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虎王又在山中住了数月,已是隆冬天气。这日虎王正和双猱、群豹在崖前驰逐为乐,渐觉云暗天低,风也没有,像是要下长雨的天气。虎王笑对双猱道:“你们看天要下雨了,老黑怎还不回来?莫不和上次一样,又遭难了吧?快找找它去。”康康道:“它因昨日看见山洞那一对小老虎没奶吃,叫得可怜,近日山南像有了人迹,故今天特意前去查看小虎的妈是不是被恶人打死了。要是的话,便领了回来,交给母豹们喂着。那里路远,它去还不多一会。上次如不是火,它也不会困住。红蟒自今不见,想已移去,寻常恶人怎伤得了它?”正说之间,忽听远远一声虎啸。二猱同叫道:“虎王你听,这不是它回来了吗?”虎王纵到崖腰上往来路一看,顷刻之间,山风起处,一条黑影疾逾奔马,一路蹿坡跳涧,由长林密莽之中飞也似跑过来。虎王一高兴,也引吭扬声,与虎啸相应。康、连二猱早跳跳蹦蹦,飞身过涧,迎上前去,不一会,同骑虎背而归。虎王纵下崖去接住,说道:“一大清早你往哪里去了,这时才回?叫我好想呢。”黑虎便连叫数十声。虎王闻声知意,先愣了一愣,又笑道:“哪有这事?就这样也难不倒我们,愁些啥子?那小虎既被那伙人捉去喂养,不曾弄死,就由它去吧。”黑虎又将头连摇,吼啸了几声。虎王道:“我今日有些发懒,不愿出去,你定要去捉那长颈鹿和黄羊儿,那我们就去吧。”说完,立时骑上虎背,带了双猱,驱着豹阵,出发行猎。

黑虎刚才吼叫原意是说:“今早去寻昨日黄昏在山南所见两只乳虎,看母虎归来否,到时小虎已经失踪。又在里许间发现虎血,料知母虎已死。同类关心,跟踪查看。”走了百十里生路,在一个极隐僻的盆地里发现一所田庄。庄前广场上聚着许多人,有的练武,有的做工,另有几十人正用牛肉引逗那两只小虎为乐。黑虎看出他们没有杀那小虎之心,不愿惹事。正踌躇间,猛觉出天气有异。凭着它多少年来的经验和灵智,知将变天,今明日必降本山从未降过的大雪,不久全山封冻,人兽都难通行,无处觅食。又知近来群豹繁衍,洞中存粮向来至多能管个十天半月,恐山封久了,人兽均有楞腹之虞。恰巧近来山中鹿、漳、羊、兔之类甚多,尚可早办。不顾得再查看小虎动静,慌不迭地赶了回来报信,欲乘雪前及初降雪一二日间,人兽全数出动,多打些野物,以作过冬之用。

南山气候温暖,四时如春,虎王从小至大,从没遇到过大雪。自恃武勇,又有虎、猱、群豹相助,以为就下雪也无关紧要。加以当日身子发懒,意欲缓行。黑虎力说:“天雪封山,人兽难行,非同小可。身上发懒就是变天之兆,万缓不得。”虎王只得答应前往。到了平日打黄羊之处一看,山原肢陀之间残草狼藉,满是羊蹄践踏足印,羊却不见一只,看情形像是不久以前还有大队羊群在此。

山中气候虽是和暖,毕竟隆冬时节,绿草不多,只那一片山原野草丰肥,是大好羊群栖息之地。虎王每次猎羊,总是先命群豹四面八方远远将羊围住,不让逃脱。双猱再引吭一声长啸,羊群立时惧伏,绝少逃窜,一任择肥而取。虎王又是扶弱抑强的性情,觉着山中群兽只有羊、鹿性最纯善,又不伤生害命,每当行猎,看见群羊悲鸣恐惧之状,便生恻隐。平日到处搜杀的都是野猪,豺狼、豺狗之类,轻易不去伤它;就去也不准虎、猱多取,尤其不准弄死母羊和乳羊。所以羊群日益繁育,一年中虽免不了受到几次侵害,兀自恋着那一片天生牧场不舍他移。

这次虎王因黑虎力说天将剧冷,一封山无处觅食,急切间获不到大批野兽,只羊群现成,才赶了来。原意只弄个五七百只到手,打好底子,再去寻找别的野兽。谁知一只俱无,这一来大出意料之外。知本山除自己时来骚扰外,别无可以为害之物。况且野羊多力性猛,头角坚锐,又极合群,不比家羊易侮。这上万的野羊势众力厚,差不多的猛兽除乘它走单时,偷偷摸摸弄它两只外,从不敢来侵犯。且地上面又不见有其他猛兽足印。

虎王正在奇怪间,忽听康、连二猱在前齐声呼啸。跑将过去一看,那一片草地中到处都是羊的血迹零乱。一会,连连又在前面拾来两三枝断箭。仔细辨认,式样灵巧讲究,箭链锋利,并非山人所遗。可以断定山中有了生人,羊必被他们驱走。正寻思间,又听黑虎啸声发自坡后,忙带双猱、群豹跟追过去。坡后的血愈多,矮树丛莽中多处挂有扯落下的羊毛。虎、猱嗅觉俱极灵敏,目光尤锐,一同循着血迹残踪搜寻。行约四五十里,接连穿越了好些僻径险路,最后由密林草棘之间寻到一个崖洞。穿将出去,又经过一条极阴暗幽僻的山夹缝,才在山凹里面发现羊群,人却不见一个。那里地方不大,上万的黄羊密压压挤作一大片。受惊之余,看见虎王率领虎、猱到来,吓得狼奔象突,纷纷逃窜。被双猱纵入群中振臂引吭,几声长啸,立时镇住,不敢再跑。

虎王仍照以前行猎之法,命黑虎率了群豹守候,二猱挑那肥壮老羊抓死,擒过来放在一处。二猱挥动长臂,纵跃如飞,利爪起处,小驴一般的肥壮黄羊,似抛瓜一般从羊群中飞舞而起。过有半个时辰,虎王见羊已弄到三百多只。适才路上一耽搁,天已不早,又不忍目睹群羊延颈待死的惨状,想乘黄昏以前赶往东山搜寻别的猛兽,去晚了怕寻不到多的。忙和黑虎一商量,喝住双猱。命跟来的野豹,一豹一羊衔着出去。偏生地方太窄,豹群跟进来的还不到一半,已将道路填满,急切间不易退出。嗣经康康由豹身上飞出,绕向前面,领导在前野豹先退。虎王骑虎继出,留下连连和三百多野豹,衔了所擒黄羊押送回家。

分派定后,各自分途。虎王带康康先走向高处,四望群山苍莽,并无人踪。当时忙着寻粮,顾不得再查访那伙人的踪迹,只得乘着日头,率领群豹漫山遍野又往东山赶去。虎行生风,再加上那群野豹万蹄踏地,声如雷鼓,益发震得山鸣谷应,木落鸟飞。那消个把时辰,便已赶到。

那东山一带山深水恶,林木蓊翳,更有数百里方圆一片原始森林,本是野兽出没之区。虎王平时行猎原有两处:一在森林侧面山坡之上,那里鹿、兔、野豹之类最多,去时多在白天,方法先用群豹合围,与猎羊差不多;另一处在密林深处,有一绝大池塘,塘前地势空旷,大逾百顷。林内各种野兽都有,大半日里潜伏茂林深草里面,晚间便来塘边走动,饮水的饮水,泅泳的泅泳,各自成群,依时进退,分毫不差,尤以月明之夜最为欢跃。虎王也是近数月间才由康、连二猱发现,乘月明去过好几次,无不满载而归。

因林中行猎,月夜最宜,去早了群兽潜伏未出,即使遇上,并非成群出游,恐所得无多。虎王因见当日天阴云低,晚来无日,林中深黑,难以发现,意欲日间入林寻猎野兽。黑虎力说:“天变在即,事须从速,最好寻那现成易猎之兽。今日不能寻到大批存粮,豹群大多,日后难免绝食之虞。如实不忍多杀驯兽,便将豹群暂时驱散,任其自去觅食,各凭时运。”虎王还是不肯。想了想,分出一半野豹交与黑虎,率领去猎鹿、兔、狗、豺之类;自己带了康康和下余群豹入林行猎。等连连率豹赶来,再留它在外,由黑虎入林接应。黑虎通灵,知林内惯出猛恶野兽,虽然神猱康康有天生伏兽之能,也不可不加仔细。行时再三叮嘱康康:“此去不可擅离主人一步,如见有大队成群的猛兽,急速长啸报警,以免闪失。”

虎王同了康康,约带着三百多只野豹,豹王也在其内。一进森林,虎王便命豹群散列开来,分中、左、右三面齐向池塘合围过去,自己只带康康、豹王和七八只大豹飞步前进。这时天上阴云越厚,一点风也没有,林中静荡荡的,只听豹群踏着地上落叶草棘之声,沙沙簌簌响个不住。虎王身手矫捷,行甚迅速,等走进去约有二三十里之遥,豹群相隔已远,蹄声渐稀。到处阴沉沉的,不见一只野兽的踪迹。虎王心中不耐,对康康道:“我们以前白日里也曾来过,多少总弄它几十只花骡、野猪回去,今天怎的不见一只,难道它们都死完啦?”康康道,“适才好似闻到一股子奇怪气味,后来绕过十几株大树,再闻就没了,定有不常见的奇怪东西藏在林里。可惜今天连一点风也没有,树木又大又多,甚为碍事,不到近前,闻不出它的气味,找起来费事多了。我想要有怪东西,定在池塘附近潜伏,这前半截是不会有的了。”

虎王闻言,益发将脚步加紧,一路绕树穿枝,抄近路朝前飞跃。林中本有一条野径,两旁林木较稀,三五只野兽均可井驰。虎王这时心急抄近,所行之处大半虬枝低槛,密林紧接,最狭之处,人不能侧身而过,须由林梢树抄飞身纵跃。野豹身子肥壮,无法跟随,只能依路绕行。一会,便将豹王等七八只大豹落在后面,只康康紧紧跟随未离。行离池塘不远,康康还是且行且嗅,忽然一阵微风,又闻到一股子极腥的怪味自池塘那边一方传来,比先前所闻浓烈得多。一看前面,俱是大约十抱上下的参天老槐,上面繁枝纠结,宛如天幕;下面根干相连,一株紧接一株,稍大的兽类不能走进。因平日行猎,无论什么样的野兽多老远都能闻出气味,惟独适才这股子怪味,竟是出生以来不曾嗅到过。虽知气味越奇怪腥臊的东西越是猛恶,仗着自己生具伏兽之能,天赋神力钢爪,并未放在心上。

康康正和虎王说有了怪东西,虎王也闻到奇腥之气随风吹来。康康更闻出那怪东西还不在少数,不禁有些心动,忙对虎王道:“今天闻见的不知是个什么怪物,又这么多。来时路上不见一只生物,也与往日不同,弄巧就许是林里头有了怪物的原故。且由我到前边先看看去,因这里树大林密,它跑不进来。虎王你随后跟着,到了前边如不见我回来,又未听见我的喊声,先不要走出林去。”说罢,将身子一跃,便穿越林抄,往前飞去。康康先随虎王,毕竟与人同走,只得慢一些,这时才显出它的本领。只见一条黄影在暗林深处,虬枝盘结之间,见缝就钻,也不着地,似半天阴云中忽有流星过渡,略为隐现,便已消逝。

虎王胆大气豪,不过想早一点寻到野兽踪迹,把黑虎和康康所嘱全没放在心上。康康一走,更是心急,无奈越往前,林木枝干生得越密,天色本来不好,林荫所蔽,晦如黑夜,处处都是阻碍,急也无用。那里相隔池塘只有四五里远近,却走了好一会才到达。眼看密林将尽,从林中看过去,已能辨出一线水光。虎王猛想起:“康康去了好久,怎么没听到啸声?自己先虽走得快,快到时却为密林所阻,耽搁好些时,那几百野豹算计起来,就是还未走到,也该听到一点走动的声音,这般静荡荡的,是何缘故?白猿分手时曾再三叮嘱,说深山幽谷、暗林绝壑之中,往往藏着鬼怪,又有狐、蟒寻仇,如见形迹可疑,便须留神,急谋退路。清波上人赐符时也说,如见天地晦冥,阴风四起,便须当心留神。今日林中情况与往日大不相同,虽还没见阴风,天却这般暗法,莫非林中真个出了鬼怪?”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动,将身旁所带灵符取出看了看,又将涂雷所赠古玉符摸了一摸。

虎王走到密林尽头,先不出去,闪在一株大树后面。刚要探头往外寻视,忽听远远嗒一声,喀嚓一声巨响,像是一株大树折断的声音。一看林外广原中幽旷空寂,方塘若鉴,并无动静。耳际似闻沙沙沙一片微响发自对岸,再定睛往池塘那边一看,对岸广原平沙之上,正聚着千百成群从未见过的怪兽,一只只生得比水牛还要健壮,俱都聚在一起,或蹲或俯,或卧或立,意态甚为暇逸。靠林边刚折倒一株大树,看时正在摇摇下落,还未及地。树下倒卧着一只怪兽,刚才缓缓起立。后面站着几只同类,各瞪着一双蓝光闪闪的圆眼,愣愣地望着。却不见康康的影子。虎王看出那株大树是被头一只怪兽撞折,见它起立时神态,只撞得有些头晕,并未受伤,连声也未出。暗讶:“这东西有如此猛力,无怪康康闻着气味便料不是寻常。看起来,还真不好弄呢。康康原是寻觅野兽,对岸野兽这么多,它却往哪里去了呢?”

虎王念头动处,心里一莽撞,刚要引颈长啸,大声相唤,猛瞥见断树后面密林内射出一条黄影,直朝怪兽群中飞落,一看便知是康康。如照平日,无论兽群多少,康、连二猱到时只是一声极尖锐震耳的长啸,兽群立时被这一啸之威镇住,大半动也不动,再去动手挑选,任凭取舍。这次来势甚猛,不知何故,也并未出声。那些怪兽也好似不甚在意,当中几个肥壮的依然摇头摆尾,悠然自适。虎王方在奇怪,那康康身手也真迅捷,脚未落地,两条长臂伸处,便照准一只大怪兽的头颈皮抓去。按着往日擒兽惯例,待要抓着飞身高起,再朝地上掷去,摔它一个半死,谁知那怪兽不特身躯健壮,力大非常,动作也颇敏捷。一见康康抓到,将头一低,避过双爪。再将头一低,微一偏身,倏地昂首,扬着那支上丰下锐的独角,朝着康康当胸挑去。

康康想是知道怪兽独角厉害,落时在空中一个倒仰,转折过来,正落在怪兽后腿之上,四爪并用,一同抓了一把。二次待要飞起,吃怪兽眸的微微一声极轻的怒吼,奋身一甩,一个大回旋过来,反将康康甩脱,落到地上。这一来,竟将那近身几只怪兽惹恼,共有七八只,纷纷将前腿低屈,后腿高耸,低头扬角,急如弩箭离弦,并排着照准康康撞去。身后沙土似浪涛一般,卷成急漩,紧紧相随。康康到底比它轻灵得多,一连两纵,便到密林边际。先前断树旁那几只怪兽,大约早和康康斗过,康康一到,本就在抖毛发威,作势欲上。康康第二纵落地时,正和前几只相隔不远,也各自轻轻眸了一声,低头往前撞去。同时后面七八只也自赶到。此时康康业已三次纵起,飞入密林之内。

这些怪兽看似身躯敏捷,雄壮多力,心思却是极蠢。跑起来和箭一般,一个劲低了头朝前直驶,其势又急又猛。前面明明有合抱大树柏隔,竟如不见,不问青红皂白,仍然猛力照前便撞。先前只断一株,虎王看时还不甚觉出那怪兽的威力,这一来,顿添声色。只听嗒嗒连声,杂以喀嚓喀嚓之声,连成繁音巨响,暗尘惊飞,枝柯乱舞,稍细一点的成抱大树,又被撞断了四五株。折落的粗枝巨干,更是满地飞舞,半晌方歇。撞晕了的怪兽,在地下也躺有八九只。那一带林木繁密,怪兽体壮,本难走进。妙在先时那般强横,不肯收势,一经碰壁,吃了点亏,立时收住势子。躺了一会,缓缓起立,仍然摇头摆尾,行若无事。

那未追康康的怪兽为数何止千百,俱围着一只最大无比的主兽,立卧闲步,好似没把敌人放在眼里,一副事不关心神气,怔怔地望着前面,并无丝毫动作。

虎王这时才看出康康和兽斗已非一次,虽未吃了亏,也并没占着丝毫便宜。平日威镇百兽的金毛神猱,那些怪兽竟不知畏惧,不禁骇然。心想:“这红牛一般的东西,多而有力。康康既不能取胜,自己过去也是白饶,不如会着康康,再作计较。”当下便没有露面,径由林内绕着池塘过去。路虽较远,还算林边树木较稀,没有先前难走。加以虎王胆大,原意打算定了计策,再行现身猎取群兽,并非全是畏怯,遇到难行之处,便贴着林边外面行走,一路掩掩藏藏飞跑,不过有顿饭工夫,即行赶到。

这时康康已然连出数次。每出去一回,必和上次一样,逗得十来个怪兽拼命追逐,直到林前被阻,撞晕了头,方始停步,那前排成抱林木连被撞折了二三十株。到了后来,林前一片沙地上横七竖八,尽是断木巨干阻碍,怪兽追来,还没撞到树上,便被阻住。好几只气性大、威发得猛的小兽,一味猛进不休,有的脚被地上横卧着的坚实老干的权碰套上,有的误踏朽木,前蹄深陷在树窟窿内,急得带着残枝巨干乱奔乱撞,眸眸怪叫。无奈那些前排林木至少也是百年间物,枝繁叶茂。怪兽仗着天生就的蛮力坚角,撞折它固是容易。但是林木上半截牵枝拖叶,何等笨重,又是浮搁在地,一套在脚上,任使多大的力,只能随着拖拽,急切间拔不出来。边拖边挣,索性连其余未陷住的蹄腿也陷了进去。再不就是前边好容易拔出一腿,后面又陷进去了两只。彼此一阵乱挣乱拔,不一会,又将断木残枝牵连,此纠彼结,联成一片,越发难以脱出。

康康由林内悬空飞跃,一跃数十丈高远。并且身子轻灵,胜逾飞鸟,即便落到乱木繁枝之上,水上蜻蜓般一点即起,绝不碍事。后来更看出这些怪兽专以力敌,无甚大效,索性不去伤它,仗着密林为屏蔽,专一引逗,诱它来追。那怪兽也真是蠢笨,每逗必追,每追必撞,不是撞得木裂头晕,便是陷入乱干残枝之内,不能自拔。竟是刻板文章,一毫不知变换,也不会选择空处,寻径人林。最奇怪的是,上千怪兽,大半都围绕着一个最肥大健壮的主兽,余者十八为群,没有被康康引逗到的,竟都行所无事,睬也不睬。说是不会合群御侮,但每一群中,康康只要触恼了一个,下余八九个却又一样拼命追逐,只不知它是个什么心理。前后个把时辰,被康康引逗了七八次。到了后来,怪兽前进愈难,陷身林网的已有二十只左右。先还强力挣扎,轻声怒吼,逐渐力竭精疲,倒卧林网残枝之内,大半不见转动。未次康康刚从林外飞回,正遇虎王赶到。

虎王一问情由,才知康康先前在林中闻到那股怪兽的气味,便知林中有了奇特猛恶的东西。走到后来,闻见气味越浓,更见不到一个兽迹,越知事有蹊跷。康康是初生犊儿,出世不久,并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不过见天色将晚,如遇大群怪兽,连连、黑虎都不在侧,群豹不知为何一个也没赶到,恐自己上前迎敌,虎王孤身一人受到群兽围攻,应付不开,受到侵害。当时只顾抢向前面去探查兽迹,竟忘了来时黑虎再三叮嘱,不可离开虎王之言。往暗林中走没多远,嫌那一带林木太密,纵跃穿行不能爽利,一赌气,索性挑空阔处往侧后面绕行。仗着天赋本能,真比飞鸟还快,不一会绕到正路前面。

眼看出林不远,再有三四里,便是林心池塘。正跑在起劲头上,一眼瞥见豹王同了七八只花斑大豹,忘命一般绕着林木往回路飞跑。情知有异,拦住豹王一问,果然前面有了大群极猛恶的怪兽。豹王未到以先,已有十多只从别径绕出去的大豹赶到,初见那些怪兽,以为蠢然一物,和牛相似,一个个飞扑上前。谁知刚一出林,便被当头几只怪兽迎住,仅止一个照面,几乎全数死于怪兽钢牙锐角之下。再被后面兽群合围上来,一阵争夺吞嚼,顷刻撕成粉碎,咽了下去,皮骨无存。那东西跑得又飞快,内中只逃回一只见机先退的老豹子,仗着密林阻隔,怪兽身大,一味直撞,多半不善绕越,才得免死。豹王得信,赶去一看,认出那东西乃大雪山所产的一种猛兽,牙角犀利,力大无比。多年前,山里不知从何处跑来两个,一大一小,伤却无数生物,虎豹全奈何它不得,时为所害。过了数月,不知去向,不想这里竟聚着这么多。虎王。神猱又不在侧,如何敢樱其锋。更恐同族赶来受害,又恐惹动怪兽,不敢大声呼啸,连忙飞跑逃回,意欲分路拦阻豹群前进。

康康得知就里,略一寻思,忙命豹王速与林外黑虎送信;豹群暂时不进,四下分伏,听啸声进退。自己仍朝前赶去。一会到达,恐虎王不知,闻声前来涉险,并未似往时呼啸。试纵身林外一看,那些怪兽不但不似别的兽类见了金猱就畏缩惧伏,竟嫌它生得瘦小,不足以膏饥吻,没有怎样看在眼里。还是康康先动手,才惹翻了一只,双方斗在一处。余兽仍只旁观,并未上前。

这些怪兽原来是雪域有名的独角红犀,公的多,母的少。别的兽类多半是公的为尊,生得也比母的雄壮威猛,独这独角红犀却正相反。又因母的少的原故,每十来只公的只拥有一只母的在内,算一小群。另有一只主兽,群犀咸惟它的马首是瞻,也是一只母的。除惹翻主兽,要全数上前拼命而外,便以每一小群中的母犀为主。对方如不将这只母的招恼,无论和群中哪一只公犀恶斗,别的公犀也只看着不闻不问。

康康先和一只公犀斗了一阵,只抓伤了几处皮肉,并未十分得手。后来斗到酣处,无意中纵起,恰落在那一群中的母犀身上。康康就势随手抓了它一爪,将母犀触怒,斗将起来,余下八九只公犀这才忘命一般纷纷齐上。康康已觉出这东西不但力大猛恶,头角尤其厉害,不比别的猛兽易侮。一见敌众我寡,不是路头,忙即纵入林中退避,隐身树抄,往前观察来势,再打点除它之策。只见那些独角红犀来势疾骤,眨眼工夫便追到林前,身大林密,本来人林不易,但它却不寻径追入,竟照直跑来,一扬头朝前硬撞上去,全撞到树干之上。林前树木虽没林中古树粗大,也有半抱粗细,况且后面俱是连排密生的大木,红犀头角虽是坚锐,要想撞折冲入,岂非梦想。头一次仅被撞折了一株,红犀已十九撞得头晕,停势子不能再追。那便是虎王初见树断之时。康康见状,知是蠢物,更放了心。连出几次,又看出群犀以母犀为长,不禁发了顽皮心思。一味飞上前去,触怒母犀,引它率犀来撞个头晕倒地,自己看了好玩。撞到未几次上,惹得红犀追逐的越多。那么粗壮坚实的林木竟吃红犀连二连三地猛撞,折断了二三十株,散乱满地。群犀也被乱木陷住了好多只,康康越发高兴。

虎王童心犹盛,见了也觉好笑。闻言反夸奖了几句,叫它再出引逗,使其自陷,全忘此来用意。于是康康又出去斗了几次,每出总挑一群新的逗弄,以致群犀与它为仇的越众。除后面靠小山围拥着主兽的一大群相隔较远,尚未引动外,在前一点的,都被康康惹恼,一见它出,纷纷率群拼命追逐,虽有林前乱树阻隔,容易受陷,并不畏惧。这一来,却苦了先失陷的那些红犀,本来陷身木网,发急乱挣,闹得力竭筋疲,躺卧在残枝断干堆中动弹不得,再被这么多同类不顾死活急撞上来,一阵胡乱践踏,不消几次,全都了账。只换了有限三五只新被陷住的,在那里拼命。林前一片已无空隙,尽是乱木。死犀堆满。犀群来势虽众,无奈四蹄大半踏在软处,使不上劲。有时蹄腿被乱木繁枝绕住,冲起来更不得势,只听犀头撞到大树干上啪啪山响,树却轻易不再断折一株。但是林前的死犀和乱干繁枝,渐被犀群踏得寸断,仅剩二三株残缺的大木横卧在地,轻易已陷它不住。所幸林木越往后越繁密粗大,红犀在自拼命用力猛撞,一只也未被它冲入。

虎王隐身林内,细看那些怪兽,最大的身长有一丈三五,与水牛一般肥壮,看去比牛要坚实灵活得多。一张阔门像锅铲一般翘起,隐现出两排雪也似白的钢牙。头生一只乌光闪亮的独角,形粗而扁,长的竟达二三尺以上。两只滴溜滚圆的怪眼,蓝光闪闪,越显凶威。加上兽群既多,天又阴沉,从暗林外望,只见黑压压一片里,闪耀着数千百点蓝色星光,好看已极。跑起来更是绝尘飞驶,一窝蜂似,其快非常。带起一片膻风,使得前排林木枝鸣叶舞,声如涛涌,其势端的惊人。

虎王先见康康只能逗它们自陷自撞为乐,不能取胜,也颇惊心,不敢轻出。嗣见怪兽伎俩不断如此,天又越发暗将下来,心里一发急,恰值康康新由身侧飞出,方欲跟出尝试,脚底一点,劲身刚纵起,猛觉两耳风生,胸前似有两条黑影一闪。虎王久居山中,惯与百兽虫蟒恶斗,耳目异常灵敏,知道有东西暗算,益发把气往上提,两手一分,穿过林抄,往前纵去。脚甫及地,又听身后枝叶骚然乱响。虎王忙回过身来一看,一个比自己要高出一两倍的人形怪物,正当自己适才存身的树侧,伸着两条瘦骨难看的长臂分枝拨干,追将过来。看神气,似已早掩到了自己身后,意欲暗算。幸而自己恰在它下手前俄顷纵起,怪物吃了身子大高的亏,乱枝繁密,本多阻碍,自己又是朝前斜飞,所以扑了个空,不曾得手。先见那么繁密的老干乱枝,吃怪物两条瘦长铁臂微一分拨,纷纷折断,也颇惊心。嗣见怪物虽然力大非常,走起路来却是双脚直去,跳跃挪移,除两臂外身子不甚灵活,估量无碍,才放了心。

虎王定睛仔细一看,那怪物生得活似一具死人骷髅。通体瘦硬,其黑如铁,胸前和大腿上全长着一两寸长的白毛。头如栲栳,凹鼻朝天,掀唇突嘴,露出上下两徘白森森的利齿,口角边各有两只獠牙,上下交错。目眶深陷进去,从里面射出豆大两点碧光。一头白发,似一团乱茅草顶在头上。两只蒲扇大的怪手像鸟爪一般。形象真个狰狞凶恶已极。

虎王洞中虽从山人那里要有一些刀、矛、弓、箭,用来引逗康、连二猱为乐,因每次出猎有神虎、金猱辅佐,山中群兽闻风丧胆,轻易用不着他动手,一向不曾带过兵刃。而那怪物生得长大多力,自己上前,恐够它不着,反被捞住,又有林木阻隔,无法施展身手,只得一面后退,随手在地上拾些石块打去。虎王那么大手劲,发出的石块最小的也有碗大,怪物身子闪躲不灵,每下都打个正着,按说不死也受重伤。谁知怪物除不时用手防护双目外,全然不惧,石块打在他身上嗒的一响,便被震落。未后虎王拾了两块钵盂大的尖角顽石,双手用力,头一下故意朝怪物前额打去。怪物横臂一挡,无心中将目光遮住。不想虎王紧接着第二块顽石又对准它突出的暴牙打去,一下打了个正着,喀嚓一声,竟将怪物突出的暴牙利齿打折了七八枚,连左右角上下交错的两枚獠牙一起打断。

怪物受到重创,不由暴怒,猛的一声尖锐凄厉的怪啸,挥动长臂利爪,连跳带冲,急追过来。偏生那一带林木较稀,怪物前进较易。虎王一下得手,高了兴,只顾立定身拾石飞掷,忘了退避,直到怪物追离较近,才行知觉,百忙中猛动灵机,暗忖:“林外现有许多猛兽,这毛人也凶猛得很,何不引它出去,使其互相恶斗?这里树不大密,不好动手,石块又打不死它,我老和它纠缠作甚?”虎王想到这里,边退边往下一看,这才闻警回身,绕着林木,同怪物且斗且退,没有留神出林道路,不知怎地一偏,错了方向,退了这一阵,反倒相距林外远了一些。再侧耳一听林外面的动静,兽群眸眸轻吼之声汇为繁响,夹着劈劈啪啪撞木之声,响个不已。可是那声音却在远处,也不见康康回来,心中好生奇怪。

虎王眼看怪物相追愈急,欲诱它出林,偏又有一片断崖在前斜列作梗,上面满生荆棘、刺藤、矮树之类,不易攀越。略一端详地势,见左侧林木较密,仗着身子轻灵,仍抬石块去打怪物,径怪往左侧绕去。怪物追临切近,前有断崖阻隔,眼看伸手可得,忽见敌人身子一转,便穿入左侧密林之内,忙也转身追去。虎王见它来追,仗着林木掩蔽,不用现身引逗,手中沙土、石块发个不绝。引得怪物益发暴怒,竟不问前边有什么阻隔,挥舞双臂,一味横冲乱撞。所过之处,只听一片喀嚓之声,乱枝老干纷纷断落如雨,稍细一点的树,挨着便被推撞得不歪即倒。

到了后来快要出林之际,虎王闪在一株大半抱粗细的枣树后面。怪物情急生智,明明看出敌人隐身在侧,故作未见,假意分枝拨干,四下胡找,身子却渐渐往侧面枣树前横移,准备挨到切近,一发即中。虎王也是胆大心粗,因见怪物行动迟蠢,不觉疏忽了一些,手里恰又拾到两块合用的石块,以为怪物尚未发现自己。心想:“出林在即,容易退走。打了它这一阵,只有一块石头打中,余者俱似不关痛痒。”也打算等它走近,重袭故智,再给怪物一下重的。这一来,双方暗想心思,不谋而合,俱在隐忍待发。

虎王见怪物已距离枣树不过丈许,树前恰又比较空旷,只见怪物横着走来,不现正面,恐打不中脸上要害之处,正想出声引它侧转脸来下手。忽然瞥见怪物身后的大树后面,似有两点蓝光一闪,颇似黑虎的双目,心中一动,不禁又延迟了一下,怪物自然走离更近。还没等虎王出声,怪物倏地旋转身子,往下一矮,伸开两条长臂,对准虎王,连人带树一把抱去,只听树枝折断之声响成一片,其势迅疾异常。虎王骤出不意,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无计可施,一时情急,双足一踹树根,身子斜着往后纵起便退。因只顾逃脱毒手,竟未想到身后还有林木阻隔,后脑壳正撞在一株大树上面。退时用力过猛,头脑受了剧震,当时撞晕,两眼金星乱冒,跌倒在地,转动不得。怪物近在咫尺,虎王神思昏迷中,自觉只有闭目等死,决无幸理。

待了一会,虎王神志少复,觉得脑后胀痛欲裂,耳听身前树声如潮,夹着折枝和怪物乱吼之声,汇为繁喧,沙土暴雨一般打到脸上,怪物利爪却并未抓上身来。虎王心中奇怪,试睁眼一看,面前频现怪状:那一棵枣树已被怪物连根拔起。金猱连连不知何时跑来,躲在怪物脑后,两只脚勒紧了怪物的咽喉,双手抱紧怪物的头,两只利爪业已深深抓入怪物二目之内。黑虎同了豹王蹲伏近侧,作势欲扑,尚未上前。怪物头吃连连抱住,并未还手,一味抓紧手中枣树乱舞乱甩。多年老树大都根深须密,和上半截枝干差不了多少,林木又密,哪里施展得开,在自声势浩大,一下也挨不着头上敌人。加以双目已瞎,连方向也辨不出来。怪物到处受着困阻,急得口中连声怪吼,脚底乱跳,神情狼狈已极。

虎王见连连得手,黑虎也同时赶到,胆气顿壮,不顾脑后痛楚,强挣起身,绕向黑虎身旁,走过怪物侧面,才看出它那一双利爪双双深陷木里,拔不出来,难怪它不能用手御敌。便将适才引它去斗怪兽的主意对黑虎说了。怪物眼吃连连抓伤,两耳仍是灵敏,暴怒急跳中忽闻人语,他是起祸根苗,第一仇敌,如何容得,立时手举枣树追踪过来。虎王忙叫虎、豹不要迎敌,速随自己绕退出林,引它去斗那些怪兽。边说边绕着林木往林外跑,不时发声引逗。怪物在林内双手舞着那株枣树,一路东闯西撞,循声追去,一会,居然被它追向林外。

原来事有凑巧,怪物起初去抓树后仇敌时,满以为它的手长,出其不意,一下准可连人带树一齐抱住。抓死之后,再过去吃敌人的脑子心血。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猱连连率领群豹押送黄羊刚回转,与黑虎相见,正要替换黑虎入林相助虎王行猎,恰值豹王奉了康康之命赶出报警,说池塘那边出了大群独角红犀。黑虎深知此物习性,皮革、角、爪俱有用处,并且肉极好吃,正愁今日鹿、狼、狐、兔之类的野兽打得不多,难得有这一大群好东西,如能全数得到,岂非绝妙?又因红犀猛恶,人极难敌,恐虎王有了闪失,匆匆留了数十只豹子看守猎得的野兽,同连连。豹王和一百多只大一点的豹子如飞往林中赶去。

连连、黑虎跑得快些,行离池塘只约里许远近,黑虎忽然听到一声极尖厉的怪啸。黑虎通灵识货,一听便知前边林内有了山魈,忙嘱连连:“不可妄动。这东西身逾坚钢,爪利如钩,周身只有双眼和胸前当心一块极小的气穴是它要害。此外除了仙人的飞剑、法宝,多快刀斧都不能伤它分毫。首先是那一双利爪厉害非常,如与之相遇,切忌被它捞着,务要看准要害,谨慎下手。”连连耳目和嗅觉最灵,老远已闻出主人也在那里,料定虎王正和山魈恶斗。它胆大惯了的,全没把黑虎嘱咐放在心上,一味关心虎王安危,边应边和黑虎往前飞跑,里许的路,晃眼即到,正赶上山魈暗算虎王之际。它这里双臂刚往树上要抱去,恰被虎、猱看见,并看出虎王好似没有防备。救主情急,不暇再计及本身安危,双双飞纵过去。一个向上,四爪齐施,照准山魈咽喉、眼目下手,一个纵到山魈身后,伸开虎爪,抓紧腰间,往前便抓。两个都是一般急智,意欲乘它未抓到人以前,停它一下势子,好使虎王脱出毒手,主意并不高明。尤其在上面下手的更是危险,一个松手不及,吃山魈回手抓住,连连纵然力大身坚,也未必能够幸免。

也是那山魈合该数尽。它原是侧身移近,猛一回身向树抓抱,只知注意树后敌人,别的通没顾到。吃黑虎、金猱上下一夹攻,既急于要护敌人来攻,又忙着要护它那双怪眼。偏生地窄林密,树老干多,全往上长,铁干纠结。本是想往回收爪御敌,还没收回一半,双目已吃连连利爪深陷进去,奇痛攻心。爪又被那坚韧的繁枝老干阻住,仓猝不能全数折断,手抬不起来。神志一慌乱,反倒运足力量,怪吼一声,照准树上抓去。枣木纹理细密坚实,不似别的林木松脆易折。山魈爪长如钩,又是屈抓进去,力用得绝猛,一下将双爪深深插陷木里,夹了个结实,再也拔不出来。它头上盘踞着的敌人更是淘气,双脚夹紧它的咽喉,前爪陷入它的眼内。见它双爪受制,无法用武,并不忙着将它眼珠挖出,只用双爪不住抓弄,山魈任多厉害也吃不住。因为痛极难禁,越发将树抓紧,始终忘了用力将爪拔出,一味乱跳乱蹦,意欲举树反击头上之敌,林中障碍横生,偏又施展不开。直到追向林外空旷之处,那树的枝叶根须已被它乱扯乱撞,多半折落,舞起来较在林内自然要方便些。

虎王出时,先看那群怪兽已换了追逐方向,仍是十来只一群朝着对面林中猛撞不休,林前地下的断树又倒下好几十株。正端详康康所在,耳听怪物追近,猛一回首,一眼看到怪物并未被地上乱木绊倒,双爪插处,木缝大裂,舞起来渐渐有些活动。知道那爪一松,连连难免吃亏,忙喊:“连连仔细!你还不取了它眼珠下来,只管呆在它头上则甚?”话才说完,山魈负痛,恨极了仇敌,手举大树,循声追上来,横着便扫。虎王虽然早已纵过一旁,山魈这一甩,居然甩脱了一双爪,想起头上仇敌,正要往上抓去。黑虎看出连连尚未觉察,恐其不及纵退,一声怒啸,飞纵上去,举起虎爪,照准山魈前爪扑了一下。虎王也在旁急喊。连连方才警觉,双爪用力一挖,将山魈一对碧绿眼珠挖在爪里,两脚一松,就势一拳腿,就着它颈肩上一登,飞身纵落。山魈又是一阵剧烈的奇痛,惨嗥了一声,再举爪抓敌时,连连业已纵退出去老远,黑虎更是早已往旁纵开,哪会捞着。

那康康原因林前乱木残枝曾陷倒了好些红犀,可惜后来被犀群踏平寸断,不能再使自陷。黑虎、连连尚还未到,自己又难取胜。未次出林引逗犀群时,忽然想起除了左侧断崖围着池塘,四方八面俱是密林,何必限定哪一个地方?以为虎王见状总会绕着过去,也没回来通知,径从犀群头上越过,直朝相隔二三里的对面密林中飞去,一路之上,专挑群中母犀抓弄,引逗了十好几群红犀,纷纷低首扬角,急追猛撞过去。不消片刻,仍和这边一样,树撞折了十好几根,红犀也有几只被陷乱木之内。

康康方有些得意,猛听对面林中厉声怪啸,方想起主人怎还未见过来?意欲赶回探看。因它屡次三番引逗,无意中将犀群中那只主犀惹怒。只因那主犀怀有身孕,懒得追逐,只轻轻怒吼了一声。虽还未追,可是全体犀群已都把阵列开,纷纷低头耸角,作势待发,只等主犀一开步,便并列急冲上前。这千百猛兽密层层排集起来,势更猛恶。康康虽是胆大,也识得这东西的厉害。见去路已被犀群遮断,一个横飞不过去,身落其中,吃了苦就不是轻的。心又惦记虎王。正想不出过去的主意,又听出了有黑虎啸声,知道无碍,才放了心。于是仍引逗群犀追撞林木,不时朝着对面观望。

康康好容易盼到虎王出林,忽见黑虎身后死犀乱木之上,连纵带跳追出一个手舞大树的大毛人,连连却抓紧在那毛人头上,心里不禁高兴。恰值广原中大队犀群因主犀久无动作,渐渐松懈,收了势子。康康便拼着冒险,想赶将过去,急于要知毛人就里。这次康康过广原时,本无引逗犀群之意,仗着身轻灵巧,觑准落脚之处,只几纵跃间,已到广原中间。眼看越过犀群,一个不留神,纵到主犀身旁,大队犀群疑它又来侵犯主犀,本就在哞哞嗥叫作势。偏巧康康落地时,旁边一只比狗略大的小犀,不知为何受了惊,从斜刺里急蹿过来,正冲向康康身前,来势异常猛骤,几乎撞到腿上。康康闪身避过去,顺手一把抓起小犀的头颈皮,往犀群中掷去。跟着脚一点飞过,朝前便纵。此举原出无心,不料这一掷,正撞在主犀怀着身孕的大肚子上,当时负痛触怒,眸的一声,低着头,昂着三尺来长一支独角,开步便追。场中千百群犀立时全数骚动,纷纷轻声怒吼,软蹄踏在沙上,响起万点轻雷,激起百丈沙尘,似狂潮怒涌,风卷残云一般追将过来。声势之浩大,比起适才小群追逐,何止百倍。

康康闻声回顾大惊,知道不能力敌。又见来势急骤,相隔虎王立处不过一箭多地,恐虎王被兽群撞伤。百忙中一眼瞥见右侧冈尾一带林木分外严密粗大,不过有半里多长的冈尾横梗其间,地势高高下下。若诱引犀群来撞,虽没平地合适,却是藏身闪躲的极好所在。忙将身子一侧,往横里飞去。

这时在前排追逐康康的尽是一些大红犀,跑得极快,双方相隔不过十几丈远近,首尾相衔,一晃即要追上。康康往侧飞起时还长啸了一声,原意是将犀群引向侧面。谁知犀群发起性来,俱是低头急驰,一味照直猛进,收不住势子。前面不远,偏又立着金猱连连,生得与康康一般无二。虽有少数红犀看见仇敌向侧飞去,意欲转身追去,无奈本身既收不住蹄步,身左右又有同类并列作梗,急切间转不开身,后面大小千百犀群又如潮水一般拥至,略一停顿,便会互相撞上。再加主犀未转向,照例不能改途,惟有紧紧相随。

那当先飞驰的主犀看见康康飞起,步还没有收住,一抬头又见连连在前,还有一人一虎一豹同在一处分立。只山魈刚挖去了双目,一抓仇敌没有抓住,一爪抓紧断树,一爪猱眼,在那里负痛惨嗥。它身材本来高大,下半截又被树阻住,犀目仅能平视,看不甚高,只当是一株树木,没有看清。又误把连连当成了适才仇敌,因相隔已近,眸眸怪叫,益发奋力追去。

这边虎王同了黑虎、豹王、连连挖瞎了山魈双目,刚刚各自纵开,潜伺在侧,想引逗它去斗犀群,忽见康康由树林飞来,在犀群中一个起落,忽将千百犀群同时激怒,猛追过来,康康又往斜刺里纵去。虽然势甚骇人,但因那里离林甚近,且已都识得红犀习性,全想诱它们到了跟前才退,正在观望。说时迟,那时快,那山魈奇痛攻心,忿怒已极,忽闻呻晔啸声,也误把康康当成了仇敌,以为逃向侧面。再一听犀群万蹄如雷,又是日常随意凌践之物,正好拿它们来杀一杀气。竟忘了双目被挖,身已成了废物,有力也无处使。怒吼一声,爪举断树,纵跳起来便追。

那些红犀的巢穴原来离那池塘还远,只因当地出了山魈,拿它们当作日常食粮。虽然犀群有力,无奈天生克制,见了那山魈就害怕乱窜,不敢冲前去撞。山魈爪利如钩,獠牙似锯,力气绝大,红犀被它抓起,只一撕,立时生裂嚼食。日子一多,死在它爪内的不知多少。后来犀群受不住侵害,好容易挤过密林,逃到池塘广原之上,栖息游泳,安逸了不多几天。山魈得不到食,满林乱找,身高林密,也费了不少事,才绕寻到此地。路上还在林中捉到一只迷路的红犀,吃了一饱。康康先时入林所闻怪气息,便是那只死犀的遗臭。山魈到后,从林内看见大队犀群正在游散。一则刚刚吃饱;二则因在林中搜寻犀群,绕了许多圈子,颇非容易,恐一出去又将犀群惊走,不大好寻。意欲留着它们,每日乘间纵出捞取,长期享受。正当要出未出之际,一眼瞥见侧面林内有了生人,不由馋吻大动,从虎王身后掩来。不料人没弄到手,竟惹下杀身之祸。

那些红犀两耳不灵,不能听远。先时只顾追敌,并未看见山魈,本来不知畏避,若以犀群之力合撞上来,十个山魈也被踏扁,何况那山魈又失了双目。不料正往前急冲之间,正值山魈厉声怒吼,猛地吃了一惊。主兽首先抬头,看见山魈在前,吓得心胆皆裂,脚底又收不住势,惊慌过度,身子一偏,便往斜刺里飞跑蹿去。主犀因是在前领队的头一个,还能闪避,身后群犀却吃了大苦。前两排互相排挤,跟着主犀乱蹿;后面的闻得山魈怒吼,个个胆寒,目光被前两层犀群挡住,前犀已改道乱蹿,还不知就里,仍旧照直前冲,首尾相接,一个收不住蹄,纷纷撞在前犀腿腹之间。中间犀群再被最后几排冲将上来,也吃了同样的苦头。各自负痛惊吼急蹿,前拥后挤,互相践踏,左冲右突,撞作一堆。立时尘沙滚滚,一阵大乱,眸眸怒吼之声,宛如雷鸣一般。

山魈追没几步,便被挡住去路。红犀刚一挨上,先甩了爪中断树,就地下抓起一只,伸开爪向肚腹上一抓,便已皮破肠流。捧起来吸了几大口犀血,胡乱吃些心脏,便又丢开。后来觉着哪里都有红犀碍脚,急得伸爪在地上乱抓一气;又听仇敌长啸之声就在近侧,急欲得而甘心,不顾再取来抓吃,一抓起便扔。那大红犀到了山魈手内,竟如抛瓜掷球一般,丢出老远。

这大队犀群见了山魈原想逃走,因挤在一起,急切间冲突不出。山魈又纵得快,渐渐冲入犀群中心。犀群越发害怕,冲撞得更急。山魈双目失明,纵起身来,大半踹落在红犀身上。红犀负痛,拼命一挣。山魈晃了两晃,几番摇摇欲倒。刚复得踏实地,别的红犀又受同类挤撞,朝它冲来。有这多猛兽在脚底身侧密集,挤来撞去,刚抓起扔落了一个,又冲来好几个,任山魈多大神力也禁不住,一连好几次跌倒在犀群身上。还算红犀都是死心眼,已成惊弓之鸟,由它自跌自起。山魈压到它们身上,只是一味惊叫挣逃,并无用角相触之意,便宜山魈多活片时。否则不等后来虎王等下手,早就被红犀锐角重蹄弄成粉碎了。

总算犀群向惟主犀马首是瞻,主犀一退,前排群犀略挤了挤,陆续跟去。山魈一纵到犀群中心,前面少了一层畏忌,也陆续向侧面横冈上主犀去路如飞追去。四外一散,中心的也逐渐松动。就这样也乱有顿饭光景,犀群才得顺过身子,紧随主犀身后跑去。可是吃山魈一路乱抓乱甩,连伤带死的也不下好几十只。

这时康康已被虎王命连连悄唤过来,与虎、豹聚在一起。先想让犀群将瞎山魈撞死,再作计较。不料红犀怕它已极,连它跌倒都不敢去招惹。眼看犀群如潮水一般,身后卷起数十丈飞沙尘旋,密压压向横冈之上纵去,遥闻树倒枝折之声响成一片繁音,犀群业已冲进了一半。又见那山魈自康康被虎王喊回,听不到啸声,一连跌倒了几次,吃红犀冲突挤撞,到底仍免不了挨着几下重的。心火无处发泄,不禁又迁怒到红犀身上。冒着沙尘,一路急跳乱纵,往前追赶。虎王忙命豹上唤来群豹,将广原中百余只死伤倒卧的红犀衔回洞去,当日打猎无多,侥幸得了这百余只猛兽,看去又肥又大,足供豹群饱餐多日。

虎王见犀群被追逃走,自然意还不足,也不管天气早晚,忙上虎背,紧随山魈之后,想多捡一点便宜。偶一回头,康、连二猱不知何时离开,竟未在侧。一问黑虎,说已从林中间道抄向前去。虎王嫌前面沙尘大多,迷漫耳目,也想由林内绕过。黑虎摇头不肯。虎王知人过不去,只得少停,等兽阵过完,沙尘稍息,顺路追上冈去。

原来那条横冈上的林木,尽是本山特产的天生大树,与别处不同。其生长甚速,经年成抱,但是虚有其表,树命不长,性脆易折,容易枯萎,冈尾又窄,只前面一片林木尚密。入林不过数丈,逐渐稀少,现出石地,不时发现枯了的断木。此树多是一根根直立生长,中有空隙。远观枝干浓密,互相虬结,底下却可通行。林中野兽平日都从此道来往,犀群远处迁居也由此道而来。不过来时是从容绕越,去时顾命奔逃,势甚疾骤,一味并列照直猛撞,犀多力猛,更易撞折,前排林木撞倒了数十根。林近侧的红犀因撞晕倒地,不能即时起立,被后面千百同类践踏而死的,也不下二十多只。

林中走不数步,一下冈便是山石磊阿,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因是石地,前面尘土已不似适才弥漫飞扬,只剩腥风膻气迎面袭来。暮色灰茫中,遥望大队犀群密压压一大片滚滚飞驰。康、连二猱却在最前头上下跳跃,不时长啸,回身引逗。山魈又听到前面有了仇敌啸声,追踪更急,无奈地势高低不平。乱石错落,棋布星分,沿途作梗,跑不多远便跌在地。恼得山魈怒发性起,不住怪声怒吼。犀群前有仇敌挑战,后有凶魔追迫,益发往前争先急蹿。阵眸轻啸之声四起,杂以山魈和二猱啸吼之声,响动山林。

虎王见山魈踉踉跄跄,狼狈暴跳神情,先时颇觉好笑。嗣见越追越远,二猱老不回转,山魈时跌时起,到处阻梗,又追犀群不止,暗忖:“以毒攻毒,应该引其回斗。似这样在它前头,越引越远,引到几时方止?”欲发声呼喊,又恐将山魈引回,此举更成徒劳。正踌躇间,忽见前面双峰陡起,宛如门户,中间现出一条广谷,甚是宽平。那谷虎王前一二年在林外打猎,曾经到过,不想竟与森林相通。谷内两边高崖壁立如削,尽头是一个宽阔险峭的百丈深壑,下面原是蓄水深潭,上有极大瀑布。因为谷口来路地势颇高,一进谷口逐渐低下,每当夏秋之交,四外山洪暴发,水势就下,万流奔放,齐注谷内。多少年来,把壑底石地冲激成无数根大小石笋。近年泉流忽竭,又值冬季,壑底的水流向别处,森森怪石似剑一般显露出来。对岸一片平野,草木繁茂,地势比前面稍低一些。两边相隔,倒有四五十丈。两边石壁缝里长着许多盘松老藤,怒出挺生,直延到壑口之上。因谷中暖和,经冬犹密,远望极似相联,却难飞渡。

犀群本欲逃回以前老巢,转折时吃康、连二猱犯险一逗,逗得主犀野性大发,顺势追赶仇敌,往谷中冲去,大队犀群跟在后面,全不知死期迫近。康、连二猱将犀群引上死路,仍然不肯罢休,逗弄不已。这时山魈已更落后,吼声被来路峰壁挡住。红犀耳目不灵,一隔远便听不到山魈吼声,竟忘了身后杀星,追定当前仇敌,不得到不罢休,一味拼命朝前猛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