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隐在山洞里,猛然看到一位刚刚浴罢的半裸女子,由殿门内轻盈缓步而出,不禁大惊,忙即藏身花树之后。心想:“主人必是一位有道散仙,自己无心误入禁地,偏巧遇见女主人兰汤试浴之际,如再偷觑春色,岂不更加触怒?”本想闭目潜藏,等女主人浴后退往房内,见了胡良,问明主人姓名来历,再行求见。看对方这高法力势派,当能谅其不知之罪。先并不想偷看,无如初发现时,虽只惊鸿一瞥,未敢平视,但是骤睹奇艳,觉着对方美如天仙,似比爱妻还要好看,由不得心神一荡,待了一会,忍不住便偷看了一眼。谁知食色天性,郑隐又有夙孽纠缠,便能收束身心,强以道心毅力战胜,尚且不免,何况当此天人交战之际,稍一疏忽,便受摇动,不能自制,这头一眼看过,立时眼花缭乱,心神无主,不住怦怦跳动,比起在红霞溪偷窥无垢沐浴时还要厉害得多。

原来无垢,虽是天生丽质,但平日幽娴端重,不苟言笑,郑隐对她,于热爱之中,还存有极大敬意。当地一样花光潋滟,水碧山清,均是天然景色。这里却是人工法力布置而成,四围花光如海,到处玉柱金庭,霞彩辉煌。那沐浴的池塘,又是晶玉所制。所有花树,连同主人服用之物,全都充满繁华香艳景色,相隔老远,便闻到一阵阵的异香。气候又是那等温和,在在使人陶醉。休说郑隐转劫不久,道心未净,便是修为多年的修道之士,除非真正玄门正宗,道力坚定,当此奇艳当前,也未必能够自制。瞬息之间,郑隐已临成败关头,两眼看过,再想闭目收心,直比登天还难了。

先是目光到处,见那女子生得长身玉立,骨肉停匀,通体柔肌如雪,浓纤合度。自腿以下,连同两条玉臂,一齐裸露在外。上身只披着一片轻纱,粉弯雪股,玉乳酥胸,仍然隐约可睹。雾里看花,更使人多生遇想,容易魂销。何况少女容华与无垢又在伯仲之间,吃四围花光和那穷极华丽的景物一陪衬,人是那么风华盖代,无论动止转侧,均具无上丰神。看时稍久,转觉此胜于彼,比起无垢浓艳得多,也更风流柔媚。

这时少女已缓步到了池前,俏生生临水而立。一声娇呼,立有两美鬟捧了香露、澡豆等沐浴用具,由花林中赶来。好似不曾想到左近藏有生人神气。郑隐料知对方法严,那伙少年男女必和胡良交好,尚未告发。照此情势,只要候到对方浴后回房,未被警觉,便可从容求见。事已至此,乐得饱餐秀色,先享眼福,再作计较。真被发现,如蒙相谅,结一腻友,常共往还,固是绝妙;否则,佳人难得,无垢那等薄情,索性藉此激她,相机行事,便无他念,用她去气无垢,也可快意。正在胡思乱想,屏息潜藏,打算暗中偷看下去。眼看少女玉雪双足,已然伸入水内,而又正向自己。满拟轻纱一去,连那销魂之处,也可一览无遗。不料少女忽然左顾身后美鬟,低语了一声。身随侧转,所披轻纱也被美鬟揭去,下半身立刻沉入水内。休说正面庐山,连那酥胸玉乳,也全未见。那被溅起来的水珠,在玉背上乱滚而下,越显玉肌柔滑之妙。渴望了好一会,只看到一握纤腰,半边雪股。入水以后,更是背向郑隐,全身只有头部双肩微露在外。波光晃荡中,只见柔腰微动,光影闪乱,更看不真。似这样可望而不可即,局中人自是心痒难搔,神魂欲醉。其势又不能走近前去,看她个饱。

此时郑隐色心大动,已不再有理智,一心只想少时用什方法,去与玉人亲近。正在心醉神迷之际,忽见一个垂髫美鬟,由斜刺里花林中如飞驶来,过时侧顾自己,看了一眼,跑到池前朝少女低语了两句。方觉是去告发,事情要糟。想起这等行为实太卑鄙,休说修道的人,便是常人也不应如此轻狂。少女忽在水中回顾美鬟,嘴皮微动。郑隐见她面无怒容,也未出水,心方略安。忽见少女玉臂微扬,伸手一弹,立有一蓬五色烟丝朝空飞起。到了头上,反卷而下,一口钟也似,连人带水池一齐笼罩在内。说也奇怪,那么薄如轻绢一幢彩烟,人在里面,由外望内,竟看不出丝毫影迹,只听少女戏水之声,却不见人。也不知自己踪迹是否被其发现。对方如果知而不怒,事大有望。想到这里,不禁虚拟少时能够亲近,玉软香温之乐。

偶拿无垢与少女比较,猛然回忆前情,想起三位师长昔日训示,以及前后经历因果,心中一惊,当时醒悟。觉着深山古洞之中,居然有此奇景,看女主人宫室服用如此华丽,穷极奢侈,正经修道之士,不应有这等光景。即以自己而论,对方素昧平生,一个外人深入禁地,即便法令多松,所用侍婢和胡良多好交情,也不应事前不加阻止,事后又合谋一起,代为隐瞒。女主人再要知道此事,不以为忤,甚或故意勾引,使为人幕之宾,更非情理。分明左道妖邪一流。本来孽重,一个失足,立铸大错。自己也曾累生修为,家有爱妻,将来合籍双修,何等美满。如何美色当前,便为所惑,不能自制?念头一转,同时又想到胡良所说神女和那去处,正与任寿由卧眉峰旁去往魔宫的途向相同,心疑少女便是任寿前遇魔头之女艳尸所化。

正在心惊忧疑,越想越觉可虑,忽听一阵轻雷隆隆响过,眼前倏地一暗。情知不妙,忙运玄功,取出法宝、飞剑,待要抵御时,当地已被大片暗影笼罩。四外沉冥,宛如黑夜,所有花树楼台全数失踪,什么也看不见,身外却又无什么异兆,先颇惊慌,打算冲逃出去。继一想:“对方法力甚高,人更美艳无比,虽疑魔女所闹玄虚,到底还拿不定。还有胡良被碧光擒走,分明是此女所救。前见红光和洞中景物,不带一丝邪气。万一料得不对,稍微冒失,便树强敌。何况无心误入,窥人阴私,曲在自己,不问邪正,于理上先说不过,如何与人动武?还是静以观变,对方如无敌意,固应出见;便是有心为敌,也无不见之理。此时身人重地,未必通行自如。与其冒失树敌,结一强仇,还是少安勿躁,挨到主人现身,见上一面,至多口头认过,求恕不知之罪,好好退出,免动干戈,要强得多。”心气一沉,对方的雪肤花貌,绝世丰神,重又涌现眼前。尽管深明利害,拿定主意,任她天仙美女,也当虎狼毒蛇看待,不受摇惑。但对方的亭亭情影,不知不觉深印心头,仍恨不能见上一面,问明来历,才称心意。此念一起,无形中又为情网所陷,却不自知。仍以为道力坚定,主意已然打好,见上一面就走,有何妨害?

又待了一些时候,不见动静。后来隐闻暗影中有两少女嗤笑之声。觉着长此相持,对方用意善恶难知,忍不住想要开口。忽又听身旁不远有一少女低声笑说:“这人分明是个呆子。师主在此清修数百年,向不许野男子上门,方才都是胡良太不小心,闭洞稍迟,被他无意中闯了进来。师主出浴,事前不知,无法使其回避。如去告发,胡良必受三斩之刑,想起怪可怜的。我们不合徇私隐瞒,想等师主浴后悄悄放走。不料五姊胆小,觉出事情太大,担当不起,推说刚刚发现有人偷人,以师主往日性情,知必大怒。谁知刚把法宝放起,我正代这人悬心,师主不知怎的,并未发作,只呆了一呆,依旧沐浴。洗完回殿,并不说将来人擒往后宫治罪,也不说放出,只命我二人在此主持,便宜行事。我忍不住问了两句,反倒挨骂,说:‘你们自不小心,将人放进。我已数百年未开杀戒,来人事出无知,莫非还要他命?’我听出语意缓和。最奇的是,胡良刚由妖道手中救了回来,便闯出这样大祸,竟未责怪,与师主平日为人不符。多少年来,幸蒙师主怜爱,连重话均未说过一句,今日为了外人,反受申斥,想起不服。而来人先是一双鬼眼注定师主,恨不能把她生吞下去。又假装正经,把那身旁飞剑、法宝取出。我们没有怪他,他反似要动武神气,想起气人。为此守在这里,想看此人有多大本领,无故上门,深入禁地,还不安分,比正主人更要理直气壮,一言未交,便想卖弄伎俩。谁知仍和先前一样,虎头蛇尾,老是举棋不定。亏他脸皮真厚,守在那里,不知胡思乱想什么。如非我们法令太严,不奉师主之令,照例不许先行出手,真恨不能斗他一斗,看他玄门飞剑到底多大威风,敢于如此放肆。”

另一少女接口答道:“四姊何必这么大火气?自来不知者不为罪。何况胡良是我们新结拜的小兄弟,人又极好。这呆子是他旧主人,看在他的份上,也应宽容,何况师主又命我们主持,看那意思,并不想和来人一般见识,即便放掉,也无话说。你既嫌他,他又呆头呆脑,不知好歹,索性放走。叫他此时举棋不定,不肯输口,事后生悔,休说师主,连胡良都难见到一面,岂不也算出气么?”

郑隐毕竟修道多年,历劫数次。先前虽然色欲蒙心,不过一时疏忽,凑睹奇绝,为色所迷。一经警觉,深知主人法力甚高,不论邪正,均非寻常,稍一疏忽,立蹈危机。何况师长同门,爱妻良友,又曾再三告诫,只一回忆,便自惊心。暗中推详对方语气,颇似假手发话少女,有心勾搭,取瑟而歌,分明含有深意,只一开口,便中圈套。自己本觉女主人美绝若仙,比无垢还要可爱,到时一个把握不住,对方如是正经女仙还好,否则立铸大错。既负师长屡次成全,深恩大德,又负爱妻良友平日劝勉苦心。念头一转,便把方才想与主人再见一面的心思冷了下来。暗忖:“对方如是正人,知我无心之失,固不至于见怪。如是左道妖邪,魔女淫娃,更不必说,任你用什方法,我只以不变应万变。放我就走;如再一味软缠勾引,我只置之不理,暂时静候不动;真要历时大久,或用邪法来攻,便仗法宝、飞剑之力,强冲出去,也非不能。”想到这里,头脑重又清明起来,任凭二女回答,表面装作未闻,暗中留神察听,同时打点脱身方法。

又待了一会,忽听内一少女气道:“这等书呆子,无故私人师主内宫,鬼头鬼脑。就是师主和我们看在胡良份上,不与他一般见识,也应有几句话说,如何装傻卖乖,一言不发?仿佛他还有理似的。这么大一个人,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理他作什,趁早逐出洞外,免得留此气人。”另一少女笑道:“你当我们爱留他吗?不过想起师主静修数百年,玉洁冰清,平常野男子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却被这无赖汉从头到脚精赤赤看了个饱,实在气他不过,打算给他一点苦头,再行逐走。好在师主有命,令我二人主持,即便打成残废,只不要他的命,也不至于见怪。偏生这厮一味装聋作哑,不言不动,格于成例,不能先发,所以挨到此时。这厮如此阴刁狡猾,平白便宜他,把我师主这一身雪肤花貌,一丝不挂偷看了去。这样不言不逃,我们只干看着,有何法想?时已不早,师主浴后梳妆,想已完毕。再要被他鬼头鬼脑,再偷看上一回,更是冤枉。你既看了生气,逐走也好。”

郑隐听二女两次提到窥浴之事,不禁想起方才女主人兰汤初试,玉体全呈,活色生香,在在使人魂销心醉之景。又一想到此女美胜天人,通身玉雪也似,这浴后新装,更不知如何仪态万方,艳光照人。心念微动,方才所见玉人裸露的美妙倩影,重又浮上心头。回忆前情,心荡神迷,正涉逻想,猛听一片轻雷过处,眼前电光乱闪,耀目难睁。骤出不意,方在惊疑,眼前倏地一花,当时天悬地转,光影万变,霞彩干重。不知主何吉凶祸福,忙用玄功,身剑合一,待要防御。忽又听身旁两少女嗤嗤冷笑道:“这点本领,也敢到我三盘宫中卖弄。如非师主开恩,且不容你这呆子带了整个身子回去呢。”

郑隐此时正当天人交战紧要关头。方才心中倩影刚又想起,知道此去必难再见。以为主人必是一位得道多年的女仙,并非妖邪一流。否则身已入网,断无轻意放走之理。自己既无他念,得此一个美绝天人的女仙常共往还,岂非幸事?心中大是不舍。方要开口询问,眼前倏地又是一暗,身上紧了一下,似被一股极大力量裹住。刚刚松开,同时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再一细看,身已离开原洞,落在峰前旷野之中。

郑隐举目四望,残月挂树,启明星耀,东方刚现曙色,一轮朝日已在天边,现出红影,晃眼便要天明。山中气候清凉,又当黎明将近,旭日甫升,晨雾未消,晓烟迷蒙中,吃山风一吹,心地立转清凉,满腹欲念,为之一消,神志便清醒过来。回忆前尘,无殊梦景。仰望前面不远的铁莲峰,宛如一尊巨灵,矗立当地。东方朝阳已有半轮升出地面,因有浓雾,看去血球一样,不似往日霞光万道,满天红霞那等壮丽,又被峰角挡住了些。立处恰在铁莲峰阴一面,虽是凌晨光景,景物依旧阴森,四外暗沉沉的。暗忖:“我虽转劫不久,也曾得有正宗传授,何况以前诸生功力并非寻常,法宝、飞剑均具威力,如何任人摆弄,弹指之间,便被移出洞外?不论邪正,法力之高,已可相见。幸而先前不曾冒失,否则必定凶多吉少。主人自称修道数百年,素无男子登门,无端被自己误入深宫,饱餐秀色,正经修道女仙固所不容,便是左道旁门,爱此侮辱,也必不肯放过。听二女之言,好似芳心不定,有意宽容。但又将我逐出,不令相见,是何原故?”越想越怪。

呆望了一阵,渐渐雾散烟消,日头向上高起。忽想起:“出来时久,爱妻以前曾有不是夫妻同路,二三年之内不可过溪之言。看神情,胡良必在女仙门下,前后等了这么久,并未出见,不知何故?如照爱妻之言,独自离山,颇关重要。且喜无什警兆,胡良已然遇救,又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双方均有下落,早晚自会往卧眉峰相见,不必忙此一时。万一爱妻寻回,见我不在,不知为救胡良到此,还当静极思动,不耐枯守,岂不又生误会?仍以早回为是。”随纵遁光,往卧眉峰飞去。

还未到达,遥望前面,禁制已然复原。记得昨夜追赶妖人,过溪之时,曾将禁制撤去,匆促之间,并未复原,怎会自行封闭?这类禁制,乃爱妻两位仙姊所传,具有极大威力妙用,外人不能擅入。难道候了这多日均无音信,刚一走开,爱妻人便自回?平日无事,恰在此时离开,一个不巧,岂不又被见怪?想到这里,心中发慌,忙往溪前飞降。正待开禁过溪,猛瞥见一青二白三道遁光,由前面桃花林中冲开禁网,破空而起。看出内中两道正是无垢两姊,另一道白光不知何人。料是大姊、二姊与友同来,正好打听爱妻下落和归期迟早,偏巧晚到一步,当面错过。遁光神速,斜射高空,一瞥即隐,已无迹可寻,追赶不上。深悔铁莲峰脱困之后,便应归来,不应在彼停留,致误良机。事已过去,没奈何,只得开禁而入。

过溪几步,便入花林。四望花光,依旧繁艳,花影重重,灿若云霞。鸟声关关,如啭笙簧。和往日独居时一般幽静。暗忖:“这等灵奇清丽的美景,意中人偏不知何往。如已归来,灵鹃、秋雁二女当必同归,早已迎出。如今行到屋前,悄无人声,可见一个未回,依旧剩我一人,受此孤凄苦况。”越想心越烦,断定爱妻未回,懒得进去。独个儿在屋前玉墩上坐下,仰望云白天青,花光鸟影。一面想起室迩人遐,角裳独旦的孤栖苦况;一面回忆昨夜经历实太诡秘,女仙洞中虽无邪气,照着那等繁华富丽和那享受,也不似什么玄门正宗的修道之士,人的美艳却是人间所无。念头一转,忽又想到窥浴时所见奇艳,心情又迷恋起来。闭目凝思,心乱如麻,既觉昨夜艳遇之奇,心中又恋恋不舍。最可惜的是,当时举棋不定,误认对方为魔女妖邪,不曾与之对面交谈,一问来历,把一个天仙化人失之交臂。又想到仙缘难再,夙孽太深,眼看八十三年奇险大劫,转眼便到生死存亡关头,就此努力潜修,尚恐难保,如何见色迷心,又生杂念?想到这里,重生警惕,决计从此小心谨慎,一意修为,务使心如止水,不起微波,免得自误仙业。

郑隐正在胡思乱想,猛觉眼前似有一团光影,明灭闪变,心中奇怪。睁眼一看,天上似有一样东西放光。正要回手去摸,刚一抬头,忽听身后有一女子笑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找;善恶成败,只在心念转问之间呢。”声才入耳,便听出是爱妻口音,忙即回顾,果是爱妻申无垢立在身后。许久不见,容光越加焕发,美艳无伦。只是面有愁容,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所说的话,于劝诫之中,也含有愁虑之意。不禁惊喜交集,不等说完,情不自禁,扑上前去,双手搂住,抱了一个满怀。口刚说道:“姊姊,你想得我好苦!”同时觉着软玉温香,居然入抱。心方一荡,猛想起爱妻此次负气出走,便为自己轻狂而起,如何才一见面,便加搂抱?一个不巧,岂不又遭误会?当时发慌,想要放手,却是心中不舍。又恐放手以后,爱妻二次遁去,见面又难,好生惶急。

郑隐想要分说,无垢意似不以为意,任其温存搂抱。只笑说道:“本来我见你不守前约,恐你情爱太热,致误仙业,故意离开你这么多天。实在并未走远,每日均在暗中观察你的言动修为。开头数日,你虽然背后骂人,毕竟还能耐守。隔了几天,居然用起功来。我虽然放了点心,但你夙孽大重,你我既为夫妻,便应同共安危,惟想将来成就,助你免此一场大劫,本心还想再待两月才行相见。今日大姊、二姊同了一女仙陈紫芹前来寻我,说我昨日不该远离,你那魔孽不久恐要应验,时机已迫。为此赶回,你果不见。他三人刚走,你便回转。我看出你眉间隐现煞气,心甚失望。明知事难挽回,但一念到夫妻之情,为时尚早,望仍未绝,不得不勉为其难。后在暗中查看,将大姊所赐宝珠暗悬你的头上。此珠专能鉴别人的善恶,随同人的心念而放光华。就你闭目寻思之际,此珠时明时晦已好几次,可知夙孽太重,情性无常,天人交战,难于自制。总算心心念念仍在求好,并未生出十分邪恶之念。只要时常警惕,遇事小心,常把吉凶存亡之念放在心上,也并非全无希望。又是你想我太甚,于心不忍,只得违背二位姊姊指教,提前些日与你相见。本是夫妻,你又情痴心热,如不任你温存抚爱,定必道我薄情。我已想开,好在主意拿定,由你亲热无妨。

“须知情关一念,甚难勘破,多少圣贤仙佛,为其所累,甘受无限痛苦,而不自知。欲关一念,更是生死存亡关头,一朝失足,恨成千古。须知一世人生万劫难。如是常人,人生百年,虽同幻梦,只要两心如一,多积善功,不为恶事,今生男欢女爱,二三十年的光阴,虽然弹指即过,他生仍能复为夫妇,重新享爱,也还罢了。你偏不然,生具仙骨,夙根灵慧,向道之念又复坚诚,本来极好善质。无如以前诸生为善不终,夙孽太甚。除以极坚强的毅力恒心,于万分危难之中强行挣扎,脱出重围,上修仙业,方能自保,不致误己误人。否则,便会多害生灵,造下无边罪孽,形销神化,自取灭亡。升天入地,全在你一念之间,好也到了极处,坏也到了极处。我又是局中人之一,照我累世修为和今生道力;又有二位姊姊和诸老前辈怜我遭遇,随时相助;尤其这次归来,蒙一前辈女仙深恩传授:任你苦苦纠缠和对头的愚弄迷惑,已不致坠入圈套。你却危险已极,由此往后,前途遍地荆棘,到处均是火炕。苦志潜修,尚难免不受魔诱;再如心志不定,为色所迷,他年结果,你当深知,我也不忍多言。只望你由此自重,在我二位姊姊法力保护之下,休说昨夜去的所在不能涉足,便是翠屏峰也不能一人前往。免得一离此间,魔头乘虚而入,那时无人救你,就后悔无及了。”

郑隐见她说时辞色悲壮,珠泪莹莹,潸然欲坠。想起自身危机果是严重,不禁心寒起来。对于无垢,又怜又爱,虽然搂抱未解,只是情好亲热,并无邪念。无垢自然看出,觉他虽在魔窟待了些时,仗着本门真传,并未十分迷惑,芳心也颇喜慰。又用软语叮咛,劝勉了好几句。郑隐看出爱妻情深一往,并不如己所料,自是喜慰非常。因无垢提起铁莲峰不能再去,并有对头魔法乘虚而入之言,便问:“昨夜所遇,是否任师兄所遇魔头之女艳尸所化?姊姊不曾前往,怎知底细?”经无垢一说,才知就里。

原来铁莲峰便是魔宫后洞,为魔女以前所建宫室。因为情孽纠缠,始终坚持要把郑隐引入魔教,一任老魔再三苦劝,均不肯听。自从任寿走后,老魔施展魔法救其回生。隔不多日,便将胡良收到门下,想把郑隐引去。后来久候不至,卧眉峰禁制神奇,威力又大,无法侵入。这才暗命胡良假装寻访主人,隔溪哭喊。再用邪法装作妖人,将其擒回。中途遇救,却不令主仆相见,引诱郑隐深入魔宫,故现色相,欲加勾引。魔女虽是固执成见,但她自视甚高,不甘俯就。及见郑隐道基深厚,始而为色所迷,忘了利害,眼看上套,忽然警觉,知道情急无用,反而被人看轻,为此欲擒先纵,将其放回。本意想借窥浴间罪,给郑隐吃点苦头,再行放走,不知怎的,发作不出。仍由手下两名有法力的魔女出面示威,用魔教中五行挪移大法,将郑隐移出洞外,先想另施巧计,加以诱惑。因见郑隐徘徊当地,以为尚在迷恋,不舍离开,意欲挨到郑隐发话求见,再命魔女出头勾引。没想到郑隐近来功力大进,神志灵明,入魔未深,天人交战了一阵,想起家中爱妻之言,忽然不顾而去。因见郑隐窥浴时那等迷恋,决不能舍,心中颇为拿稳,自己不曾出手,只命门下魔女暗中窥伺,待机而动。不料突然飞走,骤出不意,再想追赶,已经无及。此时胡良还好,二魔女想必正受非刑毒打也未可知。同时又说起魔女平日行为的残酷。

郑隐闻言,才知厉害,不由心胆皆寒。加以心头爱妻久别重逢,相待十分亲热,任凭爱抚,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心想:“得妻如此,休说魔女是我未来凶星,便真个天仙化人,也不如我爱妻十之一二。但愿从此夫妻二人同修道业,永证仙盟,地久天长,更无乖违,也不负我痴情热爱。”越想越觉美满,抱着无垢只管温存亲爱,不肯撒手。

无垢此次原受高人指教而来,知道丈夫情孽大重,以前对他大冷,反易激出变故。与其授人以隙,不如凭着柔情蜜意收束他的身心,随时加以激励,守在身侧,寸步不离,使其加重情爱,并以仙业为念,釜底抽薪。或能干危机密布之中,将其挽救出来,免为魔女所乘,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念以前原曾想到,无如丈夫孽重,对头魔法太高,稍微疏忽,必连自己一齐葬送,丈夫更救不成,心中害怕,不得不随时戒备。后见丈夫不特情热太甚,并还邪念难消,行为卑鄙,当时悲愤已极,虽负气离开,心终难放,便在高峰数十里的山崖之上,带了秋雁、灵鹃,随时暗中观察。见丈夫居然悔过,独自潜修,不曾离开一步,进境甚速,心方喜慰。

这日偶听秋雁归报,说左近山中有一女异人在彼修道。前往访看,竟是一位前辈女仙。谈了一阵,经其指教,传了防护心身之法,使她万邪不侵。即便丈夫为魔所诱,合力暗算,也无大害。谁知离开这半日之间,丈夫已被魔女引走。同时无垢二姊和女仙陈紫芹一同飞到,赠了一粒宝珠,并加指点。这才打定主意,改变前策,勉为其难。一见丈夫果然深明利害,对于自己更是情深爱重。照此情势,只要随时戒备,不要离开,在当地同修二三年,等到任寿功行完满,大家把那《九天玄经》炼到功候,索性同往东海,拜见三位师长,求示恩命和避免魔扰之策。然后寻一隐僻之地,夫妻同修;或是苦求师长,准其留居仙府之内;或往月儿岛火海,随同三师叔连山大师,在他无边法力护庇之下,挨满八十三年期限,脱去危机,再出修积善功,抵消前孽。哪怕再转一劫,只要丈夫转危为安,也非所计。用心端的良苦。

及见郑隐只管温存热爱,粘在身上不肯放手,忍不住笑道:“你固爱我,但是这等缠绵,恐于修为有害呢。”郑隐见爱妻说时微笑嫣然,并无怒意,越发抱紧,涎脸笑道:“好姊姊,你那神目如电,必能看出,我虽对你爱极,并无丝毫他念。不过别时大久,以前对我大冷,长日使我失望,想起伤心。容我稍微亲热,补偿以前苦楚,难道你也忍心不许么?”无垢正色说道:“只要不存邪念,稍微亲热原属无妨。但须约法三章:第一,夫妻贵能互相敬爱,不宜过分;第二,你那魔孽太重,从此三年之内,不许离我一步,独自过溪更犯大忌,休想我再理你;第三件最关重要,你我前途艰危,非努力修为,不能免难,从今日始,每日用功,由我安排,丝毫不可懈怠。只要功力精进,我便任你亲爱。你看如何?”郑隐喜道:“好姊姊,你说的都是我心腹的话,谁肯离开你呢?只要姊姊对我好些,虽是空名,也要像个恩爱夫妻,无不可以遵命。何况同修道业,彼此有益的事呢。我也不想修什天仙,只望天长地久,与姊姊终古永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郑隐越说越高兴,不由把手一松。无垢立时翩然而起。郑隐伸手想拉,无垢微嗔道:“你真是俗人,夫妻相爱,也是适可而止。时已不早,应作功课。头一天就不听话,如以无谓欢娱,致分道心,谁还再理你呢?”郑隐见她带有愠意,所说又极有理,忙赔笑道:“姊姊之言有理,怪我不好,改过就是。”无垢笑道:“此时多言无益,事在力行,且看你能否践约吧。”郑隐诺诺连声,随去房内一同打坐修炼。

由此夫妻二人一同清修,闲来抚琴下棋,赏花对饮,山居岁月,甚是逍遥。郑隐因见灵鹃、秋雁不曾归来,一问无垢,才知二女已被一位女仙收为弟子,将来各有成就。秋雁也有情孽纠缠,不过事情应在两甲子后。郑隐与爱妻相对,功力又极精进,居然如约,未生丝毫邪念。无垢觉着前路光明,自是喜慰。初意魔女决不死心,不是暗命胡良,借着寻找主人前来勾引,便是施展邪法暗算。仗着当地禁制神妙,防护严密,只要不出去,决可无事,也就听之,谁知候了多日,不见丝毫动静,任寿倒来过了两次,见郑隐居然收心,夫妻情爱甚厚,觉出有望,也颇代他喜欢。夫妻二人见魔女久候无音,均以为对方好胜,不甘俯就。好在当地景物清丽,平日尽多乐事,无须外出。满拟挨过三年,东海见师之后,此时法力已高,即便魔女不肯死心,也可无碍,由此安心修炼下去。

光阴易过,一晃将近三年,始终不见丝毫警兆。经此一来,连无垢也放了心。只有任寿曾往魔宫,听老魔说过,知道双方孽缘不易解免,越是这样按兵不动,事越可虑。同时又想到大元真人自头一年神游回来,曾经现身过一次,略加训勉传授而外,从此坐关不出,不曾再现法身。师父、师叔更是一去不归,从未来过。独在洞中勤修苦炼,才两年多的工夫,便将一部《九天玄经》全数炼成,前生所用法宝、飞剑也都相继出现。为防将来遇见强敌,紫郢、青索难免合壁并用,为此常寻郑隐交换练习。觉出郑隐天分虽极灵慧,也极用功,功候比起自己仍是不如。尤其那部《九天玄经》,末三章另有妙用,最关重要。当初原是一部,经仙法妙用,另用仙绢分抄了一部,交与郑隐勤习。郑隐先曾背熟,不知怎的,炼到未了三章,竟全忘却,书上字迹也成空白。再打开自己那本一看,竟发出遣偈留音,说这末三章郑隐虽非无望,但须三十年后,将头一关魔劫渡过,才能重炼。今尚非时,不许勉强,更不许带书出洞与之重读。另外暗示郑隐由此便入危机,必须随时戒备,丝毫疏忽不得。任寿拜聆师命,回忆昔日所闻,心甚忧疑,断定魔女决不死心,发难越晚,事更艰危,惟恐郑隐夫妻日久懈怠。疯和尚一直未来,照他所说,事情万分可虑。自身此时法力虽高,不知怎的,对于郑隐前生因何有此孽冤,竟丝毫想它不起。越想越觉可虑。

这日特地施展法力,暗入魔宫,隐形窥探。去时为防魔头神通广大,先有警觉,事前并施法力,颠倒阴阳,使其无法观察,然后隐形前往。到后一看,郑隐所去铁莲峰魔窟后宫,不知何时经过一次极强烈的地震,内里整个坍塌。所说金庭玉柱,花树楼台,因不见一点形迹,连劫后余灰都寻不到一丝痕迹。中空之处,多被地底冒起来的黑水填满。再由卧眉峰旁从前旧洞飞入查探,也和后洞一样,不过沿途多了好些石钟乳,所有洞壁甬道全数坍塌,无路可进。魔宫和老魔所设的几处地狱,以及宫殿园林,有的成了实质,有的布满黑水,一无所有。任寿暗忖:“所居相隔只百里左右,似此强烈地震,怎会丝毫不曾警觉?”心疑是诈,末了又用穿山之法,地遁入内,到处搜寻。在法宝防身,仙法妙用之下,把魔宫前后左右的山腹穷搜了两遍,除那占地数十亩,经老魔父女多年兴建的园林,好似被人整个搬走,不留一物,看着奇怪而外,用尽心力观察穷搜,直无遗迹可寻。

任寿后用仙法虔心推算了三日夜,也只算出老魔好似有什顾忌,全家移走,并用魔法将魔宫故址毁灭,引发地泉将其填没,已经无法寻踪,别的全算不出。知道老魔神通虽然广大,颇知敬畏天劫。对于魔女这段孽缘,原曾力阻,欲加化解,未得如愿。也许看出将来两败俱伤,心怜爱女,不愿使其同归于尽,为此强迫魔女弃了多年老巢,连魔宫一同移往荒远隐僻之区,埋头不出,想把这八十余年的期限躲过,也未可知。但是事情难料,惟恐是对方诡计,郑隐夫妻因此疏忽,惹出事来,先未告知。连在暗中查看了两三个月,并用仙法试探观察,终无异兆。想起老魔心性原与别的邪魔妖道不同,以前所料多半不差,心中略放。这日又往卧眉峰,见郑隐夫妻功力越发精进。偶然说起此事,均觉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