你,你瞒得我好苦啊!”

“二师兄,当日在玄武阁你我对语,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但我要瞒过你,却花了数载时光。何况那时候你的心思都在太子身上。我倒很奇怪,二师兄断臂后,已是奄奄一息,你到底藏身于何处躲过了搜查呢?”

一清淡淡道:“那时我已无力远逃,也不必远逃,只需挣扎着先出了地窖,待你们惊慌逃出,我便再回地窖,躲在朱瞻基藏身的那口荷花缸内。”

一粟恍然,叹道:“你有玄门掩神之术,只需入静敛神,全身浑如草木,哪怕管八方再回搜地窖,对你也会视若不见。”

萧七在旁听着,心底一阵无声地叹息:“原来如此!很简单的地方,管八方自然会去搜了,但他武功平平,心急火燎下,自是难以察觉。一清此举,既因胆大包天,更因惊天之能!”

“汉王的王图霸业已然成空,这是他的天命。此次起事一败涂地,多是天命使然,倒也不必怨天尤人。老道的心底,便只剩下玄武之秘了。”

一粟听他话中寒气森然,不由神色一凛,慢悠悠道:“我原以为你躲过此劫后,便该觅地潜修,静候伤势痊愈后再卷土重来的……”

“等不及了,听得大师兄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地编故事,我便再无一丝兴致等下去。”一清说着缓步踏上,他的步子踏得极慢,这几步却如行云流水,仿佛流云飘摇而来,但他话中的寒意却越来越浓,“玄武天机,上应天道,流传千载,除了武当山这座玄武法阵,一定还有更大的机密。师尊虽然参悟不透,但却将这秘密留在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中。小师弟,将武当双宝拿出来,咱们一同参详。”

一粟垂下头,一字字道:“天枢宝镜是师尊给我的信物,二师兄要拿,便先取了我的命去。”

一清眸内锐芒一闪,冷冷道:“经得井陉关内的这番大风大浪,老道心内已摒弃一切杂念,包括情意恩怨,连王图霸业都不放在心内。敢挡我者,唯死而已!”

话音一落,蓦然间大袖飞扬,一清已然出手。

他这出手竟不是攻向一粟,而是直指盘坐在地的一尘掌教。大袖挥动间,如遮天浮云,当头罩来,他的右掌在袖内忽吞忽吐。一尘是他忌惮了数十年的大师兄,虽然这么病恹恹地坐着,一清也丝毫不敢大意。

“老魔,纳命来吧!”萧七咆哮声中,斜刺里冲上,翻掌格击。

一清只是虚招试探,萧七却是全力出击。

两人掌力一交,萧七只觉一股巨力重重轰在掌心,顿时间五脏六腑都似掀了起来,但随着他长长的吸气,一股沉浑劲气陡自脚心涌上,直扑丹田,又撞向双掌。

萧七只退了两步,便即站稳,一清竟也退了一步,他适才见萧七贸然扑上,随即易虚为实,猛挥掌力,满以为会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震得吐血跌出,不料对手仅仅退开两步,而他掌上劲道之沉浑,更是大出意料。

“短短数日,他竟功力大进!”一清森然望向一粟,“是你的杰作?”

“二师兄小心些,萧七已打开了中黄大脉!”一粟眼中闪烁着狡黠光芒,“此乃小弟独家钻研出的灵应洗脉法,玄武天学与内丹修炼的完美融合!自然了,为求速成,小弟不惜将自身苦练的内气输给了他一些。”

萧七的心中一震,为了自己打开中黄大脉,原来这一粟竟不惜输送自身内力给自己!此人不但是个出入意料的奇才,更是个疯子!

“无知小辈!”一清的眸子又闪出一抹血淋淋的杀气,“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剑仙门功法!”

说话间一清双眸电射,那股无形无相的凛凛煞气如浓云般压来,若非萧七此时悲愤填膺,早动了玉石俱碎之心,单单给他这般凛凛逼视,便会元神受震,心智恍惚。

一清忽一晃身,大袖飘飘,右掌探出,向萧七脑顶拍来。暴长的五指仿佛天降巨峰,重如泰山,又飘飘忽忽,轻如鸿毛。

这一掌之间,兼具沉浑似山与轻灵如羽,萧七还未及接招,便被这种古怪气象挤压得眼前飘忽,仿佛整个心神都随着那轻重虚实不停变化的掌势而震颤起来。

“剑仙门讲究‘机在目’!上善若水,西山悬磬!”仓促间一尘也只喊得出这言简意赅的两句话。

话虽短,却颇具玄机,“机在目”出自道家《阴符经》,这三字道破了道家修炼须得返观内照的玄机。“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也为道家功夫的总纲之一,“西山悬磬”则是一尘曾指点给萧七的劲法要诀。

萧七顿时一凛。

他久居武当,也隐约知道剑仙修炼,有一门专练眼神,或观星,或望气,功成后能以眉心“神目”击人心神,瞬间制敌。这时忽然想到,原来一清的掌势虽然玄虚,但玄机却在他的眼上,忙收束心神,斜刺里飞步转出。

这两步一转,才明白掌教真人那句“上善若水”的真义,顿时神意内收,周身气劲如水流般自然随和,心中压力也随之飞散,反手两掌连环挥出。一出手便是武当绵掌绝学,掌间真气密布,气劲却柔和内敛,没有半分多余的劲道溢出。

与一清对阵的第一招,萧七竟挥出了平生最绝妙的一掌。

“让你明白何谓上善若水!”一清白眉飞扬,虚实相间的掌势才忽然落实,虽然掌力沉厚,但劲道果然如一道沉凝的水流,凝而不散,又曲折多变。

萧七难过得几乎吐血,脚下连环飞转,顷刻间连出八掌,才勉力将这一掌撑下。如巨浪轰身般的古怪掌力倏地消逝,萧七还未及松一口气,一清已经收回的掌力陡地一吐,仿佛绵绵余韵骤然扫回。

萧七闷哼一声,只觉左肩如被一股湍流扫过,酸痛直钻心肺。他踉跄退开数步,才勉力站稳。

“二师兄,”一粟忽地踏上一步,悠然道,“你重伤未愈,萧七又被我亲自指点打磨,你只怕打不过你这徒孙了。”说话间他双掌若起若伏,一股暗劲才悠悠散去。

一清为这股暗劲一扰,并未进击,冷笑道:“小师弟,少耍这些小孩子把戏。老夫虽断了一臂,体内残毒未尽,但身经大死大活,道境大进,你二人齐上,也不过是百招之数!”

萧七扬眉道:“一清,你我之间,没有百招之赌,只有生死之战!”

“萧七,你若存了这个念头,”一尘忽道,“非但报不了仇,更撑不下十招去。”

萧七心内一冷,整个人在刹那间定住了,几次见过的一清的出手招式如流水般从心底闪过。他低叹道:“弟子明白,会全力以赴。”

一尘道:“不要全力以赴,要如西山悬磬,以自然之心应对,记住,不要让他拿住你的心!”

“这时候你才想通,不将你那点玩意带进棺材去了?”冷笑声中,一清忽地左肩一晃,左袖如灵蛇般扫向萧七双眼,右掌平平推出。他出掌极慢,但一股雄浑劲气已在瞬间挤压到萧七前胸。

萧七不敢硬接硬拼,脚上错落,如步罡踏斗,向旁让去。一清此时一出手便如沧海横流,肆纵难御,看似只是虚招的左袖忽然走实,重重抽向萧七右肩。这虽只是轻飘飘的衣袖,但他数十年功力凝聚,浑如铁鞭飞扫。

若在往常,这一招铁袖功萧七万难避开,但此时他心神沉静,如无波古井,一清大袖出其不意地扫来,萧七却如水映物,如磬应声,右掌翻掌圈出,左掌跟着连绵扫来。这一招“云手”他不知苦练过几万遍,却从无今日这般自然舒展。

顷刻间两人连过数招,两人出手都是极短极快,一清的攻势将萧七紧紧笼住,但萧七却也能堪堪应付。

一尘看了几眼,不由叹道:“一粟,你二师兄的出手已近魔境,剑仙门悟道要摒弃人欲,但仍有一个字弃不得,善!善者便是德,道德道德,有德才可修道。”

“大师兄别做说客了,小弟决不会此时相助。一清若斩杀萧七后再来杀我,那才是我出手之时。”一粟双眼微垂,但几成一线的眸子仍紧盯着战局,“人先犯我,我方犯人,小弟的道,便是如此!”话虽如此说,但他盘在腰间的双掌仍在暗自蓄势。

一清已越战越勇。

他失了左臂,初时铁袖功施展出来未入化境,但此时越打越是圆融,形神放纵,气势磅礴,如龙腾,如凤舞,如疾电。正如一粟所说,他已经变成了一把剑,无所不在的利剑。漫天都是呼啸缠绕的拳劲掌风,一道道可怕的劲力将萧七紧紧罩住。

“一清,且停手片刻,容老道说完玄武之秘!”一尘忽地低叹一声。

他的声音不大,但“玄武之秘”这四字却似蕴有魔力。一清的手脚微微一缓,掌指间绵绵不绝的拳劲破开了一个缺口。萧七斜刺里穿出,大口喘息。“一尘,你还要拖延?”一清冷冷逼视。这时他只觉气冲斗牛,傲视芸芸苍生,往日里压在自己头顶的大师兄,早已不在话下。

“萧七一直跟着苍云练功夫,我从来没有指点过他,这次,便给我一盏茶工夫,容我指点他一次好么?”

“一盏茶工夫?”一清怒极反笑,“好,老道倒要看看你临阵磨枪,能磨到何样。”

“一粟、萧七,你二人都过来吧。”武当掌教招了招手,“玄武之秘不仅仅是这座玄武法阵,它包罗万象,其中更有一门神异武学。很可惜,这门武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无法讲给你们,却能让你们见到!”

这话颇具玄机。萧七不由茫然走上前去,一粟更是双眸发亮。连一清都心中突突乱跳,几乎便要上前细问端详。

“过来吧,让你们见识下真正的玄武之秘!”他忽地双掌探出,分别按在一粟和萧七的头顶上。

两人被他按住脑门,都觉一股热流从他掌心涌出,顿时心中一片清凉宁静。

“先前一粟说的是,自古相传的五岳真形图,实为古人自上而下的俯瞰所得,所谓‘下观六合,瞻河海之短长,察丘岳之高卑’,每一笔道都勾勒出五岳的山形川流之貌,形似书字,因象制名……”

一尘的声音舒缓,更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气韵:“定气凝神,随着这股清凉之气,慢慢飞升,也来下观六合吧。记住,莫以眼望,且用心观……”

这悠然的声音似乎蕴有奇异的魔力,一粟和萧七不由闭上双眸,心神都沉浸在如水的清凉中。

陡听耳际传来“轰”的一声低喝,萧七的脑中一片空白,跟着便觉身子冉冉飞起,越升越高……掠过了树梢,触到了白云,他的身子还在上升。

这情形恍然如梦,但萧七知道,这不是梦,因为这感觉极为真实,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勿助勿忘,莫惧莫疑,不要辜负了大好机缘,”天地间变得幽寂无比,只有一尘掌教的声音在心中悠悠地响着,“只管上穷碧落,下观六合……”

萧七心神舒展,只觉自己变成了一股透明的云气,袅袅升腾,恍惚间,却见整座紫霄宫竟似化成了一个静坐悟道的人形……闪亮的金锁桥和银锁桥如两根玉带,龙虎二将相对的龙虎殿、禹迹池、紫霄宫正殿、太子洞……宛然便如经络中丹田要穴般熠熠生辉。

片刻后,展旗峰已尽入眼底,那奇景又生变化:辉煌的紫霄宫宫观竟巧妙地幻化成了道冠,起伏的山势和深林相和,模糊成了道人唇边的胡须,那巨大的道人巍然端坐,紫霄宫前的两道山峰犹如两只巨手合在那道人腹前的丹田处。道人的脸孔似笑非笑,与真武大帝依稀有些神似。

“果然,原来不单这紫霄宫喻示着道家修炼秘意,”萧七又惊又喜,“紫霄宫所在的整座山峦也是暗合真武大帝的修炼坐像……”

继续升高,萧七的眼前忽然一亮,只见天柱峰被云气缭绕着,峰上的紫禁城化作连绵的金带,宛然便是灵蛇的形象,整座天柱峰则酷似神龟的身子,而前方的狮子峰傲然昂起,犹如神龟的脑袋翘首苍穹。

以山为神龟,以城为灵蛇,原来天柱峰上的紫禁城与神山相合,竟是这样一个耸峙天地的玄武龟蛇之象。

“果然是玄武法阵,原来整个武当山道观的大修,都是天人合一之象。”萧七只觉心神欲醉,眼前朵朵白云飘摇,仿佛那硕大无朋的玄武龟蛇像在云间游动。

如痴如醉之际,却见八百里武当山下蟠地轴,上贯天枢,山形犹如跳跃的火焰,腾腾闪耀,直冲碧空,而最高处天柱峰顶巨大的玄武之像却凌空压下。

山形如火,玄武却是水神。水火既济,坎离相交,这才是整座武当山的太和之象。

萧七只觉自己的元神加速飞升起来,极目所见,北方是千里汉江碧水滔滔而来,南侧则是无边无际的滚滚长江。两条大江在汉口交汇,如两条玉带遥相呼应,给武当山带来源源不绝的生气。

在他眼中,玉带般的大江仿佛绕成了一个熟悉的巨弯,与水火交融的武当山融为一体,化成一个浩瀚浑圆的太极图。

紫霄宫的人身经络,展旗峰的真武大帝坐像,天柱峰顶的龟蛇玄武巨像,那雄浑圆转的山河太极,一个比一个硕大,一个比一个真实,却都是极快地闪现。转瞬间,丹田像、真武像、龟蛇玄武像、水火既济像,都复归于太极。

虽然天地间悄寂无声,但这一切又似在大音希声地演说道法。

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这才是真正的玄武之秘。

又惊又喜之际,萧七只觉自己已彻底融入到无穷无尽的天地中,跟着轰然一响,身周的一切都消逝不见了,许多影像如流水般从心中淌过,白发苍然的爷爷、洋溢着喜气的父母,自己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跟着便是蹒跚学步的幼年、翩翩学武的少年,转眼间,便是绿如皎沽的笑靥、顾星惜明媚的眼眸、玄武阁、井陉关……

人生所有悲欢离合都在刹那间生生灭灭,最终又归于一片清凉宁静。

再睁开双眸,萧七的眼中已满是悲喜交集的泪水,却觉浑身真气鼓荡,竟有沛然无尽之感,难道适才掌教真人所传的,便是一门灵异无比的玄武秘法?

一粟的脸上竟也热泪纵横。

一清始终在旁观瞧,此时脸色变幻,心中惊奇、妒忌、鄙夷、怨恨、渴求,百味杂陈,终于忍不住道:“一尘,你施展的,便是玄武法脉中的印心之法?”

一尘却没答他,只向萧七淡然道:“记住了么,吾心元明,下观六合,天地都在你的心里!”

“师祖,弟子明白了!”萧七重重叩下头去。再站起身来,已是神意虚淡,气韵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