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福宝,我家福宝回来了!”

阿秀姐不顾禁忌地闯进石窝棚,拉住铁敖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你快,快回家看我家福宝,这可怜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抢了去,在洛阳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铁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孩子居然真的回来了。

他清楚地记得王光泽背后那个“鬼手印”,一个会黑砂掌的江湖人袭击不会武功的村民,抢走小孩子,只有一个可能,福宝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侠义道上的人自命英雄,总不至于抢走好人家的孩子,但是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见他的第一眼,铁敖就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

十四岁的孩子已经长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还窄了一圈,他跪在母亲脚下大哭,但是目光却冷静如寒铁,只是这种花了吃奶功夫憋出来的冷静看在铁敖眼里,多少有些有趣。

无论如何,这决不是一个学了几天功夫,然后一躲三年的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这是一个见过血,杀过人,渴望对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宝,给施先生磕头,这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宝膝行半步,叩下头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宝没齿难忘。”

一老一少的目光对撞,铁敖摇了摇头,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阿秀哪里想这么多,高兴得几乎疯了,在屋里团团乱转:“要赶紧告诉你阿大才好,这人还在城里卖天麻,哎呀……这个年总算一家团圆了……福宝,你看你脏的,阿妈给你烧水洗个澡……过年要给你和妹妹一人做套新衣裳……二毛快过来啊,福宝你看二毛这么大了,都快不认得了吧……来跟阿妈说,你这些年都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饭,快来,你看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过了年啊咱们搬村里去,这屋子不住了……不成还得留着,那点钱要给你娶媳妇,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涂了,你以后多教教我们家福宝,这孩子小时候念书可聪明呢——”

“阿妈。”少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憋了半天,闷闷地抽泣出声来。

铁敖笑了:“阿秀姐,你看你都糊涂了,福宝大老远回来,总得给他弄顿好饭吃,去村里借些米来吧,我跟孩子聊聊。”

阿秀拍着腿:“是啊,还是先生想得周到……要借米、借油、借二斤肉,不少呢,二毛跟阿妈来,福宝你坐着歇歇,陪先生说说话。”

阿秀母女拎着筐子喜滋滋出了门,铁敖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是来找我的吧?”

少年缓缓站直了身子:“原来是你救了我爹。”

铁敖摇头:“阴差阳错,没想到你居然进了借刀堂。”

少年眉毛一抬:“你怎么知道?”但这惊疑一闪即逝,他立即露出一副“你知道也好”的表情来。

两人异口同声——

“不许惊动我娘!”

“不要惊动你娘!”

少年的眼里有些许意外:“我跟你交个底,苏旷现在洛阳寻花问柳,怕是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铁当家的,你年纪大了,病也不轻,也差不多是归天的时候了,你自行方便吧,我会披麻戴孝厚葬你的。”

默然片刻,铁敖道:“沙梦洲要你几日内带我人头回去?”

少年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七日。”

铁敖点点头:“好极了,七天后我让你有个交代就是。”

他步履蹒跚向外走去,少年喝道:“哪里去?”

铁敖没有停步:“你娘回来告诉她,我去石疯子那儿了,我家小丫头身子有些不好,叫她别来找我。”

少年双肩一晃挡在他面前:“不许走。”

铁敖这回真的笑了:“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小家伙,多用用脑子,我老了,能走到哪里去?”

少年不动:“什么叫做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

门外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响起来:“就是说,你背后那个人怕将来铁老儿的徒弟报复,特地找了个替死鬼,那个替死鬼就是你。”

石疯子大大咧咧走进门:“屁大点的小孩子懂什么?铁老儿这个样子什么人杀不了他?顾忌的不过是苏旷而已。”

少年眼里有火,苏旷苏旷,这些日子人人都在说苏旷,难不成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成:“区区一个苏旷何足挂齿,我倒是想会上一会。”

石疯子呸了一口:“你会个鸟!你杀了铁敖之后,连你带你一家上下立刻就要被灭口,这叫死无对证。老铁,你说现在小孩儿怎么回事儿,个个都做着天下第一的美梦。”

少年眼里有轻蔑:“关东七怪的老大燕怒石?就凭你也配教训我?”

他的手已经动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来得及看见他将扫床的笤帚抄在手里,凌空点了一点,燕怒石胸口已经多了七个破洞。燕怒石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和铁敖言谈甚欢,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级的,这个少年或许年轻稚嫩,但他已然是个三流高手,而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这回连铁敖都已失色,倒不是这一式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这个少年九岁才开始习武,迄今不过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诣,只怕天赋当真还在苏旷之上。

他叹道:“一块好料子,生生被沙梦洲那个蠢材糟蹋了。”

少年脸上本来已经露出得意之色,现在却沉了下来,哼道:“苏旷的剑,比我快?”

铁敖看了看他:“我们出去走走。”

湖边的雪地平整宽阔,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堂,这几日天天都很热闹,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戏,眼尖的几个远远看见铁敖,招呼了一声就继续疯闹起来。

但是已经没有人认得福宝了,他的同龄人早开始下地干活,甚至谈婚论嫁。

他是个异类,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语夸奖,说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妈高兴得发疯,但是村里的孩子们却叫他“福宝秀才”,嘲笑他不会干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们集体欺负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这个“异类”,这些阿妈阿大不知道;城里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书和衣服,恭维那个远方亲戚“真会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经,说到“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气衰则生物不遂,世乱则礼慝而乐淫”,忽然看着他——福宝,你给大家讲讲什么叫做土敝,什么叫作水烦,草木为何不长,鱼鳖因何不大?

一团哄笑,他夺路而逃。

他想对爹妈说咱不读书了不读了行吗?但是看着母亲的骄傲和父亲的憨笑,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以后先生越来越不喜欢自己,那个夫子喜欢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脩而不是爹妈精心挑选的花生、蚕豆和差点丢了性命才挖来的天麻,从此他的书也越读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种恨意在心中滋长——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够保护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着这些人在自己脚下颤抖战栗的样子,他想——杀,杀,杀!

当有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说,小孩,别怕,跟我学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宝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再没有比所谓江湖更适合自己的地方,这里有最原始的公平——拳头。

两年之后,那个老鬼喝多了,拿出个小盒子向他炫耀,说这里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听话孝顺,将来一切都是他的,福宝想,不要将来了,就是现在吧,他杀了那个人,夺走了小盒子,从此浪迹天涯。

又过了两年,一个男人问他,要不要学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当然想,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资质很好,但是资质好和天下第一之间的距离是走路和飞翔的距离。

又过了一年,那个男人又问他,想不想回家?

福宝大惊失色,他知道杀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许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为藏不住心思,连累爹娘被灭口,他跪下,求沙当家的开恩。沙当家的含笑不语,只对他说,你去杀一个人,从此之后,绝没有人再敢动你父母。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更够本了,福宝没有再想什么——他只想手里的兵刃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没有人能战胜自己。

至于铁敖……借刀堂的当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还要多,他能活这么大年纪已经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谁手里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现在这老滑头想要干什么?他以为唤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宝抱着肩,冷笑。

铁敖指了指其中两个孩子:“哪个快?”

简直是侮辱智慧的问题,一个孩子明显快过另一个许多,少年懒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个孩子急急助跑几步,凌空一跳,哈哈笑着倒在雪堆上——福宝僵立当场,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点拨我?”

铁敖笑笑:“因为我老了。”他回过头,满头白发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带着长辈的慈祥,“江湖中人人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苏旷,福宝啊,你的根骨禀赋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现在的名字叫做风雪原。”

“居然已经是风组的人,不简单。”铁敖宽厚点头,“好,风少侠,你知不知道,天赋这个东西没有你想得这么重要,你今年十四岁,唔……你最近一年进步的速度应该已经慢下来了,再过五年,必定再无长进,只能做一个挥剑很快,或许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杀手,但也仅此而已。”他回过头,盯着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尽的一天;有些人却知道怎么一边跑一边蓄积力量,一层层跃上去。风雪原,自从有江湖以来,从未有一个杀手能够成为武学大师,你知道为什么?”

少年脸色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放过你?”

铁敖悠悠长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来,风组慢下来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为师,胸有丘壑,这一年来我……”

铁敖打断:“你连自我都容不下,还想容丘壑?你连眼前的老师都不敢请教,还想以天下为师?笑话。”

他向远方努努嘴:“你娘来了,去吧,好好孝顺孝顺她,这几年她过得不容易……我就在石疯子的窝棚里,这七天你随时可以来杀我,放心。”

这一回,少年并没有阻止,只是换上一副孩子气的笑容,向母亲和妹妹迎了过去……他太渴望一个可以指点自己武学的人,江湖是一个讲究师承的地方,自己摸索了许多年的一点顿悟,或许别的门派只要一行心诀就可以说清楚——他渴望力量,至于力量从哪儿来,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

福宝决定到最后一日再下手,今天才是第二天。

积雪压在窝棚顶的油毡上,嘀嘀嗒嗒有融水落下,燕怒石随手掀起油毡整理,一边挪着压石一边道:“这破棚顶子该换了——”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摇了摇头,在这里好像已经住了不少日子了,可是直到现在才觉得这个破棚子不仅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是因为多了个小东西的缘故?还是因为铁敖?

铁敖却也点头:“门口的道也该垫一垫,来来去去总是一脚泥。”

二人对望一眼,想说的都是:“伙计,你老了。”

走江湖的汉子,不到老是不想有个家的。

小女孩已经爬起来,努力在地上跳啊跳,但是那条脏兮兮的红裤子显然已经小了一号,紧绷绷地吊在小腿上,铁敖快步过去:“囡囡乖,这衣裳咱们不要了,爷爷给你买新的。”

小女孩死死护着袄子,眼里露出警惕凶悍的光——只有那天铁敖捡她回来,才见到这样的眼神。

铁敖的手顿了顿,燕怒石正大步进来:“哎哟,这衣服泡透脏水穿不得了,脱下来,咦?这巴掌大小东西还会害臊?”

女孩子死死把袄子抱在怀里,不让燕怒石夺走。衣服早就在血污泥水里泡得糟烂,这么一夺之下哧啦一声裂开,一管白玉般圆润的笛子落在地上。

燕怒石脸色剧变,背脊靠在墙壁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单手指着那管笛子:“这……这……你……啊——”

他扭头就要狂奔,铁敖拦腰抱住他,但内力全失的他哪里是石疯子的对手,被远远摔在地上,只低声咳嗽:“石疯子你又发疯!”

“不是!不是!鬼——”石疯子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颤抖如筛糠,额头青筋暴起,眼里是无尽的恐惧。

小女孩紧紧握着笛子,铁敖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想起燕怒石提及“人骨法笛”这么个东西,试探问:“是……那个人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燕怒石软软地坐倒在地,指着小丫头,“你从哪里弄来的,谁叫你来找我的,说!”

铁敖心疼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拿小丫头发什么疯。”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疑惑,认得燕怒石也有些日子了,虽然不算深交莫逆,但是以自己的了解,这老疯子连死都不怕,却怕这管笛子,必定是有什么心事才对。

燕怒石拎起罐烧酒,仰头张口就灌,大半坛子酒几乎都浇在头脸上,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坐下,似哭非哭:“是啊……我拿她发什么疯呢……”

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噩梦,今天终于又见旧物,燕怒石想了很久,缓缓说开——

“老铁……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吧?那一天我们到了大雪山的石窝子里,那地方很大,几乎能跑马,山峰正好挡着风,倒是个修炼阴寒内力的风水宝地。我们一进去就被扔在地上,我瞧见地上已经钉死了镣铐,看来这真是蓄谋已久的事情。那两个尼波罗人把那女人架过来,那时候她已经长成人了,只是因为长得太快,皮肤都快被撑破,露出粉红的血丝来。两个人剥了她的衣裳,把她锁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我自然听不懂,大概明白是避邪一类的话。然后他们就拿出一柄这么长的小锯子,居然这么一板一眼地锯她的腿,左腿,他们锯得很慢很仔细,我们几个就在旁边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自己的骨头也开始发酥……”

燕怒石双手比划出尺半距离,在半空来回“锯”着,微微闭上眼睛,听得铁敖也觉得膝盖阵阵发酸。“可是那个女人不喊疼也不叫,我看着她,她居然冲我做了个鬼脸,我浑身的寒毛就竖起来了。两个尼波罗人锯下腿去,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好像在庆祝什么,我们看着他们把骨头扔在锅里煮,把血肉筋脉都剔得干干净净,连骨髓都抽掉,然后在上面钻了三个小孔,风吹过的时候,有鬼叫一样的声音。年纪小的那个尼波罗人迫不及待就想吹,年纪大的那个狠狠骂了他两句,他们弄成了那玩意儿,也不管我们了,扭头就走,我们五个活人都被捆着,心想难道就这么死在雪里?可是他们没走几步,年纪大的尼波罗人也忍不住,吹了一声笛子,我一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刺耳的声音,好像一只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样,轰的一声,小道两边的积雪全落下来,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样大的雪块,就那么哗啦啦掉下来,像海潮的潮头一样。我从没有见过雪崩,看着又惊又怕又震撼,但是还好,我们这个石窝子并没有被大雪埋起来。两个尼波罗人就这么死在大雪山里,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骨法笛邪门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阴魂不散,要大法师驱邪之后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还有个小锯子,我们费了一天一夜的力气,才算把五个人身上的镣铐都锯开,四下看看,马背上还有干粮,那个女人也真可怕,她断了条腿,但是流血却不多,四处爬啊爬的,多亏她我们才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想必是两个尼波罗人以前修行的地方,里面有好些风干的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还有整袋青稞,居然还有点儿草料,老向导说,我们五个尽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当时我也没多想,心说他们四个合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怕什么。”

铁敖面色凝重,他几乎可以想见后面的惨剧,恐怕是粮食马肉吃完了,就轮到吃人。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几个不会功夫,被这么锁了十几天,才发现手脚血脉都坏死了,再加上惊怕,一个一个都病倒了,我们心里明白,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乱杀人,就任他们自生自灭,那女人倒是好养活,每天喝几口马血就能活着,而且还很精神,会傻笑,高兴起来还会单脚乱跳……可是一个晚上,还是出了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丝兴奋又懊恼的神情,“那个女人真漂亮,可她疯疯癫癫,大小解也不避人,我们四个爷们啊,连那几个快死的都给她撩得难受……我最年轻,没病没灾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夜夜想着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剥光了挣扎的样子,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摸到她边上,没想到她伸手就搂住我脖子……老铁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时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铁敖笑了,饱暖思淫欲这句话未必是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个时候确实没几个能控制住自己:“你们好上了?难怪从未听说过你娶妻生子,关东七怪里就你不好女色。”

“屁。”燕怒石的声音变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个什么三尸刹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儿,一觉睡醒,老子那玩意儿……妈的给冻伤了,回关东吃老参补了十几年才好。”

铁敖本来想同情一下,可是忍无可忍地捧腹大笑起来,他做足准备要听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但没想到故事是这样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恼羞成怒起来,“那个女的倒是忽然对我好起来,唉,你不知道,她给我弄吃的,给我守夜的时候,我也觉得咱们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马脖子喝马血的时候,我就又寒碜起来……就这么过了四个月,五匹马全吃完了,向导和马夫也死了,就那个通译年轻些,撑了下来,我开始发毛,心想这女的要是敢上来吸我的血,我就杀了她……可是她,她爬过来比划比划地告诉我,她怀孕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恐惧和厌恶,第一次听说自己做了父亲的男人总是高兴的,燕怒石微微笑起来:“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个爷们,既然她怀了我的种,说什么我都要把她带出去,那时候我们比划着约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当她的男人,咱们出去,过一辈子。但是,只过了两个月不到,我睁眼起来,就看见那个通译倒在一边,脖子上老大一个窟窿,那女人满嘴都是血,还冲我做着鬼脸儿笑,对,就是那天锯腿的时候做的那种鬼脸,我跟你形容不上来,咱们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会……”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两个食指扒开自己的眼皮,中指勾着鼻孔,小指勾着嘴角,咧着嘴一笑。

连铁敖也受不了,看着燕怒石见鬼一样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样子必然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做出的鬼脸儿——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女鬼附身,来找燕怒石?燕怒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回彻底崩溃了,指着小女孩吼:“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种来吃了我啊?老铁,老铁,你说……是你的话,你跑不跑?我宁可死在雪里也不能再和那个女人过下去,我……我……”

铁敖按住他肩头:“安静点儿,你杀了她?”

燕怒石几乎用尽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后爬,一直爬,嘴里呜呜叫,噩梦一样,在雪里头我跑不快,她就一条腿偏偏还蹿得特别快,一口就叼住我的脚腕子,流着眼泪哼哼——妈的,你瞪我干吗?她是流着眼泪,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别重,简直快把我脚筋咬断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睁睁看着她滚进大裂缝,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东西说话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着笛子,歪着头,似乎很费力地开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说出来,反而无所畏惧:“谁派你来的?”

“是冈日斯满爷爷教我的。”小女孩点头,“他叫我来跟你说后面的故事,阿妈她……”

燕怒石猛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阿妈!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摇头:“阿妈她在雪里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过来,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妈跟爷爷说我和她一起醒过来了,我在肚子里对她讲,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爷爷说阿妈爬了五个月,才爬到他们寺庙门口。爷爷说,他看见了一个白头发大肚子老妖怪,瘦得像个骷髅,对他拜啊拜的,过了好几天,爷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喇嘛们答应了阿妈,剖开她的肚子把我拿出来了,爷爷说阿妈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还对着我笑,扮鬼脸给我看,她想喂我吃一口奶,可又没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没什么留给我,就扯着爷爷的袖子,指着自己的另一条腿死掉了。爷爷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这个,这个就是我阿妈,你听——”

小女孩把笛子凑在嘴边上,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从笛孔传了出来,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惊着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听了那个故事,好像真的是一个母亲在哄着孩子入睡,似乎小屋里的寒风也温柔起来,小女孩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笛子上:“别的喇嘛都不喜欢我,说我是妖怪,只有爷爷对我好,跟我说想阿妈就吹笛子,阿妈会在笛子里对我说话,我跑的时候,好像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睡觉的时候,好像也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怕,妈妈在身边……后来我越长越慢,爷爷说我胎里带着血毒,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妈说过的一个人会治好我,那个人叫做爹爹,住在关东。爷爷他就带着我,到处找人打听,打听了好多年,没有钱,一路讨饭,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最后爷爷也走不动了,用小篮子驮着我爬,爬到江边上,他最后把我放在篮子里推进江里,说菩萨会保佑我,躺在地上对我笑,说不怕,阿妈和爷爷都在我身边……”

门外,一声抽泣抑制不住地响了起来,铁敖和燕怒石连忙回头看,见阿秀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张开双臂:“我……先生……饭做好了,我喊你们吃饭来着……可怜的孩子,我做你阿妈,我疼你!”

铁敖站起来:“阿秀姐,你要疼这孩子有的是工夫,走吧,我们去吃饭,让他们俩呆一会儿。石疯子,唉!”他拍了拍燕怒石的肩膀,声音也有细微哽咽。

小姑娘不依:“爷爷——”

石疯子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小兔崽子,你再敢喊他爷爷,我——”

铁敖轻轻带上门,背后,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传了出来……

福宝站在门口几乎已经等得要杀人,他远远看见母亲和铁敖并肩走来,先是松了口气,又看见母亲双眼红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下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铁敖领口,厉声道:“你跟我阿妈说什么了?”

阿秀急得去掰他手:“放开先生,福宝!先生什么也没跟我说啊,先生能跟我说什么?”

福宝哪里肯听:“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妈怎么会哭成这样?她出门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老东西我告诉你,你敢打我阿妈主意我让你死无全尸……”

“啪”的一个耳光,打得福宝愕然,阿秀脸一拉:“福宝!怎么和先生这么说话!”

“唉,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这不是担心你嘛,日后就好了。”铁敖整了整衣襟,压低声音对福宝道:“你大可放心,铁某人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对老弱妇孺下过手。”

福宝摸了摸自己的脸,母亲下手很重,有点发烫。

阿秀准备的一桌子菜已经是尽力丰盛,但福宝看上去还是鼻子发酸,他衣袋里就是成封的银子,却又不敢掏出来,怕吓坏了母亲。二毛将筷子一双双揩得干干净净摆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来了,阿妈说我们再好好摆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来,热闹热闹,哎呀哥——”

福宝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后啊,谁要是再敢欺负你,哥就宰了他。”

阿秀看着儿子,她已经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把手里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宝,你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福宝嗫嚅:“我……在洛阳做学徒……”

阿秀脸色稍稍温和:“跟自家人也不说实话?福宝,以前不管怎么样,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过日子,但你记着,咱不能拿不该拿的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明白吗?”

福宝低头,离家太久了,都忘了那个听话聪明的小福宝是什么样儿的,他想了想,半试探地说:“阿妈,当时抢我走的那个人,要带我入江湖。”

阿秀一愣:“那是什么地方?”

铁敖赶紧打岔:“哦,江湖我也去过,离洛阳挺近的。”

福宝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妈,江湖……那地方人靠拳头说话,谁刀子硬谁是老大。”

二毛插嘴:“那衙门不管?”

福宝摇头:“拳头够硬,谁也管不了你。”

阿秀摇头:“那他们爹妈也不管?”

福宝“嗯”了一声:“没人管,都是没爹没妈的人,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还有过家。”

阿秀不信,舀汤放在铁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

铁敖和福宝的脸色一起变得很难看,铁敖实在忍不住要为江湖正名,讷讷:“阿秀姐,那个地方我去过,也不像福宝说的,还是有好人的……这个这个,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着帮人呢,一辈子都在干这个。”

“我说也是。”阿秀盛了第二碗热汤放在福宝面前,“那个地方挺奇怪的,福宝,你没去吧?”

“没……”福宝有点心虚,“其实阿妈,那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爷爷还不是仗着有钱儿子多欺负人,要是咱们有钱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过得更好——”

阿秀往他碗里夹肉:“哟,欺负人就是本事啦?山里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驴子劲儿比你大,它了不起吗?靠拳头说话,那你大当时为什么要你读书啊?福宝你要学施先生,他给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帮人,这才叫长本事呢。吃,多吃——”

福宝心里这个委屈啊,“施先生”杀人如麻的时候那是没给你瞧见,内力尽失了倒是成了老好人,他看着低头微笑的铁敖忍不住火往上冲:“阿妈,江湖规矩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你还是去了那个地方是不是?施先生,在洛阳哪边?我非要报官不可!”阿秀姐脸色开始不好看,“福宝,我管你江湖人还是河沟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个规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贤知恩图报,要不那就是畜生!你还想顶嘴?妖魔鬼怪还想修炼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够大?是因为只有人才有家,有规矩。行了行了回来就好,这话千万别在你大面前说,小心他打你。”

福宝被训得面如土色,他寻思没有带剑回家还是对的,他从没有挨过阿妈骂,他小时候被夸赞,做杀手的时候只有教训、点拨和命令,没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铁敖刻薄又被自己母亲叱骂,偏偏铁敖还在笑眯眯说什么“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实江湖和咱们村一样的,都有规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创下的?母亲连连点头,越说越热络,一回头:“福宝,给先生磕头,以后先生就是你师父,你要听话。”

福宝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阿妈!”

江湖确实有规矩的,天字第一条就是事师如父,逆师叛门必为天下所不容。

铁敖也不打圆场,慢慢说:“福宝,我没几天活头了,做你几天师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儿。”

福宝缓缓点头,他一咬牙双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宝七日之师,也是我的大幸。”

铁敖伸手扶他,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隐隐达成默契。

阿秀哪里明白他们话中机锋,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福宝能有先生这样的老师,我死也闭眼了。”

铁敖闭目一叹:“阿秀姐,你给我装碗热汤,我记挂那孩子,还是要去看看。”

福宝迟疑:“阿妈……我和,和师父一起去看看吧。”

“石疯子——哎呀!”铁敖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扭头狂奔了出去。

暗色的血渍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毒蛇一样扭曲,消失在长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条棉被,睡得安详甜美,旁边木桌上只留了一页血书——误会在前,失手在后,愧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禀赋不下王家小儿,还望铁兄不嫌顽劣收为门徒。就此别过。怒石。

铁敖顿足,冲过去摸了摸女孩儿的胸膛,心跳平稳有力,身上已经回温,想是燕怒石为她推宫换血,又耗尽内力打通了经脉,但自己羞愧难当自行了断。小姑娘就闭目瑟缩着,死死抱着骨笛,好像要竭力躲开这寒夜冰雪,恨不能缩进墙缝里去。

“睡吧,好孩子,一觉睡醒,明天什么都好了,爷爷在这儿,爷爷在这儿……”铁敖将那小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被血污纠结的长发,苦笑,“算喽,辈分全乱了,做你师父好啦。”

小女孩歪着头,她的头发上、衣襟上、脸上都是血渍,她皱起眉毛,死死闭着眼睛,用很低很低的梦魇一样的声音说:“爷爷……妈妈……爹爹……”

她究竟是睡熟了,还是不肯睁眼?

“这老疯子,其实还是用心良苦啊……”铁敖一边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一边颤抖着拿起那张血书,几行字龙飞凤舞,右下角有浅浅折痕,铁敖眼里忽然放出光来:“老疯子,好,我遂了你的心愿就是。也罢,风雪原!”

福宝一惊:“什么?”

铁敖抱着小女孩:“你听着,我做你七日之师——怕是也没有七日了,罢了,以三日为限,唉,也没有三日了,就是今晚吧,我救你一命,你把这孩子替我送到苏旷那里,告诉他,从今往后她就是我铁敖的关门弟子,是他的小师妹,要他好生照顾不可有闪失——你做得到么?”

福宝胸膛一挺:“你救我一命?”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

铁敖嘴角露出一丝善意的嘲讽:“你还做梦呢,真的以为沙梦洲会放过你不成?”

他站起身,外头天很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就在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