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是天地间憋着的一口气,凌厉,永恒,匆匆。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这一回苏旷的说笑显然没有什么效果,丁桀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苏旷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块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脱胎试刃的宝剑,眉梢眼角,全是锐气,举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缓缓抚摩着袖中刀柄:“你跑不了。”

“无趣,哪个还怕了你不成?”苏旷说得是豪气如云,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个“怕”字的时候手中长帛正卷在一名看客腿上,尽力向丁桀一扔,借着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纷纷扬扬的,一蓬细如牛毛的不知什么暗器四射开来,几个人挥兵刃去格,才发觉不过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确实没有料到这位教主有这么无赖,一招不过,扭头就跑——苏旷人在半空,那条长帛小白龙似的翻江倒海那么一搅,身边空出了那么三四尺地来——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么教主,跳起来总要落地,难不成他还能长了翅膀飞了?

但就在苏旷跳起来的同时,一道黑影急下而至,从那块岩石边缘飞出,带起漫漫扬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虹线,正好接住落下的苏旷,两股斜冲直落的力道叠加在一起,成就一个完美的速度,多数人只来得及听见风中一声呼啸,雪上一道长痕,只有几个眼力极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双竹板的雪爬犁——动手过招难免有伤者,这本是昆仑派运送受伤武人备用之物,在几个坡势和缓的地方配了几副。

那个闯阵救人的着实是个聪明人,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着第二道风驰电掣的黑影也闪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来掘雪的那具爬犁,内力催动之下,迅猛不让前者。

“南枝,漂亮!”

“好说,好说。”

“左转,甩开他。”

“你甩一个给我看看?”沈南枝几乎是趴在爬犁上,这薄薄的两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冲过大大小小的雪丘,纵、横、驰、骋,吐着白沫,痉挛着,亢奋着,咆哮着,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抓稳了!”爬犁沿着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飞过一座小小山丘时,苏旷单手扣着缝隙,整个身躯蛇般的一扭,双腿在半空一弹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时,方向已经有了些许变化,苏旷得意地笑:“你看我们合在一块儿,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这才反应过来苏旷笑话她趴着像个乌龟,忍着怒火:“喂,那头白虎追来了——他还真是自信,就这么笃定我们奈何不了他?”

他们这一逃一追,已经把后面人拉开很远,任谁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千丈大山上踏雪无痕,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之差不可以毫厘计。看来丁桀确实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没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敌人。

苏旷被一言提醒,暗叫一声惭愧,真被丁桀从山上一口气撵到山下去,这面子可丢大了,他拍拍沈南枝后背,“准备好?一,二,三,走——”

他们俩一起跃起来,足心对着足心当空一蹬,苏旷已经折返回头,扑向丁桀。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爬犁,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苏旷,到起身出手的时候,已经差了片刻——苏旷要的就是这个先机。

他双掌全出,这种凌空而下、朴实无华的招数,根本就不留后路,空门全出,只应该在恃强凌弱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丁桀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敢有人用这种招式对付自己。

他的双掌迎了上去,然后左腕一紧——依旧是小擒拿的入门招式,简简单单的金丝缠腕。丁桀一声冷笑,一边左掌内带,一边右手如法炮制,缠扣苏旷左手——但他手里一轻,整个左臂已经被苏旷连冲带拧地卸下关节,食指中指顺臂而上,扣在在他左颈动脉上:“喂,你真的连我只有一只手都忘了?”

丁桀看着手里一只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后一砸,刚要硬扛着站起来,苏旷手上加了三分力气:“你没机会,你虽然不记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铭心。”

沈南枝被这一蹬踢出去老远,哼哼唧唧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过来:“苏旷,你拿他怎么办?”

“苏旷?”丁桀眼里有一丝闪烁:“你是……十年前找过我那个苏旷?”

十年前?苏旷回过头,看见沈南枝的眼睛里是一样的错愕惊诧——是了,难怪他兴致勃勃地要见识“胡家父子”,难怪他无忧无虑善恶分明,什么都可以伪装,但是这种清澈单纯的少年的眼神,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

“你究竟忘了多少?”苏旷一把抓住他:“孙云平你还记不记得?周野呢?戴行云呢?段卓然呢?左风眠呢?”

丁桀眼里有警惕:“你怎么会认得卓然和风眠?”

他提到“卓然”的时候,好像提起一个家乡的好朋友,轻快而亲昵——那一定不是一个已经往生的朋友。

苏旷哑然失笑,看来他并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时光,只是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现在要面对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了——即使落在所谓“魔教教主”手里,也是丝毫没有畏惧,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么会怕死?他们只会怕衰老和平凡。

“左风眠是不是跟你上山来了?说!”苏旷急切之下手劲已经不轻,丁桀哼了一声,脱臼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满脸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来还说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杀,不可辱。”

苏旷放弃了,随手拍中他穴道,一对一抬,接上了他手臂——我这也叫辱你?这个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妈的当初怎么修理我的?

沈南枝在他身边坐下,“苏旷,我们走吧。柳衔杯没有你想的那么够意思,看见丁桀冲你来了,他直奔玉宫救他三弟去了……魔教归魔教,正道归正道,既然丁桀能忘,你也干脆当不知道得了。其实他这样有什么不好,很快乐,不是吗?”

“屁。”苏旷也不知道是懒得看丁桀还是不敢看他:“眼看着就而立之年了,装什么少年郎?我认识的那个阿桀,不是这样的——南枝,优门里还有幸存的人,我猜这一定是差不多的什么幻术,我要去找他们。”

“你疯了?他们现在在那一群人手里。”沈南枝激动起来:“你何必代丁桀做决定,非要把他变成你想看见的样子?”

“我……”苏旷猛转过头去,丁桀内力不错,这些年的风霜磨砺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看起来真的阳光而且活泼,唇红齿白,鲜明地愤怒。爰得萱草?何以解忧?他们都曾经在低迷时这么哼哼过,现在好了,人家真的忘忧了。

“有人上山来了!”沈南枝向下指,一列人,走得不慢,领头那个乌发微卷,低着头,腰带上弯刀明亮,是周野。

苏旷学乖了,一指点中丁桀哑穴,顺手把他往雪堆里一塞,现在一切皆有可能,鬼知道周野是什么样的。

周野也看见了苏旷,他迈开大步当先赶上:“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

打打斗斗一天的路,被这两具爬犁半个时辰冲下来。

苏旷关切的:“周野,你没出事吧?”

“这叫什么问候!”周野不满,浓眉一蹙:“风头都被你们魔教抢光了,路上碰见几拨人,嗷嗷叫着往山上冲,说是魔教重出江湖,还多了个年轻的教主——我就估计是你扶正了。”

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笑得很是爽朗:“怎么了苏教主?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哥哥我开心开心?”

苏旷反手把丁桀拽了出来:“请吧。”

“你敢伤他!”周野勃然变色,拔刀就砍,“你变卦了!”

苏旷知道他非来这手不可,仰面避过:“你跟他叙叙旧吧,我们相识日浅,我也测不出他脑子坏到什么地步了。”他随手摘下周野腰间酒囊,退出十步开外,坐下,笑嘻嘻地灌下一口烈酒去。

他喝得慢而凶狠,每一口咽下,似乎要冲开胸中块垒。

他看着周野平静到惊诧,惊诧到咆哮,咆哮到无可奈何,他几乎是跪在丁桀面前:“阿桀!洛阳城里三万人不会都洗过脑!你这样怎么回去,你怎么回去啊!”

周野不会明白,丁桀无论怎么做,都已经回不去了。

一口,一口,再一口,他们是跟随着那个在美人肩山窝里遥望星空的丁桀走到这里的,接下去的路,怎么走?

“苏旷,怎么办?”周野走过来,夺过酒袋,也是一样的一大口。

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本来是预备对付山上寒气的,但就被两个人这么传来传去,慢慢喝干,周野的眼睛有点发红:“我猜到是谁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不早说!”

“我知道她不对劲,可没想到这样。”苏旷皱眉:“我之前是一个捕快,干我们这行,到了最后的时候,实在没有证据,就要赌一把,有时候你站在一个在幕后操纵者的身后,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你猜不透他的动机,可你就是知道他有个什么目标……这一路上左风眠就给我这种感觉,总觉得她说得很少,也没有做什么,但是她一出现,整个事情就变得不可逆转,我一直在想,她要什么?权力?武功?财富?都不是,即便是丁桀,她好像也没有特别去抓住的欲望。现在我知道了。”

周野也知道了:“她要的是……过去?可她怎么做到的?”

“这个得问她,或者问你——你临走的时候,什么样子?丁桀答应过我不会带左风眠上山,一定是在山下就有了变故。”

“没什么特别的。”周野想想:“那天他看了你很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啦,大概想说声谢谢,又说不出口那种。然后他就叫我第二天动身,再然后忽然决定收孙云平做徒弟,再然后……我想到一点不对,去找他,但是发现他去找风眠了,风眠在哭,痛哭。我想风眠也很苦,没打搅他们。”

苏旷眼里有光一闪:“你想到什么不对?”

周野有点窘迫:“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柳衔杯制住她,她身子底下在流血?我本来以为是孩子出事,后来一搭她的脉,诡异得很,好像是既有喜脉,又在月事里……”

“月事?”苏旷急道:“你为什么不说?”

“女人的事情我怎么懂?”周野脸都快红了:“我又没给几个孕妇搭过脉,乱七八糟的什么脉象没可能?丁桀不是在那儿,有什么事情她自然会和丁桀说。”

苏旷慢慢摇头:“那个孩子不是丁桀的。”

周野瞪大眼睛:“什么?”

“丁桀从北邙山上下来,见到戴行云第一句话就是那孩子不是他的。”苏旷伸手,三个手指轮流弯下:“不是戴行云的,不是丁桀的,想必也不是段卓然的,这下没人了,看来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周野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拢,拍拍苏旷肩膀:“你行……看来只能是你的了。”

“如果没有一个神秘人物的话,那只有一种可能,左风眠根本没有怀孕。”苏旷想起了她的那套小孩子的衣裳:“她根本不像个孕妇,而且,她既然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也没有必要一直暧昧着不明说。”

“可是她的肚子!她的脉象!”周野无法相信。

“你们彼此太熟悉,又彼此太提防,觉得理所当然的答案,谁也没有去证实一句,是不是?再说大家都是练武的,有时候未免太相信脉象。脉象总有可以改变的法子,想让肚子微微隆起来一点就更容易……这也是我想去问优门门人的缘故。”苏旷沉吟:“现在的问题是,周野,如果是你,你愿意回到你们那个……所谓的过去的好时光么?”

周野明白了苏旷的意思,丁桀还年轻,不满三十岁,他现在的状况或许没那么糟,他依然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志得意满,顺心如意,他依然善良,侠义,还多了几分妒忌死人的单纯,他扔下了所有的重担,轻装上阵,要花那么大力气把他拽回这个阴冷纠缠的世界么?没有笑容没有痛快,生不如死地撑着?

记得当时犹年少,十九州内皆兄弟,鲜衣怒马洛阳城,美人如玉剑如霜,携手许下宏愿,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敌忾,恨不得邀普天同看我丐帮儿郎。

“那真是段好日子。”周野看着远方,微笑,甩了甩长发:“不过,苏旷,我和你想得一样,他不是女人,是我们兄弟。”

沈南枝脸上就有点不高兴,她怪声怪调讽刺:“两位男子汉,你们准备怎么办?就带着这样的丁桀上山?”

“苏旷,信得过,把丁桀交给我。”周野站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当我是副帮主,我带着帮主上山,总比你去好。如果此事不成——”

“我一样取道白玉宫,直奔冰湖。”苏旷握了握周野的手:“既然我们都许诺过,丁桀说得没错,这场游戏该中止了,昆仑派虽然不动手,这场盛会何异于借天杀人。南枝,你以为呢?”

“也好”,沈南枝看看丁桀:“不过我有个建议,你们为什么不试试全部告诉他?就像他当初说服你们一样?瞧不起女人也就算了,不用连年轻人一块儿瞧不起,是不是?”她跺跺脚,转身就走。

“嚯,阿野,交给你了——”苏旷连忙去追,边追边回头:“你惹了个不该惹的麻烦。”

沈南枝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肚子火,苏旷嬉皮笑脸的:“南枝,帮我装一下这只手好不好?”

“女人怎么了?女人怎么了?”沈南枝语速很快,一句顶两句:“我好像没看见你那群兄弟怎么帮到你,一路上是老娘我鞍前马后为你苏大侠效力吧?”

“不要迁怒,那话又不是我说的。”苏旷戳戳她:“再说周野也不是说你。”

“我就是受不了那种人,一张嘴就男人女人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看你笑嘻嘻很赞同嘛。”沈南枝一脚踢起大团积雪:“你不过是不挂在嘴上,你敢说你没有瞧不起?我就觉得左风眠很倒霉,小时候一堆哥哥们宠上天去,宠着宠着忽然大业为重女人靠边,这稍微闹出点事,嘿,马上就蛇蝎之心了。为什么?”

苏旷肉麻兮兮地深情凝望:“原谅那个目光短浅的家伙吧,如果你这种又坚强又美丽又义气又能干的女人再多一点,我保证他会说——丁桀嘛,男人嘛,随他去了。”

沈南枝大笑起来,一屁股坐下:“你溜须拍马的功夫还真是与时俱进。过来帮我揉揉腰,刚才摔得不轻。”

苏旷赶紧献殷勤:“我一片肺腑之言——”

沈南枝怕他没完没了:“得了得了,我快吐了。”

“你见过几个教主给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揉腰?”苏旷一本正经。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朋友真的是老的好,天大的麻烦,哈哈一笑就能过去。

“苏旷,说真的啊,我这次下山,会去找东篱,他想躲我不想躲了,这么多年,我们该成亲了——嗷。”沈南枝鲤鱼打挺跳起来,看见苏旷惊喜地说不出话来,扶着腰笑:“干嘛?舍不得我嫁人还是怕我嫁不出去?”

“他敢。”苏旷是真的高兴坏了,这一对好朋友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多少年来躲躲闪闪,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明明彼此深爱,就是不切入正题。

“大概会挑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你要记得,下山之后尽快来武夷山,我们缺个主婚人。”沈南枝面如桃花,“你不会不给面子,对吧?”

“那是自然,你们的喜酒不喝,大概就可以戒酒了。”

“要备一份贺礼哦,我也不要别的,你要记着,平安下山,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一定要活着来喝我的喜酒,没有主婚人,我是不会成亲的。”沈南枝望着他:“阿旷,我不知道丁桀对你有多重要,但要记着你不是只有他一个朋友,我们都不是什么侠义道人物,当心昆仑山血流成河。”

“傻丫头。”苏旷骤然间有点想哭——眼下丁桀忽然傻了,柳衔杯带着魔教众直闯玉宫,他们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的山,骤然间又跌至谷底,前途如何,真的是生死未卜。

沈南枝号称“见势不好拔腿就跑”,但真到了危急关头,冲进人群里的总是这个姑娘。她有点胖乎乎的,但不影响自诩天下第一美人;她爱发脾气,但从不抱怨;她爱开玩笑,也能看得见朋友玩笑下的阴霾;她说自己无情无义,但是只要交给她的事情,没有一件做不好。苏旷轻轻抱住她:“我有点吃东篱的醋了。”

“那位姑娘姓云?等她回来,引荐给我们认识,以后沈家和苏家,就是世交喽。”沈南枝畅想未来的能力非常人所及,她一手推开苏旷,拔下靴子倒一倒里头积雪:“阿旷,拿出点你往日的豪气来,别婆婆妈妈的,谁挡路灭了谁,我们走!”

“挡我者死。”遥遥的,柳衔杯像是发出了回声,也发出了命令。

嶙峋突兀的一块灰色巨石上,有身影埋伏,正待发出伏击,但他们伏击的对象居然敢从下向上抢先发动突袭,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种剑与剑的对决往往就只在分秒之差。

天颜手里拿的是天笑的剑,一路走来没怎么大打出手,冰雪四子伤了两个,多少是件丢面子的事情。当头一柄刀落,天颜擅长的是长兵刃,近身搏击本来不是她的专攻,而她根本躲也没躲,“天颜——”天笑吼,只是两条身影乍合的瞬间,天颜手中剑已经自那人裆下刺了进去,同时猛折腰,整个身躯几乎反弯成一个环——那人的刀锋就停在她蓓蕾般的胸上。

双双坠落,这一剑从裆下直穿过后腰,那个人像铁板上的虾,跳了两跳,身子痛苦地一弯,喉咙里的声音已经不似人声——这个清秀如冰雪的女孩儿怎么能下这么辣的手?

“我让你留活口,这种活口还有什么用处?”柳衔杯不悦。

天颜嘴角一弯,正待反驳,被天笑扯了扯后肘,她单膝跪下:“是,属下该死。”接着足尖一点地,向着第二道身影冲了过去。

柳衔杯没有多做追究,只是觉得诧异——天笑受伤之后,天颜疯了一样卖命,她出剑之狠、下手之快,几乎已经和闯荡多年的老杀手有的一拼。

只有天笑明白为什么,天荡的腿伤还不过是皮肉伤而已,但他的伤恐怕静养三两个月才能动手,只是转眼之间,柳衔杯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在队伍行动慢下来的时候,还会不满地皱皱眉头。

天颜在内疚,只是做大哥的怎么也受不了这种补偿的方式。

除了内疚,愤怒也在慢慢滋长,但天颜什么也不说,只是将满腔戾气发泄在剑上,十三个人,她剑下放倒了四个,包括领头老大——天赋,功底,训练……她一样都不缺,只缺实战。

夜羽阁的十三飞天都已经倒在雪地上,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他们呻吟着,翻滚着,只盼眼前这个老头能干脆结果了他们。

柳衔杯蹲下,摸出一柄只有食指长的小银刀,轻轻剜进了面前一人的胃部,那人一声惨叫还没出喉,柳衔杯左手一抬,砸在他的下巴上,将惨叫变成了闷声。

他的脸比冰雪更冷,眼睛里全是杀气,他深深吸口寒气,从腰带中拈出个扁扁的水晶匣子来,里面是无数针尖大小的小虫,天笑脸色一变:“尸蛊!”

柳衔杯咬咬牙,用银刀挑出一个,就要往面前那人的伤口里送——一只满是皱纹斑点的手握住他手腕:“二弟!”

“大哥,丁桀翻盘了,我们没机会了。”柳衔杯不回头:“不用千尸伏魔阵,我们怎么见三弟?”

“我不信三弟愿意我们这样见他。”况年来毫不退让:“衔杯,我不会看着你伤天害理。”

柳衔杯回过头,瞳孔里有夜一样的黑:“大哥!我们三十年没有伤天害理最后什么结果?这世上有谁对得起我们?千尸伏魔阵我早就动用过了,杀一个是杀,多十个八个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些人活该,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动手,难道不该死?他们没杀过人?只要杀过人,按朝廷律法都是问斩——既然是该死,尸首给我用用有什么不对?”他一个个指过去:“你认得他是谁?他是谁?大哥,你醒醒吧,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三个,没有别人可信,天下有谁你我杀不得?老三现在不知怎么样,说不定就是生不如死,咱们发过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你忘了?你要真说侠义,咱们现在扭头下山,免得再造杀孽。”

况年来的手在抖。

柳衔杯抓住他:“大哥,认命吧,我们还有几年活头?救出老三,也就死而无憾了。”

先是晓之以理,再是动之以情,况年来的手抖得更厉害。

“放了他们也是活不了,你看看这血流的,大哥,种上尸蛊其实,人没那么痛苦的……”柳衔杯一点点推开他的手,声音也像蛊惑:“你转过身,别看,啊?”

况年来的手落了下去,断了似的坠在半空。

“不行!”天颜冲过来:“我们答应过苏旷的,不伤人命,你忘了?”

“是丁桀先翻台,怪不得我。”柳衔杯对天颜可没那么客气:“滚开!”

天颜挡在地上那人面前,手有点颤抖,剑上还有血珠,但口吻还是坚定的:“除非你先杀了我!”

“天颜!”三子和柳衔杯同时叫,柳衔杯怒不可遏:“大胆,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的是你不是我。”天颜缓缓地横剑当胸,她已经等这一刻很久了:“三十年前弃教而出的是你,把这群武林中人引到回望崖的也是你!勾结丁桀的是你,现在毁约的还是你!柳左使,你以为我银沙教教主是喊着玩的?你当众乱立教主是什么罪过?现在扔下他又是什么罪过?银沙教哪里对不起你?这三十年你知道我们怎么过的日子?好,你愿意回来,还是你的左使,有人欺负你兄弟,我们给你报仇——可你刚才说什么?说世上除了你们三个,有谁杀不得?你下一个要杀谁?我哥?他伤得很重,是你的累赘吧?”

柳衔杯的手也慢慢向剑柄移去。

天颜冷笑:“你敢杀我?你终于敢动手了?这两天我们打了七场,柳左使,你一直保存实力,是不是?”

她年纪小,但牙尖嘴利,分明在逼着柳衔杯翻脸。

“天颜,跪下!”天笑捂着胸口走过来,当先跪倒:“小妹忤逆,使者恕她年少无知。”

“哥——”天颜委屈,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跪倒,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惟兄命是从。

天笑虽然和天颜一样年轻,但说话分量大大不同,他毕竟是四子之首,而冰雪四子是银沙教近年来最杰出的后生,阖教上下寄予厚望。他平时很少说话,一旦开口,这面子柳衔杯不能不卖:“罢了。”

“启禀使者”,天笑叩下头去:“无论如何,现在昆仑山上人人知道苏旷是我们教主,总不能说立就立,说废就废,依属下之见,眼下情势未明,若是苏教主真的已经死在丁桀手下,我们报复不迟,否则,岂不是自断后路?”

“你……抬出苏旷压我?”柳衔杯蹙眉,似乎在估算着眼前少年究竟有多大的底气。

“不敢,只是我们人手本来就不足,若是再三分,恐怕左使心愿也难达成。”天笑第二次叩头:“左使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我银沙教几乎因为内讧被外人所灭,诸位长老曾经立下教规,一人之亲友,即为合教之亲友,袁不愠袁先生既然被羁押在白玉宫,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柳衔杯笑起来,摸了摸天笑头颈,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有你们哥几个这句话,我就放心咯,好,不杀人,药扔下我们走,以后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啦?嗯?”

“哎呀,大哥——”看着柳衔杯走远,天颜扶起天笑:“这老狐狸,以后必定会防着我,你干嘛呀。”

“你根本杀不了他,更何况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早就存心死在山上了,惹出乱子,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天笑瞪了妹子一眼:“以后不必这么抢着出手,我们等苏旷,他一定会来。”

才不过两天工夫而已,他们都有点怀念那个挂名的教主了,至少无论到什么时候,他一定是第一个出手的那个人。

这个晚上,所有人都听见了天笑遏制不住的喘息声,他整个晚上都在大口大口呼吸,像是要吞下周围的空气,越往高处走,空气越是稀薄,天笑完全在凭一个年轻而强壮的身子硬撑着。除他之外,受伤的还有五人,别的门派有了伤者可以立即找爬犁下山就医,但是银沙教不能,暴露就是死。

在第二个黄昏,他们看见了昆仑玉宫。

那本来不过是普通的白石建筑,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粗糙,但在这个地方,就大概可以称之为奇迹。它大约二十丈长,七丈宽,双进,凿平了峰顶的一壁,依山而建,前一进高于山平,后一进高出峰顶一丈来,那一圈灰色的山峰,围拢供奉着的就是冰湖。落日为玉宫加了冕,金色的王冠衬得它如仙如幻,似一位天帝俯瞰茫茫雪山,而金冠上最夺目的一簇,就是冰湖正中大青石柱的顶端,雕刻着五百年间无数男儿的梦想和荣誉。

天笑他们都快要看得痴了,而柳衔杯草草在雪面勾了一副草图:“午夜动手,我们从东峰侧面攀过去,如果不愠说得那个天窗还在,跳进去是昆仑的藏经阁……天笑,你们六个就留在这儿休息,临走时候我们会把帐篷布置好,等我们回来。”

天颜看看哥哥,天笑的嘴唇都开始发青,她求恳:“至少让三哥留下了照看大哥吧,他的腿伤毕竟没有痊愈,高来高去也不合适。”

柳衔杯难得通情达理:“好,就这么定了。天笑,你也不用担心,你还这么小,不会留什么病根。”

或许是三弟就在咫尺之遥,他第一次笑得像个长辈,慈祥极了。

山顶的风送来人声笑语,有人在招呼,有人在寒暄,有人在约战,还能听得见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在高呼:“丁帮主——丁帮主——”

“唔,丁桀还是到了。”柳衔杯屈指算:“后天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有人来了,我们躲起来。”

他们一起蜷缩在山崖一侧灰色岩石下的阴影中,同样灰白色的篷子,四周依势堆着积雪,这里是个死角,即使离近了细看也未必能够看出有人在埋伏。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或许是昆仑山太高,正月里的最后一弯残月使足了力气,摇摇晃晃升了起来,今夜无星,月亮像是黑色天幕中露出一线的,血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