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沈、姜二人正在纵马急驰,忽听那马扬蹄奋进,连声骄嘶,跑得更急,仿佛前有急事,后有追兵,人在马上腾云驾雾一般,只觉两耳风生,两边土崖黄影闪闪,电一般往后面倒退下去,自从得马以来从未有此快法。因恐洪景追赶不上,连呼“阿云稍慢”,一面急拉马鬃,那马只是不理。姜飞在前,恐马拉痛,方把手一松,回顾沈鸿说:“前途或是身后必有变故,马跑太快,大哥留意。”就这两句话未说完,晃眼之间,猛听马前有人低声断喝:“阿云留意,你们坐稳,不要惊慌,前途有警,你们此时最好暂避。”目光到处,瞥见马前站定一个中等身材、满头须发纠结、手持半条索套的短衣怪人,将马拦住。那马跑得正急,相隔还有两丈,本是一蹿就到,二人只觉眼前人影一花,也未看清,刚听出一点意思,还未听完,连人带马已凌空而起,往侧边崖上蹿去,晃眼到顶,也是马头向前,起得大高,不是二人应变机警,几乎堕落。同时瞥见崖上还有一个蒙面黑衣人,先还当是李玉红。再一细看,那人身材高大得多,见面便朝马一拍,用乎一指,马便越过后面崖坡朝下面草树林中走去。先见短衣人也到了崖上,纵将过来,竟和马一样快。这才看出崖上下共是两人,黑衣蒙面的一个年纪似已不小,面具下面的须发已快全白,先在崖上手持索头相待,套上结有两个绢圈,恰巧将马的前蹄套住,只不知这高的崖,后腿没有套索如何纵上。姜飞年轻嘴快,看出那马如此听话,声息全无,来路如此急驰,刚到崖顶,前腿一抬,索套自然落下,甚是熟练。黑衣人业已当先往崖后走下,怪人刚巧纵上,猛想起大侠汤八身量不大,这人穿着一身对襟密扣的绸夹袄裤,装束虽然不像,照这情势,又知马名,就不是他本人,也与此马相识甚久,忍不住笑问道:“这位老先生贵姓,此马怎会被你们弄上来的,你认得汤八爷么?”怪人低喝:“此马是我托着后腿送上来的,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转眼前后皆敌。我们人少还在其次,你两个年纪太轻,更多可虑。我也是无意之中得知此事,快到前面朋友家中暂避一时。口外敌人刚被我想法引走,还要回来,不要多问,到了再说,决不会难为你们。”

说时,马已顺着后面崖坡朝下驰去。怪人脚步甚快,先是紧随马旁,口中答话,时左时右,似在察看马的伤处。走出不远忽然不见。沈鸿回顾,人已跪向马的后股,三人一骑朝前急驰。因见那人脚穿一双新快靴,上身绸袄也是半新不旧,只嫌稍大,不甚合身,背后一个小包,一顶雨笠,肩插钢刀,腰挂套索,想起先前所闻汤八只是多了一脸络腮胡子,衣服不同,兵器套索俱都相似。暗忖,这类大侠异人形貌常时变易,不易认出。看马方才老远欢嘶,对他如此驯善听话,十九是他,忙喊:“你老人家是汤八叔么?我师父独手丐席泗和乐游子……”那人不等话完,抢口问道:“你后面还有三骑马,都是强盗,可是追你的么?”沈、姜二人知他误会,忙答:“他们是后辈新交朋友,因见我们带有铁蜈蚣双环,老贼伍喜夫妇想夺此马,我们蒙他护送,由商家堡逃走出来,人甚义气。”怪人哈哈笑道:“想不到老狗男女尚在后面,方才匆匆得信,只知有人想拦劫两个小孩,便赶下来。老远闻得马嘶,当是为了想夺此马,虽知内有老狗男女死党,还不知老贼也会追来,隔远没有看清,又当后面三马也是你们追兵,差点误会。照此一说,商氏弟兄居然还讲义气。当头一骑看去眼熟,既为铁双环护送你们,田通、洪景必有一人在内。商氏弟兄必与老狗男女为此一环一马翻脸成仇了。对头非但人多,并有两个凶人,与之无心相遇,合在一起。我还奇怪那两凶人虽是万恶,平日并看不起这几个狗男女,怎么如此出力,原来借此机会混水捞鱼,想将此马乘机夺去。你们先走,你后面三人三马业已会合,刚由下面经过,待我赶往前面引他上来,同往我好友家中暂避,将马藏起,免被他们暗算,再想法子除害便了。”匆匆说罢,不俟答言,人已纵身驰去。

二人听出对方声如女子,先见那黑衣人业已当先急驰,其行如飞,连忙纵马追上,连呼“老人家贵姓,方才那位大叔可是姓汤?”那人始而一言不发,等马追上,姜飞心急,连说好话,问之不已,黑衣人忽然偏头低喝:“你两个怎不知利害?非要逼我开口,从此我不说话不许多问,以免为我添烦,彼此不便。”二人一听语音苍老,听去甚熟,前后一想,沈鸿首先惊觉,低声说道:“后辈遵命,恕我弟兄有眼无珠,相处多日,竟不知老前辈的真实姓名。方才那位想必是汤八爷了,此马千里龙驹,多重无妨,这里四无人烟,请老前辈上马,容后辈禀告几句如何?”那人笑答:“到底还是沈老弟年长几岁,比较心细沉稳,先谈几句也好,几多年不曾出世,不愿再露本来面目,不为你们也不会来此。如有外人在旁,不可和我说话。方才那位并非八爷,乃他平生好友女侠龙灵玉。她面上带有人皮面具,和我一样看不出来。她比汤八爷还要年长四岁,和你二位师父也是老友,你仍叫他汤师叔,别的不提不要多问,也不要说我教的,假装不知他是女扮男装便了。”正说之间,忽然取出一根铁管插在耳中,偏头一听,笑道:“有人上崖,不知来意,我们先往旁边暂避,就便一谈经过,省得你们年轻人心急。”说罢低喝:“阿云,快快觅地藏起。”那马立时往侧驰去。

这时马已跑出老远,前途乃是大片荒野,肢陀起伏,树木甚多。还有一条山岭横在侧面,相隔不过五六里路。山前大片树木更是繁茂,看不出有无人家在内。路上野草甚多,多半高过马腹。马去之处乃是一堆乱石小山,野草更高,景更荒凉。那马穿草而行,并不甚快。人如下马,不必再寻地方便可藏起。晃眼转过山后,到了树林之中,寻一无草之地下马一看,三人下半身多被雨水湿透,各就树根坐下。一谈前事,才知那蒙面黑衣老人便是禹王台习武所遇的香火老张,真名劳康,外号铁蜈蚣,乃十多年前江湖上最负盛名三大侠盗之一,后来洗手,隐居禹王台做香火已十余年。因爱两小兄弟聪明纯厚,又肯用功,又是席泗先生记名弟子,爱屋及乌,越发看重。走前听说近日道路更不安静,一时高兴,竟将多年未用的双环信符取出相赠,本来也未在意。因听老妻说,二人用饭以前互相谈论,提起崖后那两家人形迹可疑等语。劳康早知那是一家坐地分赃的大盗巢穴,惟恐二人无知涉险,忙由房后绕往探看,二人果然冒失走往坡上。因知几个为首的盗党远出未归,又不愿泄漏自己机密,不便呼喊,跟在后面。正想主意应付,二人业已走出,方想可以无事,待要回转,忽见贼党赶回,先遇二人的小贼又追了去,忙即跟踪赶往暗助,看出二人应变机警,来去两路贼党均被避开,二次又要回转,忽然路遇二贼,谈起大侠汤八被老贼伍喜夫妇约了许多厉害同党埋伏暗算之事。洗手以前双方本是忘年之交,人又极好,不由激动义愤,便将二贼点倒盘问,得知汤八身受重伤,眼看必死,幸而义马花云豹突然冲入重围,将其救走,由此连人带马均无踪影。仇敌业已发下传牌,搜寻这一人一马的踪迹。至今多日,尚无下落。

劳康知道那马灵异,汤八一身好功夫,只要当时没有遇害,十九还能活命,也许藏在什么土人界内;但他身有重伤,非求医不可,算来算去,只有两人可以救他,并还不怕群贼为难。事出仓猝,好些不曾准备,忙即赶回,拿了银子衣服兵器,稍微安排,便自起身。所行之路恰与两小弟兄相同。途中又遇两人,谈起那马方才驰过,周身好些伤痕,上坐两个幼童。仔细一问,正和两小弟兄貌相装束相同。知这匹马是个闯祸招牌,只是绿林中人遇上决不放过,何况老贼又在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忙即追下,不料追过了头,又遇狂风大雨,次早连问几处必由之路,俱都未见有此两人一马经过。正往回找,便遇汤八苦恋二十余年的知己女友龙灵玉,知道二人至今虽是孤身,但是双方情爱深厚。近闻汤八为了一事与灵玉负气,已有一年不见,彼此一谈,才知龙灵玉也为听说汤八被老贼所害,不知生死,特意扮了男装,戴着人皮面具出来寻访他的下落,并为报仇,满脸均是悲愤之容。初遇时双方俱都蒙面,如非看出来人身法有异,均疑敌党,拦住探看,互现本来面目,几乎错过。

事前灵玉因听人马奔驰之声,掩往一看,贼党甚多,埋伏在土沟外面三里方圆之内,前后共有四道关口。龙灵玉轻功最好,本领不在汤八之下,乘着内中一贼走单之时,由身后掩去,纵上马背,将其点倒,擒住一问,得知由两幼童并骑驰来,现正奉命分途埋伏,想将这两人一马擒去。因所擒那贼乃是老贼红毛雕伍喜门下,知道老贼此举树下强敌,汤八不知死活,这两幼童能骑此马长途飞驰,老贼夫妇自己不追,却令手下冒着风雨一路传下密令分头拦截,来历定必不小。又见擒他那个敌人本领极高,恐是仇人一党,并未说出他是老贼徒弟,也未明言马是花云豹,只说双方有仇,不知底细,另外还有两个有本领的大盗会合一起,始终未提老贼一字。龙灵玉因听花云豹就要赶来,恐落敌手,便将那贼绑在马上,钉了一刀背,任其狂窜而去,跟着便与铁蜈蚣劳康相遇。先不知老贼发令在前,见口外贼党太多,忙用巧计,一个抄向贼党后路,突然上前斫翻了几个,等贼党闻警赶到,一个埋伏在旁故露口风,说马已赶到白沙沟,随即逃走。仗着腿快,刚绕回土沟里面,便听花云豹骄嘶之声。登高一望,果是二人一骑急驰而来,后面还有三骑,一前两后,认出绿林中人。

劳康因和灵玉见面匆匆,还未谈完前事,灵玉便说口外来了不少贼党,约往诱敌。及至回到原处,便听马嘶,看出两小弟兄同骑飞驰,以为二人前后皆敌;途中又听老贼日前传牌密令,无论汤八人、马见了就杀,不必再擒活的,以免逃脱。恐马受伤,当地青云山脚下恰住有一家相识的好友,意欲引往暂避。灵玉身带套索,前和汤八同游,遇到高险之处,马不能上,便将套索放下,那马只要前脚踏上套索,上面的人用力一提,便可纵将上去;便由劳康手持索头在上等候,刚说了一句“马上两小孩是自己人”,那马认得灵玉和所戴人皮面具,老远望见人在崖上,已连声骄嘶,飞驰而来。灵玉早将套索挽好两结,拦住去路,等马快到,一声招呼,那马业已跳惯,就着来势往侧一偏,作一弧形转身驰来,前腿往套索一搭,刚刚套住,灵玉低喝:“你们坐稳!”人已窜到马腹之下,双手抓住马蹄用力往上一送,两丈多高的崖坡立时纵将上去。劳康原是内行,早就势往上用力一带,马便落地,只往前蹿了两步。先还不想露出本来面目,当先前驰。灵玉也并不甚重视两小弟兄,后听说是关中诸侠的弟子,再听后面三骑乃商家堡派来护送的人,心想:商氏弟兄虽是绿林中人,和好友汤八相识多年,以前曾助汤八救济贫苦,今日又为这一环一马与老狗男女翻脸,不怕树敌结怨,也算难得。断定老贼大队人马还在后面,就要迫来。此时众寡悬殊,有这二人一马的顾忌,还不宜与之明斗。这些贼党狂傲凶横,全无江湖义气,后追三骑难免吃亏,不顾多说,匆匆赶去。

劳康等老少三人谈完前事和商家堡逃出经过。姜飞听劳康说龙灵玉要将田通等引来,心中一宽,忙将铁双环取出,请问见了田通如何说法。沈鸿接口说道:“这位女侠汤师叔孤身一人,这多贼党,万一遇上岂不可虑?”劳康笑道:“你哪知道此人的本领,越是孤身,没有顾忌,越不妨事。我的仇敌只此两个老狗男女,以前我虽觉他卑鄙阴险,还没想到这样胆大妄为,对我记恨,恩将仇报。此贼大约恶贯满盈,不久必要遭报。还有前面两个凶人我尚拿他不准,此外多少均有照应。双环你们仍旧紧藏身旁,以为应急之用。田通如问,由我暗对他说便了。”说罢,姜飞探头外望,田通等三人业已骑马由崖上驰下,女侠龙灵玉却未见来。正想请问繁塔与商家堡所遇两矮兄弟来历姓名,以及六师叔杜德踪迹,所遇为难之事是否过去,劳康忽然起立,笑说:“我们上马,引了他们同往万家暂避。你汤师叔不知会见这三人与否,许知道老贼夫妇要来,心中愤恨,迎上前去也未可知。她和汤八虽未结为夫妇,双方情义已超出寻常夫妇之上,真个两心如一,安危与共。这多年来合力同心,一明一暗,想尽方法救济苦人,除暴安良,本领又高,真个难得。我送到你们之后,如其久候不来,许还要赶上前去助她一臂呢。”说罢三人一同上骑迎上前去。

田通等三人原是到了崖上,见下面大片荒野,左面一条大广溪,将山沟去往前途的路隔断。左侧又有一列土坡,零零落落数十亩山田,恰将坡后这一片荒地遮住。因那土坡颇高,坡后小山乱石甚多,到处长满树林,那崖又阔,不到顶上决看不出来。下面野草经雨之后越发茂盛,并无路径,十来里方圆一片到处都是草树丛生。虽有好几处大小树林,大都数十百株聚在一起,景物荒凉,地比来路较高,陂陀起伏,隐在草树中的溪流两旁,均无人行之路。看出左近并无人家,那些树林多是坟地,也许年代久远,连子孙都没有,否则这大一片地不会不见田地房舍。再看对崖非但土崖高峻,崖后乱山杂沓,中间还有好些水沼和雨后积潦,无论人马均难绕越。姚小泉笑说:“二哥恐怕料错,这两面崖后均无道路,人已难行,何况骑马。我们还是照洪六兄所说往前追赶为是。”田通人最机智,早看出沈、姜二人马到当地便不再进,突然失踪,又未后退,断定人马越崖而过,闻言摇头笑说:“你不要忙,下面地势虽是荒野,但前面山脚下那片树林甚是整齐,元什野草,地方又大,似与山口相通。那黑的好似人家屋角。这等山野之地,荒乱年问孤零零有这一所人家,又是瓦房,内里的人不是洗手多年的同道,便是土豪恶霸,决非常人。虽然相隔尚远,路又难走,多快的马也赶不到前面树林中去,形迹却甚可疑。我想他二人必是被什能手引走,否则便遇强敌擒去,此马已被杀害,所以不听马嘶;也许被草树遮住,没看出来。你且留意下面动静。”小泉还未及答,忽然发现前侧面泥地里的乱草倒了两处,似被踏过。赶去一看,正是两只蹄印。田通跟踪赶到,仔细一看,越知所料不差。回顾洪景上崖,连忙招手,令往会合。

洪景正往前走,忽听身后有一女子声音低喝:“敌人就到,你们寻的两人一马均在下面,速往会合。到了青云山暂避一时再说。”回顾乃是一个短装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由侧面坡上纵上。那座土崖宽仄不等,只身后一条最厌,上下壁立,崖势崎岖,宽只丈许,不似田通立处下面是片斜坡,估计那人是由三丈多高的崖腰纵上,知是一位异人,从未见过,听口气似与沈、姜二人一路,心中惊喜。料知两小弟兄年纪虽轻,师长多是武当派有名人物。看二人神态那样从容,大敌当前一点不慌,途中必有照应,此人也许和李玉红一样特意来此暗中相助。因见形势奇险,将其接去,人还不止一个,忙喊:“尊公留步!”那人连头也未回便越崖而过,往来路崖下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