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1993年,我放弃绘画,上了大学。大学中有称基督的同学,也有称帝的同学,与我最接近的是一个疾恶如仇的同学。他过得并不好。

一夜他去街头散心,听到街头矗立的一座民工大棚中传出乡音,一攀谈,果然是老乡。

他聊起校园生活的积怨。只要是积怨,民工们听了都会感动。

后半夜,民工们深情地对他说:“住下吧!”

他住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大棚中只剩做饭的民工。

做饭民工见他醒了,从大铺上搜出本皱得像一堆海带的书,说:“看吧,很黄!”他是疾恶如仇的人,但感念民工把他们的精神食粮分给他,是拿他当作了自己人。不忍违这番好意,他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不料一翻就停不下手。

看完后,他跑到书店买了两本。一本他自己留着,一本送给了我。

那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那时王小波还没有成名。

1997年,我大学毕业找工作,找到了王小波《青铜时代——万寿寺》中写过的万寿寺。我被告知:“这条件不好,但你要想生男孩,就到这工作。”我没能接上话,那先生自行解释:“万寿寺是慈禧住过的地方,你想,她要没生出个男孩,历史上能有她什么事?”我下了生男孩的狠心,但也没得到这份工作。

那一年我开始写小说,后来成为《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系列丛书的作者之一,不知不觉已是三辑。

我与王小波的缘分,就是这些了。

今春一位失踪多年的同学来京,说:“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了,感慨现在还有一个人是懂小说的。”我没被人这么夸过,登时谦虚,说:“你能说出这种话来,说明你也是一个懂的人呀。所以,应该是两个人。”他摆摆手,说:“以前我觉得是两个人,但看完了你的小说,我觉得只剩下我一个了。”他失踪多年,但霸气依旧,所以我们是好朋友。

除了这位同学,还有一位学长,他大我十岁。十年来,他没有住过带洗浴喷头的房子,每次从郊区赶来看我,脖子上的泥都很黑厚。

我问他:“你多久洗一次澡?”

他单指向天,回答:“下雨的时候,就是我洗澡的时候。”妙句,令人开阔。

他写的是比小说更难存活的东西——诗,而他十年来又禁止自己写诗,稍动一点遣词造句的念头,就一阵哆嗦。那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只好说他在求道。

他的家里没有书,糊墙的报纸上有一个粉笔写的“让”字,问何意,他说是“让他们十年”的缩写,“他们”指的是所有人。

时光是可以用来让的?

这部《国术馆》,是我1997年刚写小说之初,最早一批小说中的一篇。最早一批小说有四篇,两个月内集中写完,除了《国术馆》,其他的在三年内都得以发表,觉得幸运。

那时看到德瓦蒂约演的《巴尔扎克》,躁动的巴尔扎克在印刷厂的机器前忽然安静,说:“我写了那么多小说,总有一部会流传后世吧?”德瓦蒂约把这种哀伤演得深入骨髓,令人震撼。

我一度很爱模仿这段表演,说:“我写了四篇小说,总有一篇会流传后世吧?”期待别人骂一句:“你的成活率也太高了吧!”然后哈哈笑一通。

我继续写着新的小说,而这部《国术馆》则像一道儿童时期留下的刀疤,随着人的长大,也被拉长了。它最早是一个两万字的短篇,后来是一个四万字的中篇,又改成一个两万字的短篇。

七年前,我获得了一个出单行本的机会,将它写成一个十八万字的长篇。这是我的第一个长篇。其时还不具备写长篇的功力,自然遭到批评意见和修改建议。

这个时候,我让了。

没有继续修改,放弃了出版机会。我也第一次体会到,在艺术领域有许多才智达不到的事情,你只能等着自己再老一点。

等着你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慢慢完结。

幸好我没有及时完成这部小说,所以等来了素材的发酵期。不是我对素材的改造能力增强了,而是当初促使我创作小说的这块素材这么多年来还在生活里存在着,并活生生地发展,展现出令人敬畏的因果关系。

所以,十八万字保留了一万字,然后,重写。

我的黄金时代,是十年前我写最早的四篇小说的时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那时的我被灵感充斥,写字快慰无比。现今的我,写字已时感痛苦。

必须承认,写作是消灭才华的。写作是一门残酷的行当,如同人类史一样,伊甸园如此短暂,只在最开始的时候。

在写作上,我早早便才华尽失,用光了幸福。现在的我常想,年华是一个书写者存在的方式。拜火教的天堂是一片冰冷的黑暗,只有时间的庄严——或许,这是书写者的天堂。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