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陡然滚倒在地,如惊蛇般贴地飞出,两把飞爪齐齐走空,但九曲连环的出手何等精妙,四颗铁蒺藜悄无声息地射出,尽数打入那人后背。四道利器插入,但那人居然没有发出一声惨呼,显是背后衬着厚甲。

猛听庞统厉声大吼,迎面冲来,举起一块大石当头抛去。这块大青石重逾三百斤,被庞统全力抛出,直有干钧之势。

黑衣人贴地疾掠的身形骤然拔起,险之又险地自巨石顶上飞出,毫不停顿地扑向朱瞻基。他身形忽伏忽起,真气运使、身法变换,均至化境,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风声呼呼,巨石再向前飞,直撞后面的董罡锋面门。董罡锋急迫的身形不得不为之一缓,拼力矮身贴地疾滚。

轰然声响,巨石落地,激得烟尘四散。经此一阻,残剑离着黑影,仍有五步之遥。那人则凌空飞坠,百忙中一脚踢中庞统肩头,跟着就势一踏,已扑到了朱瞻基身前。

自这人骤然扑上,到连破残剑、叶连涛、庞统这三道阻隔,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工夫。这人出手之疾、武功之高、算度之精,委实是天下罕见。

佛云:一弹指有六十五刹那,一刹那有三千念。这弹指间,董罡锋心底的万千念头都是一个悔字。

直到此时,余无涯、叶横秋和庞统才自另一边扑到,却显然慢了。

刀光灿然耀起,依旧是极罕见的反手握刀,竟是双手反握,犹似持着一把硕大的匕首,直刺太子的心窝。

刀光骤然一暗。刀前忽然多出一个女子,清冷的白衣,静如初雪,一柄凛凛寒剑如秋水般横在胸前。

锐鸣响起,犹如冬夜里折断梅枝般清脆。

黑衣人的反手刀居然没有将绿如的长剑击飞,一缕剑气更绵绵掠上,粘在了刀锋处。一路疾攻至此,黑衣人一口真气将泄,已是强弩之末,而他显然也低估了这娇滴滴的女子,原以为只是个会几手武功的侍妾,没想到竟是江湖罕见的内家高手。

与此同时,一把长剑倏地横插过来,不紧不慢,却不带一丝烟火气。

萧七这一出剑,更是让黑衣人一惊。千算万算,没有想到除了神机五行之外,朱瞻基的身边竟多了这两个内家高手。惊急之下,黑衣人吐气开声,刀势疾振,反手刀贴臂滚出。这一刀在飞身疾进中劈出,竞有乱石崩塌之猛、奇峰突降之威。

只此一刀,便知此人的武功远在蛇隐之上。绿如的长剑顺势起伏,连画两个圈子,仍阻不住那人疾雷怒流般的刀势。萧七一悚,急切间长剑连绵旋出,缠向那人脖颈。二人首次联手出击,源出同流的武当剑法相得益彰,威势陡增。

那人迫不得已回刀格挡。刀剑交击,萧七骤觉全身的血液直冲上头顶,跟着一股寒气罩来,犹似坠入冰窟。这人先前的攻势干回百折,这一刀却刚劲至极,霸道得让萧七那以柔克刚的柔劲功夫竟不及施展。

但这二人联剑阻击,终于让黑衣人的身形一缓。这是救命的一缓,董罡锋、叶家兄弟和余无涯已联袂扑到。

“铮铮铮”一串疾响,密如爆豆,董萧二人连环十余剑均被黑衣人震开。跟着余无涯一声惨呼,凌空翻出,却是被那入神出鬼没地一脚踢飞。

人影倏地分开,黑衣人的肩头破开两道细缝,那是被叶横秋掌上套着的铁爪所伤。

犹如一段紧弦急调忽然止歇,山道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宁静。夜风忽紧,吹得众人的衣襟扑簌簌地响,一时间只闻余无涯、庞统等人粗重的喘息声。

一轮冷月从云层中钻出,月光清清亮亮地洒下,照见了黑衣人的脸。白润如玉的脸孔,精致如画的五官,嘴角更噙着一丝傲视尘寰的冷笑。谁也想不到,适才快如电闪雷轰的连番疾攻,竟是出自这清俊如仙的人物。

“你是天妖三绝的老二,”残剑一字字地道,“白云卷?”

那人傲然点头:“白昉。”

白昉,天妖三绝中的老二“白云卷”,独擅“横云七杀”,刀法虽仅七招,却妖绝江湖,号称“云舒云卷横绝天下”。适才这番猛攻,果然惊神泣鬼。

“殿下安好。”群敌环视,白昉依旧笑吟吟地向朱瞻基拱手,“在下白虹贯日,太子波澜不惊,真真好气魄。”

“阁下既知我是大明太子,还敢来行刺,也真是好胆魄!”太子目光灼灼,声音平缓低沉,“你武功精湛,何必屈身事贼?若能为我所用,定让阁下一展所长。”

“初衷不改,方为君子;至死不渝,是为英雄。”白昉淡然而立,反手刀已贴在小臂内侧,竟不露一丝锋芒,“在下受人知遇之恩,唯有生死以报。”

“太子爱才,那是你的福气,”董罡锋沉声喝道,“眼下,你除了受降,便只有死路一条。”这片刻之间,神机五行和庞统等人已布好了阵势。

“凭你们,还拦不住我。”白昉神色轻松地望着朱瞻基,“太子殿下,咱们不妨打个赌,眼下情形,在下已不能杀你,但在下出手三次,定能让殿下披红挂彩。”

庞统等人立时厉声叱喝。余无涯更叫道:“娘娘腔少要张狂,老子说什么也要擒住你,让你进宫去做太监!”

“殿下小心,他是在拖延!”

戴烨忽然喝道:“白云卷追踪术天下无双,他当先赶到,只需设法拖住我们,秋水残和孤星寒便能随后赶来。”

老谋深算的炼机子久久不语,此时果然一语中的。白昉一直谈笑自若的脸上竟微微一僵。

残剑悚然道:“不错,殿下速走。”

谁都明白,白云卷单凭一人之力,已搅得众人心惊胆战,若是手段更毒的秋水残和剑法更高的孤星寒一起赶到,天妖三绝会集,形势便真的岌岌可危了。

戴烨道:“叶家兄弟、萧七留下,余人跟我送殿下走。”众人再不多言,庞统等人已赶去牵马。

“谁留下,谁死!”白昉望着缓步踏来的叶家兄弟森然冷笑,肘间的雁翎刀寒芒闪烁。

“戴老,”萧七忽然横剑拦上,沉声道,“让二位叶兄也随太子走吧,小弟很想单独讨教一下白兄的刀法!”

白昉侧头盯着他,笑道:“你是武当嫡传弟子吧?若是令师‘无敌柳’亲至,或许我会打起百倍精神,可单凭你这无名小卒,留下只会送死。”

萧七也冷冷道:“名声是杀出来的。杀了你,区区即可扬名!”

白昉眼芒一闪,微笑道:“好,那我便成全你去黄泉路。云卷!”寒芒闪处,他已出刀,妖绝天下的横云七杀第一招“云卷”飘然而出。

一刀才出,众人陡觉眼前一花,仿佛天风倒吹,乱云四纵,刀光漫卷之下,山道间均是凛冽的刀气。戴烨只觉心头生寒,向叶家兄弟一挥手,喝道:“我们走!”骏马狂嘶声中,一行人已催马奔出。

萧七的世界里只剩下刀光。

雁翎刀仿佛成了无所不在的神器,无数诡异的刀影画出或曲或直的白线,从四面八方向他卷来。被漫天刀影卷住,萧七的剑居然丝毫不动,身心虚极,守静笃,握剑的手、肘、臂却如老龙伏波,待机而起。

“佩服,年纪轻轻,竟能看出我这云卷是一记虚招!”朗朗的笑声中,白昉的刀霍然一挑,犹如浓夜尽头的一点星芒,带着三分寂寞,三分冷傲,轻点萧七的眉心。

萧七的剑几乎同时挥出。适才他得意忘躯,剑心如鱼游深潭,鸟过长空,却能随机应变,轻灵迅疾。

刀剑瞬间交击,星芒般的刀光倏忽放大,骤然变成了惊涛骇浪。直到此时,这一招“云卷”才发挥了绝大威力。

忽然间一道清冷的剑光自旁袭来,如清泉出山,曲折自如。出剑之人白衣飘飘,竟是绿如,只有她留了下来。

虽然师出同门,但二人所习的剑法并非一路,但不知怎么,绿如的剑法与萧七所习竟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的奇效。绿如的长剑已顺着“云卷”的刀势流转而出,如一道飞泉,直挑白昉的左肋。

漫天刀光骤然不见,白昉飘然退出数步,沉声道:“传闻武当派有一路两仪剑法,须两人同修,其剑势阴阳相辅,天衣无缝,不知便是二位所使的么?”

萧七摇了摇头:“这还不是两仪剑,我二人使的都是太乙玄门剑,只不过传承不同。”

白昉的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微一沉吟,忽道:“那请二位再试这一招,云散!”

雁翎刀不知何时已成了双手正握,一刀平平推出。他这套“横云七杀”只有云舒、云卷、云横等七招,招招变化万千,但这招“云散”却决不以逞奇斗幻为能。这一刀看上去只是当胸一刺,似乎平平无奇,却如远去的山势般起伏不定,峭拔苍劲中又别蕴有一股绵绵不绝的阴柔气韵。横云七杀到了这一招,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大境界。

萧七双瞳一缩,逍遥剑也凝重万分地撩出。这一势剑面竖直,反手撩击,正是武当剑诀中极少用到的洗字诀。刀剑才一相交,白昉的“云散”愈发沉凝,刀势似聚似散,吞吐不定。萧七的剑势则骤然变得恍恍惚惚,犹如初冬晨雾,缥缈难测。

蓦听绿如一声娇斥,长剑飞吐,连环四剑,使的都是武当剑诀中的截法,截腕、截肘、截膝、截足,四剑奇快如风,瞬间齐至。

只闻数声锐响,萧七和白昉各自闷哼一声,均是身形微晃,绿如则娇躯踉跄,疾退数步。

“萧七公子好剑法!”白昉哈哈一笑,青芒闪处,已收刀入鞘。

萧七皱眉道:“怎么,阁下不战了?”

白昉摇了摇头:“二位的剑法珠联璧合,凭我一人,竭尽全力,或能斩杀一人,但也难免受伤,如此一来,大不合算。”

“斩杀我们一人?你生得似个姑娘家一般,有这本事?”绿如冷笑一声,“不服你便试试看。”

“小丫头不知轻重,问问你的情郎也就清楚了。”白昉说着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绿如霎时玉颊发烧,嗔道:“你胡说什么,他怎是我、我的……”她虽然泼辣爽朗,但“情郎”这两字却说不出口。萧七自识得她以来,极少见她如此生窘,不由笑出声来。

“当真不是情郎?”白昉笑吟吟地瞥她一眼,“那为何适才过招时,你总是奋不顾身,出剑护着他?”

绿如脸上却愈发火烧火燎,好在此时夜色沉沉,料他二人也看不到,怒道:“不许笑,萧七酸,咱们将他碎尸万段。”萧七听到白昉说到“奋不顾身”四字,笑容却是一凝,心内竟也颤了颤。

“人生扰扰,何必劳心费神?”白畴却懒散地坐倒在地,向萧七道,“萧公子,白某与你无冤无仇,当年还欠过令师‘无敌柳’的点化之恩,故而今晚咱们不必生死相搏。”他自怀中摸出个精致的玉壶,昂首便饮。这人号称“云舒云卷横绝天下”,果然孤光自照,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气。

“好酒,”萧七嗅了嗅那浓郁的酒香,赞道,“莫非是十五年以上的御春香?”

“真是高手,”白昉扬眉赞道,“这正是洛阳府遇真台的镇店之宝御春香,店家自称是十八年。尝一口么?”说着竟将那玉瓶抛了过来。

绿如叫道:“喂,别喝他的酒。”萧七却不以为然,仰头灌了两大口,道:“果然,洛阳御舂香,闻香皆下马!”说话间他眯起眼来,似沉醉于酒味,忽然间面色微变,缓缓盘膝坐下。

“死酸七,你怎么了?”绿如大惊,忙抢到他身前,嗔道,“叫你别喝他的酒,你偏偏不听!”

“再喝两口便好,”白昉淡然道,“莫再苦撑了,他跟我连交三招,阴跷脉内真气淤塞,酒力可活血化瘀。”

绿如闻言,将信将疑。萧七却依言又饮了两大口,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神色恢复如常。

“多谢了。”他将玉瓶抛还给了白昉,“如此好酒,不可一次尽饮。”

“老弟果是酒中知已。”白昉大喜,就着瓶口长长嗅了下,欣然道,“可惜世事扰攘,不然你我倒可凭栏一醉。”

绿如蹙起了秀眉,忽然发现,这两个男人颇有几分相似,特别是脸上的神色,都有几分寂寞,又有几分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懒散。

萧七微笑道:“可惜,你我眼下已是各为其主。”白昉俊眉飞扬,笑道:“不错,这一杯酒已了结了柳掌门的指点之恩,再见之时,便要拼死厮杀了!”

萧七懒散地挥了挥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临别之际,想问白兄两件事,不知可否?”

白昉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你且说。”

萧七道:“江湖传闻,‘天妖怒,鬼神诛’。萧七虽算半个道士,却不信你们真能以鬼神之道杀人,不知你们这天妖怒,到底是个什么杀法?”

白昉嘻笑自若的脸色竟然一凝,缓缓道:“天妖怒不是鬼神之道,但这厉如鬼神的诛法,却千真万确。只是此法只有我大哥会施展,老弟遇上了,还请小心在意。今日言尽于此,见谅。”

“多谢!”萧七叹了口气,“还有一事,萧七在江湖上碌碌无名,你怎知我的师尊是‘无敌柳’?”白昉眉头一蹙,没有言语。萧七缓缓道:“我的底细,是谁跟你说的?是不是……你的三妹顾星惜?”

白昉微微一愣,随即仰头大笑:“萧七,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你我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在乎这许多呢?”

绿如听他笑声颇有几分苍凉,暗自称奇:“难道那顾星惜当真是……那个人?这姓白的自称与萧七酸同是沦落人,那又是何指?”忽然间芳心一动,叫道:“喂,白大美人,你为何不去追太子,却跟我们哕唆起来没完,难道就不怕太子逃得踪迹皆无?”

“他逃不掉的,这是天命!”白昉仰头望天,眸子在夜色中灼灼闪烁,“今夜紫微帝星暗淡,这紫禁城只怕要出大事了,妙哉,妙哉!”

萧七不知怎的便觉浑身一冷,他虽身为道士,但对天命谶语之说从未深信,此时竟不禁仰头望向繁星闪闪的浩瀚苍穹。

紫微星身居天宇中心,极易辨认,星芒点点,若隐若现。相传因紫微星位居天心,故有帝星之称,往往被喻示为天子。

“我们走!”

萧七强抑住心底的郁悒,招呼了绿如转身便行。堪堪转过一处山道的弯处,萧七偷眼瞄去,却见白昉兀自静静坐在那儿,昂首望月,举瓶浅酌。

“这人气度过人,”他不由沉沉一叹,“真是个大家!”

绿如冷哼了一声:“死酸七,这般忧心忡忡,是因为终究没有打听出那个人吧?”

萧七立时冷寂下来,变得如同万年古井般沉默,但他却不愿给绿如说破心事,强撑着咧嘴一笑:“眼下我最忧心的是,咱们怎么才能找到太子殿下!”

山路弯转,已遮住了白昉的身影,二人才跳上了马,缓辔而行。萧七道:“丫头,多谢你了,板荡知忠臣,患难见真情,这危急时刻只有你肯留下来助我,当真够义气!”

绿如“呸”了一声:“见什么真情,姑奶奶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和白云卷过几招,可不是为了救你!”

少女扬起高傲的玉颈,清冷的月光下,更显得衣白如雪,人美如玉。听得萧七没有言语,她才转头望来,却见萧七正在月色中向她凝望。

少女玉颊一红,道:“你看什么?”

萧七微笑道:“绿如终于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黄毛丫头啦。”

“闭嘴!”绿如秀眸中波光一闪,冷冷道,“跟师姑说话,留意分寸,不得这般油腔滑调,事事要听师姑吩咐。”萧七道:“谨遵师姑法旨。对了,师姑,前方有条岔路,该走哪条,请师姑示下!”

绿如登时语塞,却得意地一笑:“师姑命你去探查清楚。”

萧七叹口气道:“那也不必了,那位草丛里面的仁兄出来吧!”

“二位这个……师姑师侄见谅,跟我走便是!”草丛中立起一道干瘦的人影,怯怯地笑道,“对了,我没碍着二位的事吧?”这人正是余无涯。

“余乌鸦,”绿如愤愤地道,“什么叫碍着二位的事,我们有什么事?”她适才已平白无故地遭了白昉的戏弄,一腔怒火未及发泄,这时余无涯又撞上了刀口。

余无涯“嘻嘻”地笑着:“没事没事,二位放心,我什么也没瞧见,你们什么事也没有……”

绿如气得几欲破口大骂,萧七却不愿绿如跟他斗口,忙道:“余兄,你怎么在这里?”

余无涯慨然道:“二位临危拔剑,替太子挡这大难,兄弟我怎能弃二位于不顾?”乌鸦的脸上这时候居然是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义凛然之色。

绿如冷笑道:“太子他们让你留在这,只因你武功平平,在太子跟前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你在这守着,我们若是死了,你便给我们收尸,我们若是活着,你全顺道带个路,是不是?”

余无涯张口结舌,叫道:“绿如姑娘,你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七叹道:“绿如此言差矣,咱们若是死了,余兄义气深重,怎会仅仅为咱们收尸……”余无涯心头大慰,连连点头,哪知萧七却慢悠悠道:“他若见势不妙,早就乌鸦入云,展翅高飞去也。”

斗口之际,萧七转头回望,身后果然没有白云卷的踪迹。他不由再次抬头,天上的月色晦暗起来,紫微星几乎看不见了。

皇宫九重的翠微宫内,紫纱灯罩将闪烁灯芒染成迷离而蒙眬的紫色。

“陛下莫急,您瞧,自打您上次用了那东西,真愈发龙精虎猛,臣妾都受不了啦……”丽妃那伴着喘息的娇笑声在粉纱低垂的龙床间回荡。

笑声慵懒酥麻,带着从骨子里渗出的妖娆媚意,洪熙帝的兴致立时愈发高涨起来。他曾在太子的位置上压抑了二十年。从被立为皇太子的第一天起,朱高炽就在忧惧、诽谤等各种重压中煎熬,直到二十年后,明太宗朱棣在第五次亲征鞑靼时病逝于榆木川,朱高炽才匆匆登上了皇位。

父皇永乐帝这层沉重的禁锢终于消除后,洪熙帝才开始寻找人生的乐处。可惜乐极生悲,肆无忌惮了仅仅几个月后,他马上就发觉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管是面对何等千娇百媚的美女。

好在善解人意的丽妃弄来了西域奇药“狮风丹”,经得御医查验,此丹绝无异状,但温补之效惊人。

今晚,洪熙帝更是特意连服了两枚,果然雄风激涨。

粉纱摇曳,被翻锦浪,丽妃的喘息声早化作了缠绵不绝的呻吟。她的心底也欢快无限,看来只要有了于公公进奉的“神药”狮风丹,自己就真的能永远拴住皇上了。听说给于公公进药的人是个专营西域奇药的神秘药商,过几日得召他来,软硬兼施,让这等神药只能交由自己一人……

刚想到得意处,忽听身上的洪熙帝发出了一声怪叫:“不好,朕的腹内好热……水来!”

丽妃听他口中发出“呵呵”怪响,登时慌了,忙喊道:“快来人,给陛下上茶……”在阁外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忙不迭地跑入。

片刻前还春意盎然的寝宫,霎时变得一片混乱,人影忽闪,宫女和太监穿梭往来。锦帐内,洪熙帝仍在嘶喊着:“水来,要冰水,快,朕的腹内要烧开了……”

丽妃见他双目赤红,脸上更是犹如滴血般殷红一片,忙大叫道:“于公公,快,快传御医……”

忙碌到凌晨,洪熙帝疯癫般的腹烧怪症终于止住,但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般委顿起来。被宫人们抬入钦安殿内,躺在龙榻上,洪熙帝已经目光涣散,口不能言。

徐太后、六宫之主张皇后都已闻讯赶到了钦安殿,见状均是手足无措,只得命几名御医加紧调治。

丽妃虽已穿齐整了衣衫,浑身却仍似筛糠般地抖着。

好在众人已无暇留意她。内阁大学士等几名重臣和“岁寒三友”中的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东厂督主栾青松都已守在殿内。众人心怀叵测,念头各异,脸上却均是一副痛楚忧急之色。

几个太医仍在忙碌,却都有些六神无主。

又一通针灸急救后,洪熙帝的眼神陡地明亮起来,右手无力地抬起。徐太后和张皇后忙一起俯身过去,洪熙帝双唇翕张,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太子……”

张皇后忙问:“陛下,您是要召太子回京?”

“小……小心……”洪熙帝的双眸陡然变得狰狞起来,大口喘息几下,忽然发出一声沉郁的闷哼,随即将头一歪,再无声息。

大明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九日,洪熙帝朱高炽猝死于钦安殿。

钦安殿内立时呜咽一片。谁也想不到,登基不足一年,年方四十七岁的洪熙帝便撒手而去。

张皇后已哭得昏厥。徐太后到底是见多识广,强自抑住伤痛,先喝问太医洪熙帝病故的缘由。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跪倒了一大片。领头的陈太医叩头道:“启禀太后,五月本是恶月,正该息心养性、将养肾气,奈何陛下近日来这个……操劳过度,终至心力交瘁……”他为人老练多谋,搜肠刮肚地琢磨出“操劳过度”这四个字来,既可暗指洪熙帝房事过度,又免去了许多尴尬。

众太医纷纷点头,附和道:“正是,眼下这五月乃是恶月,极容易出事的,毕竟陛下这咳喘顽疾,已拖延太久了啊……”

按中医说法,五月乃是恶月,民间也在这个月内禁忌重重。不想这时候,恶月说倒成了一个顶好的说辞。丽妃松了口气,惨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丝生气,狮风丹的事只有她和于公公知晓,前两次请御医验看丹药时,也没有细说缘由,看来只能瞒一时是一时了。

乱糟糟的声音中,徐太后无力地瘫坐在椅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天已经塌下来了。

这种无力之感在她的夫君永乐大帝忽然驾崩时曾经有过,那时候她被立为皇后还不足半年。永乐帝与他的第一任皇后情深意重。那也是一位徐皇后,是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达之女。永乐十一年,皇后崩于南京后,永乐帝竟十多年不再立新皇后。

说起来,那位徐皇后其实是她的堂姐,但任凭她怎样曲意逢迎,都再难获得堂姐那样的宠幸。也许一切都是她的命,朱棣最终立她为后,但不足三年,朱棣便驾崩了。她由徐皇后,变成了徐太后。

可万没料到,不及一年,大明的天就再次塌了下来。

(作者按:历史上,朱棣在其同甘共苦的发妻徐皇后死后,便一直没有再立皇后。本文中的徐皇后为小说家言,请不必深究。)

正六神无主,忽听一人朗声道:“启禀太后,陛下虽然御体违和,但向来没有大碍,且正当盛年,如此突然龙驭上宾,让人痛彻肝肺之余,不由得深觉蹊跷!”

徐太后凝眸看时,见说话的正是内阁要臣,华盖殿大学士程继。

这位华盖殿大学士程继还兼着礼部侍郎,在当朝五名内阁要臣中排位最末,往日行事极为谨慎,不料竟在这紧要关头忽然说出这番话来。

“有何蹊跷,程大人不妨说说看。”徐太后尽力使声音平稳。

程继道:“陛下近日来整饬吏治,夙夜不倦,劳累些是有的,但万不致生出如此大变。臣以为,这惨剧必然与那武当道士柳苍云有关。众所周知,那柳道士前日里突然闯入皇宫,说出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惹得陛下大为震怒,随即又在雷雨夜里不辞而别。而这道士前脚刚走,陛下便出了大事,显而易见,定是这妖道做了手脚!”

武当掌门柳苍云,听得这个名字,众人全是一凛。

徐太后沉吟:“柳掌门算是陛下的至交,这……不可能吧。”

程继又叩头:“臣冒昧,还有几句话,却不敢讲。冒死请太后移步……”

徐太后的目光阴沉起来,此时绝非故弄玄虚的时候,但程继身为内阁要臣,必然有非常之语。她只得站起身来。

钦安殿内东侧的暖阁中。

“臣下面所言,皆九死一生之语。”程继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但为大明江山,臣不得不言!”

徐太后有些虚软地叹了口气:“程卿,讲吧……”

“太子早就去了武当山,柳苍云也应曾与太子匆匆一晤,太子奉命祭祀真武这是何等紧要之事,柳苍云身为武当掌门,在武当山是第二人,居然急匆匆地下山,赶往京师且夜间皇宫?而偏偏,在他离开皇宫后的第二天,陛下就驾崩了……”

暖阁内静得一丝声息也没有,似乎两个人都忘了呼吸。

“程卿,你竟敢怀疑太子?”徐太后的眼神有些凌乱,颤声道,“别忘了,陛下适才留下的口谕,便是要召回太子。”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驾崩前,到底说了什么话?”

“陛下只说了两句话,先说了两个字,太子……又说了两字,小心!”徐太后悚然一惊,“难道……”

程继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这四个字,先前他凑得极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大概,此时一赌,果然中了,叹道:“只怕陛下适才回光返照之时,已是心悬明镜,明察秋毫了,他要说的,实则是‘小心太子’!”

徐太后无力地瘫坐在榻上,天旋地转,这种可怕的感觉比上次更甚。“这……这怎么可能?程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所说,确是异想天开。但要验证,也并不难。”

“怎么验证?”

“按常理,眼下太子正奉命在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若不是他动的手,必然还在山上,据说那罗天大醮便须七七四十九日,他身为主祭,不得轻离。但若真是太子动的手,那他眼下当务之急,便该是立即下山,马不停蹄地加紧回京,务求掌控大局。而只需以八百里加急均州快马,追问均州卫,查询太子的行踪,便知细情。”

徐太后的心思慌乱起来。算起来,她并不是朱瞻基的亲奶奶。与朱瞻基这真命皇太孙在一起时,也只是例行几句问候,实在谈不上什么亲情。但即便如此,这情形也实在是石破天惊,让她不寒而栗。难道先帝太宗爷竞看走了眼?若真是如此,无论如何,皇位都不得传于这样的人手中。

程继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太后,此时大明江山可在您老人家手中,万万要仔细把握啊!”

徐太后又是一惊,这才突然意识到,洪熙帝的突然暴毙,竟将自己推到了大明第一人的位置。那么,下一任国君的抉择,也操于自己之手。她的心突突飞跳起来:“如果不传位给朱瞻基,那就是朱瞻基的几个弟弟,他的二弟、三弟都是不相上下的年纪,或者……”

她眼前陡然闪过在朝中威望素重的汉王朱高煦那张英武沉着的脸孔。

恍恍惚惚,徐太后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暖阁的。

但望见众人的目光,徐太后重又凝定下来。

“传令给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快马,查访太子踪迹,若太子在今日之前离开武当山,则即刻将太子软禁。”

众人尽皆杲愣住,目光全集中在程继身上,有震惊、疑惑,更有嘲弄。这个先前毫不显山露水的华盖殿大学士,居然在这时候密谏太后。

“太后,”张皇后才醒过味来,惊道,“太子不过是奉命在武当山祭祀真武,又有何过错?”

徐太后扫了眼朱瞻基的亲母,脸色微变,沉声道:“皇后勿慌,眼下仍只是探查。栾青松,你率东厂出人马和锦衣卫一道,全力擒拿柳苍云,万事都要从柳苍云的口中撬开。”她叹了口气,又道,“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不可对太子无礼。”

栾青松等尽皆领命。

“莫一成,”徐太后冷冰冰的凤目扫向了大内总管,“这几日间,要严密封锁陛下的死讯。除了在这的人知悉,谁传讯出去,杀无赦。”

程继已抢先弯下身子,朗声道:“谨遵太后懿旨。”

旁人触见徐太后冷冰冰的眼神,心头都是一寒,暗自埋怨这紧要关头,却又被程继抢了先,忙纷纷附和:“太后圣明,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会合了萧七、绿如后,太子一行快马加鞭,已赶了一夜。

与京师隔着万水干山,更因太后早明令严守洪熙帝的死讯,朱瞻基当然不知道父皇的死讯。

这一晚多走山路,众人不敢放开马蹄,怕闪了马腿,路赶得辛苦,却并不快。自与白云卷交手之后,众人如遭惊涛突袭,想到白云卷精通追踪之术,天妖三绝只怕仍如跗骨之蛆般不舍不休,都不禁有些心神不宁。

天光大亮后,众人才转到了驿道上。驿道旁杂种着白杨和垂柳,不知为何叶子都有些零落,在闪亮的曦光下显出一派灰蒙蒙的乌青色。骏马却觉出了脚下路面平整,跑起来倒有了些精神。

天色还早,驿道上一望无垠,看不见别的人影。众人纵马疾奔之余,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真古怪,”叶横秋忽然重重冷哼道,“我至今思忖不透,为何我们的踪迹竟会被天妖发现?”

众人的心都是一紧,愕然望向叶横秋那张冷冰冰的脸孔。叶横秋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侧头盯着着萧七:“我们这一行人中,只你二人来历不明。听说,你们竟还和白云卷对饮闲谈,有说有笑?”

绿如立时愤愤地瞪向余无涯。余无涯则咳嗽两声,自包裹中抓起一把肉脯塞入口中,装作没有听到。

“好厉害!”绿如忽然恍然道,“原来自云卷早就发现了余无涯潜伏在侧,却故意跟我们喝酒聊天,他使的这招叫蒋干盗书,让余无涯将这消息带回来,好让咱们疑心重重,相互猜忌。乌鸦,你成了蒋干,只会给人帮倒忙的笨蛋!”

元代时已有“三国志”的平话,那群英会上盗书的蒋干在明初已成了天下闻名的笑话人物。绿如见眼前的形势一时解释不透,索性先将水搅浑,把余无涯说成了被人利用的蒋干。

“胡说,老子是诸……”余无涯转过头来,瞪眼大叫,可一堆肉脯将他的嘴巴撑得极大,那句“诸葛孔明”硬是说不出来。

“你是猪?”绿如摇头叹息,“别那么谦虚,你最多只是头笨乌鸦!”

萧七催马插入绿如和余无涯之间,道:“我倒宁愿相信,白防没有发现乌鸦。白昉此人心气高傲,只怕不屑于使那多诡计,他只是想还我师尊的指点之恩罢了。那时我故意留下来,本想多问些天妖三绝的详情,可惜他的口风也守得极紧。”

叶横秋冷哼道:“二位一唱一和,果然心有灵犀!”

“叶大人少安毋躁。”萧七淡淡地道,“我们奉师门之命,护送殿下进京师而已,若想撵我们走,请直言。”他的脸孔冰冷起来,依着他往日的公子脾气,只怕早就甩手而去,但这时他却要忍,忍耐一切刀光剑影、冷嘲热讽,直到他弄明白顾星惜的真相。

绿如却“哼”了一声:“叶大人,白防出手刺杀时,你出手明显慢了。还有叶二哥、巨灵神庞大哥,你们联手一击,都没能拦住白云卷。”

她一通抢白,登时让叶横秋三人脸色通红,可偏偏她说的全是实情,三人前后联手仍是阻不住白云卷狂飙突进般的疾攻,这实为三大高手的平生大耻,一时间三人眼中喷火,却又无可辩驳。

“还有你,一叶知秋叶大哥,”绿如不依不饶地望向一脸阴沉的叶横秋,“说到嫌疑,你的嫌疑最大。第一,那时候你出手最慢,第二,我们深夜里点火是迫不得已,但你为何要在火中加上紫艾?”

叶连涛听到大哥连遭抢白,重重一挥马鞭,喝道:“小丫头胡言乱语!”

“比嗓门大么?”绿如冷冷一笑,也将马鞭在空中抽出清脆的一响,“紫艾那东西味道这么大,烟气老高,快赶上古时的狼烟传讯了!”

叶横秋脸色红得发紫,但他生性不擅言辞,给伶牙俐齿的绿如一通追问,竟无言以对。不知怎的,听到绿如的话,戴烨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阴云。

“都住口。”马队当中的朱瞻基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立时将气势汹汹的叶家兄弟都压了下去,“我相信萧七和绿如,便如我相信你们兄弟。若是没有萧七、绿如,昨晚白昉已经刺杀得手了。”

“殿下说得是,这时候,万万不能互相猜疑,自乱阵脚。”董罡锋点点头,昂然道,“若是当真对阵,我们这里只须三人联手,便能稳胜白云卷。但人家是刺杀,本就不是堂堂正正的比武过招,所以今晚这一仗我们打得窝囊。”

太子和残剑一起发话,众人便都不敢再有异议。

“殿下,眼下我们的行踪已被天妖三绝跟上,只怕难以甩掉。”董罡锋又道,“此地为南阳府所辖,要不要去找地方官府?”

朱瞻基蹙起眉头。众人都知道这是个两难境地,沿路官府中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汉王,敌我难辨之际若是贸然找到了一个汉王亲信的地方官,那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如果不去找官府,依旧孤旅急行,长路漫漫,仍会遇到天妖连绵不绝的追杀。

众人尽皆不语,连炼机子戴烨都沉吟起来。

“可白云卷为何偏要在今晚行刺?”萧七这时候慢悠悠地开了口,“单凭他一人,明明无法敌过我们众人联手。身为杀手,他最好的办法本该是继续跟随,等联络来秋风残等帮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暴下杀手,那样胜算最大……但他却宁愿暴露行踪,也要贸然行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下去!”戴烨不由眯起了老眼。

“白云卷虽然孤傲,却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希望逼得我们心生畏惧,转投官军!据小子猜测,或许左近州县的官员已叛投了汉王,秋风残等人已将大部精力花在了官军身上,他们布好了网,只盼逼着我们自投罗网。”

萧七的话使众人再次沉默起来。

戴烨点点头:“萧七说得是!先前在武当山上,那蛇隐行刺,便是仗着人多混乱。而天妖三绝都精于易容,即便我们找到地方官,调来大队人马随护,但若天妖扮成军卒,混入军中,那岂不更加防不胜防?”

朱瞻基终于扬起头,一字字道:“好,兵贵神速,大家加紧赶路!”

主意打定,众人都不再言语,只顾拼力打马疾奔。

这一路过邓州北上,穿过南阳府,竟是太平无事。看来真如萧七、戴烨先前的推算,天妖打错了算盘,原以为朱瞻基被白云卷一通突袭后会向左近官军求救,全没想到朱瞻基竟会兵行险道地孤旅急进。

如此一来,天妖便是再转过来追踪,联络白云卷,也会耽搁些时日。

众人一鼓作气再向前行。因西边的伏牛山历来不太平,路线略向东偏,一路快马加鞭地过分水岭、穿汝州境。一路上几乎是人不离鞍,连打尖也在马上,只要马匹脚力尚存,便加力奔驰。这两三日间,便已跑出了五百多里地。

这一日到了河南府的地界,距黄河已不远,众人紧揪着的心也渐渐松了。只是这般没日没夜地催马赶路最伤腰力,奔到日色西斜,已是人困马乏,戴烨更累得腰杆生疼。

炼机子辨了辨日色,已是酉正时牌,他低声对朱瞻基道:“殿下,距黄河渡口还有一日多路程,咱们不妨先在路边的小店打尖,养足精神再过河。”

朱瞻基点点头,扬眉远眺,见远处十几户人家萧瑟零散地横在苍烟落照中,田间的乱草已长成了一人多高,道旁的杂木却东倒西歪,灰绿色的叶子似被什么怪物啃过,残缺零落。

戴烨叹了口气:“黄河以南三省遭了蝗灾,看叶子就知道,这地方的灾情还不算重,听说今年黄河又泛滥了,前面的偃师、西北方的洛阳,更是麻烦!”

远处的村落间,已现出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身影,显是在挨户求水要饭。朱瞻基的脸色冷了起来,似在凝眉沉思什么。

“咱们刚过了轩辕关,前面是大谷关。”庞统环顾左右,摇头叹道,“属下当年曾在这地界驻扎过三年,都说,守着黄河十年九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今年这灾情,确是重了些。”

余无涯等人都纷纷慨叹,只有残剑神色冷漠,不时机警地纵目四顾。

前方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萧七道:“这条河俗称泥鳅河,过了河上面的石桥,便有一条岔路,直奔偃师的黄河渡口。”

那石桥铺得极简陋,却还能纵马而过。斜阳有气无力地铺洒在青色的石桥和沉暗的河面上,这石桥冷冷清清,更衬得桥中央那老者有些独特。

他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的姿势,像是个独钓寒江雪的蓑翁,只是手中却没有钓竿,反抱着个布幡,上面“心诚则灵”四个字已洗得快没了颜色。

这地方怎会有个算命先生?且他坐的地方,正是众人的必经之地。

“小心!”残剑瞳孔一缩,沉声道,“那老者绝非等闲,更古怪的是,我竟觉不出他的杀气!”随着董罡锋将手一挥,众人已变换阵势,将朱瞻基牢牢拥在了当中。董罡锋和萧七等几人已跳下了马来。

“老人家,在此算命?”董罡锋冷冷逼视着他。

“混口饭吃而已。各位要过,不如先测个字,也算赏老朽碗饭吃。”

叶横秋上前微笑道:“那就给在下测一字,便以董兄的姓氏吧,董!”

“此字不好!”老者摇摇头,叹道,“董字是千里草。奔忙千里,命如草芥!只怕大官人要长路茫茫,疲于奔命,且有性命之忧,悲哉,悲哉!”

“放肆!”叶横秋陡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老者幽幽地道:“看大官人的印堂晦暗,运沮华盖,再配上‘千里草’的字义,若不回头,一日内必死!”他的双眼微睁,眸中一缕寒芒直侵过来,忽然喝道,“大官人要不要此时回头?”

这句话如有魔力,登时将一叶知秋定在了当场。

“小心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能控人心神!”萧七挥掌轻拍叶横秋的背心,传入一股柔和的劲气。叶横秋霎时心神一凝,这才退开了两步,那股诡异的感觉倏去,忙大喝道:“小心,他便是天妖之首,秋风残!”

秋风残,本名单残秋,天妖三绝之首,以精深的内力而冠绝江湖,白昉口中能施展“天妖诛”的,便是此人。而从叶横秋煞白的脸色上已能看出,只一个照面他便领教到秋风残有多么可怕。

“老东西啊老东西,小丑永远是小丑,添一把胡子就不是小丑了么?想学仙风道骨么,那就快叩头拜师,跟本诸葛学学……”一通臭骂兼自夸,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正是余无涯,他不敢出手,出嘴却最是踊跃。

“这位老弟!”老者笑吟吟地向他望去,“你长篇大论,但头一个‘老’字便大是不佳。老,上面为土,下有匕首,斜里一撇,又似中一大刀,主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余无涯大笑:“这样自得其乐的老丑真罕见……”他本想再卖弄口舌,哪知跟老者眼神一对,霎时心神剧颤,整个人陡然呆住。

“不错,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斜里一大刀。”老者的声音幽幽地响着,诡异的眸子又深深地扫向戴烨、叶连涛等人,“你们都是一样的结局,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他的话中也不知藏着什么魔力,众人均觉一股诡异的气息笼上心头。

“小心!”董罡锋奋力踏上两步,挥手拍在余无涯肩头,“不要看他的眼睛。”余无涯一个哆嗦,才惊醒过来,心惊胆战之下,连怒骂也不敢了。

叶连涛踏步而上,淡淡道:“先生神算,让某家大开眼界,给某家也看看手相如何?”竟向老者老实巴交地伸出了右掌。

“大官人的掌纹竟如此凌乱,不佳不佳,”老者眯起眼望向他的手掌,慢慢探手抓去,“只怕七日内必死……”

他的话未说完,忽然间机簧响声大作,叶连涛的大袖内机关发动,数道精光迸发,两条铁链瞬间飞出,灵蛇般缠住了老者的左腕。

众人见叶连涛突袭得手,都是一喜。叶横秋厉喝道:“单老头,给我叶横秋也看看手相!”凌空跃起,单掌飞吐而出。

这一出手,正是悲秋掌法中的绝杀之招“悲莫悲兮生别离”,掌间一股青茫茫的气劲吞吐纵横,犹如满空秋风,寒意萧瑟。

“想不到当今之世,还有人会古法内劲‘太乙青芒’!”单残秋老眼中精芒一灿,凝望着头顶如青龙般盘旋的青气,忽然左手反掌一扣,竟将叶连涛的右腕叼住。

叶连涛大吃一惊,他袖内飞出的是独门暗器“判官锁”,只要人一着道,链头的暗锁发劲,便能锁人脉门,重者当场废去半边臂膀。哪知单残秋腕上真气灌注,竟能毫不费力地破去暗锁之力,更能随手扣住九曲连环的腕子!

单残秋的左掌再向上挥,迎向秋意凛凛的悲秋掌法,叶连涛只觉半边身子酥麻,竟被他带得也挥掌上撩。

叶横秋目光一寒,蓦地曼声长吟:“悲莫悲兮生别离……”悠长的喝声中,太乙青芒已提至十成,轰然击下。神机五行中叶横秋为人最是倨傲,但他绝对有倨傲的理由,不提解毒辨毒之术,单以掌力内气而论,只怕连残剑董罡锋都要甘拜下风。

这一掌蓄势已久,如秋云四合,气象肃杀。更可怕的是“一叶知秋”杀伐果决,竟不顾亲兄弟的臂膀,也要凌空下击。这一下大是出其不意,单残秋不由扬眉笑道:“好掌法!”左掌倏收,一直悠闲自若的右掌飘然翻起,迎向悲秋掌。

叶横秋大喝,一道淡淡青芒隐在缭绕如云的掌势中,电般切向单残秋的前胸。这毕生苦练的太乙青芒,才是一叶知秋的绝杀之招。

双掌陡交,居然无声无息。叶横秋却闷哼一声,身子倒翻而出。与此同时,缠在单残秋左腕上的判官锁如被利斧劈中,骤然崩碎。秋风残在危急之间不仅一掌逼退了一叶知秋,更顺势传劲,将气势如电的太乙青芒传到腕上,震碎了判官锁。这传功之术不仅拿捏巧妙,更兼胆大绝伦。

“竟逼得老夫一招间就出了右掌,一叶知秋,名不虚传!”单残秋冷笑声中,忽然瞋目大喝,“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