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世家占据东京棋院要职,但受压三十年,在战争的非常时期,不及补充生源,所以棋院学员主要还是本音埅子弟。他们年龄不足以服兵役,棋艺平平,没资格跟素乃去四国岛巡拜。

棋院的后勤人员也还是本音埅一门的旧人,三大世家也无力凑齐如此数量的熟练后勤人员。

前多外骨回来后,得到旧人们的热情招待,广泽之柱也如往日般入棋室下棋。看似一切照旧,然而已改朝换代。

为大竹、俞上泉棋战作记录员的名额,被三大世家子弟分摊。前多亲自找到林家,大吵一顿,方争到一个名额。

回棋院的路上,满怀“物是人非”的感慨,行至一座桥。是木制拱桥,层层木板铺陈的桥面似有催眠作用,前多渐感目眩,随即听到卖刀声。

桥头柱下,一位老者坐于草席,前端放着一柄刀。刀柄缠线已脱线,鞘上的漆亦剥落,露出陈腐成灰色的木质。

卖刀老人的脸隐于草帽中,嗓音低沉,诵经一般地念着:“祖传之刀,洒泪出卖,望过路人有眼,刀遇知己。”

前多想起孩童时听过的传说——虾妖蟹鬼会变成人形,在桥头卖从龙宫里偷来的东西,往往是珍品,但买了就要倒霉,因为龙宫护卫会来追讨。

一种恶作剧的心态,令前多走到草席前。抽刀,刀上已有锈斑。

老人:“幕府时代的工艺。”

前多:“可惜生锈了。”

老人:“一把好刀的锈是可以磨掉的,现在的刀生了锈就废了。”

前多:“你为何不磨去锈?这样可以卖得价格高点。”

老人:“我只卖给识货的人。”

老人歪头,左眼从草帽檐下露出,是嘲讽的眼神。前多脸色一沉:“我要了。”

握刀回棋院的一路,前多渐感恐惧。买下此刀,像一场白日梦,回想桥头老人递刀时,右手犹如虾爪,是直愣愣的四根指头,似乎没有作为人类特征的拇指……他真是虾妖蟹鬼?

价格倒便宜,相当于一顿稍丰富的晚宴,掏尽随身的钱便够了。或许是一名惯偷,卖的是赃物……如此安慰自己,前多行入棋院的三号对局室。

三号对局室是棋院初立时,为妇女下棋修建的,采用传统茶室的样式。因其典雅,长期为本音埅一门专用,没入过妇女。

广泽之柱在三号对局室内,左手捧一本棋谱,右手在棋盘上打棋子。摆棋称为“打谱”,广泽的小臂有着超出他年龄的粗壮,棋音响亮。每当看到他打谱,前多总会联想到铁匠打铁。

这是一个有力的少年,复兴本音埅需要强者。前多一阵急喘,在棋盘前坐下。广泽抬头,诧异地看着他手中的刀。

病弱之人手持武士刀,是多么滑稽的形象,人往往配不上所持之物。前多有着一闪即逝的羞耻感,道:“俞上泉和大竹减三棋战的记录员,我已经为你争取到了,是他俩的首局。”

广泽两眼有着中年人的血丝:“我不做记录员,因为……他俩中的一个肯定是我将来的对手,我不能自降身份,做这等低贱的事。”

前多脸上一热,咳了几声,道:“你在打什么谱?”广泽递上棋谱。前多瞥一眼便道:“噢,丈和与赤星因彻的十番棋,赤星因彻败局后吐血而死——可惜一代英才,只活了二十六个春秋。”

广泽:“十番棋本该以命相搏,败者承受一世屈辱,赤星因彻之死,倒是败者最佳的结局。虽死,却留下了英烈之名。”

这番话超出一个少年的思维,前多阴惨惨笑了:“哈哈,你打一百年前的十番棋,心却在一百年后的十番棋上,你很想去俞上泉和大竹的对局现场!”

广泽大喊一声“不!”右侧脖颈的血管迸起,呈淡蓝的一线。

望着此道细长蓝线,前多骤然进入武士临战之境,产生拔刀将之切破的冲动。会有血喷出,年轻的血液有着晨时草木之香……

一阵剧烈咳喘,前多推开广泽的手臂,拒绝他给自己捶背,道:“一把真正的好刀,生了锈是可以磨掉的。本音埅一门正如这把刀。”

旋指打开了刀鞘暗扣,“嘡”的一声轻响,刀弹出半分,犹如一只人眼。

抽刀,刀长两尺四寸。望着斑斑锈迹,广泽正襟危坐。

前多:“如果你将俞上泉和大竹当作你将来的对手,那么你就不要对他们有太强的敌意。你要将他们当作你最亲的人,去关心他们。”

广泽:“关心?”

前多:“对,素乃本音埅指导过你多盘棋,但他并不是你最好的老师。你最好的老师是你最强的敌人。细细观察俞上泉和大竹下棋的神态,能让你悟到许多。”

广泽:“我想我不能平静地坐在他们身边。”

收刀入鞘,前多压低喉音:“刀的真意,不在于劈杀,而在于隐藏。你只有先平静地坐在他们身边,才能在日后击败他们。”

刀放于广泽腿旁,前多行出对局室。走廊有一串小窗,光照柔和,驻步外望,院中是片翠竹,土中有一根破土而出的笋,笋头之绿浅得近白。

想起杜甫《兵车行》中的诗句:“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肺病令自己避过了中日之战,否则正在中国江南某处行军吧?

战时,女子尚能找个体弱、残疾的男人出嫁,健康的男人只能死在战场,埋没于野草,如果不是倒在恶劣的蓬蒿里,而是秀丽的竹下,便是幸运的吧?

滑下一颗泪,前多抬手,摘在指尖上。泪似银珠,肺病之人总是眼角肿痛,容易流泪——他自嘲地一笑,弹开泪滴,吟着:“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这是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正符自己怀念小岸壮河的心境。六年前,自己与小岸才华横溢,凌驾于一代棋士之上,不料数月间便一亡一废。天给了才华,又匆匆收走。

所有的春风得意,皆为不祥之兆。窗外白润的竹笋,令前多无端升起恨意。他野兽一般磨着牙,穿入院中,抄起园丁留下的铁铲,奔至竹笋前,要将其拍得稀烂。

铁铲抡起,停在半空。许久,前多自语:“我是棋士。”随后向竹笋作礼致歉,将铲子立回墙边。

林不忘蹲在茶室外的洗手池前。洗手池为石制,水以竹管引来,凉彻骨髓。他装束未改,仍是蒙面盘头。师父顿木乡拙在茶室内正与三大世家磋商大竹、俞上泉的棋战。

茶室是幽秘之地,空间狭小,两张半的榻榻米上,紧紧地坐着四位老人。一面为泥墙,三面拉门紧闭,仅开一小方天窗,垂光在茶炉上。

泥墙前卧一具放刀的支架。支架上无刀,横置一截枯枝,残存几片枯叶。

顿木注视刀架,道:“将供刀的支架,供奉大自然,真是雅致。”

一位长老浅笑:“这是我十年前的旧作,现在我觉得刻意了。企图用一截枯枝代表自然,真是狂妄。如果是今日,我会空着支架。支架之形,已有十足的美感。”

他是茶室主人,林家的长老。

顿木赞叹地“哈”了一声,另一位世家长老言:“果然是人艺俱老,您的境界高迈,我已追不上了。”

室内一片低笑,响起涮茶叶之声。诸人均止语,闭目享受着这声音。竹刷划在陶碗上的细腻音质,不知触动了哪一丛神经,入耳便觉惬意,血液里似乎有无数雨伞在纷纷撑开。

涮茶的长老停住竹刷,茶香飘逸。日本的饮茶延续唐朝,不是沏茶,而是打碎茶叶,以热水涮之。诸人睁开眼,见茶碗内一片纯绿,如夏季池塘。涮茶长老将茶碗敬向顿木。

顿木行礼接过,唇触碗沿,将饮未饮时,涮茶长老高声言:“棋品就是茶品,能下出脱俗之棋的人,茶道必非等闲,如果是俞上泉,他该如何摆设?”一指泥墙前的刀架。

茶室内的摆设,是茶道的重要部分,饮茶者常在摆设上比拼品位高下。顿木平稳端茶,专注饮完一口后,方抬头答话:“一截枯枝,已把我捆住,我既有赞语,便不能再开口了。俞上泉不在现场,诸位还是看我另一位弟子的创意吧!”

林不忘被唤入茶室,背贴纸门坐定。他的进入,令空间紧促,也令诸人紧张。室内坐着林家长老,林不忘是林家叛逆,棋界均知他拜入顿木门下,是为了给自己家族难堪。

顿木笑道:“林不忘,看刀架。”

白色口罩之上的细眼,瞳孔不明,视线不清。林不忘缓缓言:“俗不可耐。”诸人均一静,室内唯闻铜壶煮水之音。

顿木:“哈哈,这是林家长老十年前的创意,现今他有了新意,去掉枯枝,仅剩支架。支架之形,本已完美,不需再添加一厘一毫——你对此如何评价?”

林不忘语音沉着,字字清晰:“俗气更入骨髓。”

林家长老低喝一声:“林不忘!不要在众人面前,羞辱你的长辈。”

林不忘恭敬答道:“茶室内没有长辈,只有主客。”

顿木沉声道:“他便是茶室主人,讲出你的道理,否则便违反了主客之道,令人耻笑。”

林不忘欠身致歉,直身后语调淡然:“自然之道,是万物共生共长,相互契合。枯枝不能与刀架契合,两者都成了丑物。空置刀架,则让刀架失去了契合之物,孤独也是丑态——此创意自鸣得意,尤显人为的造作,所以俗气入骨,不可救药。”

诸位长老面面相觑,林家长老显出威严之色,喝道:“拿出你的创意!”

林不忘:“刀架,是要放刀的。”

林家长老失声叹服,将手中的竹刷递给身旁长老:“拜托你照顾大家,我先走了。”身旁长老:“你不用这样,我们在这里的正事是谈棋,不是茶道。他是强词夺理,我们都心中有数。”

茶室门低矮,不及人高。林家长老打开茶室门,上身已处室外,却低头重探回,道:“我们大家还有一二十年的茶喝,我不想耽误你们的茶道觉悟,请确认一点——他的茶道确在我之上。”言罢钻身出室。

一位长老叫道:“这等大事,不能少了林家。”室外回应:“林家已有一人在。”窗上浅影急行而去。

顿木笑道:“不必如此。林家的人,我早晚会送还林家。”诸长老纷纷轻叹,无人接话,林不忘的眼神无情绪变化。

林家是棋道世家,同时也是茶道世家,林不忘自小耳闻目染,今日贬否自家长辈,虽一泄积怨,却并不快慰。

室内无言半晌,一长老道:“俞上泉和大竹以十番棋定下一生荣辱,正像古代悬崖决斗的剑客——为配合这样的意境,大家说棋战之地,应该在什么地方?”

一长老言:“该在大海边或是高山上吧,像剑客传说中一样。”有长老搭腔:“嗯,应该是这样的吧。”

诸人赞同的话尽了,又尴尬无语。都饮了茶后,一长老道:“顿木先生,林家不在,可以让林不忘代表林家谈谈么?”顿木应许。

林不忘:“棋在中国是文人雅士的余兴游戏,在日本却属于武道。武道最高经典有两部,宫本武藏的《五轮书》、柳生旦马守的《兵法家传书》,均引入了佛教理论,宫本武藏以唐朝密法的‘地、水、火、风、空’的名词立章节,柳生旦马守是先解释禅宗语录再解释剑术。”

一长老道:“啊,明白你的心思了。也许最适合俞上泉和大竹下棋的地方,是古代寺院。”诸长老纷纷应合,此事便定下了。

新茶涮好,一位长老打趣道:“我们打个赌吧,赌他俩谁能赢。”有人说看好俞上泉,有人言:“日军在中国大陆势如破竹,一个中国人在这时打败日本棋手,多么不和谐啊。”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安静,说话人也慌了神,诸人匆匆饮罢茶,散席出了茶室。

行出三十多步,顿木回望茶室,对林不忘言:“茶室暗光、低门、窄地的设计,是为了与庞大纷乱的世界区别开,坐入茶室,便是回归内心……但内心是多么可怕。”

林不忘面无表情地点头回应,左腕上的方刀女人一般颤抖。

三月后,日军南入武汉,北近西安。日本廉仓县建长寺,俞上泉与大竹减三开始了十番棋的第一局。

决战棋室居于中央大殿的第五重,原是药师佛堂,将佛像移走,加宽门窗,改为了棋室。大殿有东西偏院,各开辟了一间禅房作为休息室,俞上泉和大竹候在那里,被侍者引向棋室。

行至棋室需十五分钟,为了庄重,需沿环廊行去,不可穿越院中土地。分居东西偏院,为了避免平日里相遇。决斗者只应出现在决斗之地,之前碰上,便破坏了决斗的形式感。

引领俞上泉的是一位十五岁棋院生,为表示隆重而身穿和服。和服新作,衣料摩擦得“嗖嗖”作响。棋院生面露羞愧之情,步伐仍不失稳重。

做巅峰棋战的引领员,对一位十五岁棋童是至高荣誉,环廊之路他已练习走过不下百次。环廊拐角处,立着一个萎顿人影,是蒙面盘头的林不忘。他止住棋院生,道:“下面的路,由我来引领。”

棋院生脸色涨得通红,不情愿地停住。

林不忘和俞上泉平稳行去,林不忘低语:“师父怕影响你备战,有些话要我现在才告诉你。”

俞上泉眼如深渊,已进入临战状态,点了下头,却不知有没有听。

林不忘:“大竹从中央向四面进展的新布局法,尚不成熟,但为了维护第一人的尊严,他一定会用新下法。你将如何应对?”

俞上泉停住脚步:“我和他有约定,十番棋都用新布局法。我会遵守约定。”越过林不忘,前行而去。

林不忘赶上,虚声说:“新布局是他发明的,这个约定,是置你于必败之地。”

俞上泉止步微笑:“下传统布局,我也赢不了他。你知道我和他以前的对局纪录,三胜十二负。”

林不忘摘下口罩,鼻梁挺秀,口唇薄薄,原是书生相貌。去掉口罩,似乎狭细的眼睛变大。

林不忘:“让他用不成熟的新布局,你用成熟的传统布局!”俞上泉流露思索之色,林不忘急言:“临阵变招,定可扰乱他的心神,你又多了几分胜算。”

俞上泉脸色转冷:“这是师父让你告诉我的?”林不忘:“这是师父制定的取胜之道,你唯一的取胜之道。”

院中,两位黑色袈裟的和尚拎着水桶走过,有水溅出,落在灰白色的土路上,如婴儿的胎记。

俞上泉:“胜负如此重要么?”林不忘语音严厉:“此战不是你一人荣辱,是顿木一门的荣辱,请您遵从师命。不要忘记,师父多年来对你全家人的照顾。”

俞上泉目光渐暗,转身前行。林不忘没有跟上,遥望着他进入对局室,感到上午充沛的阳光也变得阴寒。

对局室横坐着一排人,为三大世家长老、报社记者、两位便衣的军界人物,广泽之柱作为记录员也坐在其中。俞上泉用抹布擦着棋盘,棋盘干净得本不必擦,此举是一项礼节,向对手表示敬意。

大竹减三闭目端坐在棋盘前,嘴里念诵着经文,以集中精神。他的腿旁放着十几把竹骨折扇。棋界人士均知,下棋时他有边思考边掰扇子的怪癖,一局棋往往会坏三四把扇子。备下十几把,说明他对此局的重视。

顿木乡拙任裁判长,他轻轻走到棋盘前,以家属对卧床病人的口吻,柔声说:“时候到了。”然后退回横席,与众人坐成一线。

按事先约定,第一局大竹执黑棋。他的手按在棋盒里,眼睛却始终未睁开。俞上泉低眉注视着棋盘,如钓鱼者注视着水面。

四十二分钟后,大竹张开眼,在棋盘右上角打下一子。棋子轻晃,如低飞的蝙蝠。

坐在裁判主位上的顿木变了脸色。出乎预料,大竹没有采用直取天元的新布局,而是采用了从角部发展的传统下法,黑子落于角部低位,远离中央。

两位军界人物面面相觑,军界策划十番棋,是要以直取天元的新布局迎合日军在中国大陆“直取天下”的战略,大竹采用传统布局,令十番棋失去了宣传的意义。

棋室内禁止对话,备有笔谈的小纸条。一位军界人物递给另一位纸条,上写:“大竹甘愿对军部违约,看来对于他,胜负更重要。”

三大世家长老间互传的纸条为:“大竹采取他最能掌握的下法,看来新布局是华而不实的把戏,经不起胜负的考验。”

广泽一直盯着俞上泉的脸。俞上泉没有抬头看一眼大竹,始终俯视着棋盘上的黑子。广泽猛地一愣,发现棋盘中央有一颗白子在轻晃,不知何时俞上泉已落子。

广泽忙在记录本上记下这手棋,他的动作引得众人目光回到棋盘上,一片轻微的感叹像蚕食桑叶声。

两位军界人物面色稍缓,棋盘上有了新布局,总算对军部能做出交待。他俩同时想到了什么,彼此对视一眼,眼神略苦……只是下新布局的是位中国人,还是配不上军部的宣传。

顿木的脸色愈发灰暗,断了对俞上泉获胜的期盼。让大竹用成熟的传统技法,俞上泉用不成熟的新布局,正与自己的谋划相反,是最坏的情况。

横席末端坐着一位僧袍老者,他是素乃的师弟——炎净一行,代表本音埅一门来观战。没有人给他递纸条,俞上泉落子的动作,只有他看到。

俞上泉落子时,脊椎稳定,肩膀也无耸动,所以令盯着他脸的广泽未察觉到他的小臂伸出、回收。

日本棋士落子普遍有抡刀的气势,夹棋子之手几乎是劈在棋盘上,上半身运动强烈。俞上泉的落子之势,符合刺客用短剑之理,要求肩膀全无征兆,隐蔽地一刺。

炎净眯起眼,对俞上泉有了好奇。再斜观大竹,见其面容坦荡,无一丝违约的愧疚之色——炎净亦暗中称奇,想起三十年前的师兄素乃夺去自己本音埅名位时,也是一股坦荡神色,虽对其恨之入骨,每次面对,却总被这坦荡之气挫败,觉得理亏的是自己。

“江山代有奇人出,各苦黎民数十年”——或许登上最高位的人都强悍到坦荡的程度,即便作恶,也不会损去他们的风度。无愧疚之心的人,气质都会好吧?

不觉思维远了,视线回落时,看到大竹一片一片地掰开扇叶。众人均屏息定身,棋室内仅有“叭叭”的折扇之声,连响七下,突然一记脆响,扇骨折断。

俞上泉仍低眉,两手缩入袖中,静待大竹落子。

建长寺的第一天棋局下到晚上六点四十分,在大竹减三的要求下暂停。俞上泉在五点十三分打下一颗白子后,大竹的下一手棋未落棋盘,写在纸上,封入纸袋——此规矩,避免了对手利用暂停时间思考。

一日下了八十多手棋,黑棋守住三个角,中央则是一片广阔白阵。黑棋虽大局落后,但在白阵中打入一子后,便显出了白阵的弱点。白阵广阔而稀疏,这颗黑子有多条退路,难以杀死。如杀不死,黑子发展起来,可割去一半白地。

棋盘上的最后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是虚虚的一手,距离打入的黑子相隔较远,看不出是要驱赶还是要斩杀。

广泽交出对局记录本时,额头蒙着一层细密汗珠。当夜,他高烧病倒,被抬出寺院,送往医院。

寺院墙外,搭了十几个帐篷,生了一堆篝火,围坐着四十几人,有少女、中年男人,还有几对老夫妇。他们是围棋爱好者,不求入寺,也不向棋赛的工作人员打探棋局内容,觉得与自己心仪的棋手共度对局时间,便满足了。

他们将自己心仪棋手的名字,写在帐篷上或衣服上,支持大竹的人有八九位,棋力稍逊的俞上泉所获的支持者反是多数——情况历来如此,作为来自异国的丧父少年,俞上泉自小得大众关心,战争也未能改变。

望着抬广泽的担架远去,扫了一眼围棋爱好者,准备回身入寺的前多外骨止住了脚步,目光慢慢定在末位的帐篷上。

那座帐篷门帘上斜插一只灯笼,光色暖润,笼纸上写着墨笔大字“斩”,笔画圆润。前多下了台阶,向帐篷行去,距四五步时,帐篷门帘里伸出一只手,摘下了灯笼。

前多皱起眉头,因为拎灯笼的手状如虾爪,少了拇指。

帐篷内走出的是桥头卖刀的老人。前多脊梁冰冷,难道老人真是偷了龙宫宝物的水怪?

老人温和笑道:“你啊。”前多摇头:“你的刀,要觉得卖贱了,我可以退给你!”

老人摆手表示不必,嘀咕了声:“我得还灯笼去了。”向寺院西侧的树丛行去。树丛中隐着有四五个光点,应也是灯笼。

老人的步伐似乎有着怪异节奏,令人望之目眩。前多暗叫:“这是水怪要引我到暗处显形,一定不能受蛊惑!”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驱使,当老人隐入树丛后,便小跑着跟上。

树林深处有一片二十米方圆的空场,五个灯笼挂在树上,照亮了地面。老人走入,将手里灯笼挂在光线稍弱的西北角树枝上,场内光照周全,有亮出一倍的效果。

东南深处响起一声赞语:“果然是老江湖。”是女音,语调柔媚之极。二十几秒后,空场北方闪入一人。

来人身材矮小,雪白的络腮胡子垂及胸部,手里拎着一柄五尺二寸的长刀,长过他的身高。

卖刀老人嘿嘿笑道:“一刀流好大面子,将你这个妖精也请出来了。”矮小老人道:“世深顺造,你不也是妖精么?”

卖刀老人叫世深顺造!躲在树后的前多忽觉得后背一暖,感到被女人的身体抱住,随即脖上产生轻微痛感,痛感细如一线,是刀刃?

左脸痒痒的,身后人的发丝垂下。她的下巴越过我的肩窝,眼望空场中的决斗……该是位很美的女人吧?

六只灯笼的光色有着节日的喜庆,世深顺造:“开始聘请外人了,看来一刀流真要灭亡。”矮小老人从袖里掏出一只白鞘小刀,递向他:“你的刀。”

那是在中国火车上,斩杀一刀流高手后,遗留在尸体上的。世深走来,接过小刀,没有任何防范之意,反而关切地说:“你的身材不适合用这么长的刀,你将刀扛到肩上再前跳抽刀的方式,太费周折。你也知道,我敢用小刀,是对速度有自信,你的刀拔不出来,我的刀就不短了。”

矮小老人板着面孔。用长刀是他的宿命,身材矮小的人,总是会用长大的东西,是潜意识里的自我补偿。

矮小老人:“开始吧。”

话音未止,世深猛地跌出,仰摔在地上,左腿裤子裂开,裂口一路延伸到小腹,四五秒后,涌出血来。

矮小老人的刀鞘终端镶着一片刀刃,他找到了最简捷的拔刀方式——不拔刀,刀鞘直接撩起。

伤口的深度,令世深不敢起身,以免引起大量出血。他手捂小腹,后背蹭着地面,退了一尺。

矮小老人长啸一声:“我要拔刀了。”他将刀反背于肩后,右手抓刀柄,整个人向前跳去,刀出鞘。

这套动作,他做得并不繁复,像一只在悬崖上振翅起飞的老鹰,自然地抖开翅膀。前多惊讶于他丑陋的身材竟可以诞生如此美感的动作,更惊讶于刀完整拔出时,横躺地上的世深翻身而起,迎着刀尖冲去,突然偏头斜身,后颈擦着刀刃,钻至矮小老人的肋下,稍一靠,便侧扑在地上,滚出两米。

长刀侧抡出一个圆。

世深的后背上出现一道血痕。

矮小老人转过身来,双手持柄,狠盯了一眼世深的新伤,从刀柄撤下左手,张开右臂,横展长刀。

刀、臂的长度,几乎是他身高的两倍,外观上极度失衡。他的右肋下插着一截白色之物,是世深小刀的刀柄。

矮小老人大吼一句:“顺造!你还活着么?”便瘫倒在地,失去知觉前,翻转手腕,将长刀刺入地面。他的上身慢慢缩在刀上,最终不倒。

世深静静躺着,不知死活。

抵在前多咽喉处的东西移开了,身后的女人走到身前,将那东西安在发髻上。原是一把木梳,梳齿细锐,可令人产生刀锋的误会。

女人未看前多,径直向空场走去。看背影,是位穿和服的青年女子,梳着传统盘头。和服的花饰图案和袖子剪裁之法,表明是已婚妇女。

女人边行边发出婉转动听的语音:“老妖精,你死了么?”趴在地上的世深艰难翻身,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出我所料,你嫁给了那个老妖精。”

女人举袖掩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世无英雄,不嫁给他,又能嫁给谁呢?结婚不到两年,你就把他杀了,我岂不是又没了着落?”

世深大笑:“可惜我太老了,要不然……”

女人:“不老。”

世深不再说话,女人蹲身,跪行到他身前,展臂抱来。世深任她左手搂住自己脖子,沉声道:“我看着你出生,不想看着你死。”

女人右臂袖子划破,刺出一片银亮的刀尖,距离世深心脏不及三寸。女人:“知道你厉害,但我也想试试。”

世深:“明白你的心意,你想为老妖精殉情。我劝你,不要殉情,而要报仇,我一日老似一日,精神越来越难以集中,你有很多机会。”

女人:“现在不是机会?”

世深:“流血,让人清醒。”

刀尖缩回袖中,女人起身,越过世深,摘下树上一只灯笼,行入树丛中。对于前多,她始终是背面。

女人行远后,世深叹道:“买刀的人,你看不出我不能动了么?”前多急忙跑过去,抱歉地说:“我以为你没事……”世深叫道:“愚蠢,你又不是女人!”

前多将世深背回建长寺,安置在自己卧室。世深拒绝看医生,从腰间取出药包,内服外敷了数种,言:“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便昏昏睡去。

刚晚上七八点钟,自己远未困,为不惊扰他,前多拉门出屋,想寻个可聊天的和尚,消磨时光。

建长寺僧人不多,驻寺的棋赛人员也少,院门口立了告示牌后,香客们自觉不入寺,不需维持秩序,寺院便得了清静。

四下无人,行至第三重院落,听到有人说话。一人言:“广泽之柱看了一天棋,能把自己看病了,也太弱了。这样的人据说还是本音埅一门的希望,说明本音埅一门没有希望。”

另一人言:“你真是俗人,这种见识,决成不了大棋手。广泽不是弱,而是超乎想象的强。看棋看得身心震撼,说明他领悟的东西超出了这盘棋,生完这场病,他会成为另一个人。”

那是三大世家的子弟在树下闲谈,前多越过他们,他们便住了嘴,登上第三重院门时,身后的谈话声仍未续起,知道他们慑于自己的权威而不敢谈棋,心中不由得有一丝酸楚的得意。

第三重院主殿供文殊菩萨,侧殿是藏经楼,积放历代经书、古董,也只是上锁而已,见不到护卫。据说存有唐朝袈裟,上绣的衣纹是黄金丝线。

随意瞥去,见藏经楼一层开着一扇窗。四下清静,前多忽生恶念,想入楼窃取袈裟。他自嘲愚蠢,双脚却一路行至那扇窗前。

楼内黑暗,易生幻觉,前多感到有无数人在呼吸,传说宝物旁必有妖魔聚集,这是它们不能自制的行为。二楼环廊可见月光,东侧第二间门前有一个靠栏站立的背影。

前多愣了一下神,那人转过脸,无五官,仅一片白。看到这张脸,前多反而镇定,那是戴口罩的林不忘。他前行几步,沉声喝斥:“林不忘,你到此做什么?”

林不忘:“你又来做什么?”前多:“宝物旁必有妖魔聚,我便是受了宝物勾召。”言罢笑了,感到口罩后也泛起笑容。

林不忘:“我也是妖魔。既然来了,便是你我有缘。”两人坐在藏宝阁门前,谈起今日之棋。前多批评俞上泉最后一颗白子的攻击力不足,林不忘也说了师父顿木乡拙对此局的失望情绪。

两人预测俞上泉将输掉此局,正谈着,两人同时止住话,因为楼梯响起脚步声,走上一位长须修行者。

前多急忙伏地行礼,林不忘也躬身以示敬意。来人是本音埅一门的最尊者——炎净一行,他发出一串低沉笑声,道:“寺院的管理真是太疏忽了,楼下的一扇窗,放入了多少人!”

前多惶恐辩白:“对金丝袈裟,我们只是有点好奇,来到此门前,谈的还是围棋。”炎净又笑了两声,行至门前,手握住锁,口中低诵着什么。片刻,一声轻响,锁齿弹开。

炎净:“犯禁之心,是雅兴。我也为宝物而来,二位还有兴致么?随我看一眼吧。”

金丝袈裟据传是唐朝最后皇帝哀帝时代的旧物,绣出七条长方框,每一框内再绣出两大一小的方格,共二十一块,称为“七条二十一区间”,是最高级别的袈裟样式,佛教界的至尊者方有资格穿。

每一方格内绣一朵折枝莲花,方格四角和花心各镶一粒红宝石。黄金丝线的闪灼之光,恢宏壮丽。

观看的三人均有微醉之感,千年工艺的精致引发人体奇妙的共鸣,似乎惨淡的人生也变得美好。宝物,总是美好的,难怪会引来妖魔聚集。

前多长喘一口气,想到父亲自小教育他,要重情义轻利益,在观念里总觉得黄金丑陋,没想到黄金竟是这般美得令人心旷神怡!父亲的道德是对的,但他不该欺瞒真相,让他对世界有了误解。

林不忘在黄金之光里,觉得家族给自己的屈辱、对俞母的暗恋之情……一切令自己阴郁的事情,恍然溶化了,获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左腕上的方刀“嘡”的一声,落在地上。

炎净撑着袈裟,见两人情绪略略失控,便将袈裟平搭在木箱盖上,引两人坐下。存放袈裟的是一只普通木箱,外部涂漆失色,边角木质有些腐化。千年珍宝被收入这不起眼之物中,华丽总与庸常相伴。

前多坐下,眼不离袈裟,不想让身心的愉快因视线的中断而中断,甚至觉得黄金之光沁入胸骨,肺病也得到了治愈。

方刀就在林不忘的膝盖之前,但林不忘视而不见,并不知方刀已脱落。

炎净:“乡下老人们认为,一个东西用过了四十年,便有了灵魂,所以乡野里一尊瓷壶、一方糠皮枕头,都可能作为灵物受供奉,保佑子孙平安。何况是这件千年袈裟!”

林不忘语调干涩:“我不相信万物有灵,只相信物质有物质之美……但黄金之美超出我的经验。”

炎净:“听说将棋战设在寺院中,是你的建议。你举例剑圣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也用密宗‘地、水、火、风、空’的名词,立下了全书的五章,说明战事与佛事相配,方有品位,赢得了诸长老的同意?”

林不忘点头,炎净:“能谈出这番话,你对密宗的理解该十分深湛。”

林不忘:“我只是书读得多了,知道些名词。说句实在话,密宗认为世界是由‘地水火风空’构成的理论,我便难以理解,地水火风空都是最表面的物质现象,这种说法是粗浅的眼观结果,我觉得离真理很远。”

炎净缓缓道:“地水火风空,不是物质,而是物质之性。火不是火,而是成熟之性,女人十月怀胎,成熟生命,便是火。风不是风,而是活动之性,看这箱子,木质的腐朽,便是风。密教的‘地水火风空’,严格的称谓为‘地大、水大、火大、风大、空大’。大,表示不是眼见的地水火风空。”

林不忘:“黄金属于什么?”

炎净:“地大!地大不是土地,是支持之性,万物因地大而成形。支持之性为黄色,正是黄金的颜色。人世凄苦,人心脆弱,我们观黄金而身心愉悦,是地大的感召效果,人望之,而获得了支持力。”

林不忘若有所悟,身后响起一声叹语:“黄金原来是这样的。”屋门站着一个壮硕身影,高额大头,竟是大竹减三。

前多站起,林不忘惊觉方刀在地上,迅速收入袖中。二楼是木板地面,为避免夏季冬季的热胀冷缩,木板条之间留有缝隙,踩上容易晃动。大竹步伐坚实,一路走来,整间房都在颤抖。

他行到金丝袈裟前,合十行礼,凝视片刻,闭目念诵:“嗡,所瓦坡瓦、舒陀,洒瓦达磨,索瓦坡瓦、舒陀,憾!”转而向炎净作礼,不待炎净回礼,便转身而去。

他走了多时,前多道:“想不到他也有犯禁的雅兴。”林不忘:“他念诵的是忏悔真言,看来他对自己骗俞上泉使新布局的做法,也心生愧疚,一夜不得安宁。”

前多叹道:“噢,是了!”日本妇女多信佛,孩子会随母亲拜祭寺院,忏悔真言是拜佛时的常规念诵,早早听熟。

炎净发出低沉的笑音:“他有着我师兄素乃的特质,第一人的内心不能以常情测度,我了解,这种人决定了,便永不会忏悔。如果是忏悔,也不是为了俞上泉,是为自己的封手之棋。”

落在棋盘上的最后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而大竹封入纸袋里的,才是今日的最后一手。这样的制度,为避免对方利用休息时间思考破解之法,明日打开纸袋,字条上写的招法不可更改,必须按照记录打下棋子。

前多:“俞上泉的最后一手过于软弱,大竹的封手应该不会有难度吧?”

炎净:“他在白阵里深深地打入一颗黑子,是做好了遇到最强攻击的准备,俞上泉攻击得越猛烈,他越能冷静。但俞上泉没有压迫力的一子,反而令他很不舒服。他的杀力天下一品,对俞上泉这手弱棋,肯定要以最强方式去反击,难免失控!”

林不忘插话:“你是说大竹意识到自己的封棋之手,过分了!”

前多:“俞上泉的坏棋,反而是好棋?”

炎净没有回答。林不忘略作思考,道:“观棋和对局是两样事情。观棋是绝对的技术标准,对局则有个性和心理,俞上泉这手棋的确是坏棋,但它能引发对手更坏的棋,便是好棋!炎净先生,我的理解对么?”

炎净道:“还要考虑到一个因素——新布局还不成熟,或许这手弱棋,并没有那么深的心计,只是俞上泉不成熟的表现。棋,从来是三分人算,七分天意。”

他转向袈裟,合十礼敬,念诵起忏悔真言,前多和林不忘心生敬畏,也随着念诵。念毕,炎净道:“忏悔真言最为普通,然而其中有深意。忏悔有一增一损,罪孽损而明点升。明点,是内在光明,诸佛法流在人身上的体现。明点显现增长,方可消除罪孽。”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三十年前,他棋败于素乃,失去本音埅继承权,以离尘绝世之志隐遁山林,心里明明已放弃一切,却止不住愤恨、焦灼的情绪,失眠达半年之久……直到念诵了忏悔真言,念诵三日后,体内感到有一粒明澈光点,失调的内分泌重归和谐,当夜睡着。日后光点随念诵而日增,终于减去阴郁。忏悔真言亦是明点真言,佛法的实效自此开始。

炎净的沉默,令前多感到必须说点什么,多年来跟随在素乃身边的场面化生活,已令他养成不能忍受冷场的习惯,道:“原来忏悔不是单方面的减少。”

炎净回过神:“世上哪有单方面的减少?有减少,必有增多。正像棋,有坏必有好。我们三人,每人下过的棋至少万盘以上,回想一下,哪有一手绝对意义上的好棋?”

林不忘幽幽道:“既然消除了好坏,棋道没有了终极至理,下棋岂不是失去意义?”

前多的心绪,随这句问话变得压抑,等了许久,听到炎净森然的语音:“是,这便是我不下棋的原因。”

俞上泉未眠,坐在榻榻米上,翻阅着从寺内借来的一本小说。自古寺院不单存佛经,还存别类杂书,等于地方图书馆,所以旧学子要住庙学习。

小说是清末刘鹗写的《老残游记》,除了谈论国事,还谈论佛道。书上写一位考官判卷迅速,同事惊讶,他回答,文章是灵物,一两行字便显出气质,不需看通篇,已知高下,说自己是“观气而知”。

看到此处,俞上泉合上书卷,熄灭灯,转而盘腿静坐。静坐之法是五岁时父亲所教,两手置于两膝,拇指横于掌内,其余四指并拢,直指前方。

如此手势,拇指肚拢起如人身,第一指节回缩如人头,整根指呈现倒置母腹的胎儿之形。

其余四指代表四季,指头的高矮,正是春夏秋冬的盈亏变化。食指为春季,中指为夏季,夏季阳气充足,所以最长,无名指为秋季,万物在秋季成熟,毕竟有收获,所以略高于食指,小拇指为冬季,因而最短。

四季循环的关键,在于冬季复转为春季,两季之间有一个奇妙的变化,正如小拇指到食指之间有一根拇指。拇指缩于掌内,表示这个关键的季节不能形成一个明显的时间段落,是隐秘的第五季。

雪花山八卦门的理论体系里,将这个隐秘季节称为“人”。“人”字之形为一撇一捺,正是左右两个朝向,表示了交汇分化。“人”是冬春之变,人生也是乍寒乍暖。以此手形静坐,可体悟到生灭之机。

十一岁时,父亲死去。当时理解的死亡,是父亲像缩在掌心的拇指一样,缩入了家里的某一个角落。很奇怪,父亲教静坐之法的话,当时记不住,但在他逝世三年后的某一日,却回想起来了,并字字精确,如在耳边复述。

从此,俞上泉便开始静坐,那时他到日本已经两年。生灭的奥妙,并没有体悟到,但静坐令他安宁。在异地谋生,与强手对局,是极易崩溃的生活,他需要安宁。

对局时,他也当是静坐。棋士的算计之功,早已是职业本能,他开始追求一种逻辑分析之外的思维,这种思维有时令他获胜有时令他失误,长久以来不知用什么词形容。

今日十番棋的首局,不如看《老残游记》更让他兴奋。他找到了这个词——望气而知。文章的高下,不是对比衡量来判断的,棋的好坏要看气质……

静坐,如实而知自心。棋上、生活中,处乱不惊的镇定、逢乱而生的智慧,均来自静坐的习惯,命运也是一种习惯。每当双手抚膝,直腰正对前方,他总是心存感激。这个坐姿,便是父亲……

他的心,已在另一局棋上。今日棋局想到千手之外,便是另一局棋了。瞬间,十番棋都重叠在今日棋局上,下完了。心中有了一个胜负的结果,稍稍动念,便可知道。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去进一步辨别,让预感保持在迟钝状态。

今夜,不想睡。静坐之初,曾有多夜不眠,充分体味自己的虚弱。至虚弱的极限,感到肚脐内一块区域,手掌一样软软地摊开——这便是丹田吧?

在虚弱中,体会丹田的实存。丹田,是气质升华的地方,这个词是父亲所教,之后在许多道经上看到。延续虚弱,像手掌一样摊开的丹田,又会像拳头一样团紧,便恢复了精力。

渐感虚弱,等待着小腹内的张弛缩敛。响起了轻叩窗棱声,俞上泉遗憾张眼,两手大拇指从掌下展出。

窗外是师父。顿木乡拙的眼中长期有着血丝,或许血丝也会老化,此刻血丝晦暗得近乎褐色。

按照棋赛规矩,对局者不能与人接触交谈,以避嫌受人支招。顿木怔怔地看着俞上泉,许久无言。俞上泉愧疚没有采纳他的计谋,低眉言:“事到临局,我只有那么下。”

顿木仍是发呆的神情,今天自俞上泉的第一手棋开始,他就是这副神情。必败的预感击溃了他,所输不是这一盘棋,是他接俞上泉来日本的全盘计划,耗尽心计的五年,还有他与素乃抗争的三十年……

俞上泉忽感难过,低语:“师父,我该怎么办?”

许久,顿木说:“打下去。”声音平缓低沉,言罢离去。夜已深,三五步,身影便淹没。

第二日,上午九点,装封手的纸袋用刀裁开。作为裁判长的顿木,对照纸上记录,将一颗黑子打在棋盘上,轻道:“时间到了。”撤离棋盘区域,退至观战横席。

新打上的棋子,是大竹昨日的最后一手,对此众人已猜了一夜哑谜。

炎净心波一动,果然不出所料,大竹下得过分了。他眯起眼,感到身旁射来一道视线,缓缓转头,见顿木正看着自己。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但都以对抗素乃而闻名天下,早互知其人。

他自知,作为被篡位的本音埅,自己在棋上是有权威的。回视顿木的眼睛,他点了下头。顿木流露出欣慰的眼神。

距离对局室两百米的一间抄经堂,开辟成了议棋室,不够级别入对局室观战的棋士待在那里。对局室中每下一手棋,都由服务人员抄在纸上,快跑送来。

能入议棋室的人,也是高级棋士,人数不过二十人,室内有十副棋具,以供他们摆棋研究。观棋室内禁语,此处则人声鼎沸。

前多外骨和林不忘坐在一个棋盘前,交换了一下眼神,昨夜判断正确,俞上泉软弱的进攻,引发出大竹过分用强的棋,局势对俞上泉有利。

室内的其他人在大声地争论,有人说大竹这手棋,是爆发强大杀力的前兆,一场大搏杀即将展开,按以往的俞、大竹的对局战绩,到比拼杀力时,俞上泉的灵巧棋风总会在大竹执著的追杀下,渐露疲态,终被击溃——局势已步入大竹的步调。

林不忘:“我想不透,明知种种不利,俞上泉为何还要用新布局?”

前多:“或许为了气势,放弃新布局的大竹,看到俞上泉用新布局,内心多少会有些震撼吧?”

林不忘抚摸棋盘边沿,斜眼而视。前多苦笑:“哈哈,我的想法太滑稽了。棋士的第一素质便是不会受情绪影响……但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理由。”

林不忘:“棋士是功利的极致,棋盘本不大,输赢在纤毫,要绝对的理性。或许俞上泉已经找到了新布局的秘密技法,在之前和大竹下的几盘棋时,隐瞒了这一点?”

前多:“嗯,他俩之前的几盘棋,俞上泉的思维都很连贯,没有故意输棋的迹象。一个出乎意料的冷僻招法,可以带来一时的扭转,但棋的进程很长,凭借的还是综合素质。俞上泉明显差大竹一筹,不是输在一招两招上。”

林不忘浅笑:“我的想法,也很滑稽。嗯,反正现在,俞上泉以一招占据了优势。”

棋盘上,在白棋封锁线内的黑棋避开了白棋的进攻,反而吃下六颗白子,白阵的范围缩小了一半。

大竹减三显现出的杀力,令观棋室内的两位军界人士绽放笑容,他们已得到军部批示,虽然不是大竹下新布局,但只要日本棋士赢了中国棋士,仍有宣传价值。

大竹招手,现场工作人员忙上前,听到他嘀咕一句:“光太亮了,白天我下不出好棋。”

工作人员退到观战席,汇报。两位军界人士表态要满足大竹的要求,以下的事情是在十五分钟内办妥的:以厚两寸的黑绒布封住窗户,室内登时漆黑,随后架起三盏灯,达到了夜间下棋的效果。

灯光略刺眼,大竹从怀里掏出墨镜戴上,开始长考。

大竹是以长考闻名的棋士,他最高的纪录是一手棋考虑了三小时四十一分钟。长考时戴墨镜是他的习惯,是德国军用墨镜,军官乘坐摩托车时所戴,平时夹在帽檐上,有装饰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