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一直未停,雪花满空飞舞,狂潮也似,门外雪深已过两尺。沈鸿急于寻找脚印,见雪太大,恐被遮没,想起后见人影由右而左,连雪里快也忘了着,便慌不迭施展轻功,向积雪之上往左寻去。哪知雪大松浮,银光耀目,除那人立处一双脚印而外,别处一个也未看见。所练轻功又不到火候,名为踏雪无痕,真个到了雪上却是不行。因附近并无其他脚印,急于往左搜寻,心再一慌,起势稍猛,第一脚便深陷尺许,第二脚勉强提气而行,仍是无用,踏得最浅的也有七八寸深,举步皆难,脚上还附了许多雪块。如何走法?见不是路,重将脚底积雪去掉,踏上雪里快,走到雪上虽好一些,偏是初次上脚,不曾练过,行走不便,好容易悟出一点道理,可以随意走动,心中略喜。再照铁蜈蚣劳康所说滑雪之法往前一溜,不料初次演习,不知内中巧妙,脚底又是一列斜坡,用力稍猛,一个收不住劲,几乎滑倒,差一点没有跌倒在石台下面,滚跌雪中受了重伤。等把势子收住,勉强立定,想起自己穿了雪里快,行动尚且这难,刚一滑过便现出两道雪沟,对方只是一双大脚,决不能一纵就是十多丈,所去之处多少也有形迹,左边一带我已找遍,方圆二三十丈以内一个脚印都无。莫要眼睛看花,弄错方向?念头一转,又往右面寻去。沈鸿毕竟下过苦功,得有内家真传,人又聪明细心,虽然滑跌了两交,仗着武功底予尚好,居然学会滑雪之法。第二次比较容易,时候却也有了耽搁,等把崖前一带全数找遍,一个脚印也未寻见。初发现的两个已有大半段被雪遮满,只靠里鞋尖尚在,也不是原形。料知上来看错地方,为时已久,脚印已被大雪遮没,至多略现凹痕,难于分辨,白忙了一阵,并未看出;且喜滑雪之法业已悟出,稍微练习便可前往。方觉这样风雪交加,二弟如其昨夜被困岭那面乱山之中,这等酷寒岂不冻死?再说这样深的大雪,到处白茫茫,何处找寻?一时情急悲呼,刚哭喊得一声“二弟”,猛想起风雪深山、滴水成冰之时,怎会有人到我门外走动?雪中脚印甚浅,可见轻功好到极点。最奇是找遍洞前,只此门前一双脚印。

昨日峰顶萧声奇怪,二弟人又无故失踪。莫要师父和崔老人寻来,见我悲哭,觉着懦弱无能,不愿收留,又转身走去?我再糊涂,只管想念二弟伤心,初发现时忘了出看,以致错过,心中一惊,不由急了一身冷汗,用力狂呼,连喊了几声“师父”、“崔老前辈”,均无回音。心想,还是寻找二弟要紧。赶到下面雪地上滑行了一阵,自觉可以上路。明知茫茫大雪,此行十分凶险,便是铁蜈蚣也是多高本领的人,想要滑雪赶路,除非万不得已,也是雪住以后。遇到雪下太大,目光全被雪花遮住,多高本领也不可以冒失,尤其山野之中更是危险,一个不巧掉到雪沟水潭和溪涧里面还要送命,凶多吉少等语。无奈救人心切,激于义气,只顾把人救回,什么都未顾及,连家也未回便即起身。

初上岭时一则路熟,又有钩连枪在手,遇见树木可以勾搭省力,走得虽慢,并未遇险。等到越过岭脊,先也防到下面有树,恐怕无心撞上,本是用枪拄地,蓄好势子,缓缓往下滑去,快到山腰,忽然一阵雪风扑面吹来,奇冷如割,几乎闭过气去,忙把身子一侧,打算避开正面,不知怎的,微一疏神,脚底一滑,一脚踏空,再也收势不住,箭一般朝下溜去。心慌太甚,一面舞动钩连枪,打算前面有树便可钩住,并防撞上,一面挺直身子拼命提气,想要收势,一面任其往下溜去。哪知岭腰一带乱石甚多,高低不一,均被大雪遮没,看不出来。沈鸿只防备前面有树,恐其撞上,忘顾脚底,正往下溜,猛觉前面枪尖撩着一点树木,手还震了一下,同时发现一株小树立在前侧面,相去只得三四尺。心中一喜,慌不迭反手一枪,想将那树勾住。百忙中似听身后有人呼喊,也未听清。树干业被勾住。方想只有一点攀附,便不致一溜到底,冲向下面山洪积水之中,哪知念头还未转完,树干虽被勾住了些,脚底恰是一条大山石的尽头。下面离地高达两丈又是一片极陡峭的斜坡,人刚由上滑过,双脚一齐踏空,树身既小,人似飞九走坂,急转直下,势急如电,这一枪只勾搭在一株细干上面,如何禁受得住?当时凌空滚落,滑跌下去,脚底雪里快也折断了一个。沈鸿由昨日起两日一夜在狂风暴雨、冰天雪地之中跋涉挣扎,不眠不休,姜飞一失踪,人又伤心悲苦,本来感冒刚好,再加上连受风雪酷寒,末了经此重创,一跌两三丈,滚出一段方始深陷雪中,连冷痛带惊吓就此晕死过去。

等到醒来,觉着周身温暖,背腿等处隐隐作痛,隐闻外面有人笑语之声。睁眼一看,人已卧在洞内竹榻之上,身下除原有被褥外还铺有两层厚皮。衣服已被人脱光,身上除被头外也盖着几张兽皮。室中还生着大堆地火,粥香扑鼻,壶水正沸,灯光照壁,温暖如春,回忆前情如在梦中。随听门响,一个身材高大、肩披蓑衣、头戴皮风帽、须发如雪、朱颜皓齿、手持黑木杖的老人刚由门外带着满面笑容走将进来。沈鸿见老人脚底一双虎皮靴,高几两尺,又长又大,头上皮帽也是虎豹皮所制,看去毛茸茸的;猛想起日间所见雪中脚印比常人长大得多,所见人影也正是这等形貌。师父乐游子,听姜飞说,像个中等身材的中年寒士,没有这样高大。日里滑雪往寻二弟,失足滑跌,只觉冷气攻心,便不省人事,怎会回到洞内,又将火生起,食水齐备,招呼得这样好法?人也被他救转。失足以前并听有人喊我名字,必是师父派来无疑,忙要挣起,方觉肩骨奇痛,眼前一花,灯影幢幢、光煊闪动中老人已到了身前,伸手按住,笑说:“你伤颇重,是我累你,我已代你把药敷好,包扎停当,又吃了一粒保命灵药,你就卧在床上谈天也是一样。”沈鸿自是感激,脱口问道:“你是崔老前辈吗?我那二弟今在何处?求你老人家赶快救他一救!”

老人早就看出他对朋友的义气,见他刚一睁眼,第一句便问姜飞安危,笑道:“你真是好!不要担心,我姓崔,你二弟姜飞业被一位老前辈收到门下。他昨夜便要寻你送信,因有人说你世家子弟出身,虽然家道早已中落,又受恶霸欺凌,霸占你的妹子,杀死你的父亲,你那心志也颇专一,但是全为你自己私仇而发。我们这班人均以救人救彻为务,与寻常江湖中所谓英雄豪杰不同,必须要和你前师独手丐席泗先生、大侠汤八那样,学了本领前去救人,非但一时济困扶危、救急而不救穷,不足为奇,并还要与千千万万的贫苦百姓连成一体。你如专顾本身私仇,学成之后倚仗个人本领,便觉高出人上,凭着你的喜怒好恶,专一好名,不求实际,对那千千万万的贫苦百姓只抱着施恩施惠,以慷慨好义、挥金如土博得侠义名高,以此自满,不从根本着想,解除他们疾苦,便非我道中人。更恐染有世家子弟习气,不耐劳苦寂寞,只贪享受,自私心重,犯他门中戒条。你和姜飞虽然情如弟兄,平日情分深厚,但是双方出身不同,他虽贫苦孤儿,如论本质,你却好些都不如他。就以小处来论,他平日何等爱惜物力,你虽不曾奢侈浪费,也未笑他小气,只为彼此情厚不曾拦阻,心并不以为然。在你以为这些又脏又旧的破铜烂铁不值重视,其实天地间物各有各的用处。尤其你们小小年纪,山居用功样样都要齐备,你们钱又不多,如不废物利用,岂能应付?休看几句不相干的话,正是你们这类出身人家的短处,事情虽小,关系甚大。再者,不共患难也显不出你们的交情义气。为此不听姜飞之言,只管他再三力求,说你不是那样染有习气的人,天性极厚,人更义气,有志向上,就算出身世家,习与性成,以前不知不觉染了一点,但你极明事理,勇于改过,只要有人指点,改变起来心志反更坚定。我们终是不信,结果议定,还要考验之后再定去留。

“这时业已发现你在谷中崖凹避雨,刚往谷尽头去寻姜飞。他师父心软,又有一人在旁说好话,知你冒着风雨山洪是寻姜飞,你能不畏险难、冲风冒雨前去寻他,对朋友的义气已是难得。又知当夜必要变天,风雪交加,危机更多。令师昨日萧声原应友人之请无心而发,本意原定还要考验你们,到了明年春夏之交再定收留。后虽看出你有好几分难得的地方,到底还未决定。你却误认令师喊你上去,也不想想这样高寒的峰顶,岂是你这一点浅薄的功力所能走动?就是师长想考验你的毅力志气,也不会把这万办不到的事来作难题,令师在关中诸侠中是第一位智囊,看理最真,料事如神,平日最重实际,不喜丝毫虚假,似你这样强为其难,也许拜师心切,不是成心,这等行为恰似你们这类人的故弄聪明、有挟而求,在你以为可以乞怜,反而犯他的忌,因此不曾理你。直到后来有人看出你果是心志强毅、不畏艰险,才稍动念,再经好友一说,这才命我暗中保护,以防归途遇险,就便考验。

“我先仍有成见,因自己活了将近百岁,从小孤苦,又做农夫,被恶人将田夺去,我将恶霸打伤,逃来山中采药,一住数十年,每年均往城市之中走上两次,对于你们这样号称耕读之家的世族心理最是明白,始终认定你们多么人好,也是心志不坚,自私心重。虽然受托暗中照护,并未十分在意。又见你仗着用功勤奋、功力颇深,人已回家,心想这样大雪,你必不会真往涉险,何况姜飞如其被困,不淹死也冻死,雪深两三尺,何处寻找?不可能的事也难怪你,何况你自回家见他失踪之后那样悲苦情景,为朋友的义气也不过如此。后在门外窥探,见你哭了一阵,取出雪里快,带了衣包,仍想犯险往寻。我虽对你感想太好,觉着真个难得,仍以为雪势太大,多高本领也难远出,何况姜飞制雪具时我也知道,你二人只听劳康一说,均未试过,此是另一种功夫,就多聪明,武功有根底,至少也要十天半月练习,并且还是雪住之后才能上路。你演习之后看出不能滑行定必中止,那样高的山岭,这一面先就难于走上,如何去法?我又想起一事,须要暂时离开。心想,往返没有多时,回来至多还在雪中练习,不会走远,因此没先和你见面。哪知你非但聪明,悟出滑行之理,胆勇更是过人,等我听人说你这等口吻神情,再细想你平日为人,和姜飞的交情,分明非去不可。恐其遇险,我闻言也自警觉,忙往回赶,到后一看,人果冒险起身,走时并还十分慌乱,且喜回时不久,滑过雪痕还可辨认,忙即跟踪追来。快已迫近,刚看出小树旁边人影一闪,雪花迷目,还未看清,你已失足跌晕下去。我虽成见未消,一时疏急,差一点误了你的性命,但是此举却可证明你的心志为人与姜飞所说一样,成了我辈中人,就是世家子弟染有一点小毛病,也只寻常日用之间,无关大体。

“令师本不轻易收徒,关中诸侠只他和席泗兄本领最高,救的人也最多,门下无人。席泗兄虽不收徒,还收了汤八一个义弟。令师简直除了无数穷苦老百姓而外,身边一个帮手都无。经此一来,对你已极看重,起初还怪席泗兄多事,不该一时高兴,收你这样破落户的子弟,自己不要却推与他。且等过上一年半载,如经得起考验,便无同门至交接引,也必传他衣钵,否则连席泗兄他也不许收留。今日谈起却甚高兴,本定与你见面,一则你受伤颇重,还要养息数日;二则新有好友移居本山,偏巧一到便遇狂风暴雨,跟着变天,又是这大风雪,天气酷寒,所离此还有二十来里,必须前往相助,这才托我代为照看,等你好后再说。你伤势不轻,总算没有残废,也未受到内伤,令师药又灵效,你已服过,至多三四日内准可痊愈。彼时多大的雪也必停止,虽然全山封冻,你还有两副雪里快是好的,稍微指点,练上几天便可随意滑行。我再代你制上一身皮衣裤,多远均可滑去,并还轻快,比平日走路省力。即便令师日内有事他去,你赶不上,姜飞和你两个朋友也可日常相见。不过他们师长法严,无故不许远出,只能你往看他,他不能来看你。你这场无妄之灾说起来还是你自己疏忽所致,否则昨日你上峰时节,因恐姜飞回来寻你不到,留有两张纸条,刚走不多一会,便有你前交好友背了他师父抽空赶来,看了你所留纸条,料知卧眉峰顶罡风厉害,正起云雾,你决无法走上。本想暗中通知,因是慢了一步,除他师父外还有两人,内中一个急于去寻姜飞,他又忙中抽空,背师行事,不能久停,急切问偏寻不到纸条,匆匆寻了半张破纸,将你用完的余墨写了两行。大意是说,他们业已移居本山白莲磴,地在卧眉峰东南深山之中,相隔不到二十里,路甚崎岖,这一冰雪封冻反倒好走。大约你回时急于想寻套索上去,跟着又急于往寻姜飞,洞中本来昏暗,来人所写是张破纸,又无别的动作。你先是来去匆匆,不曾看出,等你清早回来,那破纸业被大风吹在洞角,又正伤心之际,自然看不出来。后我将你救回,方在洞角柴堆中发现,虽然吃了点亏,总算因祸得福。你师父那样心思细密、一向不肯收徒的人居然收你做了嫡传弟子,看那意思并还十分器重,塞翁失马,你也想得过了。”

沈鸿闻言大喜,暗忖自己幼遭颠沛,无亲无友,家乡就有几个亲友同学,自受恶霸欺凌,有的怕惹事,又见家道中落,连所剩一点田产也因胆小送与对头,从此成了无业无产的穷人,均恐连累,望即引避。最可恨是那些斯文一派的同学,不说自己家败人亡、遭此惨祸全是仇人恶霸作成,反说世族闺秀不该与人为妾,玷辱门第,有愧衣冠。见了恶霸照样奉承巴结,对于自己这样受害的人非但丝毫不与同情,反加白眼轻视,彼时不知受了多少刺激悲愤因而醒悟,觉着这班号称读书种子和世家大族的衣冠中人只会享现成,说空话,馅富骄贫。看得自己比天还大,对于别人无论平日交情多好,说得天花乱坠,遇到于他有利的好事宛如群狗争食、苍蝇见血一样。要是稍微有点关系危险,或是对方家道贫穷,便丝毫不关痛痒,只怕连累。疏远绝交还是好的,有的还要投井下石,助纣为虐。为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心中恨毒,又奉老父临终遗嘱,立志报仇,并为地方除害,这才舍去功名之念,以一个未成年的书生,不顾体力文弱,跋涉关山,远去嵩山少林寺,打算练武报仇,便与敌人同归于尽均所不计。不料人情势利,连出家人也所不免,而所谓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也多气量偏狭,排除异己,好勇斗狠,贪名喜利,与平日耳闻迥不相同。为了父母之仇想学武艺,其势不能半途而废。心正悲苦愁闷,忽然巧遇席师,当时心里原因一路行来耳目所及,只有这类贫苦的人反倒最有人心,人既天真诚朴,又有义气,真正狡猾凶恶的人极少。就是恶人,与之说理也听得进去。不似衣冠中人,满口仁义道德,一查所为都与相反。说他不知道善恶是非,他比你还明白,但那自私之心牢不可破,明知其非,他也非做不可。习染已深,劝是不听,改也不易。仔细寻思,自己虽然年轻,故乡也有不少亲友,十九都是这一类人,简直无一可交。

人情轻于此者必重于彼。自出远门,便把昔日心情改变,对于这些号称无知无识的农民苦人由不得着重起来,彼此也容易亲近。想起沿途舟车食宿所遇,凡能得到一点温情与帮助的都是这类穷人百姓。所遇如是衣冠整齐的绅商行客,还未近前先遭白眼。做官的更不必说,面还未对,先就被他手下差役豪奴轰开。因此对于穷苦的人别具好感,没想到因见对方残废饥饿,一时好心,寄与同情,竟得拜在异人门下。后在相国寺与二弟结交,彼此互助、情逾骨肉也由于此。表面仿佛他是一个穷苦的孤儿,我照应了他,实则无形中我真得了他无数的帮助。跟着又往商家堡、青云山、郎公庙几处,连见到好些土豪恶霸、好绅巨贼、异人侠士、前辈师执,虽然长了不少经历,悟出许多道理,又因见到汤八叔夫妇,得知人生世上不是专为自己,除却以己力取得自己所需而外,还要尽量发挥自家智能,将一块凡铁炼成精钢,才不算虚生一世。自己也曾立下大志,等到杀死恶霸,报了父仇,决计追随诸位师长帮助眼前许多无告之人,使其脱离水火。就是智能有限,帮得一个是一个,日久自有成效,并还可以感召他人一同出力,怎么也比只顾自己、全不相干要好得多!

无奈时间匆促,老辈英雄不及请教,连棘老前辈门下小癞痢等三小弟兄看去小小年纪,那高本领,言动又极滑稽有趣。心虽极愿结交,偏只见到一面便即分手,连话都未得说。旧的亲友不会来此,算来算去还是万氏兄妹相聚日久,彼此情投意合,万芳更是二弟未婚妻,交情最是深厚。但听崔老前辈口气,来者好似师徒四人,又未提到内有女子,听去极像棘老前辈师徒。并且万氏兄妹的师父侠尼花明远在湘西,行时又听万伯母和万二弟说,两小兄妹奉命省亲时曾与乃师约定,明年二月中旬不来即去。期前乃师要往峨眉。青城访友,另有要事,年内连湘南都不会回去,不必往寻。另外还写了一信,以防万一有事,就近请人相助之用。便万伯母也说,明春如其移居武当山,家事也须料理,听口气非到明春起身不可,这样风雪岁暮、冰冻封山之际当然不会来此。闻言一面谢诺,一面寻思,越想越觉不对,忍不住笑问道:“老前辈,这师徒四人是何来历,叫什名字,能赐示么?”崔老人笑道:“我已受人之托,暂时不能明言。本来要过三四月后方可相见。本来令师还可来此见你,不料来人托他一事,也许三日之内便要起身。看你病势恐来不及再说,匆匆一见无什意思,令师本门心法也可由我指点,大约不先见你便要起身。只为姜飞恐你独居寂寞,心中想念,再向师苦求,这才答应等你病好前往相见,不过有人求我暂不说出他们来历,我已答应,不便改悔。你如想不起来,见面就知道了!”

沈鸿越想越奇怪,暗想,所说只此数人,无须隐瞒,连问可是这两家师徒,崔老人均是微笑不答。心正不解,忽然想起,大破郎公庙天明以前和万英埋伏老龙坡崖顶,见前面场上打得甚急,敌人已现败象。因姜飞、万芳先走,大道上面又出现了三个小人,本领甚高,无人能敌。跟着诸老前辈又与崆峒派中人比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等紧张激烈场面。为防二弟涉险,正在定睛注视,忽然面前来一手戴夜明珠的黑衣女侠。老贼师徒也相继逃出,便和万英断后,随同汤八叔夫妇两下夹攻,等到贼党全数擒杀,忽然来了两个少年侠女。一个不曾看清,那和自己对面问答的一人却是美丽若仙。姜飞看出自己心生爱好,他又和万芳彼此心许,意欲托万氏兄妹转告万伯母,请汤八叔夫妇做媒,背人和我商计。为了大仇未报,自己又无本领,哪一样也配不上人家,虽然再三坚拒,不令开口,不知怎的,那少女的影子却是深印心头,怎么也丢她不掉!上月回忆前情,偶然独自出神,被二弟悄悄掩来看见,设词探询,虽然极口否认,二弟何等聪明,必被看破几分。第二日还为此赌气,暗骂自己用功之时不应胡思乱想。又过了好几天才把心情放走,自家警惕不再多想。看准老前辈神情门吻,来人定是黑衣女侠师徒,也许还有一位男的老前辈。再不便是汤八叔也跟了来。想是二弟对我疑心,这类事本出意外,想使我见时惊喜,故不先说:回忆以前经历,由不得心中高兴,想再探询又不好意思,好在没有几天便可往见,恨不得当时就好。哪知伤势颇重,左腿差点跌断,肩骨还被山石连皮带骨撞碎了些,受伤有七八处。谈话时还不觉得,方才想要坐起,稍微行动便觉奇痛难忍。等被崔老人按住,谈了这一阵,渐渐觉着身已不能随意行动,只右手无伤,余者还有不少零星伤处,都已敷药,包扎整齐,不动无事,一动便奇痛欲裂,才知厉害,想起惊心,不敢再强,只得连声感谢,任凭崔老人在旁照应,吃了一些蒸馍稀饭,又服了一次药,药换之后才听说晕死多半日才醒。本来不致这样昏迷,因师父乐游子恐他醒来痛苦,救回来时先用药使其入睡,周身洗涤干净,把药敷好,又塞了两粒丹药入口,经过半日之后药性退去,人才醒转,伤药之力也自达到,只不用力妄动决不会痛,这样少受好些苦难。

沈鸿闻言更加感激,因觉崔老人照护了一日夜,这样高年的师执,劳动人家太甚,心中不安,又不知住在何处,深夜荒山,风狂雪大,一面感谢,一面用婉言请其就在对面姜飞床上安眠。崔老人笑说:“我如不是终年勤劳,百岁老人,又不似令师他们那高功力,怎会有此强健精神?我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已成习惯,此是年老之故,并非与人不同。三十年前也比现在睡得多些,人终要有劳有逸,有精神才有事业。年老的人大都少睡。随便一谈,你们无须学我的样,强为其难。还有你背上那副雪里快因和衣包一起,不曾跌碎,你也全仗这包皮棉衣服保住后心,未将脊骨跌碎。否则多么灵效的药,人已残废,也难挽救了。那雪里快早被人借去,方才还踏了来。我平日自命颇有见识,为了一点成见未消,明已看出像你这样出身的人虽然心志不坚,知难即退,如其真个醒悟,明白过来,有了恒心毅力,只比另一辈人还更得用,也更容易成就。业已听出你背后之言,仍觉言语和实践乃是两事,单凭一时悲愤,情感所激,并不足凭,已到门口不曾进来,差一点把你这样一个有志之士葬送在冰雪之中。再听方才来人说你平日为人志气,越发愧悔,是我害你受苦,理应尽心照料,并不关你师门情分,对谁也是如此,日后你见了他们就知我的性情,连这些感谢的话都不要说吧!”

沈鸿见崔老人白发红颜,目光如电,身材高大,银髯飘胸,语声更是洪亮,随便应答,并不大声,听去便觉震耳。双手蒲扇也似,又大又粗,手指宛如十根细的萝卜,腰身笔挺,动作沉练而又敏捷,看去别具一种威严。但又一脸笑容,使人于格外尊敬之中生出亲热之想。比起铁蜈蚣对敌时虽然威风凛凛,盘空下击,仿佛飞将军自天下落,平日相见却没什么威仪的又自不同。心想,这位老前辈真是异人,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听他的好,便把话头改变。因对方毫无倦意,自己昏卧了一天,刚醒不久,也不想睡,心更悬念这新来的师徒四人是否心中想望的人也在其内,盘算了一阵,忍不住重又问道:“后辈初醒时,仿佛听见门外有人说话,跟着便见老前辈走进,不知这位来此作什?也是一位前辈师长吗?”崔老人哈哈笑道:“你们年轻人都沉不住气,方才那娃儿明为借我铁笛,想在雪中吹奏,其实还是探望你的病状。你们本来相识,只要早醒片刻,他正站在你的床前,你一看自然知道,省得我代人隐瞒,你又闷在心里。我已答应人家不能再说,这娃想来看你,但恐他师父不许,又刚移居,好些事情还未安排停当,如何开口?也亏他真会想主意,知我这根铁笛共是一副,还有一支在一好友手中,也是一位隐名侠士,他师父曾经见过,才借取宙为名来此探望。就你猜中,我也不能改口,更不会多说,伤好自然相见,无须再探我口气了。”沈鸿面上一红,口中应是。暗忖,这位崔老前辈也是关中口音,听他所说口气来人好似一个少女,并还与我相识。如是万芳,就对我好,是他兄长万英来此,不会借取铁笛为名,当此风雪荒山、黑夜深更亲身赶来探望之理。如是心中所想的人,双方只是匆匆一面,连话都没有多谈,怎会这样关心?除此二女之外更无他人。万芳已决不是,便要来看也是万英,莫非这位意中人真是对我一见钟情?为了双方没有深交,男女不便,特意设词借故来此探望不成?果真如此,至少也是彼此投缘,不能忘怀。自己身世孤苦,四海飘零,好容易才蒙师父垂青,答应收为弟子。当此亲仇未报,学业未成,志事不应,前路很远,一切立身大计尚在渺茫之中。虽谈不到婚姻二字,也不敢作此想,但听崔老前辈口气双方师门渊源颇深,又是志同道合之交,这类英侠异人不拘男女之谦,对方相待这样关切,二弟又在那里拜了师父。崔老前辈不许多问,问也不说,虽不知二弟师父是否黑衣女侠,为何不拜乐游子为师,是何原故;但有二弟与之同门,就拜别人为师,所居也必在一起,以后用功之余常往相见当能办到,就便还可学他一点本领。似此天人,别无他想,能得日常相见已是万幸的了。越想越高兴,不禁面上常带笑容。

崔老人见他遍体鳞伤,还有七八处重的,丝毫不以为意。自一见面,开口便问姜飞安危,全不管自身伤痛,后听乐游子答应收徒,一直喜形于色。虽然受人之托,不肯明言,并未想到另有隐情,只当平日拜师心切,听到准信,心中喜极。再一探询,沈鸿自不便明言心事,本来听说师父垂青,收徒又是这等难法,直到当日遇难以前还没有一定指望,自觉因祸得福,本极高兴,所答的话全与对方所料相同。崔老人一向看不起这类旧家子弟、文弱书生,当日亲眼得见。这等壮烈强毅、胆勇义气的事迹,再一回忆这数月来暗中观察所见,以及新来好友师徒和姜飞所说的话,成见一去,念头立时大变。又因事由自己疏忽而起,对于沈鸿越发器重。问完前言,再问对方心志,并非专报父仇为止,事完之后还要以毕生心力追随各位师长,照汤八夫妇那样,在这频年荒旱、刀兵四起、民不聊生之际想出种种方法除暴安良,招辑流亡,为他想出谋生之道,打那救人救到底的主意,并不似寻常侠义专施一时小恩小惠,或是除掉几个恶霸,专为自己好名心盛,博得一时虚名,便算满足,再将取自贪污土劣的不义之财寻一半村半郭,或是山中沃土、风景之区,仗着本领高强,无人敢惹,便在里面安然坐享,美其名曰看破世情,啸傲烟霞,隐迹山林,不问世事,由英雄侠客变而为高人隐士,其实他是拿那些患难疾苦的人民作为成名的桥梁道路,一旦名成利就,立时舍之而去。所以自春秋战国起,历数千年,从有侠客以来,只管慷慨好义,结客挥金,名震一时,结局多半随时以尽,至多民间留点传说。真能为千万人民出力、使脱水火而登乐土、做出一番丰功大业、名垂千古的简直一个都没有,有的并还身败名裂,为有识者所笑。至于那些贪图名利、受人笼络、做达官贵人的鹰犬爪牙的,非但有愧侠义二字,并且还是穷苦百姓的对头。难得沈鸿小小年纪,竟有这高见解和坚毅的心志,不由越看越爱,手抚胸前银髯连声称赞,笑说:“你这娃是个好的,真有志气,我一定助你成功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