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的车座有着优美的上翘弧线,在整座车棚中脱颖而出。我的武功突飞猛进,活在了自己预定的轨道。

我的父亲丧失了起床的勇气,但人们仍不放过他。我的家门一撞便开,一日黄昏,一个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带了把菜刀,准备剁烂些贵重东西。

我的家只有一个茶几尚不算旧,他叹了口气,蹲下身,专心致志地剁了起来。我回家时,他已累得汗流浃背。他问我:“你家还有什么新东西么?”我向墙角一指:“那个板凳是新的。”他懒得站起,以蹲姿挪到墙角,抡起菜刀连劈三下。当他走出我家门,我才想起:我会武功。

砍低矮东西,令他腰部酸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着菜刀,颤颤巍巍地走出楼门。楼前空场上有三个水泥桌,每桌配四个水泥小凳——它们是父亲年轻时的创意,充满对闲暇生活的向往。三个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扫不完的烟头、瓜子。

父亲在十年前盖下这座大楼,赢得民众敬意。他拒绝单位发给他的苏联式单元房,将家安在了这里,活在感恩的人群中,他觉得惬意。

这座楼在一片高档社区的中央位置。木板房区被推倒后,原地民众按规定要迁往郊区。父亲找到领导思维上的误区,快速拿下建筑批文,盖起新楼,让他们住回了原地。

父亲的胆色,令底层民众交口称赞。但时间证明了父亲的错误——这座楼中的男人到了夏天,爱光着上身,成排地蹲在路边,令衣冠楚楚的社区变得不堪。

父亲败坏了整个社区,也败坏了自己的生活。他说起了脏话,频繁抽烟。他青年时代便身陷官场,时刻谨慎小心,也许只有粗俗的生活能令他放松。他将这座楼视作自己的归宿,但一切都事与愿违。

我仇视蹲着的人,因为他们擅长落井下石。父亲被免职后,成了奚落的对象,他们生活中受到的一切委屈,都会发泄在父亲身上。因为父亲是个官员。

菜刀青年和楼前打牌的人说了几句话,把菜刀往腰里一别,向另一个楼门走去。

四十秒后,我跟入了那个楼门。

菜刀青年走到五层,掏钥匙开门时,发现了走上楼梯的我。

他:“有事么?”

我:“有事。”

第二十三根草绳,记载着骨头的秘密,只要找到恰当的角度,人的骨架便是各种兵器。我利用上台阶的动作,调整着脊椎,我的脊椎是一把隐藏着的砍刀。

蹬上最后一个台阶,我整个人向他劈去——

我撞在墙上,一阵恶心。

他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向我伸手:“你——真打哥哥呀,来,把哥哥扶起来!”我把他拉起,揉着脑门问他:“我打着你没有?”他:“打着了!让我们哥俩坐坐。”我俩手拉手,坐在了台阶上。他跟我说了他生活中的重大困难:

父亲建的楼空间狭隘,尤其厕所没有窗户,小便尚好,大便会把人闷死。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还从没有长时间地大便过一次……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跟我说了几遍“不要瞧不起哥哥”,起身走入家门。我追问:“你以后还到我家劈东西么?”他:“今天我一时恶向胆边生,其实我平日是个好人。”弱者总是欺负比他们更弱的人,弱者常常恶向胆边生。走下楼梯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危险中,人们的恶意随时会集体爆发,我的父亲必将被残忍地杀死。

Q忽然变得次要。

四十根草绳,凝聚着人类初始时的所有暴力,我要尽快学会,以保卫家庭。二老爷每日下午三点起床,我四点钟放学归家,他会用一个小时和我单手相抵,让我感受他体内的劲力变化。

他的掌心,可以通到他身体各个部位,首先感受到的是他的双脚,他的脚底涌动着深海的潜流。

他的头颅是虚空一块,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念。他的大脑十分宁静,忽然会有风云之变,此时我如遭电击,整个人自他的手上飞起,跌在墙上。

历史书是错误的。面对野兽,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不但发明了工具,还发明了自身,他们发明了直立身体的发力法,可以与脊椎平行地面的兽类抗衡。虽然兽类的肌肉力度要大于人类,但人类垂直的脊椎在力学上占优势,所以人可以与狮虎徒手对抗。

石刀、石斧起初不是狩猎工具,而是切肉的餐具,将其用于猎场后,虽有些许便利,但人类就此遗忘了最宝贵的发明,其后的历史都是等而下之的事了。

脊椎悬垂后,将头顶一览无遗地送到天空。天空有着隐秘的电流,渗入人的头盖骨里,日久天长,形成了智力。人类的文明产生于直立,而现今这个文明的起点被遗忘了。虽然依旧头顶青天,但已与天地隔绝。发明和使用工具,是一切错误的开始,至今已无可挽回。

人类原本可以走上另一条道路,就像我原本可以爱上另一个女人。

Q穿着红色短裤,她的肩头在夏日晒成浅棕色,她的面庞也是这种色泽,使得眼白格外闪亮。

她家的灯光在楼外地上印出一块淡蓝色方形,在那方形中站一会,会有幸福产生。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样,有一个徘徊的窗口。这扇窗口,决定了你一生的性情。

我必将是一个古怪的人。

二老爷的手也是一扇窗,隐蔽着人类的起源文明,只是轻微一动,便令我失重,可想这一文明的壮阔恢宏。可惜人类已走上另一条轨道,这个世界按照另一种程序稳固地运行,我的武功不能解决我生活中的任何问题。

例如:杀死大楼中的所有人,并不能令父亲从床上站起。

一日放学路上,我握车把的手心悄然一振,自行车向前跃出了五米——这是武功的初步效应。我任由自行车继续滑行,心中没有喜悦,而是一片悲愁,仿佛置身于原始的荒芜。

从此我骑车不再用脚,手在车把上发力七次,便可以完成由家到学校的路程。武功出现后的第十三天,上学路上,一个人跳上我的车后架,音调友好地说:“哥们,我累了,你骑车送送我吧。我叫风湿。”风湿?此人煽动过六七十人的群架,偷过育英中学的电视机,进过两次少年管教所——传闻他现在常抢劫学生的自行车,一辆自行车可以买五十二块钱。

我转过头,见他五官干瘪、头发稀疏,远近闻名的大痞子竟是发育不良的样子。

我:“我上学快迟到了。”

他:“你要以后还想上学,就先送我。”

我:“你去哪?”

他:“天安门广场。”

我的手拍在车把上,他自后座弹起,摔在两米之外。

拼命蹬车,飞速而去。

两个星期过去,平安无事。我的家有了巨大变化:二老爷说食堂做菜为了赶速度,总是高温快炒,火气太大,对身体不好,从此我家开始做饭。

他爱喝粥,要在米中加上南瓜。南瓜是最容易生长的蔬菜,可以存放五个月,表皮由青色慢慢渗红,产生陶器的质感。

我到农贸市场买两个南瓜,夹在自行车后座,正要起身蹬车,突然“噗”的一声,一把刀插在了南瓜上。

刀把为黑色塑料,刀刃有细微锯口,持刀人是风湿。他的瞳孔为黄色,牙齿细密,满是烟斑。他冲我一笑,把刀从南瓜中抽起,带出一股清新气息。

他:“跟我走。”

我跟他出了市场,到另一条满是简陋餐馆的街上,入了一家山西面馆。他靠窗坐下,要了两碗刀削面。

我保持镇定,等待他率先发难。面端上来,他客气地说:“吃。”吃完,他从裤兜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递给我:“这是王朔的小说,写的是我的生活。”书名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接过,心道自己身处险境,他可能会在我看书时出刀。我缓慢翻书页,一直以余光瞄着他。他等我看过一页,敲了下桌子,说:“兄弟,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