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忘成为被俞上泉降级的第三个人。大竹减三被降级,是与俞上泉的巅峰较量,输得堂堂正正;广泽之柱被降级,是广泽三盘弃权;林不忘作为成名多年的老资格棋士,与疯了的俞上泉对局,本有“胜之不武”的嫌疑,竟还被降级,便招世人耻笑了。

前多外骨请林不忘去日租界喝咖啡,林不忘依旧盘头,换了身白色西装,左耳挂着口罩。每当心情沮丧,便要穿白色衣服——这是许多棋士的习惯。着白衣与泡热水一般,有生理效果。

为何人会觉得咖啡热于茶?因为咖啡的色彩更重?两人无言品着咖啡,前多眼光一转,看向窗外。窗外,西园春忘又挨打了,他的“日本人!去南美!”的布条正被焚烧。

林不忘正闭目,让咖啡冒出的热气熏着眼皮。窗外,西园的脸上挨了一皮鞋,鼻血如两根粉条,滑落胸前。

打他的是三位日本青年,头上绑着写有“努力”字样的白布条,其中一人停止了动作,警觉地看向身后。身后,站着一位穿白西装、盘发、戴口罩的人。

另两个青年也转过身。前多追到林不忘身后,表情紧张。青少年的暴力极为可怕,因为他们全无顾忌。

林不忘口气虚弱:“知道你们头上‘努力’两个字的来历么?”青年一愣,林不忘继续说:“这是密宗用语,不是用力,是‘专注’之意。空海大师回归日本,他的老师惠果阿阇黎的临别赠言是‘努力努力’,你们应该专注自己,而不是殴打别人。”

三个青年均皱眉,显然理解他的话有些困难。林不忘补充说明:“你们配不上你们头上的‘努力’二字。”三个青年大骂混蛋,冲了过来。

林不忘一挽袖口,露出左小臂。三个青年视之如视蛇,本能地缩回半步。

左小臂上有一块强健得凸出的肌肉,蛇腹般收缩、舒展。前多视之,亦有恶心之感。

为首青年骂一声,掏出把折叠水果刀,掰开。林不忘眼神中有了难得的笑意,上臂袖中滑下一块白光,贴在小臂凸出的肌肉上。

为首青年抡刀上前,却觉一只白蛾子扑面冲来,本能地甩手驱赶。白蛾钻过手指,贴在脖子上。青年回手一拍,感到手心黏热,心下宽慰,想是拍死了蛾子。

他甩手把掌心的死蛾子掸落,随即听到一阵蛾子急扇翅膀之声。没拍死?他转头,看到一弯血柱射到另一个青年身上。

他颈上的动脉血管被割破,飞蛾扇翅之声消失后,他倒下。

活着的两青年跑得不知去向,西园自地上坐起,见脚前有一块正方形的刀片。

林不忘和前多走入法租界时,前多说:“你杀了他。他是日本人。”林不忘回答:“日本人从来是杀日本人的。林家是贵族,有杀贱民的特权。”

这项特权在明治维新后便废止,前多不想争辩,轻叹:“他不见得是贱民。”林不忘低吟:“物情骚然,难保中庸。乱世里,错了也就错了。”

他俩在法租界咖啡馆中坐了三个小时,喝下六杯咖啡,未有一语。他俩一直在偷听邻座两位法国青年说话,说的竟是日语。

法国青年的桌上摆着数本杂志,其中有东京棋院出版的《棋道》。法国青年甲:“他的眼里有着阴冷的光,胜利者特有的阴冷。他的脖子细长洁白,具有少女一般清纯的特质——天呀,日本人竟然这么写他们的围棋霸主。”

前多心知那是新触觉派小说家丹始凉诚笔下的俞上泉,《棋道》杂志有聘请新锐作家写观棋散文的传统。

法国青年乙:“不要误会,日本人说一个人像女人,并不是真的说像女人。日本文化精致雕琢,具有女性气质,所以日本人形容一个东西好,总是不自觉地写得近乎女性。他们写一个三百公斤的相扑手,也用少女来比喻。哈哈。”

法国青年甲:“日本人是最不具备浪漫性格的民族,浪漫首先是向往大空间。日本人只喜欢小空间,对大空间感到不自在,他们的礼品盒、饭盒、居室都是越小越安心。”

法国青年乙:“是啊,很难相信侵略中国这样的事是他们干出来的。”

法国青年甲:“一个民族能不能侵占大空间,是由这个民族的语言决定的。中国话几乎没有语法,四处蔓延,随意转化,是对无限事物的无所谓态度。日语的语法过于繁复,是对有限事物的严格划分,用说日语的思维是无法把握中国大地的。”

法国青年乙:“是啊,咱俩用了两年的时间学汉语,至今无法通读一份中国报纸,而用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说流利的日语,越严格的东西越容易掌握。”

法国青年甲:“我研究了一年围棋,未能发现围棋在哪方面比得上国际象棋。棋类游戏无非是数学思维,日本从来没有第一流的数学家,我敢肯定在两年之内,我将称霸日本棋坛。围棋作为一门低劣的游戏,将被历史淘汰。”

林不忘戴上口罩,掏钱包要结账离去,但他又摘下口罩,反手敲一下法国青年甲的椅背,道:“日本的围棋高手我是一个,想跟你下盘棋。”

法国青年甲诧异回头:“可以……但这里没有围棋。”

前多一阵激动,叫道:“有纸有铅笔,就可以下棋了!”

吧台小姐提供一张二开黄板纸,前多在上面画了棋盘。凭空所画,而横纵间距犹如尺量。少年时代在找不到棋盘的地方,他常用这种方法过棋瘾,一人画三角一人画圆圈,等于黑子白子,被吃的棋子涂成实心黑来表示。

林不忘用铅笔尖刺刺手心,道:“先摆上九个子吧。”

让九个子,是对刚学围棋的小孩才有的事。法国青年甲抗议:“绝对不可能,世界上不存在让我九子还能赢的人!我在欧洲已经研究了一年围棋,我知道围棋该怎么下。”

法国青年乙帮腔:“他是世界范围里国际象棋的前二十名,五次获得法国公开赛冠军,还是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博士!”

林不忘眼中有了敬意,询问姓名。法国青年甲自豪地说:“拉克斯!”

林不忘点头:“你是天才……九个子!”

拉克斯制止另一个青年再出言抗议,仰脸一笑:“世界上没有可以和国际象棋媲美的棋类。如果你坚持九个子,好吧!输了,要接受教训。”

他在纸上画了九个三角。

半小时后,林不忘俯上身,涂着纸上的三角,连涂十几个,停手问:“都要涂黑么?你是数学博士,应该算得出你死了多少子吧?”

拉克斯转身向柜台喊:“美女,再给一张纸!”

咖啡馆亮灯时,地上摊了七张纸,都有一行涂黑的小三角。林不忘戴上口罩,起身离去,前多跟随出门。

两人行出咖啡馆三十多米,拉克斯追出来,以流利的日语喊道:“看来围棋蕴含着深奥的战略,西方人不知道这种艺术,太可惜了。先生,您有没有兴趣到南美教围棋呢?”

南美迁居着许多法国人,有两百年来的殖民者,也有近年为躲避欧洲战火的人。两位法国青年即将去智利,在一所中学任数学教师,同时就聘于南美国际象棋联合会。拉克斯向林不忘保证,他可以提供南美的国际象棋爱好者学习围棋,课时费可观,且是一份具有传播文化意义的事业。

林不忘回答:“南美很大很浪漫……我喜欢。”

拉克斯留下他在法租界的住址后,林不忘和前多去了近爱多雅路。林不忘想买一瓶南美红酒,走私贩子说只有南非的。林不忘便买一瓶南非的,吩咐前多送给俞母作纪念,告诉她是南美的。

林不忘还买了一只葡萄酒杯、一支启瓶器,前多问:“真的要去南美?”林不忘:“日本人该去南美。”

当晚,俞母睡前喝了一杯红酒。酒瓶商标上印着好望角地形,那是非洲大陆的典型标志,俞母未看过世界地图,对此没有概念。她用酒杯碰一下商标上的好望角,低语:“林君,你去了一个多么怪的地方。”

碎石房外间,俞上泉痛得醒来,觉得一根烧红的铁丝从胃部插到睾丸。仍是布条悬着两臂,以站姿睡眠。将手臂从布条里抽出,摸出腹部凸起一个半厘米高的圆丘。

掀开内间布帘,见平子和索宝阁相拥而卧,响着和缓呼吸声,散发甜腻味道。捂小腹,俞上泉行出碎石屋。

每走一步,痛感均如火烧,但不走,腹内便像有一只毛虫啃树叶般咬着肠壁,恶心得令人发狂。走到村长家门口时,不见村长,村长摔断尾椎骨后便不再坐门口了。

藤椅上落有一片枯干竹叶,薄如纸张。

盯着椅面,俞上泉泛起一个不确定的记忆:在击溃广泽之柱的前夜,赵大钱二跟他讲了自在门速成法后,他如今夜一般,在两女熟睡后独自夜行,经过村长家门时,村长喊声:“泉啊,还不睡啊?”他喊声:“睡你的吧。蠢货。”

——以往夜行,一问一答之后,村长不再言语,俞上泉就此走过,而那夜村长多出来一句话:“到家里来吧。”

……仍不能确定那晚自己有没有走入村长家。连走四天的地方,似乎在一口锅里,上不见日月,不是正常民居……

推开村长家门,俞上泉穿过门廊,见中央天井下坐着村长和段远晨。段远晨坐在藤椅里,村长反坐在自己藤椅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持酒壶。

壶嘴洒出一道白链,落入段远晨左手杯中。酒飞两尺,未溅一滴。

段远晨发出赞赏的笑容,村长解释:“不是武功,是手熟。早年我在京城茶馆跑堂,三步外倒水——每个跑堂的都可以做到。”

懒汉兄弟远远坐在堂屋门槛上打瞌睡。俞上泉捂小腹走来,段远晨视线不离村长,对俞上泉说:“俞先生,你的疝气发作了吧?”

俞上泉不知何为疝气,停下脚步。段远晨对村长言:“你容他在你家连走四天,却不教给他防止得疝气的方法?”

村长抿口酒:“连走四日,本是非常之法。防住疝气,或许便练不成武功。世上的事,有一成必有一损。”

段远晨深有同感地“嗯”了一声,仰杯讨酒,村长手腕微转,飞酒注入杯中。

村长:“原本我已骗过你了,只因藏了俞上泉四天,方被你看破。好人难做。”段远晨笑笑:“有一成必有一损。”

俞上泉腹内痛感又生,逼迫得在院中走了起来,如笼屉上活蒸的螃蟹,往返横行。段远晨瞥一眼,语带怜惜地说:“咱俩作个君子之约,谁存活下来,谁就负责治好他的疝气。”

村长:“疝气在医院只需动个小手术。”

段远晨:“你是一代高手,别说外行话了。武功上得的病,只能以武功治。”

村长呵呵笑了,应下君子之约。两人均低头抿酒,狂走的俞上泉似乎感受到什么,硬生生立住不动了。

村长:“碰一杯吧。”段远晨点头,举杯相碰。

一碰之间,村长两腿顺着藤椅扶手向后滑出,似在空中凝定了两秒,突然以跪姿跌下。响起膝盖骨碎之声。

段远晨赞道:“好功夫!”起身向俞上泉招手:“俞先生,能扶我走过去么?”俞上泉如被招魂,上前扶住了他。

行到村长跟前,段远晨举着手中酒杯,如送别远行的老友,充满温情:“走好。”村长膝下淌着淤黑血迹,双膝已碎,而手中酒杯完好。

村长目光坚定,持杯相碰。响起微小而悦耳的碰杯声,可能是瓷器所能发出的最好听的音质。

村长双膝未有一毫移动,上身后仰,贴于地面,如合上一本书。手中的酒杯仍未碎,而双眼成了两个血泉,涓涓冒血。

段远晨盯村长尸体片刻,遗憾摇头:“我杀错人了,你不是李门道首。”吩咐俞上泉将自己扶回藤椅,自斟自饮地喝酒。

俞上泉站在他身旁,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腹内痛线。

大门轻响,段远晨的英俊随从用手枪押索宝阁、索叔、平子走进。段远晨皱眉,一指平子:“你怎么把她也押来了?”

英俊随从一指索宝阁,惊恐辩解:“她俩睡在一块,我弄醒了一个,两个都醒了。”段远晨十分恼火:“漂亮男人都很蠢——我该信这句老话!”

平子大喊“俞君!”飞跑过去抱住俞上泉。英俊随从惊得说不出话,向段远晨做出复杂的手势,表示不是自己没拦着,而是这个女人太冲动。

段远晨两手捂住额头,避免愤怒晃头而震动大脑,不看随从,对平子阴惨惨地说:“夫人,请不要再叫了。这里只能我说话,如果你再叫……请看,地上已经有一个死人了!”

平子目光搜寻地面,发现村长尸体,一声惊叫。

随从快跑过来,枪指平子,眼中露出惩罚的快感,只等段远晨一声令下。段远晨一手按额头一手托下巴,最大限度地保证头部稳定,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说……跟愚蠢的人在一起,我也变得愚蠢了。”

稍许,段远晨放下手,一脸平和地吩咐索宝阁跟俞上泉、平子站在一起,命随从看住三人,命索叔把自己推到懒汉兄弟跟前。

懒汉兄弟坐在堂屋门槛上,各依一侧门框打盹,鼾声香甜。段远晨像看到一对可爱的小猫,被打动得满面慈祥:“我原以为你俩是道首的保镖,现在才觉悟道首不见得是一个人,地下组织的首领往往是两个人,以防其中一位出事,还能有一位行使指挥权。”

懒汉兄弟鼾声的频率没有丝毫变化。

段远晨:“不是你俩没有救村长,令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因为村长身上是雪花山武功,雪花山是另一种信仰,雪花山的人不会做李门的道首,他只能是你俩请来的保镖。”

懒汉兄弟依旧睡着,段远晨止住话,眼神斜向东厢房。顺着东厢房的暗影,走过来两位穿蓝衫的人,是赵大与钱二。

他俩向段远晨作揖,钱二:“你出手无情。有一件事,我俩想在你动手前问清楚,这件事纠缠我俩多年,他俩死了便永无对证。”

段远晨嘴角挂着怪异笑容,摆手让索叔将自己拉后。藤椅撤开后,赵大钱二站到堂屋前,赵大朗声言:“1926年,自在门有三对高手加入国民党,TJ团发动兵变占领南昌时,他们奉命入南昌城刺杀TJ团首领叶羽汀,就此下落不明。”

懒汉兄弟各打个哈欠,换了睡姿。

钱二:“我俩推测,三对高手间发生内讧,一对高手击毙了另两对。他俩欺师灭祖,信仰西方虚无主义的邪恶学说,加入TJ团。”

懒汉兄弟坐正上身,哥哥是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鼻音很重地问:“你俩是自在门的?”赵大恭敬回答:“1932年,自在门有五对人加入中统。”

懒汉弟弟伸个懒腰,遥对段远晨一笑:“我俩既然出身自在门,便不可能是李门道首了吧?”

段远晨笑盈盈回答:“如果你俩是自在门叛徒,便有可能。TJ团信仰虚无主义,办事不择手段,他们一直在底层民众中发展势力,派人窃取李门道首之位,大有可能。”

赵大向段远晨作揖:“你投靠日本,我俩身在中统,原本敌对,但在对付他俩的问题上,我们可以联合。”

段远晨:“联合不必,杀死他俩,对我并不费事。对于他俩,我只是要取而代之。你俩杀得了他俩,就杀吧。”

赵大和钱二向段远晨作揖致谢,缓步走上堂屋台阶。懒汉兄弟自门槛上起身,倦容全无,从斜挎的枪盒中各取出一只匕首。

匕首为双刃,反握于手中。

赵大、钱二袖中各滑下一柄匕首。懒汉兄弟突然双双后跳,落于门槛内,关上半扇门。哥哥呈防守之姿,弟弟隐于门后。

并排的赵大钱二迅速换位,一前一后地窜入门内。

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觉得半扇门开合了两次。段远晨单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皱起眉头。不知何时,懒汉兄弟和赵大钱二已并排坐在台阶上,四人勾肩搭背,状如学校里的亲密同学。

懒汉哥哥:“你俩很对我脾气,没有在匕首上抹毒药,我一直有个观念——速度是最毒的毒药。”

赵大:“你俩脱离自在门太久,不知加入中统后,自在门的武学变化很大,尤其在狭隘地段用匕首的技巧有了突破性改进。”

钱二:“你俩的武功在我俩之上,如果在开阔地段动手,我俩活不到现在。”

懒汉弟弟:“嗯,必须承认,我俩犯了选择性错误。”

赵大钱二泛起笑容,松开搭在懒汉兄弟肩膀上的胳膊,上身慢慢伏于膝盖,不动了。他俩后腰上均插着一柄匕首。

懒汉兄弟对视一眼,站身向段远晨走去。两人的步伐均很慢,距段远晨还有三米,哥哥扭头言:“我没有余力了。”言罢瘫倒,他的前腹肝区插着一柄匕首,渗出一圈血痕。

弟弟沉声应答:“好,来世再做兄弟。”稳步向段远晨迈进。他的左胸插着匕首,深及柄部,没有血迹。

段远晨眼有好奇之色,待懒汉弟弟挥拳击来,抬手挂住他小臂。两人僵持,段远晨低语:“你的心脏插了柄刀,照理没法跳了,你还活着么?”弟弟:“你的脑子里插了根筷子,照理也不能思考。兄弟,世无常理。”

段远晨开心长笑,道一声:“说得好!”手腕略转,懒汉弟弟倒飞而出,跌在地上,滚了半圈便不动了,恰是侧卧之姿,仿佛又睡着了。

尸体胸部喷出一股血,原本插在胸口的匕首现在握于尸体左手。

段远晨低头,见上衣被划破一道,正是心脏部位,所幸未能刺入——这是懒汉弟弟临死前的反击,自己竟未察觉。

段远晨叹道:“如此高手能信仰虚无主义,说明虚无主义有点道理。”挥手示意索叔推藤椅。

藤椅推到俞上泉等人跟前,段远晨摆手让身后的索叔也站过去,命随从用枪指着索叔,然后从左袖中滑出一只勃郎宁小手枪,枪指索宝阁。

段远晨:“我又错了,懒汉兄弟不是李门道首。他俩不救村长,是因为道首另有其人。他俩和村长一样,都是请来的保镖。”

随从迎合地“嗯”了一声,段远晨:“瞎接什么话茬!你懂吗?”随从惶恐摇头,不敢再作声。段远晨怒色隐去,温和地说:“他俩的战斗意志过于强烈,而做道首的人,在这个时候会跟我谈判。索叔,你跟我谈判么?”

索叔慌得一阵结巴:“我、我……愿意谈,谈啊!但我不是道首。”

段远晨一脸厌倦之色:“一群人里最卑鄙的才能当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承认,我就只好先打死你女儿再说了。”

勃郎宁手枪的保险扳开,索宝阁两颊泛起少女怀春的红晕。

段远晨扣扳机的指尖一凉,似乎血肉消失,指头仅剩白骨。他警觉转头,见戴着肥厚手套的花工站在院门口,正向自己挥手。

段远晨手腕一折,枪入袖中,撑着藤椅扶手,站起身来。花工径自向天井中央走去,那里有刚才村长和段远晨用的小酒桌。他蹲在酒桌前,褪下手套,拿起酒壶,抿嘴喝了一口。

段远晨晃悠悠走过去,道:“你这样,别人还怎么喝?”花工:“嫌我脏么?”段远晨:“不敢。”花工:“喝。”

花工递酒壶,段远晨接过喝一口,道:“我真是看走了眼。”花工嘿嘿笑了:“事无常理。”段远晨:“你信仰虚无主义?”

花工:“我们已经接管李门,承诺保护李门旧道首的安全。我们可以合作,你向日本人报告你杀了李门道首,掌控了李门徒众,有你这个幌子,我们可以用李门做很多事。当然,我们会安排李门做一点中日亲善的虚事,好让你对日本人有所交代。”

段远晨:“我是习武之人,习武本是神秘之事……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花工笑道:“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连做回物资局小官也不可能了。”

段远晨:“知道。喝酒。”

段远晨将酒瓶递向花工,花工的手指在酒瓶上一滑,点在段远晨的胸口。而段远晨的两手也脱离酒瓶,拍在花工的小腹。

酒瓶落地滚两圈,竟未摔碎。

花工表情痛苦,慢慢跪下,赞了句:“好劲道!”

几步外响起“叮”一声,是竹筷子敲在青砖上的清脆之音。段远晨神色肃穆,心知花工的一指击点之力,震出自己脑中的筷子。

他缓行数步,拾起筷子端详,叹道:“是这么一根!”忽觉脑中风起,后仰摔倒,小腿抽搐了三五下,便不动了。

花工揉着肚子,走到英俊随从跟前,忍痛问道:“你信仰什么?”随从忙收枪,道:“虚无主义!”花工咧嘴笑笑,瞥一眼段远晨的尸体:“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他为什么总说你傻呢?”

随从得意地笑了,笑容很快凝固。一柄铁器刺入他心脏,是修理树枝的剪刀。

花工略带歉意地说:“我的经验是,多余的人总会带来麻烦。”掏出镶金烟盒,取出一根雪茄。

深吸一口烟以减缓腹痛,花工抬头道:“你的肚子也痛么?”俞上泉和花工一样,都单手捂着肚子。听了花工的话,俞上泉一激灵,想起连走四天的地方是在一个圆柱形的屋子……应是村长家的谷仓。

回忆谷仓时光,脚下不自觉行出两步,惊觉胸口楚疼,被剪刀尖刮去一星皮肉。

花工叼着雪茄,连刺两下,均划破俞上泉衣衫,稍损皮肉,未中要害。花工狠揉一把肚子,猛然跳起,扬臂一抡。

仍未刺入要害,但剪刀柄砸到俞上泉肩膀。俞上泉跌在地上,本能地就势滚了两圈。青砖火星四溅,是剪刀的三下刺击。

仓皇之间,似乎看到地上已死的段远晨冲自己眨了下眼,俞上泉顾不上判断,斜身窜出,跌在段远晨尸体上。刚要前爬,后背一酸,剪刀刺入肾区肌肤。

剪刀正要作力深入,却就此不动。段远晨扬起上身,右臂钻在花工肥大的左袖口中。花工挺着两臂,雪茄飘出一缕白烟。

左臂的尽头是心脏。一声枪响,花工如遭暗劲,倒飞而起,似在空中凝定两秒,跌地死去。

段远晨右肘撑地,对俞上泉说:“俞先生,我没时间治你的疝气了。”随后强声大喊:“我活不了啦。究竟谁是李门道首?”

索宝阁前行一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