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孔鼎义和爷爷没说话。老人不敢恢复正常,仍每日痴呆。对青青,也一样,只在一周后,告诉她:“咱家得了元姑家不少好处,她家招待客人,人手不够,你去帮个忙。”

帮忙的还有其他村姑,端茶送酒。来人不少,搭了六张乒乓球案,四张台球案,一座四十米长的凉棚,可座谈饮酒,备有棋具。

院中保留几株核桃树,青青发现树杈上坐着个抽烟的人,背头油光,鼻眼少女般精致。青青:“你怎么不跟大家一块玩呀?”那人眉宇不屑:“他们?”

青青搭不上话,持酒盘走开。他却跳下树,追上:“姑娘,你的袜子和鞋不配呀。”

鞋袜是上次跟孔鼎义进城买的。暗红色半高跟皮鞋,米黄色薄绵袜。青青慌了:“真的,怎么办?”他:“——那就不穿袜子了。”

青青无概念,村人常光脚穿鞋,听了便搂腿脱鞋。

他:“帮你。”接过酒盘,青青单足而立,摘下一鞋,顺手脱袜,身子一晃,扶在他肩上——

凉棚里的孔鼎义和沈飞雪互看一眼,共生震撼:她喜欢这样的人。

青青忠于职守,未与抽烟者耽误久,又去送酒水了,一圈下来,有一人取酒,搭了会儿话。后来,她被一个凉棚里的人拦下,教她下跳棋。

棋子为花心玻璃球,分成六色,可六人共玩,沈飞雪在上海买的。她和他贴肩而坐,时而爆发尖叫,不知是连走了四步还是五步。

别墅还住不了人,为赶回城里,天光初暗,便开晚宴。土耳其式烤羊肉,前几日,孔鼎义砍树烧成的木炭。

元姑紫红色旗袍,钻石项链,沉浸在女主人身份的喜悦中。凉棚备有红酒和烈酒,她受不了红酒酸味,伴了羊脆皮,只喝烈酒。她渐渐失控,取了拨木炭的铁条,要演示破锋八刀。

沈飞雪:“别让你嫂子出丑。”孔鼎义赶去:“放下,不是玩意儿,我陪你回家取刀吧。”十四年前,元姑和男人来村里落户,带着两把不开刃的练功刀。

她斜了眉眼,说不清是醉意还是伤感:“你记得清楚。”探出小臂,让他扶走了。

不敢挨她身,手托她肘部,两人下山。入村后,四野黑下,元姑整身子依过来。孔鼎义肩顶住,上身笔直地走出二十多步。元姑闭了眼晾“鼎义,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走。”

又出去二十余步,她:“我男人回来了,我也知道后面几十年什么样了。挺好的,不变了。”推开他,顺着路边的树,一棵棵行下去。

旗袍将她腰身裹得丰盈,自后面望去,高髻长颈,婀娜仪态。看她过了五六棵树,孔鼎义竟有一丝不舍。

元姑溜达着,也觉得自己走得好看,不是女人跟女人比来的、不是男性眼光审定的。她沉浸在这种好看里,觉得此生前苦后甜,到今日甚至是幸福的——

忽然,腋下里掏进一只手,抄麻袋般被人横起来,抄进林子。想到:“我是有男人、有后面日子的人了。”登时挣扎,被抽了两记耳光,一下没了气力。

心念:“鼎义,你毁了我。”一阵难过。

回到别墅,客人基本走光,烤羊肉的篝火旁残留着二三人,凉棚里亮着马灯,沈飞雪在躺椅里,身上盖了军用毛毯,已醉去。

孔鼎义环视四周,摇他:“我家姑娘呢?”

青青也不在家。自家赶回,再摇,这回他醒了。孔鼎义要他发动村口工程兵,提马灯手电搜山。遭到否定:“兄弟,你家姑娘要真跟个男人待在哪块林子,搜出来,她难看,大家都难看。”

孔鼎义眼角近乎迸裂,沈飞雪:“不是大不了的事,也就是疯一晚上。到了白天,她回来,你什么也别说。她要是有福气,碰上的男人好,眨眼就嫁过去了,要没福气,你就当她还是个姑娘。”

两人喝了酒,孔鼎义盖上条军毯,在凉棚里睡了。

到了白天,青青没出现。昨夜归城的客人是分批走的,沈飞雪醉得早,只送了第一拨人。

“是后面的几拨人带走了青青?”

“好办,我回城一问,全清楚了。”

次日,沈飞雪回来,无青青下落。孔鼎义急了:“都是你选来的人,怎么会查不到?”沈飞雪:“我选的是重点。Party是朋友搭朋友,我约了几人,他们再约人。当晚客人里,我一半不认识。”

孔鼎义要自己进城找,沈飞雪劝他:

“你进城认识谁呀?干着急。我有思路了,没人看见,说明带走青青的人是一个人开车来的,才有这可能。范围一下小了——”

计划里,和元姑处一晚,第二天早晨走。但元姑冷淡,说孔家的事急,沈飞雪觉无趣,当即走了。

等消息的日子,孔鼎义都在听收音机,烧炭般的电磁盲音。不休不眠地听了三日,花白了大半头发。

第四天,元姑寻来,见爷爷在做饭,不禁奇隆,爷爷仍是痴态,问不出话。每日都是爷爷做饭,孔鼎义不离收音机,拿上便吃。

元姑入屋,听到一句“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播音。女声,气势汹汹的正义感,不知哪块战区飘来的流音。一句过后,又是盲音。

孔鼎义调着波段,手近乎痉挛。盲音漫无边际,元姑凑近坐下“我后面的日子没了——怨不上你,是我没福气。这村不待了,告个别。”

孔鼎义置若罔闻,元姑痴痴望他,忽然眼里生神,上前捏捏他腕骨,变了脸色,自后面抱他,鼻子贴上他脖颈。

一会儿,分开,自语:“原来你是这个味呀。”眼神哀伤。

Party上的红酒,二堡偷了几瓶,不知道偷开瓶器,夜里想喝酒,取出日军指挥刀,横在桌面,斜着酒瓶,以刀尖挑木塞。

元姑推门而入,一把捏住他腕骨,再一把揪住他领口,拉近闻了一闻。推开,宛然一笑,假嗔的娇态:“要了,好歹把我背回家呀。我醒的时候,受了半夜凉,你算什么男人?”二堡知趣而笑,一副做了元姑一二十年男人的自信:“哎呀!那天我太慌了,给你赔礼了。”

元姑抄起指挥刀:“刀把上的翡翠赔给我。走,去林子。”

二堡:“还去林子?”

元姑:“我是有男人的人,去我家,我受不了,在你这,我嫌恶心。”

核桃林里备了八盏灯笼,元姑划洋火一一点了,道:“是男人,得对办过的事负责。我对说过的话负责,我说过,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地上摆了两把练功刀,一块磨刀石,一把削刃的钢齿。“把刃磨出来,我用。你用军刀。比武。”

二堡明白过来,认赌服输神情,倒有男子气概“你一刀劈死我算了,别比了。”

“我没杀过人,下不去手。比武,才好弄死你。”

二堡削出刃型后,磨了一会儿,两臂酸痛:“太麻烦了,军刀的刃是现成的,别磨了,你用军刀,我用这两把。”

“我是个女人,又多年不习武了。你天生力大、手快,不累到一定程度,比武是不公平的。”

二堡磨好刀,后背尽湿,天色将亮。两人换刀后,二堡一脸认命的坦然:“十几年前,村里人说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的,现今村里又说是你男人的,到底是谁的?”

元姑:“我男人的。破锋八刀,是劈、剁、抡、撩、扫——”小腹剧痛,军刀刺入肝区。

二堡弃刀而逃。双刀如剪,哗地撩起,斩上他小腿。

蹦出两步,雁翎刀头自他身后擦肩探出,横向一旋,带得整个身体悬空转了半圈,木头般砸在地上。斩开一道深槽,血涌如泉。

不在咽喉,在脸上。

他连爬带滚地逃了,望着状如蛤蟆的背影,元姑不禁笑了。刀尖还在腹内,刀把斜在地上,如个建房支架,支撑着她。

天光初亮,爷爷跪在村口山头枯树下,望西天残月,不知想何心事。元姑披着沈飞雪留在家里的风衣,背上斜扎两把练功刀,行上坡来。

元姑:“孔老爷子,我不问你真呆假呆,只想看看力上刀尖?”爷爷呆滞的眼神转出老江湖的精明:“你要走?”

元姑:“十几年了,该去找我男人了。不是城里那个,战场上那个。”

爷爷叹口气:“刀给我。”

握刀凭空一抖,刀尖轻吟如哨音。

元姑一脸欣慰:“力上刀尖,原来这样。”

士兵们未起床,白砂滩上排列的土绿色帐篷肃穆端庄,在蒙蒙晨色中,有古战场的幻觉。元姑走过,风衣下摆滴着血。

转过山坳,歪在一块巨石上,石下是徐缓水流,滦河支系。顺石面滚落水中,展平身体,似躺入棺材。

阳光明媚,水温清凉,有一丝幸福感,她断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