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怒喝声中,掌势如惊雷轰山,当头拍去。绿如的长剑受震,登时化作一道弧光,自窖口远远飞出。闷哼声中,绿如软软倒地。

猛然间红影一闪,一清的怒喝陡然止住,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左肋下竟透出一截雪亮的剑尖。毒伤已蔓延到了半边身子,他这时甚至觉不出痛。他愕然回头,才发觉出剑之人竟是顾星惜。

“为什么?”一清血红的双眼如欲喷血。

“你不必知道。”顾星惜冷冰冰地抽剑。

“你这妖妇!”鲜血飞速涌出,一清怒号着,他挣扎着扭身,要将顾星惜抓在手中,他要咬破她娇嫩的喉咙,吸尽她的鲜血……但他随即发觉,自己的热血正飞速喷涌,自己的身子正慢慢僵硬。

一清张大了嘴,摇晃两下,终于轰然倒地。

“顾星使,你杀了国师!”那几个护卫才醒过味来。

回答他们惊呼的,是顾星惜星驰电掣般的剑芒。顾星惜一剑纵横,如疾雷迸发,青蒙蒙的剑气闪过,转眼间那五人先后倒地,均是喉头中剑,一剑毙命。

“绿如!”窖口突然传来一声仓皇大喝,萧七飞身跃下。他来得稍晚一步,正从窖口看到绿如被一清击中,如一片残叶般高高飞起。

落下时一个踉跄,萧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抱起了绿如。

“你来了,萧七哥哥,”绿如的玉靥上已没有一丝血色,笑起来的样子,便如一朵雪白的花,“你瞧,你这计策不错,是我……我让一清那老头子上了大当,他已死了……”

萧七只觉怀中的娇躯软绵绵的,仿佛她的所有生机都已被抽干了。他手忙脚乱地运功注入真气,却觉她体内的经脉早断,生机正在迅速干涸,如烈日下的水滴般飞逝。

“没用的,我不行了,”绿如的声音已细若游丝,“记住啊傻酸七,我要你好好活着。像碧云师祖一样,活到一百多岁,那时候你还会记得我,记得我最美的样子,是不是……”

萧七热泪迸流,忽地哭道:“绿如,我记起来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记得么,你十四岁时我还常常扯你的头发逗你哭,那是因为喜欢,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我很早就喜欢,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萧七的心内响起一声泣血的号哭。

“原来是这样……”绿如的笑容璀璨起来,动人得如同万朵昙花刹那间怒放,“你真傻,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真的是很早……便喜欢我的……”

笑容在最美的一瞬凝固。萧七陡地发觉,怀中的少女终于生机断绝。他想放声大哭,却发觉自己已没有一丝气力,似乎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都随着绿如去了。

泪水如汹涌的大潮,迅速冲垮了他的整个世界。

幽暗的地窖中忽地传来一声轻叹:“对不住,我尽力了。”

萧七懵懵懂懂地仰头,才发觉顾星惜还在身边。他瞥了她一眼,咧了下嘴,没有说什么。他不愿再质问顾星惜,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便又将目光凝在绿如的脸上。

地窖内又响起一连串大声咳嗽,袁振费力地自地上弓起身子,气喘吁吁道:“是这小丫头救了我一命!可惜,绿如这丫头,她本可以独自……逃命!”关键之际,狂怒的一清只想先杀死绿如,反将袁振甩在一旁。

萧七的脑袋“嗡嗡”作响。这地窖是管八方秘密交代的,随后便由他定下了这道奇计,说来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一击。可万没料到,师尊柳苍云、大哥董罡锋还有自己,三个在这计策中最紧要的人都已无法出手,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绿如身上。

可以说,是自己定下的计策,最终害了绿如。

但反过来,也正是绿如这个弱女子完成了这条奇计,终于救了大家。

顾星惜目射柔情,痴痴望了萧七一眼,才叹了口气:“擎天蛟他们奉命追袭铁骋,我去助铁骋一臂之力。”飘身跃出窖口,跟着头顶上传来阵阵马嘶,顾星惜已纵马奔去。

袁振痛哼一下,又躺倒在地。地窖中寂静下来。

幽幽的烛火下,绿如的脸是那样精致和娇艳。如果不是口角的鲜血,萧七会以为她是睡着了。他替她轻轻拭去口边的鲜血,耳畔蓦地响起她的笑声,仍是如翠竹般清脆爽朗。

我很早就喜欢她,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心底仍在泣血地号哭,那种痛撕肝裂肺。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那风中飞扬的长发,如翠竹般柔韧的身影,还有少女气呼呼的样子,走马灯般在心底闪过。

在寂寞悠长的武当岁月中,这清丽娇羞的笑靥,这爽朗清脆的笑骂,当年是那样不以为意,那样平常,甚至让他觉得这样的笑声会永远伴着自己。这时候才发觉,当时的等闲与寻常,竟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可惜,已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永不再来。

他忽然想起那日绿如中了相思银针后昏昏沉沉时,曾说过的话。

“萧七,萧七,我要死了,那便投胎转世……再来嫁给你……可那时候,你还认得我么?”

那只是当时少女的梦呓,此时回思,这直白而热辣的梦呓竟灼得他的心魂簌簌地颤抖不止。这一辈子,他没来得及爱她,下辈子呢?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老了几十岁。

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的,便如这空洞幽暗的地窖。

空洞的地窖内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一清,你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声音空空洞洞,仿佛从地狱中飘出,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凝立在地窖内最阴暗的角落里。

那人竟是苍涯子。

苍涯子只木然扫了眼萧七,便大步走到一清身前,探掌在他胸口抚了抚,神色似悲似苦,忽地大哭三声:“山河一清,何必这般,何至于此,何苦来哉!”

萧七这时心如死灰,他甚至已懒得去想,为什么这人竟会如此神出鬼没地现身,似乎一直就在这里存在,为什么他的声音已不似从前那样猥琐市侩,而是变得雍容沉着,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这小姑娘,我也一起超度吧。”苍涯子说着,站直身子,屈指如剑诀,念起了咒语,“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黄华真气降,五脏结胎婴。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

这是道教超度的回度往生咒,苍涯子念来低沉、舒缓。萧七听着,心神竟也渐渐宁静。这声音如此肃穆超脱,便是武当山上的高功道士,也没有这等气韵。在这样超凡的咒声中,绿如该往生天界了吧。

“你到底是谁?”咒声停止的一瞬,萧七才从无尽的悲痛中醒来,愕然望向苍涯子。

却见苍涯子的手中黄光闪烁,竟已自一清的怀中摸出了那玄武灵壶。苍涯子仿佛没有听到萧七的话,只是转动着灵壶,喃喃道:“很好,宝贝还在,一清,临死前,让你看见了这宝贝,也算了了你的大愿。”

跟着他又探手摸向自己怀中,取出一面灰扑扑的铜镜。

萧七一凛,惊道:“天枢宝镜!你何时又偷走了天枢宝镜?”他清楚地记得这面铜镜也曾被朱瞻基亲手交给了绿如,他探手摸了下少女的腰际,那里硬邦邦的,宝镜却还在。

“那一面是假的。”苍涯子冷笑起来,“贫道苦心孤诣,藏身冷观多年,岂能任由这异宝落入旁人手中?交给你们的,是我早就造好的一面赝品,原是想骗骗一清的,没想到却交到你们手中。贫道懒得理会江山易主,我只在乎玄武天机。”

他说着手举灵壶和宝镜,走到地窖边的长明灯前仔细验看,越看越是得意:“这两件宝物,我要向朱瞻基暂借些时日,参悟之后,便即奉还。”

“太子殿下!”萧七的心突地一跳,先前绿如的死如一道霹雳,击得他心神混乱,这时候才陡然记起了太子的安危。这里变故连连,朱瞻基却一直没有现身,他到底被绿如藏在了哪里?

“殿下,”萧七忙将绿如的尸体平放在地,站起身来,左右环顾,“你在哪里?”

“就在此处!”苍涯子收好双宝,走到第一个大缸前,掀开缸盖,从里面拎出一个人来,正是朱瞻基。此时他身上穿着寻常驿卒的衣裳,双目紧闭,似是熟睡,更似昏迷。

萧七忙探手试他鼻息,竟觉没了生机,不由惊道:“你将太子怎样了?”

苍涯子冷哼道:“柳苍云激战一清时,我们原是藏在此处的,后来绿如那小丫头说,董罡锋他们第二轮伏击只怕要糟,只得再用萧七定下的第三轮计谋。这计策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是极妙的,但只差一招,朱瞻基不会锁鼻飞精法,若在这里藏身,又怎会逃得过一清的耳目?老道便只得封了他的数道经脉,此时他气息停止,无生无死,正是武当蛰龙睡的境界。”

他说话间探掌在朱瞻基的百会、天突、膻中、关元四穴上轮番几点。真气注入,过了片晌,朱瞻基身子颤了颤,才张开眼来。

这短短的两个时辰,是朱瞻基平生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刻。

定下瓮城伏击之策后,朱瞻基等人便躲入了地窖。他们在这里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瓮城伏击大胜;二是伏击失败后,由董罡锋施展诱敌之计,将一清引入这里。戴烨临死前留下的革囊内,是一张依照太子面容精制而成的人皮面具。这才是他们的最后一招。袁振刮掉虬髯后,戴上面具,居然真与朱瞻基相像。

但他们料不到还有这样的第三种结果,最可怕的结果,那一刻,朱瞻基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这时候站出来的人居然是绿如。她走近他,低声说出她的计划。铁骋和庞统都点头附和,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杀手锏。随后两人便匆匆而出,他们要扮作疑兵,分开一清身边的兵力。

“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她拉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

这还是朱瞻基头次拉住绿如的手,少女的手温暖而柔软。朱瞻基忽然有些惭愧,在这九死一生之时,自己却要让这娇弱的少女挡在前面。

两个人对视的刹那,朱瞻基几乎便想脱口而出:“绿如,你不必管我,这便快逃吧。”但他的嘴唇张了张,却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绿如,你要小心……”

“放心吧,殿下,”绿如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笑道,“绿如有法子!”

这时候袁振已穿好了朱瞻基的衣衫,要将他扶入荷花缸内。苍涯子却跳了出来,道:“贫道略通医道,不妨给殿下推拿一番,这才可以躲过一清的神功窥探。”

苍涯子动手给他推拿之际,绿如向他笑了笑,转身便匆匆向外走出。那是朱瞻基最后看到的少女背影,她蹦蹦跳跳地奔出去,翠绿的背影窈窕动人,像一根跃动着勃勃生气的嫩竹……那一刻朱瞻基很想哭,为了自己的懦弱,也为了自己相思成空的失落。

随着苍涯子掌间传来的柔和劲力,朱瞻基觉得全身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他闭上了眼,少女翠竹般的背影是他眼中所见的最后影像。

跟着便听袁振冷冷道:“这位道长,为防万一,在下也要点了你的穴道,将你放入另一个缸中。”

苍涯子则没心没肺地笑道:“好说好说,贫道先钻进去你再点,省得你麻烦……”

在地窖中这一轮天翻地覆的剧变中,朱瞻基一直沉浸在这样深邃的黑暗里。奇怪的是,被苍涯子点穴进入蛰龙睡的境界后,他什么都感知得到,甚至,他的耳朵比平时还要灵敏。

他清楚地听到地窖上方凌乱的脚步声、绿如和一清等人的笑声。听得这少女如此谈笑自若,朱瞻基的心不禁揪紧起来,如果绿如背叛自己,那自己这样被捉,岂不万分可笑?

这时终于清醒过来,朱瞻基瞥见了一清血淋淋的尸体,确信自己终于安然度过了一次大劫。随即他又看见了静卧在地的绿如,不由颤声道:“绿如,绿如……”大步走上前去,俯身细看。

少女挺拔而苗条的翠色背影再次在心间闪现,朱瞻基顿时便生出一种钻心般的痛楚,身子簌簌发抖。

窖口处忽地传来一声低呼:“萧七,萧七,你们在这里么?”

人影忽闪,柳苍云跃了进来,落地时砰然作响,显然武当掌门刚刚勉力冲开被封的穴道,气力大是不足。

柳苍云也看到了静静横卧的绿如,忙向萧七细问情形。听得萧七的简要述说,武当掌门和大明太子均是心痛难耐。

柳苍云当先警醒过来,目光沉沉地盯着苍涯子:“蛰龙睡乃武当不传之秘,你竞能以此奇法让人随意进出蛰龙睡的境界,简直是神乎其技,尊驾到底是谁?”

“堂堂武当掌门,”苍涯子毫不退让地紧盯着他,“难道这时候还参不透么?”柳苍云跟他四目对望,身子竟微微一抖,随即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天下竟有人能将五岳真形图修到这等境地?”

苍涯子“呵呵”一笑:“天下,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师父!”萧七听不懂他二人的对答,忍不住道,“他到底是谁?”

柳苍云黯然摇头:“萧七,他便是你的师叔祖,沧海一粟!”

“沧海一粟?”萧七大张着嘴,愕然惊望着苍涯子,连朱瞻基都杲住了。这个视财如命、只知磕头求饶的市侩道士竟是大名鼎鼎的沧海一粟。

“不错!道教原有一道著名的符箓,名为‘五岳真形图’,有驱邪辟妖之效。我武当玄门中也秘传有一门名为‘五岳真形图’的内功修法,功成后可使五脏如同再造。”柳苍云盯着苍涯子,缓缓道,“只是这门修法太过古老,更因危险极大,百余年来极少有人修炼。眼下武当山上,也只我一人习练。没想到一粟师叔居然练成了。凭着这门奇术,他改换了自己的气息、经脉乃至……容貌!”

“你果然是武当三奇中悟性最高的沧海一粟?”朱瞻基仍觉不可置信,沉吟道,“但你为何要诈死?”

“因为玄武之秘!”

苍涯子的脸上闪过深切的忧患之色,叹道:“天枢宝镜在我手中,终有一日,一清会来找我。我这位二师兄专修剑仙门功法,离情弃欲,心如铁石,所谓‘血尊一怒,山河一清’,他为了夺取天枢宝镜,对我必然毫不留情。而我一粟为了求道,也早已抛舍了一切,但在求道之路上最大的疑惑,便是玄武之秘。贫道一直觉得,武当百余年来,最终迈入天道的,只有三丰祖师,而助他得道的,便是这玄武之秘。”萧七苦笑一声:“所以你不顾一切也要破解玄武之秘,那这天枢宝镜,自然说什么也不能给一清夺去了。”

“玄武之秘来头太大,除了一清师兄,还有个更大的来头,便是朝廷。”一粟道人说话时始终面无表情,“灵壶与宝镜相合,才能破解玄武之秘,这件事定然会被一尘师兄告诉朝廷。一粟自不能与朝廷对抗,唯有一死了之。五岳真形图是自隋唐年间便秘传于玄门的奇门功法,修炼起来,果然颇多凶险,但只需道心坚固,便能生出无限奇效,功成之后,我的容貌大变,连气质也能随心所欲地变化。”

“气质?”萧七冷哼道,“于是你老人家便成了唠叨市侩、视财如命的苍涯子?”

一粟面不改色地道:“苍涯子的气质一直在变化,你们碰到了贪财唠叨的这一位,也只是偶然。有时贫道会变得暴躁易怒,有时又会变得温文尔雅。每一种气质,便是一类人,感知不同的人心,洞悉万物,也是贫道我妙悟至道的秘法。”

一粟说着,淡然一笑。随着这神秘莫测的笑容,他的整个人在萧七等人眼中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依旧是那个淡眉土眼的样子,但他的气象却已变得高贵威严,如叱咤干军、君临天下的雄主。

“你、你是……”朱瞻基忽然间双腿打颤,几乎要跪倒叩头,恍惚间只觉这人竟像极了已故的皇爷永乐,忽然醒悟,他只是一粟,才硬生生止住了“皇爷”二字。

一粟瞥了太子一眼,道:“见笑了,当年贫道曾见过几次永乐先帝,对其傲视古今的风骨印象极深。”跟着他长吸了一口气,目光渐冷,慢慢地变得阴寒如冰,犹如两道无形的利剑,直插人心。

“山河一清!”朱瞻基和萧七顿觉身心剧震,齐齐退开两步。这种感觉一闪即逝,一粟又恢复先前那副混沌平庸的模样。

柳苍云叹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粟师叔可一气化万物,果然已近于道。怪不得连一清师叔都认不出你这个小师弟。”

“不错,”一粟呵呵一笑,“那日一清没有看破我,我便知道,我已道境大进,剩下的,便只是破解玄武之秘!”

“你苦心孤诣地隐姓埋名,为何今日竟会直承此事?”柳苍云眼芒一灿,横身挡在朱瞻基身前,“莫非你要杀人灭口?”

“何须如此?”一粟冷笑道,“贫道苦守玄武阁,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朝廷会有人持玄武灵壶来找我。眼下玄武之秘尽在我手,一清师兄又已驾鹤归天,自此之后,贫道笑傲烟霞,谁能找得到我?”

柳苍云闭口不言,心知以他五岳真形图的神通,气象瞬息万变,若是潜归山野,那真是万难找寻。

萧七的心却骤然一痛,冷冷逼视着一粟,道:“在你的心底只有道,道又是个什么东西!你适才若能出手,只怕便能救得绿如的性命吧?”

一粟漠然摇头:“山河一清的垂死一击何等犀利,我想出手时,也来不及救她了。况且,对抗一清,是绿如自己的选择,便如一心求道,是贫道的选择一样。”

这番话虽有些言不由衷,却也无可挑剔。萧七的心再次撕痛:是绿如自己的选择!她这么选择,只是为了我。

一粟忽又仰头向外望去,道:“顾星惜回来了,不知铁骋他们怎样了?”

过了片刻,柳苍云才听得极细微的足音由远及近,不由一凛:一粟师叔竞这般了得,感物鉴音,真是秋毫可知。

果然稍时便听地窖口外传来一声娇呼:“殿下可安好么?”

朱瞻基虽听得萧七简略说起顾星惜出手刺杀一清之事,但此时听得她的声音,仍不禁心下略慌,低声道:“我在这里。”

忽见一道黑影从窖口抛入,“咕噜噜”地滚到脚下,定睛看时,赫然是五蛟中的老大蹈海蛟的头颅。

跟着便听顾星惜清冷的声音传来:“殿下无恙,星惜便也安心了。铁将军这便会赶回,纠缠他们的几名护卫和截云四蛟,已尽数伏诛。只是星惜大仇未报,我出手相助各位之事,尚请谨守机密。”

朱瞻基又惊又喜,忙道:“顾女侠不忘大节,临危拔剑,瞻基谨记在心。大家同仇敌忾,我等自会守口如瓶。”

“多谢殿下了。一清和单残秋已去,汉王爪牙十去其九,有柳掌门、袁掌门等人守护身边,此去京师,也就再无大碍了。”顾星惜说着幽幽一叹,“萧郎,你出来一下可好?”

萧七神色一暗,叹道:“萧某现下心如死灰,改日再说吧。”

说了这话后,萧七自己都觉得奇怪,多日前自己心内朝思暮想的便是她,只盼着与她耳鬓厮磨、朝夕到老,但此时,自己竟懒得出去再见她一面。人心,竟是这样奇怪的东西。

窖口外静了一下,才响起颀星惜的低叹:“我知道,你会恨我的。生离死别,原想再多看看你的,竟也不能了,唉……”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猛地一顿足,随即翩然远去。

那道袅袅不绝的叹息声还在萧七的耳边萦绕,但他的目光却又落在绿如的身上。

她还是那样沉静地躺着,萧七又听到了心底撕裂的声音,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绿如。

地窖内冷清了下来,一粟忽向朱瞻基一笑:“太子殿下,贫道出手救过你两次吧?”

朱瞻基道:“一次是你在玄武阁启动密道,一次是你助我入蛰龙睡境界,若没你出手,怕真是万难躲过一清的毒手。”

“实则是两次半,玄武阁密道那次,单残秋逼得太紧,迫得贫道不得不施展太乙雷掌的绝学偷袭……”

“原来是一粟师叔出手。”柳苍云恍然大悟,叹道,“你这门功夫,与一清所悟出的玄武之力竟是如此相似。”

一粟道:“武功修到极处,都是殊途同归。我与一清毕生苦悟玄武之秘,他想到的事,贫道也能想到。我虽远没有他山河一清的大手段,但伏在暗处暴起一击,斩杀单天妖,倒也并非难事。”

朱瞻基见一粟木然的目光又凝在自己脸上,只得拱手道:“道长三次仗义出手,瞻基感激涕零,不知道长有何吩咐?”

“殿下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一粟一笑,“据说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但老道一心求道,与志在天下的一清不同,这两件异宝我借去参详一番,多则三年,少则数月,必然完璧归赵,你瞧如何?”

眼前的形势极为不利,萧七和柳苍云都是经脉初解,以一粟之能,若要强收这两件宝物,甚至杀掉朱瞻基,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偏偏文质彬彬地提出要“借去参详”。

朱瞻基神色微变,只得笑道:“这对至宝,乃是一尘掌教答允我父皇,要上呈朝廷的,瞻基当真做不了这个主,还斗胆请道长物归原主。”

一粟摇了摇头,大咧咧道:“只怕不成。”他在玄武阁时点头哈腰,十足一个软骨头市侩道人,这时候气质突变,俨然已是一代宗师的派头。

朱瞻基咬了咬牙,叹道:“如此一来,大名鼎鼎的沧海一粟,岂不是陷武当师门于不义之地?”

一粟的神色冷了起来,蹙眉道:“贫道说到归还,便定然归还,殿下请放宽心,贫道所悟,只是玄武之秘的武功心法,绝对不会动摇社稷。”

朱瞻基笑了,就势道:“好,既然如此,瞻基斗胆,便请萧七与道长同行,一路侍奉,道长悟明至理之后就将双宝交还萧七如何?”

听得这话,一粟和萧七都是一愣。朱瞻基道:“萧七公子乃武当嫡传弟子,这一路上随着我,又是屡立奇功,有他随道长前去,便可说这至宝仍在武当与朝廷的手中。瞻基回到京师,在太后面前,也有话说。”

一粟的眼珠一转,忽地笑道:“如此多谢殿下成全了。萧七,咱们走!”

萧七冷哼道:“一粟,你肯答允,只怕还是看中了我这身乱七八糟的风水杂学吧?”

一粟道:“你是我武当嫡传弟子,风水之学更曾亲得掌教师兄的指点,推敲玄武之秘时,或许还用得着你。”

萧七仰头喝道:“可惜得紧,本公子偏偏不想随你去。”

一粟冷笑道:“殿下有命在先,只怕由不得你了。”探掌已拉住了萧七的手。这一拉极是随意,便如好友携手把腕一般,但萧七却觉半边身子发麻,再也挣扎不得。

“师尊!”萧七无奈之下,只得向柳苍云求助。柳苍云叹道:“萧七,殿下说的是。你跟在师叔祖身边,无论是掌教真人还是太子殿下,都有回旋之地。”

“走吧!”一粟冷笑声中,拉着萧七,身形一晃,飘然跃出了地窖。

“师父,帮我照料好绿如……”无奈的呼叫声中,萧七跟着一粟,踉跄远去。

到了马厩中,一粟拉着萧七跃上一匹老马,纵马奔出。

朱瞻基等人也疲惫万分地爬出了地窖。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阵阵,庞统和铁骋便即赶回,两人都是浑身血迹,庞统的左肩还中了一箭。

原来两人奉命远远引开追兵,但跑出没多久便被蹈海蛟率人阻住。虽然庞统天生神力,却也寡不敌众,被如狼似虎的众护卫围住,突围不出。

说起适才的厮杀,二人连声称奇,铁骋道:“那时天已黑得透了,深夜之中一通乱战,眼瞅着我二人便要山穷水尽,忽然间两个护卫惨叫连连,中了妖术般先后倒地,跟着火把一盏盏地熄灭,四下里黑暗一片。

“那老大蹈海蛟起先还在拼力吆喝属下撑住,过不多时,擎天蛟便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蹈海蛟疯了一般叫嚷:‘陕点火把,快点火把。’黑漆漆的夜里,这声音真他娘的跟鬼哭一般。但四下里惨呼之声不绝,便跟闹了妖怪一般。最后,火把突然亮了起来,却是蹈海蛟自己点燃了火把。四下里早没了声息,蹈海蛟高擎着火把,却见只有我和老庞两个背靠背立在场中,周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尸体。”

庞统打了个哆嗦:“卑职死也忘不了那蹈海蛟的眼神,跟见了鬼一样。忽然间一团黑漆漆的物事向蹈海蛟扔来,蹈海蛟一把揪住了,竟是擎天蛟的脑袋,立时狂吼一声,向后劈出一刀,只看那火把抖颤了一下,先是一暗,再亮起来时,蹈海蛟那无头的尸体已撞下马来。我二人又惊又喜,正待向这无名高手称谢,便听一个女子压低声音道:‘太子无恙,一清已死,你们速速回去吧……’殿下,这是不是观音菩萨显灵啦?”

朱瞻基苦笑一声,却不便提及顾星惜,只得用一句“想来便是如此”含混过去。

铁骋虽不明白朱瞻基的心思,这时候也只能急速向前,忙将驿站内被汉王护卫捆绑的十余名兵卒尽数放了,命他们连夜去寻棺椁。

“殿下……大事不好!”

柳苍云声音仓皇,他飞步奔来,手中拎着一件血淋淋的物事。

朱瞻基本就惊魂未定,忽然见了柳苍云手中抓的东西,更是心神剧震。那竟是一只手臂,看那袍袖竟有些眼熟。

“殿下,贫道适才又下去一次,原想将绿如的尸体抱上来,却忽然发现,一清不见了,地上只有他这只受伤的手臂!”

朱瞻基的脑袋轰然一响,颤声道:“难道、难道一清竟是……诈死?”

他一挥手,通臂门掌门袁振忙带着管八方赶向地窖探查。片刻后二人脸色煞白地赶来回报,地窖内外,果然已不见了血尊一清的身影。

“殿下勿忧!”柳苍云这时已定下了心神,沉吟道,“一清身中剧毒,又遭重创,不得已诈死后挥剑断臂,想必已奄奄一息。此时他已不是天下无敌的山河一清,而是连个十来岁的孩童都敌不过的重伤之人。”

朱瞻基咬牙道:“管八方,你带人严加搜查,他重伤待毙,逃不远的。”

管八方领命而去,朱瞻基的眸子又灰暗起来,沉吟道:“柳掌门,以血尊之能,身受如此重伤,须得多久复原?”

“无法复原!”柳苍云摇头道,“一清已身中万蛇尸心的奇毒,虽是毅然断臂,但只怕毒性已钻入体内,更兼连遭剑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除非……”

“除非什么?”朱瞻基跟血尊两次狭路相逢,这老道骇人的身手已在他心内留下深深的恐惧,这时想来仍觉不寒而栗。

“虽然一清的蛰龙睡功力极高,但要逃过此劫,除非他练成了道家传说中的不死之身!”

柳苍云说着猛然打了个哆嗦,低叹道:“贫道忘了,他曾在黑狱中被囚数年……是了,他在狱中无所事事,唯有苦修蛰龙睡。这是五代高道陈抟传下的高妙睡功,据说陈抟此功却是得自武当仙人。”

“蛰龙睡,陈抟?”朱瞻基的脑中混乱一片,颇不耐烦地道,“那不是五代、北宋年间的高道么,相传他常常高卧长睡,甚至一睡经年,原来靠的就是这门蛰龙睡。”

“蛰龙睡经年长睡,决不仅仅是为了睡觉,而是成仙!道家金丹大道讲究聚则成形,散则成气,修到极处,便能生出‘不死’之效。但在陈抟老祖之后,极少有人将此功修到这等高深境界,只因人心越向后越是散乱,唯有一清被囚黑狱,心如死灰,难道他因祸得福,竟靠这门奇功练就了近乎不死之身的境界?”

如果柳苍云有缘遇到风激烟的手下,闻知一清常将自己倒吊在黑牢内潜运蛰龙睡,必会更加震惊。

饶是如此,朱瞻基已头大如斗,颤声道:“难道一清受此重伤,居然会……浑若无事?”

“那倒不然,蛰龙睡能控住全身血液流动,使得毒性大减。贫道推测,此时一清必会寻个绝密之地以蛰龙睡疗伤,最快也需半月时光……”

“半个月,那也够了!”朱瞻基这才松了口气,“管八方留下,继续率人搜索一清下落。铁骋,收拾人马,咱们这便快马进京。”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又道:“还有,动用风谍,即刻飞鸽传书,将血尊未死的消息,遍传给京师、北直隶、山东一带,便说一清行刺当朝太子,失手后重伤在逃。而他失手的缘由便是他嫉贤妒能,残杀异己,天妖和鹰扬的首脑,都是死在他的黑手之下。”

铁骋双眸一亮,道:“殿下高明,这等消息传入汉王耳中,必会让这伪国师有口难辩。”

萧七被一粟按在马上,全无挣扎之力,恼怒之下,便只“臭老道、死老道”一通怒骂。大骂了几声,忽觉不对:本公子在武当山学艺,也算半个道士,只能骂这厮为‘死一粟’,决不能骂‘臭老道’!

他性子素来儒雅,便是嬉笑怒骂时也可出口成章,但此时郁怒难当,便口不择言起来,将梨花院中听来的脏话尽数搬出来大骂不止。

对萧七花样百出的痛骂,一粟却只充耳不闻。

萧七骂得口干舌燥,也觉无奈。他回望,才见黎明已破出一线曙色,血红的曦光又照亮了巍峨的井陉关城楼,这漫长的一夜终于逝去。

在那里,自己亲手杀死了大哥董罡锋,更永远失去了绿如。萧七忽觉浑身无力,如欲散架,颓然伏在了马上。

两人一路前行,萧七见一粟径向东北方向顺着驿道打马狂奔,不由叫道:“死一粟,你要参悟玄武之秘,该当南下去武当山,怎么却要北上,你要去哪里?”

“进京!”一粟终于冷冰冰地开了口,“玄武之秘本来也与京师相关,大明敕建了一百零八座玄武阁,最有名的几座,却都在京师!”

萧七气极反笑:“一粟,我瞧你该改名唤作一傻,难道这遍布天,一下的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你都要逛过来?”

一粟道:“那也不必,但京师有一两座最紧要的,却非去不可。”萧七道:“哪两座?”一粟道:“到时自知。”任是萧七如何追问,只是不说。

见他又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漠然神色,萧七又郁闷起来,忽道:“一粟,适才我大骂你时,你只需点了我哑穴,便可耳根清净,为何你偏偏不点?”一粟道:“道者炼心,无所不在。你若喜欢,自可骂我几天几夜。老道只当是修心了。”

萧七知道骂不动他,索性便跟他论起道来:“古人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一粟,你隐姓埋名,不择手段地去感悟人心,这般向身外求道,实在是南辕北辙!”

“‘道非身外更何求’,杜牧那花花公子也配谈道?”一粟的眉毛耸了一下,一抹虔诚之色忽在脸上涌现,“在一粟眼中,道是整个天地,整个天地,也即是道。”

这种虔诚之色只在一粟看到玄武灵壶时出现过,萧七见了,不知怎的,到了口边的几句奚落之语竟没说出口,只是冷哼一声。

“不管怎样,你与老道同去破解玄武之秘,对你的道心必有助益。”

萧七仍是“哼”了一声,心内却微微一动。虽然还未从绿如之死的悲痛中挣脱,但身为武当弟子,萧七对这玄武之秘也是疑惑已久,或许这是自己走出无尽伤痛的唯一办法。

“你口中不说,却已心动了。”一粟的脸上又成了那副万年不变的神色,“知道为何老道选上你么,你当真以为老道会在乎你那点风水杂学?”

萧七大觉稀奇,扬眉道:“愿闻其详!”

一粟道:“朱瞻基说了那等话,若是老道不答允,只怕他事后便会派来连绵不绝的铁卫来追查,虽然老道不在乎,但若传扬到江湖上,给数不清的亡命之徒追上了,那可就麻烦至极。老道将你带在身边,便如一道护身符,无论是武当,还是朝廷,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你,其实只是老道的一个护身符。”

萧七呃了一声,忽然发觉这个低眉顺眼的一粟,心思之深广难测,比之一尘和一清竟也不遑多让。一粟又道:“不过咱们一路同行,便得约法三章。其一,你不得当众跟我说起玄武之秘;其二,大事都要依我。”

萧七道:“也罢,为了武当宗门,我也不想惹麻烦,第三呢?”

一粟愣了一下,道:“没了。”

萧七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或许是这位爷的修心法门太过奇特,整个人的心思随时在跳跃不休,忽而狡诈多谋,忽而语无伦次。

偏偏自己要与这位大神同行同宿多日……甚至是多月。

两人出井陉后,顺着驿道一路穿真定府、保定府,路上不过一日,便赶过顺天府的良乡,到了京城外的郊野。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的京师郊野便是这种气势,,这里竟然出现了一座座兵营,大明英国公张辅率军万人驻扎于此。

在张辅兵营的对面,则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大宅院。这种大庄园在京师郊野有不少,多是京城大员和豪奢富绅们私建的别院,但这座宅院却奢华广大得出入意料,宅院内外藏兵千人也绰绰有余。

这宅院就是汉王朱高煦早就建好的私宅。此时在大宅院内也确是驻守了八百名精干护卫。

数日前,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的汉王朱高煦便率人赶到了这里。

从乐安州赶赴京师当真麻烦重重,汉王和他手下的八百名精干护卫要预先改换装束,再分作数十批穿州过府,才能来到这里。

他本以为举措精细,神鬼不知,哪料到英国公张辅竟早有防备,亲率大军拦阻于此。

可想而知,朱高煦的心情是何等郁闷。他面前的对手英国公张辅,是永乐朝的元老级名将,掌管北京的中军都督府,手握重兵,且深通兵法,软硬不吃,只以大兵困阻于此,将他拖了数日之久。

大明京师咫尺之遥,九重皇宫拍马可到,但他朱高煦却难以前进寸步。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里等待,等待一清和京师内的猿化的消息。

虽是六月天,这座奢华宅院内却有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

时近晌午,日头还隐在阴云里,顾星惜便在这沉郁的日色中踏入宅院。前面带路的人正是自号“胸中万里丘壑”的汉王府第一智囊万中丘。

顾星惜在昨日午后才得到一清未死的消息。身为天妖三绝,自然也有隐秘的细作渠道,单残秋死后,顾星惜仍掌控着几个细作给她刺探消息。

得知一清竟在地窖中凭空消失,顾星惜犹豫起来。但也仅仅犹豫了一盏茶的工夫,顾星惜宁愿去赌,哪怕是押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

她找到了没头苍蝇般的万中丘。可想而知,“天刺”大计功败垂成,汉王又无法进京,这位智囊已经窘迫得要撞墙自杀了,在看到妖娆凄楚的顾星惜后,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太需要找到一个人,跟汉王说清楚前因后果,顺便再抓个现成的替死鬼。

但在顾星惜摘下蒙面的黑纱后,万中丘的眸子亮了起来,他知道,或许这不是个替死鬼,而是能扭转一切的女神。

顾星惜此时依旧是一身闪亮的黑袍,这是她的“戎装”。在跨过高高门槛的刹那,她觉得自己便是投向明烛的飞蛾,明明知道投进去会化作灰烬,却仍旧不顾一切地振翅投入,也许在全身浴火的时候,也能将那根巨烛撞倒。

宅院当中的主厅内,十八根精制红烛织出柔和的彤彤红芒。

朱高煦的双眼已熬得通红。他刚刚得知了一清一败涂地和朱瞻基加紧赴京的讯息,而奉了自己号令在京师拼命运作的“猿化”袁朝森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一丁点消息传回。

而每日清晨,英国公张辅都派人过来,照本宣科地传讯给他:京师为非常之时,万岁有旨,擅自进京的藩王有谋逆之嫌。

朱高煦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对面连营中领兵的人不是大明数一数二的名将张辅,他甚至想率兵马踏联营,冲入京师。

“你就是顾星惜?”

说话时,朱高煦的脸色柔和了一些。他隐约听说过此女的艳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万料不到竟是如此妖娆天成,气韵超凡。

“星惜前来向千岁请罪,国师和我大哥、二哥,还有风老大,已尽数折了……”顾星惜呜咽出声,缓缓摘下了面纱。

朱高煦盯着顾星惜的脸,心中轰然一震,那是一张倾城倾国的美艳玉面,此时脸上珠泪滚落,犹似梨花带雨,愈发惹人怜惜。

他定了一下神,强抑着心中积郁已久的怒火,沉声道:“又怎会至此?”

“因为……国师!”顾星惜的双肩簌簌轻颤,慢慢垂下了头,“他老人家大意轻敌,更嫉贤妒能,风老大和我大哥之死,均是国师借刀杀人……”

“果然与传言无二,一清嫉贤,害我至此!”朱高煦的心内燃起了烈焰,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大喝道,“你的兄长上司均已阵亡,为何你要独自偷生?”

怒喝声中,长剑直劈顾星惜的玉颈。

“我要给他们报仇!”

顾星惜不避不让,仰头大喝着。她没有说破“他们”是谁,故而这一喝发自肺腑,凄厉悲亢。

长剑在她头上半尺顿住。

朱高煦森然道:“说吧!”

顾星惜轻咬了下樱唇,缓缓道:“那次在井陉关内,国师明明算知关内有诈,仍命风老大为前驱贸然进击,最终死于乱枪之下!还有我大哥,惨死在玄武阁内,浑身骨骼寸断,如此重的手法,天下也只有一清那样登峰造极的太乙雷掌才能击出。”

朱高煦的目光犹豫了。二十年前他便与一清并肩冲杀,深知一清刚愎自用的脾气,对顾星惜的话终是信了几成。

透过半启的纱窗,他看到了一直半缩在云层里的日头,心内油然想到了两个字——宿命。

他记起了二十三年前那场惊世骇俗的江上之战,父王朱棣率领燕军主力直扑长江,却在浦子口被建文帝的明军紧紧困住。那时也是这样乌沉沉的天气,已是穷途末路的父亲仰望着金色弯眉般的半道残阳,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头对自己的军师姚广孝说:“一切都是宿命,如果我们败了,死了,也是归于宿命而已。”

“高煦,”父王朱棣轻拍着自己的肩头,“你哥哥自幼多病,我指望不上他了,一切只能看你了,这就是你的宿命!”

那时候的自己只有二十四岁,听了父王的话,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竟也瞥了一眼那半弯残冷的日头,“呵呵”地冷笑起来:“父王,那就让我们为宿命而战吧!”随即率领亲军,义无反顾地冲入敌营,并最终扭转战局。

那真是宿命的一战,燕军大胜后,终于得以顺利冲入了南京城。

眼下,自己还要为宿命而战。

他紧盯着她,目光复杂多变。眼前的美女傲然独立,虽刀斧加颈却神色凛然冷傲。

他身边的美姬多是世间少见的美女,谁知天下还有顾星惜这样的绝色。这样的面容,才称得上“颠倒众生”四个字吧。

“星惜是来向干岁请死的,我知道国师没有死,特请千岁开恩,我要与他对质,为死去的兄长们讨一个公道!”她的星眸间凝着泪,芳心更是怦怦乱跳。

这次的艰难,胜过了她以往任何一次的行刺。虽然她自忖能在瞬息间拔剑斩杀汉王,但她仍是甘冒奇险,隐忍了下来。

这已是最后一步了,那只飞蛾已冒着炽热触到了巨烛,她一定要撞一次。她甘愿去赌。

朱高煦长长吐出一口气,顾星惜的娇丽,再配上那股天生的冷傲之美,让她仿佛就不是尘寰中人,而是魔女、天仙,连她裹紧腰身的浓黑绸衣都那样妖娆,带着夜色般的蒙咙之美。他的杀意已被这大潮般的绝艳冲散。

他向万中丘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我要和星惜多聊一聊。”

万中丘瞥见他眸中闪耀的灼灼光芒,便已猜到了什么,紧绷的心弦也顿时一松,躬身道:“干岁英明,卑职以为,顾星使长途突围赶回报讯,忠心可鉴。卑职告退!”

他若有深意地瞥了眼顾星惜,毕恭毕敬地退下。

顾星惜却伏在了地上,眸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全身被掏空般的空虚痛楚。自己竟似又变回了家破人亡时那个十余岁的小女孩,心中的凄苦酸痛无以形容,如落花,如飞絮,坠入了滔滔大浪中,只能随波沉浮。

一只有力的大手轻揉上了她的香肩,递过来一方洁白如雪的帕子。

“星惜,你带来的讯息很要紧,”朱高煦幽幽地叹息着,“眼下我们只剩下了一条路,进京!”

萧七和一粟一路纵马奔向京师,倒也没遇阻拦。

为免麻烦,一粟自掏银钱,给萧七买了匹青骡,又将两人的装束尽皆改成寻常客商的模样,脸孔擦得黝黑。

只是这一粟性子古怪,说走就走,走起来便无止无休,说停便停,大白天的便会在路边静坐半日。

这一日,一粟兴致大好,一路直行到子夜时分,骡马累得都要口吐白沫,他才下马休息。借着星月之光,两人吃了点干粮,一粟便在树下盘腿打坐。

萧七肌骨酸痛,又想起了绿如,心头苦闷,便只在地上躺着,昏昏沉沉,不久便即入睡,他想梦见绿如,但梦里却只是一团黏稠如粥的愁闷,偏偏没有绿如。

忽然间一双闪亮的眸子在心底闪现,目光犀利如电,萧七一凛,忽觉腹中关元穴一麻,跟着石门、气海、神阙等数道要穴连番被点。

“一粟这老东西要做什么?”浓稠的昏沉感逼来,让萧七很难分辨到底是梦是真,但这数道被点的穴位跳动不休,一股热流循着任脉向上滚动,犹似一条火龙般缓缓游过,热流所过之处,巨阙、中庭、膻中等穴如被烙铁烫过一般,下腹丹田更是奇热无比。这感觉无比奇特,偏偏他心神昏沉,难以醒来。

直到雄鸡报晓,日头东升,萧七才爬起身来,转头望时,见一粟依旧如泥塑般盘坐树下,不由心头火起,叫道:“一粟,你对本公子做了什么?”

一粟双眼张开一线,淡然道:“你梦里胡喊乱叫,老道点你几指,安神助眠。”萧七将信将疑,口中毫不留情:“不劳挂怀,一粟老道你给我记住了,今后小爷便是梦里哭爹喊娘,也不准你碰我。”

一粟并不答话,站起身拍了拍尘土,道:“天亮了,赶路要紧。”

又是一日疾行,累得萧七苦不堪言,更让他着恼的是,这位道爷的作派倒似个十足的苦行僧,不住旅店,也不去道观借宿,饿了也只在道边买些干粮,讨两杯冷水,奔到人困马乏,便仍是在路边将就。

萧七这时心如死灰,睡得倒极快,但刚才入梦乡,那双诡异的眸子又钻入心底,跟着便觉背后命门、脊中两穴涌入一道热流,跟着那怪异的发热感和似睡非睡的昏沉感又再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