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夫人丁云秀喟叹一声,这才细述原委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你们在外面闹得这么热闹,我在家里,起初是一点什么也不晓得。也不晓得你们东扑西奔,着这么大急,连劫镖主儿的真姓名和真来历也没访明。还是半个月头里,唉,也许有二十多天了吧,家里忽然闹起贼来。黑更半夜,贼人公然进了箭园,弄得叮当乱响,我这才有点动疑。我想,咱们家里万不会闹贼……”

霹雳手童冠英就笑道:“贤伉俪以武技成名,居然有贼光顾,真个吃了豹子胆了,恐怕比令师兄飞豹子还胆大!”

丁云秀听出他是讥谑,遂莞尔笑道:“倒不是那话。一来,我们那地方很僻;二来,跳进箭园的夜行人动静很大,分明不像小偷。我就恐怕是仇家,便急忙起来,把那夜行人追跑了。我怕中了调虎离山计,教仇人放了火,所以只追出村口,立刻折回。验看院里,才发现客厅门口,插着一把短剑,挂着一串铜钱、一支烟袋和一封柬帖。我就晓得要惹出大麻烦了。这分明是绿林人物插刀留柬,故意来挑衅。并且我琢磨着,这多半跟你们寻镖的事有关。第二天一清早,就写好信,把那柬帖派人送到海州,烦他们给你寄来,你可见到了没有?”

俞剑平道:“不就是那张画儿么,我早见到了。我们这里也接到了一张,海州胡二弟镖局也接到了一张。”

胡孟刚道:“不是画着十二金钱落地,插翅豹子侧首旁睨,另外还题着一首诗的么?”

俞夫人道:“正是,原来你们这里也收到了。我居然没猜错,真是和劫镖有关了。”胡振业、肖国英一齐问道:“这画儿我还没见到呢!那首诗说的是什么?”

姜羽冲道:“回头我找给你二位看。”窦焕如镖头道:“诗是二十个字,我们这里寄到的是什么‘书寄金钱客,速来宝应湖;盐镖二十万,凭剑问有无。’”

胡孟刚面对新来三客道:“就是这辞,一共三张,画全一样,词句变了。另一张是‘速来大纵湖,凭拳问有无。’海州接的那张是‘速来洪泽湖,凭镖问有无。’列出三个湖名,指名要会俞大哥的拳、剑、镖三绝技。”

胡、肖二友啧啧议论道:“这可有点恶作剧了!袁师兄脾气刚直,不会弄这些把戏的,恐怕他身边必有狡诈的伙伴帮他捣鬼。”

俞夫人道:“那是难免的了,二弟且听我说,剑平等着听咱们访的底细呢。”

俞夫人遂又接着道:“我也是一看这画,晓得有人要寻你作对,可是我还不知道对头是谁?跟着……”

她一指侧立在座头的俞门五弟子石璞道:“是这孩子新婚之后,从他们辽东故乡访得消息。他的父亲白马神枪石谷风石老先生,在他们老家听武林人传言,有一位在寒边围开牧场的快马袁,很不佩服江南俞门三绝技。听说他跟人打赌,要邀斗找姓俞的。跟着又听人说,辽东武林有好多位成名的人物和寒边围的快马袁,搭伴邀斗,已经走了不少日子了。石璞这孩子回家娶妻,他父亲石谷风就说:‘你师父最近被人找上门没有?’这孩子说:‘没有。’也就搁过去了;只当是江湖风传,也许不是事实。谁知上月又翻腾起来,他们那里传说快马袁已经到了江南,新近派人回来邀请助手,辽东沙金鹏已经秘密地率徒从海道南下了。白马神枪石谷风这才着急,赶忙打发石璞这孩子回来给你报警送信。石老先生只琢磨这快马袁乃是长白山的一位大豪,他就是争名斗技;再闹大点,也无非摆擂台,广邀能手,必求一胜罢了。再没想到快马袁竟走绿林的路子,率众拦路,公然劫镖!这孩子一到家,就问我:‘师父跟姓袁的比武去了么?’我当时反复一琢磨,觉得劫镖的人必是快马袁。可是他只为争名,闯这大祸,未免小题大作,他难道不怕王法么?石璞这孩子告诉我:‘师娘不知道这快马袁的声势,他在寒边围,承继岳父快马韩的基业,在长白山一带,俨然是个土王,连盛京将军都惹不起他。他劫夺官帑,惹的祸再大,可是他只要率众逃出榆关,人们就没法拿他了。他在寒边围召集亡命之徒,掘金、刨参、牧马。在他界内称孤道寡,生杀予夺,完全任意,我们不能拿关里的情形看他。”

俞夫人一口气说到这里,众人听了,齐看那俞门五弟子石璞;把这新婚的二十一岁少年看得面色发红,有点害臊。俞镖头因向石璞问道:“你父亲是这么说么?他现在哪里?他不能进关帮帮我的忙么?”

石璞忙肃立回答道:“我父亲在家呢,他老是这么告诉我的,教我赶紧告诉你老多多防备。哪知我一回来,这里早闹出事来了。我父亲也没想到飞豹子快马袁竟敢劫夺这二十万的官帑。他老本来也要进关,看望你老来;无奈他老现在也正有一件麻烦事,一时离不开身。只教我给你老请安,向你老道歉;等着把事撕捋清楚了,他老也许赶来。”

俞剑平道:“我和你父亲十多年未见了,他还很壮实?可是的,他也知道这快马袁就是我师兄么?”

石璞道:“这个他老可不知道,只知快马袁要找你老比武罢了。连弟子也都想不到这快马袁会是我们的师伯,还是师娘告诉我,我才晓得。”

俞镖头又问俞夫人道:“你又怎么猜出来的呢?莫非从他的姓上推测出来的么?”

俞夫人微微一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岂不成了未卜先知了。”用手一指肖国英、胡振业二位师弟道:“这还是咱们这两位师弟,一个无心探明,一个据理猜详,才断定劫镖的飞豹子就是快马袁,快马袁就是袁师兄。总而言之,是赶巧了,一步步推出来的。”

俞镖头和在座群雄,齐看胡、肖二友。铁牌手胡孟刚对明天践约的事,心里着急,就抢着问胡振业道:“宗兄,是你猜出来的,还是肖老爷猜出来的?”

胡振业一条腿不得力,众人说着话,不觉立起,独他还是坐着,这时就扶着椅背,站起来说:“访是我访着的,猜还是我们肖师弟猜出来的。我现在不但手底下不成,心思也不给使唤了。我本来早就晓得袁师兄进关了。我们肖师弟大远地看望我来,告诉我江北新近出了一个大盗,劫了我们俞三哥的镖,还拔走镖旗。饶这么说,我竟没有往一块联想……”

他没头没脑说了这么几句,众人全听不明白。他唉了一声,连忙解释道:“是这么一回事,肖师弟没看我去以前,我恰巧听我们黄先生说……”说着一指儒生黄烈文道:“黄先生听咱们六师弟马振伦说,咱们早先那个二师兄袁振武,他没有死,现在又出世了,眼下在辽东大阔起来。据说他好几十年没有进关里,他总在关外混。哦,说他新近才进关,还带了许多朋友,还直打听我们俞三哥。黄先生把这话告诉咱们八师弟谢振宗,谢振宗又告诉了我。你看,这么着两下里一对,不就猜出来了么?”手扣住脑门子道:“他娘的,偏偏我就琢磨不出来,我真个成了废物了!”

胡振业的江湖气很重,说话也很乱。东一句,西一句,有点张口结舌,开言忘语的毛病。他这场病害得很重了。

肖守备笑着说道:“五哥坐下说话吧。我看你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还是请三嫂子讲,比较清楚些。”众人道:“对,由一个人讲最好。”

俞剑平笑道:“怎么非得内人说不可呢?九弟,你告诉我吧。天不早了,赶紧说说,还得想办法呢。”

肖守备扪着胡须,把这事从头说起。这件事果然是由肖守备猜测出来的。肖国英守备在山东滨海之区灵山卫做官,最近剿海贼有功,擢升都司,加记名游击,调住江南,并给假三月。这时豹头大盗劫镖拔旗之事已然喧传各地,肖守备在官场已经听说。他姑念当年的师兄师姊,决趁就职之便,绕道往访云台山,慰问此事。

肖守备和俞镖头交谊很深,当年在文登县太极丁门下习武,他排行第九,年齿最幼。他的武功就是掌门三师兄和师姊丁云秀教的。俞剑平昔在师门,名叫俞振纲,字建平;后在武林创业,始以字行。又因他的太极剑驰名当代,人家顺口都管他叫俞剑平。他就索性改用“剑平”二字为名。

肖守备把官事交代清楚,要坐海船过海州,访云台,再转道赴任。还没有登程,忽闻人言,当年的五师兄胡振业死里逃生,身得重病;病治好了,终落残疾,现在山东十字路集住闲。听说生活很苦。肖守备一听这话,回想旧谊,不胜慨然。他本来和俞剑平、丁云秀夫妇最好。丁云秀是老师的女儿,照应他和老姊姊一样,现在又是他的师嫂。

其次同学,便是胡振业、冯振国跟他莫逆。他立即赶走旱路,到了十字路集,访着胡振业,带去不少礼物,还有现钱。胡振业大病初起,手头十分拮据,好像当年豪气也销磨垂尽。一见肖守备,已非当日小傻子的模样了;满面红光,人很发福,也长了见识,显得极精干,极魁伟。胡振业不禁长叹道:“九弟阔了!难为你还惦记着穷师兄。承你远道看我,我就感激不尽,你还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两人很亲热地叙旧。胡振业身为病磨,孤陋寡闻,外面的事情,他近来一点也不晓得。连俞剑平停办镖局、退隐云台的话,他也是刚听人说。面对肖守备,发着牢骚道:“我是倒了运的人,想不到这些老朋友、旧同学,都没有忘了我。这两月也怪,好像是‘宜会亲友’的日子。你知道谢振宗谢八弟么?他新近也来看望我了。还有马振伦马六弟,听说也混得不错。总而言之,倒运走背字的只有我。”

肖守备道:“谢师兄现在做什么事情了?”胡振业道:“谢八弟的操业,告诉不得你,你现在做官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别看谢老八耍胳膊根,究竟混整了,总比我强。他上月看望我来,也问到你了,他还向我打听咱们掌门师兄来着。问俞师兄还干镖行不干?外传他已经歇马,可是真的么?”

肖守备道:“是真的,俞师兄目下退隐云台山了,离你这里也不算远,怎么五哥不知道么?”

胡振业道:“唉,不知道;就知道,我也懒怠去见他。你看我混得这样,我谁也懒怠见了。”

肖守备道:“五哥振起精神来,何必这么委靡?这回小弟赴任,先到五哥这里,回头我就到海州去,看看咱们掌门师兄和丁师姊。要不然,五哥,你我一同去吧。”

胡振业摇摇头,看着他那条腿说道:“你替我致意吧。你告诉俞三胜和丁师姊,就说胡老五混砸了,如今只剩一条腿了!”胡振业只是这么灰心丧气的谈了一阵,留肖守备吃饭,并预备宿处。掌灯联榻,又说起旧话。胡振业道:“九弟,你可知道咱们那位二师兄袁振武和四师兄石振英么?”

这两个老同学顿然忆起当年师门的九友来。大师兄姜振齐被罪见逐,早已不闻声息,恐怕今已下世。其次是负气出走的二师兄袁振武和四师兄石振英。袁振武为废立一事,怀怒北归。石振英是和袁振武怄气,先一步走的。事隔多年,久不见二人的踪影了。

肖振杰道:“石师兄改入武当门,我听人说过。袁二师兄听说死了。那家伙脾气刚暴,以大压小,说话就瞪眼。我和他顶说不上来。听说他在故乡有一个仇人,仇人打死他家里什么人,他刺死了仇人,仇人同党又把他打死了。可惜他一身好功夫,落了这么一个结局!你还记得吧,老师总说他脾气不好,到底落在师父那句话上了。”

胡振业听罢,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我早先也听人这么说,敢情那是谣言。袁老二没有死,新近又出世了!”

肖振杰道:“唔,你听谁说的?恐怕不确吧。”胡振业道:“千真万确,一点不假,是我听谢振宗亲口对我说的。谢振宗谢八弟是听黄烈文黄先生说的,黄先生又是听马振伦马六弟说的。”

肖振杰笑道:“这么辗转传说,恐怕又靠不住了。”胡振业道:“靠得住之至。谢振宗谢老八告诉我,马振伦亲眼看见袁老二了。”肖振杰道:“是么,什么时候看见的?在什么地方?”

胡振业道:“这个,可以算得出来。谢老八是在两个月前跟我见的面,他见马老六又在两三个月前。嗯,这大概是四五个月以前的事了。至于见面的地方,我可是忘记问了。……谢老八对我说,袁师兄没在直隶老家混,他一直跑到关外去了。谢老八还说:‘袁老二打死仇人的话并不假,不过仇人没有打死他。他报了仇之后,就变姓名出关,关外有名的寒边围快马韩,原来就是他的化名。’”

肖守备微微一笑道:“那就不对碴了。寒边围的快马韩拥有许多金场、参场、牧场,在长白山称孤道寡,将近四五十年了,怎么会是袁师兄?袁师兄今年就活着,也不过六十岁;五哥你算算……”

胡振业也笑道:“你到底比我强,怨不得你做官!当时谢八弟对我这么说,我一点也没理会。你可是一听就听出棱缝来了。谢八弟那天告诉我,寒边围有老快马韩,有小快马韩;有真快马韩,有假快马韩。袁师兄是小快马韩,他顶着老快马韩的名字在关外混。真是像你说的,他管着好些参场、金场、牧场,在柳条边称孤道寡,俨然是个土皇上。不知怎的,他突然进关,跟马振伦……哦,对了,他是在马振伦的老家跟马六弟见的面。他是专心拜望马振伦去了,给马振伦留下许多值钱的东西,什么人参、鹿茸、貂皮褂、猞猁狲皮袍,还给马振伦的孙子留下一对金锣子,像他娘的手铐子那么重。这家伙手头很阔,据说口音也改了,完全是关外人了。他也打听咱们来着。听老谢说,袁老二莫看人老,精神不老,脾气还是那么冲,直打听俞师兄和丁师妹两口子的情形,好像当年那个旧碴一点也没忘哩。”

肖振杰道:“当然了,丁老师那年在大庭广众之下,废长立幼,不但袁、俞二位毕生不忘,恐怕连你我也不会忘掉的。我如今一合上眼,就想了起来。那天袁师兄一对豹子眼翻上翻下,纵然沉得住气,脸色到底变了,就是咱们哥俩也很发慌。听老师一宣布,都觉得像一个霹雳似的,太出人意外了。……”说到这里,肖振杰猛然想起一事,猝然发问道:“五哥,你可听说,袁师兄现时住家在哪里么?”

胡振业道:“这个,我没有问,大概总在江北吧。”肖国英道:“五哥怎么就不打听打听?咱们这些老同学,我都想见见。”胡振业哼了一声,又一拍大腿道:“我打听那个做什么?你别把五哥太看贬了。五哥虽然穷,可是穷梗直,没打算贪小便宜。……”

肖国英道:“五哥说远了,他总是我们的同学,我们该看望他去。”

胡振业冷笑道:“看望他去?怎么着,找他寻人参、鹿茸去么?胡老五混穷了,犯不上攀高。九爷,你该晓得,我跟他不大对劲!你别看胡老五现在受了你这些东西,那是咱们哥们过得多。老实告诉你吧,换个别人,就让他捧上门来,五太爷还不要呢!要不然,五哥怎么混砸了呢,我就是这种狗屎脾气!”

肖国英大笑道:“五哥急了?五哥到底不脱英雄本色。”

胡振业这才放下面孔道:“本来么,人家在关外发了财,咱们在关里混剩了一条腿,我干什么看望他去!不但他,俞三哥跟我不错吧,我连他都不去看望。错过是九弟你,咱哥们又不错,你又找上门来,你又做了官,我哪能不怕官?”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

肖国英不再提袁振武了,忙又打听马振伦、谢振宗、黄烈文的住处。胡振业说:“这黄烈文是位教书匠,也喜好技击,眼皮很杂,常找我来闲谈。他和咱们谢老八也有交情,是这么辗转说起话来,才提到的。若不然,你问我马、谢现在何处,我真个说不上来。”因肖守备殷殷勤问,胡振业到底把这几个人的住处说了,肖守备听罢,当下也没说什么。跟着还是讲闲话,劝胡振业出山,跟他到任上去。胡振业自然仍是辞谢。

在胡武师寓所盘桓了两三天,肖国英守备便告别转赴海州,直抵云台山清流港。这时俞门五弟子石璞也刚从故乡沈阳完婚,回转师门,给师父师母带来许多土仪。听师母说老师已率师兄,寻镖出门,匝月未返;推测劫镖大盗,定是仇家。

石璞闻言跃然,就要追寻了去。被师母丁云秀拦住,说道:“你看,家里正没有人,你来得正好,你给我看家吧。你不知道,新近家里还闹贼来着,一准是仇人支使出来的。我一个人上了年纪,照顾不到,你夜里多灵醒点。你照看前院,我照看后院。”又把陆嗣清引见了,说是:“你老师新收的徒弟,是黑砂掌陆锦标陆六爷的次子。”

石璞遵嘱代师照应门户,并代师母传给陆嗣清拳技。不到几天,肖守备突然登门拜访,穿武官便服,佩刀跨马,跟着马弁,气度昂然。石璞认不得这个九师叔,上下一打量,忙说道:“对不住!家师不在家,家里没人,倒劳动你老扑空。……”捧着名帖当门一站,不放这位生客进宅。

肖守备大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你们俞老师第几个徒弟?”石璞回答道:“弟子名列第五,叫石璞。”肖守备仰面端详着俞宅门楼门洞,说道:“你大概不认识我,你进去跟你师娘一说,她就知道了。……你对你师娘说,我姓肖,是由打灵山卫来的,一定要见见。……你老师不在家,我见你师母。你老师不是丢了镖,找镖去了么?”

这个生客不摆官谱,竟拍老腔。石璞心中惶惑,忙捧名帖进宅,把来人行止一五一十对俞夫人说了,丁云秀夫人接过名帖看,说道:“唉,是他呀。肖国英就是肖振杰,孩子,这是你九师叔。”石璞这才放心道:“我当是官面登门找麻烦来呢。”

丁云秀道:“请进来吧!”石璞转身要开客厅,丁云秀道:“一直让进内宅吧,我跟他有几年没见了。”且说且站起来。石璞慌忙往外跑,先到门房,把睡午觉的长工李兴捶醒;自己高举名帖,侧身逊客道:“你老往里请!你老是我九师叔,你老怎么不告诉我?”跟着请安。

肖守备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把我当了办案的了吧?我还没吓吓你呢。”

俞夫人丁云秀率领幼徒陆嗣清迎出来,笑道:“九弟,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肖国英连忙行礼,叫道:“师姊!”他对俞夫人,有时叫三嫂,有时叫师姊。他虽为官,仍在丁云秀面前做小弟弟。礼毕回顾,对马弁说:“把咱们带来的东西解下来,把马牵到马棚。……咱们这里有马棚吧?……师姊,你这宅子太好了,哪像住宅!简直是座小花园,再衬着外面山清水秀,多好的景致!”转对石璞说:“小子,你别张罗我,你张罗我这个马弁吧。他初次登门,不知道马棚在哪里,你领他去。”

石璞忙催长工李兴,李兴揉着眼出来,忽见顶子蓝翎,眼神一亮,忙给请了个安;方才接礼物,接牲口,把马弁陪进门房。肖守备同着丁云秀,直入内堂,宽袍套落座。石璞上前献茶,陆嗣清站在师娘身边。

肖守备也是初次到这里来的。他目视全宅,欣然称羡;又看着陆嗣清问道:“师姊,这又是谁,是二侄子么?大侄子哪里去了?”

丁云秀道:“我们瑾儿上南京看他姐姐去了。这孩子不是我跟前的;这是一个老朋友的老生儿子,送到这里,拜你三哥为师,学打拳的。他父亲是鹰游岭的黑砂掌陆锦标,你也许知道吧。……嗣清过来,见见你九师叔。”又笑道:“现在你三哥没在家,就是我管教他。”说到这里,看着肖守备,无端地笑起来了。别人不明白,肖守备明白。他拉着陆嗣清的手,忍不住也笑道:“好侄儿,你今年十几岁了?你的本领是师娘教的吧?咱们爷俩要多多亲近,你知道我是谁教的么?告诉你,也是你师娘教的。”

丁云秀笑道:“九弟作官了,兴致还是这么好。”肖守备道:“我敢在师姐跟前摆官谱么?”

姊弟二人笑语当年,寒暄已罢,肖守备忽然面色严肃起来,目视石、陆二徒,说道:“师姊,我有几句话,要对师姊说;我此来本是趁赴任之便,探望三哥三嫂。现在我无意中……可是的,石、陆这两个孩子嘴严不严?”

丁云秀吃了一惊,忙命石璞把陆嗣清带出去。又嘱石璞,看住院门,无事不必教人进来。然后望着肖国英,露出叩问的神气。

肖国英想了想,问道:“三哥上哪里去了?我听说三哥给人双保盐镖被劫,此时不在家,可是寻镖去了么?”丁云秀答道:“不错,你也听说了?”又问:“寻了多少日子,有眉目没有?”丁云秀答道:“我还没得着信,大概还没有头绪吧?怎么着,九弟有所耳闻么?”

肖国英不答,仍问道:“听说是劫走了二十万盐帑,劫镖的大盗已访出是谁来没有?”丁云秀道:“没有,……不过这工夫你三哥也许在外面访出线索来了。”

肖国英又道:“三哥的事三嫂尽知,你猜想这劫镖的人是谁?”丁云秀道:“我也想过,这自然不是寻常盗案,乃是仇家捣乱。”肖国英点了点头道:“对了!劫镖的大盗什么模样?”

丁云秀道:“听说是一个豹头虎目,辽东口音,用铁烟杆,善打穴,善接暗器,年约六旬的赤面老人,你三哥这里有信。这人的外号大概叫什么插翅豹子,只是我到底猜不出是谁来?也不知是哪路来的?”肖国英听了,点头猝问道:“师姊,你可晓得咱们当年那位怒出师门的师兄袁振武么?”

丁云秀不觉矍然得站起来了,说道:“袁二师兄不是早去世了,怎么没死么?他又出世了么?他现在哪里?”

肖国英道:“他没有死,的确没死。他可是年约六旬,豹头、虎目、赤红脸,并且他现在说话正是关东口音。”

丁云秀一双清澈的眸子睁得很大,扶着桌角,面露诧异道:“这消息你从哪里得来的?”

肖国英道:“胡振业胡五哥亲对我说的,马振伦马六哥亲眼看见的。袁二师兄从关外发迹归来,到马振伦马六哥家去了,送了许多礼,直打听三哥三嫂。”

丁云秀道:“噢!”她的心思最快,登时把家中闹贼,题豹留柬,和石璞所谈,辽东快马袁访俞比武,率友入关的话,一一联贯起来。

袁二师兄确是豹头赤面,假使尚在,确已六十岁了,劫镖大盗确叫什么豹子,而快马袁一来姓袁,二来也有飞豹之号。丁云秀看定肖国英,满腹惊疑,脱口呼道:“不好,这一定是他!袁师兄负气出师,埋头多年;他这突然一出面,他那么倔强的性格,一向是折人折到底,这镖要是他劫的,……这这这可怎么好?”说着话,搓手着急。

肖国英道:“师姊也不要心惊,如果劫镖的真是他,咱们想法子对付他。他不念师门旧谊,我们还怕他不成?况且他劫夺官帑,不止灭绝了旧谊,还触犯着重法。只怕他折不了人,人还折不了他?可是的,这事还在两可之间。我不过转听谢师兄说,他已经进关了。我固然也这么猜,究其实还是望风捕影。师姊怎么就十拿九稳,断定准是他呢?”

丁云秀搔头掠鬓道:“咳,我怎么不十拿九稳!我告诉你吧,我原听说劫镖的是关外口音,外号叫豹子,又听说快马袁要进关找你三哥比武。偏偏袁师兄也是豹头赤红脸,也赶进关来,你看,岁数又对,姓又对,相貌又对,不是他是谁?……我说,喂,石璞,石璞,你进来,我再问问你!”

石璞慌忙从屏门进来。丁云秀、肖守备连忙把快马袁的年貌、兵刃、党羽,从头到尾又仔细盘问了一遍,正是一点没猜错。石璞说,快马袁名叫袁承烈,外号飞豹子,使铁烟管,会打穴;豹头赤面,六十多岁;手下有二老三熊,全是辽东人。

据俞镖头来信,劫镖大盗以插翅豹子为记,正也使铁烟管,会打穴,豹头赤面,六十来岁;党羽叫做什么一豹三熊,全是辽东口音。更据谢振宗所说,袁师兄恰从辽东进关已到江北,他正是豹头赤面,六十来岁。多方印证,年貌相同,所不知者只有外号、兵刃。可是飞豹子的外号,恰与二师兄的面貌相符;而快马袁正与二师兄同姓,名字也有关合。

肖守备与师姊丁云秀、师侄石璞,各举所知,揣情度理;一而二,二而三,层层推测,已觉得“三归一”,毫无讹错了。丁云秀毅然决然对师弟肖守备道:“这件事必须赶紧告诉你三哥。”屈指计算,俞剑平拔剑出门,已一个多月,料想还没有访出头绪;若访出头绪,必给家中送信。丁云秀吩咐石璞:“你快往海州去一趟,给他们镖局送个信去,你明天就动身。”石璞连忙领诺。

然后,丁云秀愣愣地看着肖守备,问道:“九弟,你有工夫么?”肖守备道:“上边给了我三个月假,现在还有两个月呢。”丁云秀道:“好!”深深裣衽道:“九弟,你帮三哥一个大忙吧。我此刻要找胡振业、谢振宗、马振伦去,这几位师弟我要挨个儿拜访,挨个儿问一问。这事一点含糊不得,万一揣测错了,可是了不得。九弟,你肯为师姊出一趟门么?”

肖守备看见丁云秀慌张的神情,心中感叹,忙道:“师姊,这何必说?你想我是做什么来的?我就是专为给三哥、师姊送信来的呀。我们这样办,一直找马振伦去。……”又道:“师姊何必登门找他们?简直由三哥这里,拿出掌门师兄的地位,大撒红帖,把他们全叫来,岂不省事?”

丁云秀摇头道:“唉!这事若真,乃是三十年前的种因,今日才结果。我想我们必须广约同门,给袁师兄顺过一口气来,我们怎好再摆掌门师兄的架子,袁师兄岂不更恼?”假使真是袁师兄,丁云秀已经打定情恳求和之计了。

当天,肖守备留在前宅客厅,由五师侄石璞陪着。丁云秀进入内宅,辗转通夜,反复筹划,写出数封信来。次日又把石璞叫到面前,说道:“你不用往海州去了。”对肖守备道:“你三哥蒙在鼓里;袁师兄是藏在暗隅。你三哥必然应付不了他。我昨夜越想越急,袁师兄的脾气你晓得的,刚强决辣,不发动则已,一发动就要压倒人,不容人翻身。我打算今天就走,先找胡振业,次找谢振宗,再找马振伦,再加上九弟你。我打算烦你们哥四个,拿出师门谊气来,同声面求袁师兄。还有冯师弟,若也能寻到,就算同门到齐了,由你们哥五个,一同替你三哥说话。这总算给袁师兄一个面子了。”

肖守备道:“师姊的意思是善讨?”丁云秀道:“不善讨,讨得出来么?你还想拿武力来硬夺不成?那可准糟,他胜了,还许退给镖银,那你三哥就声名扫地了;他败了,必定埋赃一走,咱们往哪里找他去?寒边围是化外之区,连盛京将军都不能剿办他,凭你三哥,区区一个歇马的镖头,又能把他怎么样?”

肖守备冷笑道:“若照师姊这样说,天底下没有王法了!袁老二自觉不错似的,这回当真劫镖有他,他不但伤了谊气,还犯了重法。说小是个斩立决,说重就是个灭门大罪。师姊,你不要怵他,小弟自问还能给三哥、师嫂帮这个忙,有的是法子制他。”

丁云秀忙笑道:“九弟,你可别僵火。不管怎么办,现在我在家中心惊肉跳,坐立不宁。我一定要出门,先到海州,次访胡、谢、马诸位师弟。九弟,你如今做官了,你是官身子,你真能陪我走一趟么?”

肖守备道:“师姊不要激我,我没说不去呀!走,咱们这就走。”丁云秀笑了,说道:“九弟还是这么热诚,我也得收拾收拾,安排安排。”

丁云秀把内宅该锁处全锁了,又就近托人看家,把长工嘱咐了;立刻雇轿,带同五弟子石璞,与九师弟肖国英先赴海州。面见赵化龙镖头和振通镖局的镖师,问过近情,得知俞剑平、胡孟刚现在淮安宝应一路。

丁云秀将劫镖大盗恐是袁二师兄的话,仔细告诉了赵镖头,又将几封信烦托镖行代为发出。赵化龙骤闻此耗,不胜惊骇。丁云秀又说,现欲广邀同门,以情讨镖。又请大家把这消息务必守密,免生枝节。赵镖头点头会意,以为情讨之举,论理必须有这一步。至于有效无效,却不敢说。

他们在海州只停得一停,立刻转赴鲁南十字路集。那抱病闲居的胡振业不期望当年恩师的爱女、掌门师兄之妻会突然坐轿来访。跛着个腿出门一看,不胜诧异道:“哎呀,您是三嫂子,哦,丁师姊!”

丁云秀道:“五弟,我来看你了,你真想不到吧?”又皱眉道:“五弟,你怎么这样了?九弟告诉我,说你有病,我想不到你会病得这么重!”

胡振业在此寄居,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忙将丁云秀和肖守备让到屋中,叙礼之后,开口问道:“九弟,你去而复返,怎么把三嫂也惊动来了?三嫂子,我实在对不住,我应该给三哥三嫂请安去,无奈我这条腿……”

丁云秀笑了笑,说道:“五弟,我不是来挑礼的,我是来求你的。你知道三哥三嫂正在患难中么?这事非你不可,你肯出来,帮我们个大忙么?”

胡振业错愕道:“三嫂子大远地来,一定有事。可是我一个废人,能做什么呢?”转看肖国英道:“九弟,是你把三嫂架来的吧……”

肖国英把桌子一拍,吆喝道:“五哥,告诉你,你不是晓得袁师兄从辽东进关来了么?”胡振业道:“唔,不错呀!”肖国英道:“你猜他干什么来的?他是找俞三哥捣乱来的!他把俞三哥保的二十万盐镖给劫了!现在偏觅不见,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

丁云秀道:“五弟没听说范公堤有二十万盐镖被劫的话么?那就是你三哥跟人合伙联保的,教咱们袁师兄带人劫走了!”

胡振业大骇,两腿都直了,手扶桌子站起来,道:“是真的么?……”忽然动了疑心,忙说道:“三嫂子,这事我可是毫无所闻。三嫂和九弟你们都知道我,我当年跟袁老二就死不对劲。他这次进关,倒是不假;可是他也没看望我,我也没看望他,他只拜访马振伦去了。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不晓得,我一点也不想晓得。人家阔,我穷,我只住这里对付着爬着,别的事我一概不闻不问。”

丁云秀和肖国英相视而笑道:“五爷,这是怎的了?谁疑心你跟袁师兄通气了?如今简短截说,你三哥教劫镖的豹子逼得走投无路,空访了一个多月,毫无踪影。如今既知劫镖的豹子就是当年的袁师兄,这没有别的,只好烦旧日同学,替你俞三哥在袁师兄面前求个人情。胡五弟,你还不帮这个忙么?”

胡振业脸色和缓下来,笑道:“吓了我一跳!人贫志短,我只道是疑心我跟贼合伙来着呢!……劫镖的真是袁师兄么?你们听谁说的?他难道真改行做起贼来不成?”

丁云秀、肖国英遂将推测的情形和打定的主意,一一说了。肖守备又道:“此事不能看做失镖寻镖,也不能看做俞、袁之争。五哥,这是我们掌门师兄有难,有人要跟我们太极门下不来。现在同门诸友顶数五哥年长了;我们同门要烦你率领我们出头,替本门说话。五哥,你义不容辞!”

胡振业听了,神色连变,看着自己这条腿,半晌做声不得;心中沸沸腾腾,万感交集,忽然间,目放威光,转向丁云秀道:“三嫂,我成了残废人了。但是为本门的事,我一定粉身碎骨,义不容辞。现在,三嫂和九弟打算教我怎么样呢?可是教我去找袁老二去么?这可不大好措辞,要是硬干还可以,软求只怕……因为九弟要知道,他不是我们本门中人了。”(叶批:一语中鹄!)

丁云秀忙道:“五弟,咱们不是那么样的打算。我的意思,是想请五弟领我去找谢振宗、马振伦,届时就烦你们哥几个,替你三哥服个软,给袁师兄留一个面,好歹把镖银讨回来。”

胡振业又复沉吟道:“这还是软求!也罢,既然三嫂、九弟全觉得这么办对,咱们就先找马振伦去;谢振宗此刻早在几百里以外了。他和黄烈文黄先生很好,要不然咱们先找黄先生去。他这个人文武全才,出个主意什么的,比小弟强多了。小弟是倒运的人,一出主意,准钻牛犄角。黄先生在此不远,我们也可以烦他写信,把谢老八催回来。”

把话商定,胡振业收拾着就要上马。肖国英道:“五哥还是坐轿吧!”胡振业大笑道:“三嫂子坐轿,是妇道人家没有法子,省得教人看着扎眼。我也坐轿,岂不太难了?”一抖缰,用右腿踏镫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