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烨“呵呵”一笑:“古人大军压境而不废一局,殿下有当年谢安之风。绿如,弹吧。”

绿如点点头,凝望着古琴那沉郁的焦桐色,芳心刹那间便凝定下来,素手挑滑勾抹,清微淡远的琴声悠然而起。

被舱外低缓而细碎的涛声衬着,琴声别有一股通透空灵,三两声间便将人带入旷远之境,仿佛水天相接,烟波浩瀚,又似凭虚御风,泠然自得。

朱瞻基的心绪在琴声中冷静下来,道:“绿如,这又是什么曲子?”

“太和曲,是掌教真人所作,据说是由太极之道而来。”

太子的双眸一亮,沉吟道:“萧七,太极之道,是否便是中庸之道?”

萧七略一沉吟,摇头道:“据晚生看,中庸之道讲究不偏不倚,太极之道虽也有不偏不倚之理,却更讲究随曲就伸、顺势而化,这么说,太极之道应该是更高妙的一种圆融。”

朱瞻基想起当年随着爷爷永乐帝朱棣的大军远征漠北时的情景,也许在那时起,皇爷的思想已注入自己的心魂,以直报怨,用武力解决一切,用最直接最凶猛的铁拳将对手击倒,直到对手永远爬不起来。

也许,对这世界,该换种心思了。

舱外的叶连涛却将目光从绿如滑到了萧七身上,轻轻将手摸向腰间的革囊,眼中透出一抹阴狠。

“真是好曲啊好曲,”余无涯摇头晃脑一副沉醉状,“叶二哥,进去听听?”

他转身待走,叶连涛突地按住了他的肩头,狞笑道:“话还没说完,乌鸦,自家兄身亡后,你怎么尽躲着我,难道心里面藏着什么话了?”

“笑话了,在二哥跟前,我心里能藏着什么话?”余无涯说着,忽然脸色骤变,“小小……小心!”

“又要耍什么花招,”叶连涛冷哼,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神色霎时一紧,大叫道,“不好,有刺客!”

巡船走得并不快,这时才堪堪行到大河当中,对面却有一艘大船气势汹汹地直撞过来。

黄河水面太宽,太子等人上船前也没太在意过往船只,只草草看到远处有几艘小舟零星漂流,这大船先前若在远处,却并不显眼,也不知它是在何时突然加速冲过来的。

大船冲到近前,瞧来愈发可怖,竟比朱瞻基所乘的“一颗印”大巡船还要高出丈余,看那形制应在十丈长以上,铁壁铧嘴,状若战船,船头处更雕出一颗黑铁蟒头,瞧来煞是骇人。

黑蟒船上数张大帆迎风鼓舞,几乎顺势而下,势道极是惊人。转眼间,船上那些狰狞的脸孔都看得真切了。

那几个袒胸露背的汉子,均是手执刀枪。有人在鼓气大喝:“神蟒帮在此,留下钱财马匹,自己跳到水里面去。”

远处岸上的宣知府也看出了险恶,隔河大声呼喝,但他们离得太远,急切间也只找到了几只小舟,匆匆向河心赶来。但瞧那几只小舟,便赶到了,也是无济于事。

猛听得一声怒吼,巨灵庞统已现身船头,扬手间,一只巨大的铁锚已凌空抛向黑蟒船。这一掷势道猛恶,大河上瞧来,分外惊人。

“雕虫小技!”大笑声中,黑蟒船上一个宽肩长臂的大汉也挥出一道铁链,在半空中绞住了铁锚。这一出手干净利落,膂力也着实惊人。

两人齐声大喝,同时使力,铁链瞬间绷直,两船拉得更近了。

舱内的人都是大惊,绿如手一颤,琴声突止。萧七忽道:“绿如,不可自乱阵脚,弹琴!”

绿如不通水性,内心原本有些慌乱,但听得萧七这沉稳的喝声,不由心神一定,挥手再弹,中正淳和的琴声在无尽的呐喊、吼叫和起伏涛声中听来,别有一股清澈悠然。

萧七已握紧长剑,飘然出舱。

太子的眼角一掀,这个冷峻男子的背影透出的坚韧,让他心中既觉放心,又觉妒忌。绿如还在心不在焉地弹着琴,目光却随着萧七投向了舱外。

舱外传来长臂大汉的狂笑:“大胡子,这般比蛮力太没趣味,咱们玩个新鲜的!”

他使个眼色,一个赤膊汉子挥手抛出一摊黑汪汪的膏液,“哗啦”一声,泼在了铁链中间。跟着,有人扬手射出一支木箭,箭头却燃着火。火苗舔在了黑膏上,霎时腾起一层烈焰。原来这黑膏正是在当时中原还极罕见的石油,遇火即燃。

一线火蛇顺着铁链蹿去,瞬间爬满了铁链中段。转眼间,整根铁链已腾起丝丝热气。那大汉身在高处,连抖铁链,黑膏带着火苗呼呼蹿下,燃烧最烈的地方已通红骇人。

众人惊呼声中,那大汉“哈哈”狂笑,这本是他最擅长的攻击敌船的妙法,他居高临下,手上更戴了特制皮套,使来驾轻就熟。

庞统嘶声狂吼起来,他的掌心已热不可耐,冒出了“嘶嘶”的皮肉炙烤声。旁人听这声音都觉毛骨悚然,庞统脸色已紫红一片,却仍在苦撑。

长臂大汉身后闪处一个形容骁悍的光头老者,沉声喝道:“大胡子,快快撒手认输,不然老子可要撞过去啦!”将手一挥,黑蟒船风帆转动,果然慢慢掉转船头。巡船上的水手和众铁卫齐声呼喊起来。

叶连涛大喝一声,双掌连发,一串银光迸出。那大汉的狂笑立时化为了惨叫,手臂连中数枚银针,“哗啦啦”劲响,铁链从他手中滑落。庞统厉吼一声,顺势一挥,前端铁链坠入河水,烫起一片白烟。

“贼小子,爷爷胜了!”庞统狂笑,浑身已被大汗浸透,掌上全是血泡,却兀自紧紧提着铁链。好在他此时抓着的,已换成了被河水浸泡、热力大减的前端。

“好大的狗胆!”光头老者怒喝道,“识相的快快跳河,要不然,本帮主可要放箭啦!”将手一挥,船舷后现出二十余名赤膊汉子,手中羽箭上弦,齐刷刷指向巡船。

董罡锋挺身而出,大喝道:“在下残剑董罡锋,久仰‘独占鳌头’薛敖薛帮主大名!敢问薛帮主,可知这船上坐的是谁?这拦河劫船,当真是你神蟒帮的主意么?”

这一喝运功而出,在纷乱的河面上居然字字不乱地传入薛敖耳中。薛敖霎时神色一僵,残剑董罡锋的大名威震黑白两道,他自是知道,听残剑的言语,船上坐着的人来头竟比残剑还要大上许多。

便在此时,萧七悄然闪到庞统身边,低声嘀咕了两句。巨灵庞统咬着牙点了点头,叶连涛则瞥了眼萧七,不动声色地探手摸向革囊。

“大哥,怕他作甚?”那长臂大汉捂着伤口,嘶叫道,“这姓董的陆上有些名气,到了这九曲黄河,还是您老独占鳌头,先将他们弄到河里面是正经!”

话未说完,庞统狂啸,铁链再次飞出,热腾腾的链子前端登时缠住了大汉的脖颈,硬生生将他拽到半空,甩入了水中。黑蟒船上的赤膊汉子们齐声惊呼:“哎哟,二当家落水了!”“快救二当家!”

薛敖破口大骂:“姓董的,当老子真怕你们么,放箭!”

羽箭如雨射到。董罡锋不得不挥剑抵挡,庞统怒吼如雷,铁锚再次扫出,如黑色怒龙飞舞盘旋,抽得几个持弓的帮众东倒西歪。

船舷处乱成一团,萧七则溜到了船头处,猛然提气跃起,掠向了黑蟒船。武当轻功在江湖上别具一格,以轻捷飘逸见长,此时萧七身法展开,如一只燕子般横波投向黑蟒船。

同一刻,叶连涛的暗器已然出手。

他盯了萧七很久了,黑蟒船上羽箭一发,他便也装模作样地放出了几把飞刀袖剑还击,但右掌掌心始终扣着一枚铁莲子。铁莲子掩在乱糟糟的羽箭和飞刀中,如一条阴险的飞蛇,直蹿向萧七的后脑。四下里呐喊声、水涛声震天价响,掩盖了铁莲子的破空之声。他决计听不到,待他听到时,他的后脑已裂成了八块。叶连涛这么想着,脸上已浮出一丝冷笑。

“小心!”喊声来自绿如,只有她的目光如缠了线般始终栓在萧七的身上,可惜她的声音被震耳的涛声掩得一丝不剩。朱瞻基也不由呆住了,假如萧七就此被杀,他甚至不知道是会暗自欢喜,还是会悔痛自责。这一刻,他全然无法看透自己的内心。

铁莲子已到了萧七脑后。

陡然间萧七的身子向下疾沉,他并不想直接跃上黑蟒船,那样太引人注目。他如一只蝙蝠般突然坠下,诡异无比地贴在黑蟒船边缘。这是救命的一沉,他如一只壁虎般抠住了船帮下沿的同时,铁莲子劲急如电地擦着他发髻射到,“咚”的一声,狠狠钉在了船舷上。

“连涛,留神些!”董罡锋怒视着九曲连环,低喝道,“别误伤自己人。”叶连涛咧嘴冷笑了下,没有应声。

黑蟒船上的众水匪都在啸闹,没有人留意到贴在船帮下的萧七。

薛敖正挺胸大喝:“火箭!给老子准备火箭,一把火烧了他们这鸟船!”七八个赤膊汉子已将那涂了黑膏的木箭换上,准备发射火箭。

萧七悄然掠上,薛帮主的灿然光头距离他不足十步。

忽然一道响亮的琵琶声从黑蟒船的船舱中爆出,清冽、冰冷,如没有完全化冻的深泉。

萧七心中大震,这琵琶声好熟悉。

船舱阁窗一启,一个黑袍女子探出头来,冷笑道:“原以为你们要走水路的,哪料到你们会在这里强渡黄河走旱路,声东击西,佩服佩服!若不是大哥多个心思,只怕我们的人便只能巴巴地在水路干等啦!”

这女子头上戴着蒙面黑巾,只露出弯弯的秀眉和星眸,虽看不出容貌,却有无限的妖娆妩媚流出。她说的是极纯正的南京官话,但绵软而清脆的声音中,却透着一股冰冷,直侵人心底的冰冷。

“阁下是顾星惜?”董罡锋仰头,沉声低喝,“单残秋和白云卷呢,还不一起滚出来!”

“董大人安好,他二位都被你们骗到水路去了,这里只有小女子一人,不过,这已足够了!”顾星惜依旧在笑,雪白的玉手轻挥,最后一道琵琶声直入九霄,随即戛然而止。

顾星惜,绰号“孤星寒”,是天妖三绝中年纪最小的一人,但她却独擅相思银针、忘情索和别离刀三绝,被称为近十年来黑道杀手榜上的第一人,连目视云汉的白云卷都要屈居其后。

众人心头都是既觉震惊,又觉庆幸。在这大河当中遇上杀手榜上的第一人,决计不是好事,但不管怎样,天妖只来了一人。自然,也许孤星寒是在故布疑阵,白云卷和秋风残,其实就在附近窥伺。

不是!不是她!萧七松了口气,神态不对,这女子的声音也比夕夕冷酷一万倍,一个人的声音不会这样多变的。

猛听轰然巨响,两船已撞在了一处。巡船势单力薄,给铁壁黑蟒船撞出了好大的一个缺口,浑浊的河水呼呼地猛灌进来。

黑影一闪,顾星惜如电般扑上了巡船。几个神蟒帮的赤膊汉子也气势汹汹地随后跃下。

“老大,妖女交给你!”庞统狂吼着挥动铁链扫向那些汉子,但这些人并不来厮杀,上船后就散向四处,挥动兵刃和重锤凿打船舷。任是庞统、叶连涛和余无涯挥刃追逐,这些人却只四散奔逃,边逃边砸。

更可怕的是那些火箭也乱糟糟地射下,涂了黑膏的木箭插在了帆上、舱上,立时腾起了熊熊烈焰。河中心风很大,浓烟如妖魔般扭动起来,到处都是呛人的烟气。

“快救火!”叶连涛嘶声大叫,指挥着船上的铁卫和水手四下里扑打着,却全然无济于事。

黑蟒船上的薛敖哈哈狂笑:“烧死这群贼王八,放,给老子接着放箭!”全没料到一道黑影已在向他慢慢逼近。

“要死一起死!”庞统狂啸起来,铁链疾飞而出,紧紧卷住了黑蟒船前脸突出的那个凶巴巴的黑蟒头标志。这下子两船死死缠在了一处。

四下里乱成一团,残剑董罡锋却无暇他顾。他在瞬间劈出了十八剑,却没一剑碰到顾星惜的刀。董罡锋难受得几乎吐血,这女子的短刀便如一条泥鳅,每次都贴着他的剑锋滑过,让残剑气劲十足的剑势都劈在空处。

十八剑,竟全是守护,董罡锋更连退了五步。顾星惜别离刀的刀招快如利电,平生第一次,残剑连守了十八剑,且没有碰到对手的兵刃。

巡船并不大,董罡锋这五步退出,人已横在了船舱门口。顾星惜陡地柳腰一折,斜刺里穿向舱窗。

忽然间剑芒闪动,一柄长剑穿窗而出,迎面刺向顾星惜咽喉。这一剑举重若轻,攻敌必救,深得玄门剑法三昧。顾星惜不由“咦”了一声,更让她吃惊的是,持剑之人星眸清冷,碧裳婀娜,竟是个清丽少女。

孤星寒忽然间径抢险招,身子一伏,迎着长剑撞了过去。绿如显然没料到她竟有这般怪招,这气韵飘忽的一剑霎时走实,+灵蛇般噬向她的粉颈。

黑影突闪,顾星惜的古怪身法再显神通,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转开,擦着长剑掠过。这身法与白云卷相近,只是孤星寒使来,更多了七分诡异。

眼见她便要钻过去,猛听“当”的一声,残剑已连环三剑刺到,迫得顾星惜不得不回手横封一刀。绿如的长剑恰好转回,顾星惜的几根秀发被剑锋挑落,那袭蒙面黑纱更是四散飘飞。

绿如竟微微一愣。她从未想到,一张美女的面孔会美到这样精致绝伦的境界。她一直自认为是清丽脱尘的美女,即便在阅人无数的太子眼中,也是如此。但绿如觉得自己和顾星惜相比,便如一颗宝石遇上了星辰,再光华闪耀的宝石也没有星光璀璨夺目。

连她那身瞧来有些诡异的浓黑色绫罗,配上这样的一张脸,也闪出了熠熠光华,耀出无比妖娆的冷艳。

那已不是凡尘的美,也不是任何凡人能抗拒的美,哪怕是绿如这样一个女子,看到顾星惜,竟也生出刹那间的眩晕来。

好在还有残剑,他在顾星惜背后,看不到她的脸,这连环三剑一剑重似一剑,迫得顾星惜只得全力防守。

或许真的是她,如果她是夕夕,萧七酸那小子只怕真的会沉沦下去吧?绿如前一瞬是震惊,后一瞬便是绝望。她的剑也在绝望中挥出,绝望之剑,陡然增了十分的决绝之气,犹似天风卷雨,势不可当。

身在绿如和残剑的前后夹击之下,孤星寒仍是游刃有余。她忽然仰头,向船舱顶上叫道:“大哥,动手吧!”

董罡锋一个激灵,果然这妖女先前是故布疑阵,原来秋风残已扑到了舱顶!他不得不仰头上看。

舱顶是空的。一凛之际,顾星惜已向他倒跃过来,别离刀寒芒熠熠,切向他的脖颈。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瞬间逼近,但生死关头,残剑只觉出惊心动魄的阴冷。

残剑没有动,嘴角也咧出一丝冷笑。这破绽是他故意露给对手的,眼见刀到,董罡锋大吼一声,双手捧剑平刺而出,这是石破天惊的搏命之招,也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有了搏命的机会。

哪知别离刀忽然斜斜一挂,刀上生出一股黏黏的劲道,欲拒还迎,或许这就是别离的味道。这一刀竟将残剑向旁带开。顾星惜的左手一扬,白润如玉的指间已凝着一片寒芒,那是相思银针的光。

“小心!”董罡锋浑身一寒,孤星寒号称天下杀手榜第一人,身兼相思针、忘情索和别离刀三绝,但此时她才施出最厉害的相思针。

“全都住手!”

一声大喝在舱外响起,竟是萧七。

适才电光石火之际,萧七暴起发难,冒险一击,闪电般戳中薛帮主五处要穴。神蟒帮到底只是一群水贼,虽然有几个悍勇之辈,但防护首脑、进攻对手时都全无规矩套路,终于给了萧七一个可乘之机。

直到萧七挟着薛敖跃回了巡船,帮众们才发现帮主被擒。他们看到往日里总是气势汹汹的大帮主被那青年夹在腋下,便如个孩童般无力挣扎,一时尽皆呆愣住了。

同一刻,董罡锋闷哼一声,踉跄退开,他左臂上中了一刀。

孤星寒的银针没有发出,却声东击西,用反手刀劈中了心魂不定的残剑。若不是萧七这一喝引得顾星惜分神,只怕这一刀已要了残剑的性命。

“住手……”萧七怒喝,这时他才看清了那张脸,那竟是常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脸,星眸似喜似嗔,娥眉若颦若怨,霎时间,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夕夕……果然是你!”萧七喃喃着,竟觉有些浑身无力。

蓦地黑影一闪,顾星惜已向他扑来。她精算形势,已知急切间难以冲到太子近前,索性只得先救帮主。

“快躲,你疯了吗!”绿如嘶喊着,也如风扑来。虽然慢了一步,但这一喊却把萧七惊醒。他猛地一拽,薛帮主已被他横在了身前,长剑紧压在薛敖的颈下。

这时叶连涛的暗器已然出手,十余枚铁莲子暴雨般射向顾星惜,董罡锋也忍痛冲来。

“救命,小娘子,小心!留神!”薛帮主嘶喊起来果然声势十足,独占鳌头。

顾星惜飞出的数朵刀花只得尽数收回,将铁莲子击飞,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她不及回头,反腿无声无息地踢出。绿如扑得过急,腰间中了一腿,闷哼声中,竟栽下船去。

“绿如!”萧七大喊,眼见河心激浪滚滚,瞬间将她吞没,忙将薛敖向身后的叶连涛推去,跟着飞身跃入河中。

顾星惜娇躯一晃,本待接住帮主,忽见萧七凌空跃入水中,竟愣了一下。在这百忙之中,杀手榜上第一人竟不去刺杀,而是凝目盯着船下载浮载沉的两个对手。

沁凉的河水瞬间将自己吞没,绿如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水。她只知道胡乱地抓着,盼着哪怕能抓到船底。但四周浑浊一片,“汨汩”的水泡声中,她迅速向下沉去。

忽然间一只大手猛地揪住了她,在无尽的漆黑和冰冷中,绿如只觉那只有力的手不仅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抓住了自己下坠的整个心魂。跟着,一股巨力带着她腾出水面。

眼见萧七奋不顾身地带着绿如跃上了巡船,顾星惜的眸内掠过一抹黯然,笑道:“好啊,哥哥妹妹,情真意切。”

萧七几乎没有听到顾星惜的话,他只是拼力搂住绿如,帮她捶打着。

“小娘儿们,别过来!”叶连涛见顾星惜望向自己这边,心内大惊,匕首紧抵着薛敖咽喉,“你再近前一步,老子杀了这鸟帮主!”

顾星惜美眸一寒,忽然凌空跃起,翩然跃回黑蟒船,短刀在铁链上一插一抖,紧连两艘大船的铁链忽然从蟒头上被挑落,落入河水。

铁链忽然崩开后,两船迅速拉开距离,因为巡船的风帆都已烧得差不多了,挂满帆的黑蟒船却顺流而下。

孤星寒再次将美眸投向船舱内的朱瞻基,年轻的太子依然缩坐在角落里,目光杂乱,看得出极紧张,但还能沉得住气。

“来人,撞船,将巡船撞翻!”顾星惜向刚被人捞上来的二当家大喝。二当家瞪眼叫道:“那怎么成,帮主还在船上!”

顾星惜喝道:“混账,帮主水性无双,这也是唯一救他的法子。”看二当家还在犹豫,顾星惜趋近一步,低声道,“别忘了,万一他运道不好,落水身亡,你便是神蟒帮的大当家了!”

那张美艳脸孔离得近了,轻柔的声音直钻入心底,二当家嗅着那奇异的花香,陡觉自己在瞬间飘入了云端。他的眼神凌厉起来,扯脖子大喝:“转舵,撞翻他们,救大当家!”

大船鼓帆逆流而来,重重撞击在巡船上,巡船上的众人一片惊呼。叶连涛狞笑道:“薛帮主,得罪了!”一刀砍下了薛敖的耳朵。

帮主半边脸鲜血淋漓,仰头破口大骂:“谁也不得听那臭婆娘的……哎哟……老二,你他娘的,快快转船头,转船头!”在“独占鳌头”的积威之下,黑蟒船终于还是慢悠悠地转过头去。

河面上的风猛了起来,浑浊的大浪扑来,挂足风帆的黑蟒船擦着巡船掠过。顾星惜俏立船头,黑衣飘飘,犹如坠入凡间的绝艳妖王。

“殿下,过不多久,咱们还会再见!”银铃般的冷笑如一条有灵性的蛇,直钻入巡船的舱内。

巡船上的火势终于给控住了,半个船舱都已灌满积水,摇摇晃晃地漂向对岸。

“乌鸦呢?”董罡锋忽然一声惊呼,激战稍息,这时候本该是余无涯滔滔不绝的吹嘘时间,没听到他侃侃而谈的声音,残剑才觉得少了些什么。

“大统领,余统领受伤了!”一名铁卫慌乱的叫声从船尾传来,“快来,是重伤!”

众人均是一凛。戴烨老脸阴沉,低喝道:“莫慌,船上还很乱,罡锋你带两个人过去瞧瞧。”

朱瞻基站起身,沉声道:“我也去,乌鸦怎会受重伤?”

戴烨叹一口气,心知余无涯虽在神机五行中武功最弱,却是自幼便陪伴朱瞻基的伴当。几个人都随着朱瞻基急匆匆地赶了过去,见余无涯正横卧在甲板上,浑身浴血,一根羽箭贯穿了他的右胸。叶连涛正横抱着他,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敷药。

董罡锋大惊,忙抢过去,将他抱了过来。朱瞻基看他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也惊得声音发颤:“乌鸦……乌鸦,给我挺住!”

戴烨赶过来一搭脉门,叹道:“只怕不成了。”

余无涯脸上已全无血色:“殿下,属下无福……服侍殿下啦,麻烦别告诉我老娘,她老啦,受不得大悲了……”

自来余无涯都是个嬉笑怒骂的人,众人万料不到他最终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都觉鼻尖发酸,绿如更是眼眶通红。

萧七奋力地查找他身上的伤势,低叹道:“他中了乱箭,但他的背后还有伤,是刀剑伤,不大,却很深。”戴烨一凛,喝道:“乌鸦,你是先中了暗算么?”

余无涯发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已开不得口,那双不大的眸子也在瞬间凝固。

“乌鸦!”朱瞻基怆然大呼,泪水潸然滚落。董罡锋、戴烨等人均是神色悲怆,便是叶连涛都嘴唇抽搐起来。

“这里……真是……见鬼了!”绿如哆嗦着,从余无涯的身侧抽出一张染了血的纸笺。

所有人的表情都在瞬间凝固了。这纸笺和叶横秋身上那张一般大小,上面也是画了个鬼脸图形,只是略微简单。那鬼脸的大半张脸孔都被血水浸了,夸张地膨胀起来,瞧来更增诡异之感。

“难道又是……”董罡锋惊呼道,“天妖咒?”

庞统忽道:“当真是,这一提,我想起来了,乌鸦这一整日间,都有些心神不定。”叶连涛一凛,道:“是啊,我适才在船上跟他聊天,见他也是入了魔一般。”

董罡锋霎时打了个寒战:“先是横秋,再是乌鸦,这两人,恰恰都被单残秋测字算卦过……”

萧七的心底泛起一股寒意,天地间仿佛在刹那间冷寂下来,只有单残秋的冷笑声狰狞地响着:“若不回头,一日内必死……老,上面为土,下有匕首……主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轰隆”一声,船身轰然一撞,众人都晃了下,才知道巡船终于靠了岸。只是,朱瞻基、董罡锋等人却没有上岸的轻松感,反觉一股看不到的浓云遮在心头。

浓云中,有个阴险的鬼脸在笑,伴着狰狞的诅咒:“可惜,你们触怒了天妖,一个一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

董罡锋大叫起来,他的声音出奇得大,仿佛在对抗心底那鬼脸的冷笑,“顾星惜那妖女适才全力跟我对攻,如何有空来刺杀乌鸦,更如何有空插上这纸笺?”

“纸笺必然不是她插的!”萧七吐了口气,“那时候神蟒帮不少帮众都跃上了巡船,应该是他们的人,趁乱刺杀了乌鸦,再插上纸笺。这纸笺,只是用来惑乱人心的!”

“萧七说得是!”戴烨忽然提高了声音,“这纸条就是天妖的惑心术,杀了人,再插笺感人。余无涯只是死于乱箭,我们不必畏惧天妖的装神弄鬼,更不能疑神疑鬼!”

众人心中仍有疑惑,但这时河岸这边早有守护的队伍围拢过来请安赔罪。宣知府见大河上再无水贼,也寻了小舟追过岸来,连连叩头谢罪,更痛陈这黑蟒船匪决不是来自他所管辖的地界,必是来自黄河上游的州府。

朱瞻基已无暇怪罪,只是命他看守好那神蟒帮主薛敖,须得以其为人质,清剿神蟒帮,更要严查渡口,全力搜捕天妖三绝。

宣知府磕头如鸡啄米,更痛切陈词,一要痛改前非,夙夜勤政;二要协同邻郡,清剿匪患;三要再接再厉,励精图治……

“一言以蔽之,你是再接再厉,口若悬河罢了!”朱瞻基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这些套话,将我属下厚葬于此,待我等安稳回京后,自会有人来此移灵。”

众人安排妥当,便即纵马出发。萧七却兀自有些心神不定,举目望去,大河浊浪滔滔,那艘黑蟒船已杳无踪影。

原来真的是她……

如同一场璀璨的烟花散尽后才会觉出寂寞,惊心动魄的厮杀过后,萧七的心才越来越冷。

一路上的思虑与忧郁,全部化成冰冷的现实。忧虑曾经如烈焰般炙烤着他的心,烈焰熄灭后,他颓然发现,最珍贵的东西果然早已化为灰烬。

耳边又响起那清脆的笑声“哥哥妹妹,情真意切”,眼前闪过了她的目光,萧七知道那时候自己的样子一定痴痴呆杲的,她那目光却清清冷冷,也有几分怜悯,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情愫,让他完全看不懂。

萧七忽然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很想纵马远去,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她,向夕夕问个明白。

“喂,走了!”

绿如的一声冷哼,将萧七自思绪中拽回。适才她偷偷跑回船舱,从包裹中择了一套干净的白袍换上了。

萧七这才看到太子等人已上了马,忙也怅怅地挥起马鞭。忽一回头,绿如那双清炯炯的星眸还在盯着他,似乎已穿透到他的心里。

夜色如厚重的帷幄,沉沉地铺下来。

对地形颇为熟稔的萧七已带着太子等人穿入了一条小道。说是小道,也仅是条能容两马并行的狭窄小径,两旁都是密匝匝的竹子,连星月之光都难以透入。

萧七和绿如并行,在前开路。繁茂的竹叶夹杂着清新的气息不时扑打在脸上,远处有咕咕的鸟鸣声,一切都是那么宁谧,萧七的心却纷乱如麻。

“萧七酸,”少女的眸子在夜色中闪亮,“你好像心神不定,到底在想什么?”

萧七定了下神,才叹道:“我在想叶横秋和余无涯,他们死得太蹊跷……你信不信天妖咒的传说?”

少女霎时一凛,原想奚落他又在神魂颠倒地念着顾星惜,这时却不由愕然道:“此话怎讲?”

萧七沉沉地道:“他二人……很可能都是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中。”

暮色中的乐安王府,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在议事的元定堂内,更是由十八根儿臂粗细的精制红烛照得满堂通明。

一张二尺宽的纸条在灯下缓缓展开。那只是一张极普通的白纸,直到用一种特制的汁液淋上去,才显出一行字迹:五月二十九,陛下崩于钦安殿。

十二个朱红字迹,瞧来触目惊心。持着纸条的那只沉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恭喜干岁,‘天刺’功成,大事已成就一半。”

说话之人正是当日自青州黑狱脱身而出的一清道长。闭关休息了数日,此时身穿簇新精织鹤氅的老道人已是神貌焕然清朗,满头如雪长发如同银瀑般散披肩头,更显道骨仙风,气象高古。

“这是猿化自京城发来的密信。”朱高煦微微一笑,“皇宫九重、内阁要臣、锦衣卫中,都有本王的心腹!”他随即将纸条凑到了红烛前,一道青烟腾起,纸条化成了飞灰。

这还是一清道长脱困后,他二人的首次正式密谈。朱高煦为此屏退了一切闲人,连个侍奉的丫环小厮都没有,轩敞的元定堂内幽静得能听到烛花爆燃的轻响。

“天时地利人和,得此三者,可安天下。洪熙帝驾崩,千岁已得天时,只差地利与人和了。”一清手抚长髯,侃侃而谈,“千岁可知道,老道为何将这密令定名为‘天刺’?”

“天刺,自是要刺那九重之天了。”

“这只是第一重意思,”一清缓缓道,“实则天刺还隐喻玄武之秘,而玄武之说,其实与天学有关……”

汉王眯起双眸:“天学?”

“天学,这两字湮没已久了。《易》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可知自古帝王最看重的一门学问便是天学。董仲舒解说‘王’字时说,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这便是‘通天者王’。也就是说,上古王朝建立时,首要之务便是有通天之能,可在人与天之间沟通。”

朱高煦自幼不好读书,但一清这番引经据典的话却着实引起了他的兴趣,沉吟道:“原来这通天之能,竟与建立王朝息息相关!”

“不错,这种通天之能,便是天学,其手段包括瞭望气、占星、灵台、仪象等等。王朝必须拥有能与上天沟通之人,才能向四方昭示自己的‘天命’,从伏羲、神农、黄帝起始,直到唐宋,莫不如此。正因如此,历代都严禁民间私习天文,他们要禁绝这种通天之术流布天下。在各朝代厉禁之下,天学精髓自五代十国之后,便衰微起来。玄武之秘,其实就是天学的一大秘学,可称为‘玄武天学’。”

终于说到了玄武之秘,果然,玄武之秘竟与王权关系紧密。

朱高煦眸中的光彩更浓,道:“国师还受困于黑狱时,本王已探知了玄武之秘的消息,传闻这玄武之秘与两件宝物有关,一为玄武灵壶,一为天枢宝镜。玄武灵壶在武当掌教之手,那天枢宝镜则被国师的小师弟一粟真人携走,据说一粟目下隐居在太行山左近……”

“果然是在一粟的手中。”一清的目光阴沉起来,“当年沧海一粟与我情同手足,但我出山后却避我如蛇蝎。哼,老道定会找到他,亲手破解玄武之秘。”

“敢问国师,到底何为玄武之秘?”朱高煦兴致大起。

“按天学家所说,天地间有一股起自北方的本源之力,称为玄武之力。据称,这股力量可席卷天下、改朝换代。近五百年来,先是大辽龙兴,进逼中原,以宋太祖、宋太宗之绝世异才也无可奈何。其后大金国龙兴于白山黑水,扫灭北宋,势若卷席。再往后,便是蒙元了,狂飙突进,横扫天下,汉人几无存身之地……”

“这都是因为玄武之力?”

“不,玄武天学包罗甚广,适才老道所说的,只是玄武之力在风水上的一个特性,被称为‘北水地煞’。从天学上来说,北斗注死、南斗注生,北方之气肃杀暴戾;从地理讲,北方多高原,南方多平湖,北方之气流向中原,有横扫干军之势。综天文地理之说,便称之为‘北水地煞’。故而千载华夏,唐宋辽金元等朝,算上永乐帝自己统率的燕军,都自北方兴盛,历代由北攻南,皆有破竹之势。这便是玄武之力中的北水地煞作怪。”

“怪不得,数百年来,由北击南,易如反掌;由南扫北,难若登天。”朱高煦沉吟着,忽然一凛,“但却唯有两人扫北大获成功,那便是洪武太祖爷,还有我的父皇,这是何故?”“便因他们身边都有精研玄武天学的高人,洪武太祖爷身边有奇人周颠,永乐先帝身边则是姚广孝。”一清说着咳嗽了一声,旁人在汉王跟前提起朱棣都恭恭敬敬地尊称先帝太宗爷,但一清因被朱棣下密令幽禁数年,便老实不客气地称之为永乐先帝。

“特别是永乐先帝,老道猜想,他极可能已洞悉了玄武之秘,至少也获知了北水地煞的秘密,这才在靖难之役中屡屡化险为夷。此后永乐才在玄武神的飞升成仙之地武当山,兴修宏大宫观,宣称他才是玄武大帝选定的真命天子。不过,我们眼下可顺水推舟,让世人明白,在靖难之役中玄武大帝真正护佑之人,不是永乐,而是你汉王千岁!”

朱高煦骤然一震,只有他才明白一清这计策有多妙。他眸内精芒闪烁,喃喃道:“不是么,父皇几次深陷重围,都是我拼命率兵冲杀,舍生忘死地将他救出。”

“这就是了,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永乐之所以靖难成功,实则是沾了你这个真命皇子的光!便如因为李世民,李渊才能坐了江山,千岁便是当世的秦王李世民……”

望着那双幽深的老眼,朱高煦陡觉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沉声道:“好,翻云覆雨,巧造声势!”

“让天下人明白,”一清的老眼灼灼闪烁,“千岁才是玄武护佑的真命天子,这便是人和。”

“好!”朱高煦击案而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纵横天下的激荡岁月,慨然道,“此事交给猿化去做,要润物无声,又要暗藏玄机……”

一清道长点点头,又冷笑道:“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那位太子爷!据说他们正在沿着驿道狂奔。不过乐安地近京师,可一举截杀朱瞻基。这也正是千岁的地利。”

他说着自茶几处起身,踱到了大案前,那上面横铺着巨大详细的地图。

“从天妖飞鸽传回的信息来看,朱瞻基由武当山出发,渡老河口,奔南阳府,再过汝州,一路直奔黄河,在这里。”一清枯瘦的长指点在了洛阳上,“从这里,有两条路可来京,一是走水路,坐船由黄河至开封,顺运河抵京,舒服稳妥,却慢很多;二是走旱路,强渡黄河,直奔山西。朱瞻基得过先皇永乐帝的兵法真传,知道兵贵神速之理。老道推测,他会选旱路,入山西,走太行……”

汉王冷笑道:“走山西进京,只能向东穿越莽莽太行山,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未必!东进太行,是兵行险道之策,若他真敢走这步险棋,足见朱瞻基也是真龙之命,老道就不得不亲自出马了。”他细长的手指点向地图中的连绵大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朱瞻基跨过这里,千古雄关井陉关。若朱瞻基在此被贫道截住,则干岁的大势已定。”

朱高煦手抚着精致的美髯,微笑道:“若是道长截他不住,我们还需怎样布阵?”

“若在那里截他不住,则千岁大势已去了十之七八,若任由朱瞻基进京,则天下大势已定!”一清冷冷道,“若是如此,则千岁只能安分守己,自求多福了。”

朱高煦的笑容瞬间凝固。

一清扬起白眉:“不过眼下,大势还在干岁手中。老道这就率人亲自前去。只有了断朱瞻基,‘天刺’才算真正功德圆满!”

“如此……”汉王朱高煦呵了口冷气,忽然跪倒在地,“全赖国师了!”

一清大惊,忙也跪倒在地:“千岁这是何意?干岁于老道有知遇之恩,老道敢不用命!”

“成败在此一举!”朱高煦眸内进出刀锋般的锐芒,“本王是替汉王府及数十位归属本王的心腹大员而跪拜道长,千秋大业系于道长一身。本王麾下的天妖三绝、鹰扬四士,均归道长调遣。”

一清的老眼竟有些模糊,再不多言,只郑重地向汉王叩下头去。

夜色正浓,月亮被昏沉的云气遮得忽明忽暗,茂密的竹林内只能看到零星的月辉,仿佛银色的雾霭浮动着,更衬得密林中穿梭的几道人影蒙咙不清,一切都显得那么飘忽凄迷。

昏暗的竹林内忽地响起一道马儿的响鼻声,跟着便是叶连涛的冷哼:“萧七,将话说清楚,为何说我大哥和乌鸦死得蹊跷?”

萧七也没料到,自己和绿如近乎耳语的闲谈竟被耳根灵敏的叶连涛听到。

他这一喊,朱瞻基、戴烨等人都勒住了马。

林子里静悄悄的,一时只有马匹走动、打响鼻的声音。

数道目光都凝在萧七那张阴沉严肃、看不出一丝神色的脸上。

“我只是推测,叶横秋和余无涯只怕都是死在我们自己人手下。”萧七话一出口,林子内更静了,仿佛所有人都凝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董罡锋才道:“你是说,我们之中,竟有人背叛了太子?”

叶横秋身亡时,白防离得太远。他的横云七刀虽然神妙,却也不是鬼神之刀,决计无法飞出数十丈远,况且还有那么多难民阻隔。

“余无涯之死则更是蹊跷,当时我们的劲敌只有一个‘孤星寒’,还被董大哥拖住了。虽然余无涯是被乱箭贯胸而死,但他背后的刀剑伤也太古怪了……”

“不对!”绿如当先摇头,“若真有内奸,那人首先便会向太子下手,杀一百个余无涯又有何用?”她心直口快,说的正是林中众人心中所想。

萧七沉吟道:“或许,是因为那人根本没有机会,董大哥一直不离太子左右,所以他只得钝刀割肉,改为先杀旁人。”

戴烨闻言便道:“萧少侠,神机五行和这些幼军铁卫,都已追随太子多年,怎么会有内奸?”

叶连涛却冷冷道:“神机五行赤胆忠心,但这回却不同以往,多了一对男女道士!萧七,怎么你见了那女刺客顾星惜,倒如同见了老情人一般,神情恍惚,几乎便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萧七的脸瞬间僵住,无法答话。虽在幽暗中,他也已经觉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自己。

他此时已心如死灰—一夕夕是“孤星寒”顾星惜,这将是自己无法解开的心结,如果再被太子身边的人见疑,自己只能拨马便走,离开这里。

可这样一走,自己将背负一辈子的骂名——临阵脱逃,难当大任……

他的手紧紧攥住了缰绳,准备拨转马头。

从此以后,我真的成为武当师门和家族的耻辱了!

他的心几乎在滴血。

马队中突然响起董罡锋沉厚的声音:“萧七小弟来的时日虽短,但我信任他,便如我信任你们一般。萧七,永远是我们的兄弟!”

萧七这才吐了口气,幽暗的竹林中,他只能看到董罡锋灼灼的目光,他没说话,心底却轻轻叹道:董兄,凭这一句话,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朱瞻基的眼芒骤然一闪,忽然勒马,冷冷道:“董统领说得是,连涛,这等话,我今后决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叶连涛给太子的眼神一逼,心底一寒,忙躬身道:“连涛知错了。不过,是萧七最先说起咱们的人中有内奸的……”

绿如狠狠瞪了叶连涛一眼,萧七却“嗤”地一笑:“我只是说,凶手可能是我们的人,并未说那人是内奸。”

叶连涛怒道:“这有分别么?”

萧七道:“我还是觉得天妖咒的可能性大些。传闻此咒一发,能以鬼神之力搡控中咒者的心魂,或许中咒者心魂被控后,思维已不同于常人,他心内只想着杀人,只要趁乱杀了人,那便算交了差。”

董是锋愕然道:“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当年家师曾在武当山下擒获一个妖人。此人擅长的移魂术名日‘五鬼搬运咒’,中术者便如患了夜游症一般,每晚睡下后必得从自家偷出一部分金银,放在宅院外的一块大青石旁,然后才又安然入睡。醒来后,此人却又全然不知。那天妖咒,只怕与此类似!”萧七道。

“那五鬼搬运咒的中术者有何异相?”戴烨也发觉了形势的古怪。

“平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只在夜晚子时发病,往日一如常人,但其心魂已然受制。道家有三魂七魄之说,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其中爽灵又称为‘识魂’,为深印心内的心识,这种迷魂术极可能是对识魂施法,让人不知不觉地着了道。”

“听你这般说,我头皮都发麻了。”绿如不由裹紧了衣襟。

萧七道:“不过这等邪术也是有迹可循的,施展迷魂术时,施术者须得双目直视对手片刻,再配合咒语和手势,使其心魂受制。施术者的功力越深,与对手对视所需的时间越短,那单残秋的内功罕有其匹,只怕一对眼间,便能施术迷魂。”

戴烨叹道:“你这么一说,倒让咱们豁然开朗,那日对阵单残秋时,叶横秋、余无涯都曾和他对视、对语……”

董罡锋恍然道:“不错,余无涯还曾被迷住了心魂,片晌进退不得!”

绿如也道:“是啊,乌鸦在叶大哥死后便一直疑神疑鬼,颇不寻常。听你们这么一说,倒十足像个中咒的人。”

“不错,我也早就觉察了乌鸦有些古怪,却一直不明就里。”叶连涛也道,“原来在第一次遇到单残秋时,那老东西已对乌鸦施了咒术,天妖咒古怪阴森,已深印其心,随后,他就不知不觉地杀了家兄!”

戴烨瞥了他一眼:“那为何乌鸦又会被杀?”

“或许如萧七所说,施咒的时间很要紧,是单残秋施咒时太过匆忙,天妖咒的力量不大,乌鸦已能抗拒,抗拒的结果,便是他宁愿自杀,也不想再杀人。”叶连涛说着叹了口气,“说来也怪,家兄是木卫,乌鸦是土卫,五行之中木克土,或许他是被家兄的在天之灵给带走了……”

“叶二哥这话也太轻巧了吧?”庞统忽地截断了他的话头,“今日在大河上,你上船之后便缠着乌鸦,似乎他对你极是害怕。”

“是么?”叶连涛冷笑一声,“那又怎样?”

庞统冷哼道:“兄弟追随太子较晚,无缘入得神机五行,但我也知道,你一直瞧不起乌鸦。适才你的话,我也听出了些门道来。你一口咬定是乌鸦杀了叶大哥,却没什么证据,但你又说乌鸦是中了天妖咒之后自杀,那便有些故意遮掩了!”

“你是说,是我杀了乌鸦?”叶连涛大怒。

庞统双目如欲喷火,冷冷逼视着他:“庞某和乌鸦一向交情不错。他这一死,不明不白,庞某说什么也要为他揪出真凶。”

叶连涛的脸扭曲起来:“你这死胖子,莫说是乌鸦,便是你,老子若要杀,举手就杀了,何必遮遮掩掩?”

“都住口!”

暴喝声中,朱瞻基忽然扬起马鞭,抽向庞统和叶连涛。这两人都挺着身子,没有躲闪,任由皮鞭抽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