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气势恢宏的武当山“遇真宫”那一刻,殷小妍感觉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只有紧紧握着姚莲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宫中央铺着石板的广场上,黑压压都是人头。小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无法估计这儿究竟有多少人。会不会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齐排列、在太阳底下默默站着的汉子,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共同的气息。

——这气息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月来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锡晓岩、江云澜等人,脸上都有这种味道。

广场上的武当弟子,许多额头和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下午还没有热到这个程度,小妍猜想他们是在锻炼中途赶过来的。

没有人俯首下跪。他们都只是默默站着,以极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她手牵那个人。

姚莲舟也没有任何说话或手势,只是无言迎受这种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馆”工作时,见识过许多权势不小的达官富商,也目睹他们身边那些下属帮闲,对这些贵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当弟子对姚莲舟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并不是对权位的崇拜或畏惧,而是真正打从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这中间。我算是什么?我在这儿干什么?……

有武当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脸颊涨红,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个洞让她躲进去。

姚莲舟感觉到小妍的窘态,更加紧握住她纤小的手掌,尽量让她贴近自己身边而走。小妍瞧瞧他,心里很是感动。

可是这时她又想起临别之前,书荞姐姐给她的忠告:

——跟着一个这样的男人,你得有准备,自己不会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刚刚离开西安府不久之时,姚莲舟曾经在路上跟她说: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会阻止你。”说完还拿出了一包不轻的银子。

小妍紧抿着嘴角。她没有怪姚莲舟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毕竟西安之战落幕时,小妍只是央求他带她走而已。

——离开“盈花馆”。离开西安。离开那本来不可抗逆的命运。

可是她并没有求过他要带自己在身边。他也没有答应过。

然而这是抉择的时候了。

她看也没有看那包银子。

“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说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虫子叫。但姚莲舟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他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当时小妍还不知道,在旅程终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现在走在这“遇真宫”的广场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馆”时,亲眼目睹像樊宗跟锡晓岩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广场上近千名武当弟子,她不禁想: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个樊宗和锡晓岩?

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认清:她所喜欢的男人,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和地位。

她无法不感到强烈的自惭。

——我……配吗?……

众武当弟子见掌门回山之际,竟牵着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心里自是好奇,却并没有窃窃私议——无人能过问掌门的任何决定。就算姚掌门此刻拖着的是个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们也都不会有一人皱皱眉。

倒是看见桂丹雷的样子,令他们一阵激动。桂丹雷硕大身躯上的刀枪外伤大都已经痊愈,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斩月”伤势不轻,仍要用布巾挂在胸前;另外又给一杆长枪深深伤了腰脊,走路还有些拐,要拿着木杖帮忙才能快步行走。脸上更多了许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镇龟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师范师星昊的人,竟被伤成这样子,师弟们看见都感惊讶。

其他归来者陆续出现:“兵鸦道”的年轻好手焦红叶,双手仍包扎着,尤其右手受伤的部位是等同剑士生命的腕脉,只见他神色甚是沮丧;具有半边“阴鱼太极”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鸦道”的一线战士,此刻行动窒碍,身受沉重内伤未愈;“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几处都仍包着布带;至于连许多同门也惧怕的锡晓岩,虽不见受了什么伤,但脸上似乎失却了平素的狂傲之气,神色略带落寞。

——并没有往日远征军回来时那种凯旋的气势。

一人趋前到姚掌门身前。小妍看过去,只见是个白发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绿宽袍,左胸有“太极”的标志;再看那张苍老的脸,下巴处开了一个倒三角状的惨烈伤口,下排齿根和红色牙龈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恶鬼。小妍见了不禁哆嗦,但为了礼貌没有叫出声音来。

老者察觉了,向小妍微微点头抱歉,将挂在颈上的黑面巾拉起,掩盖着下半脸。

小妍并不知道老者的身份,点点头回礼。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见堂堂武当派副掌门,向一个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啧啧称奇。

“掌门,辛苦了。”师星昊以带着奇异风声的语音说,眼睛检视姚莲舟的脸色,看他有否大碍。

姚莲舟没有回答,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师星昊。

师星昊打开一看,纸上写着“华山”二字,并在上面打了个交叉。

师星昊的嘴角掩盖着,无法看见表情,但眼睛显然在笑。他把纸片折合收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姚莲舟伸出手掌,与师星昊轻轻交握。

“两个月前。”师星昊回答,看看队伍后头受伤的桂丹雷等人。“我还是应该亲身赶过去关中。是我决断错误。掌门请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这事情牺牲,第一个有罪的人是我。”姚莲舟坦然说:“真想不到,这次收获如此丰富。甚至连‘猎人’都引出来了。”

师星昊一听,白眉往上扬起。

“进了殿里再谈。我也要知道京师的事。”姚莲舟说着稍回头:“桂丹雷也有事情要报告,一同进来。其他刚回来的人先去休息。众弟子回武场如常练功。”

他吩咐完后,才瞧着殷小妍轻声说:“我有事情得处理。先为你安排个落脚处好吗?”

小妍摇头:“去你办事的地方。我就在门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莲舟离得太远——至少在还没有好好谈以后的事情之前。

“行。”姚莲舟微笑,继续牵着她,与师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抛去手杖,微跛着足紧随在后头。

在众多武当弟子之间,也站着侯英志。他尽量站到最前头,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这座武当山里“绝对的第一人”。

姚莲舟虽然没有穿着掌门的白袍,但在侯英志眼里,他的身体就像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这么年轻,却是连叶辰渊也都得俯首的对手。

——我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时,又会怎样呢?

想着时,侯英志已经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场”,继续拼命修练。

可是就在掌门等人离开广场时,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师兄。

“你也到‘真仙殿’门外等候。”樊宗说:“这是掌门上山时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问你。”

“是。”侯英志点点头,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头又问:“樊师兄,你的伤,没大碍吧?”

——樊宗是他上武当山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同门,虽然只共处过半天,却感到有种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志,身材比刚上山时壮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来是更强烈的自信,看得出他这几个月里必然没有疏于修练。樊宗微微笑着回答:“没事。你快去。”

侯英志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门外。他看见姚掌门、师副掌门和桂师兄都已入了殿门,只有刚才那个挽着掌门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阶上等待,一双大眼睛不安地左顾右盼,又仰头瞧瞧雄壮的道宫建筑,露出赞叹的表情。

侯英志走过去,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样子。虽未至于是惊艳的美人,但脸蛋非常可爱,而且有一种令男人想要怜惜的气质。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并非完全给人柔弱无助的感觉,当中仍隐藏着一股坚强的生命力。大概是因为生活的磨炼吧。

——侯英志能一眼看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当山以来,终于看见一个年纪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志点点头。

侯英志既知道她是掌门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谈,也只点头回礼,默默站到殿阶另一头。

两人就这样无言的一起在等候。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盘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门向师星昊述说在西安发生的一切:姚莲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围攻;“武当猎人”荆裂出现;少林寺和尚的立场;还有立下了五年停战约定。

“掌门,那毒药……”师星昊此刻已取下脸巾,破裂的嘴巴问。

“回程途中早已复原。”姚莲舟平静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过去……这种程度的药,还毒不死我。”

师星昊点点头。“说到那个‘猎人’……南海虎尊派吗?……我都几乎忘记了。想起来,那小门派才不过十来人,竟然跟当地其他门派结盟,想跟我的远征军对抗……那掌门叫什么虎的,是个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家伙,还教得出一个这样的弟子……”

锡晓岩是师星昊麾下“镇龟道”的最精锐弟子,实力之高强他十分清楚;这“武当猎人”荆裂竟然几乎将锡晓岩摔死,果然足为武当派的隐患。

而掌门却又再给他几年时间去成长……师星昊心里大大不以为然,但并没有说半句。

“他还有同伴。”姚莲舟说。“一个是青城剑派的残存弟子;一个东瀛来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锡晓岩较量;还有一个……”

他想起童静,还有她以“追形截脉”重创焦红叶的那一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总之是一群有趣的家伙。”

听见掌门将敌人形容为“有趣”,师星昊颇愕然。对方可是杀伤了我派许多精英弟子的仇敌啊。

——不过就这几个人,谅他们也不可能对武当构成什么威胁……反倒最该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来,说的却竟是一堆窝囊废话。”师星昊说时,双拳笼进衣袖内:“‘天下武宗’少林派,原来也不过尔尔。看来世上真的已经没有谁阻得了我们。”

“京城那边怎么样?”姚莲舟这时一问。

师星昊听得出,掌门等于是在回应他刚才所说的话:武当派“天下无敌”的霸业并非畅通无阻,还得看朝廷的意向。

师星昊当下就将那场“豹房御前比试”的情形,还有之后皇上如何大加赏赐武当派的事情向姚莲舟报告。当然他亦描述了皇帝身边两大宠臣钱宁及江斌的反应。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来很想将我们武当派收作自己的玩具。姓钱那家伙,害怕我们跟他争宠,对这格外紧张,后来更亲自过来找我,用锦衣卫吓唬我。”

姚莲舟应皇帝的诏令派师星昊及弟子上京献技,本非要讨什么赏赐或恩宠,只是想探听朝廷对武当派持什么立场。

武当武者虽自视为化外之人,毕竟仍是一个实力非凡的武力集团,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讨频繁活动,卷起腥风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疑忌,一不小心更会被诬谋反。师星昊京师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认武当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不加干预的默许立场,可说为武当霸业铺平了道路。

不过钱宁的威胁,仍是在师星昊心中留下了一点隐忧。

“弟子担心的,正是这个。”桂丹雷插口,并且说出先前在西安跟陈岱秀谈过的疑问:“这次掌门入关中,消息传布得如此广泛迅速,非有朝廷势力在背后不足以成事。现在再跟师副掌门的情报互相印证,事情就更明显了。”

师星昊思考了一阵子,又说:“武当的活动被锦衣卫监视,本来就是意料中事。可是这次他们这样广传消息,引来各门派的人追捕掌门,造成一场大战,为的又是什么?钱宁那家伙,假如担心我们跟他争宠,理应冷待这事,绝不会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扬扬,引起皇帝的兴趣啊……他这么做,必有我们还没想到的其他目的。”

“还有一事。”桂丹雷说:“锦衣卫的消息从何而来?……当时知道掌门出山的,就只有……武当山上的人……”

姚莲舟跟师星昊相视一眼。

——武当派里有朝廷的内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愿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毕竟都是日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门……”

“武当山上有锦衣卫的线眼,那还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师星昊皱眉说:“我要是钱宁或江斌,也会拼命放一、两个进来。我真正担心的是……”

“他。”姚莲舟冷冷说。

掌门虽然只是说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字,桂丹雷已马上意会究竟是指谁。

——那位副掌门。武当派最大的叛徒。

“我将向樊宗下令。”姚莲舟说:“着他暗中调查所有跟‘他’联系的人。”

师星昊进言:“请掌门谨慎行事。先确定朝廷中人的行动,是否真的跟‘他’有关系。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内奸来,否则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莲舟点头同意。经历这次西安之险,他自知江湖经验和心思有所不足,应该多听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建议。

姚莲舟站起来,仰望那尊用张三丰祖师的面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仿佛在俯视他。

他回忆起尊敬的师父公孙清。武当的宏大野望,就是从师父那一代种下的。姚莲舟决心要在自己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武当三戒”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无论其为神魔,亦必斩杀之。更何况是人。不管对手权倾天下,绝不屈服。自求道于天地之间。

这就是武当。


这只是侯英志第二次踏入“真仙殿”。尽管已经看过一次,但瞧见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压倒气势,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姚掌门盘坐在神像脚踏的龟蛇神兽甲壳之上。侯英志仰视他。近看更要显得年轻——虽然侯英志知道掌门已经三十二岁。

进来“真仙殿”之前,侯英志已经在猜:为什么姚掌门特意要召见自己?

——也许因为自己是新入门的弟子,掌门要亲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觉得不对。樊宗已经说过,掌门是在上山的时候就特别下这命令。假如只是循例接见,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别的原因。

侯英志翻来覆去地想,只想到一个:青城派。

果然,姚掌门一开口就问:

“你认识一个叫燕横的男孩吗?”

侯英志眼睛闪亮,心头血气翻腾。

掌门这样问,毫无疑问就是见过燕横。

——小六还活着!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志一时心情兴奋,一时却又感到忧伤。

——假如他知道我已经转投武当派,会怎样想?

姚莲舟仍在等待侯英志的答案。

“我们……一起长大。也是同一年进青城派。”侯英志恭敬地回答。

姚莲舟的眉毛扬了扬:“燕横他在青城山时,是个怎样的人?”

看见姚莲舟充满兴趣的表情,又听见他这样问,侯英志心里对小六的挂念顿时消退,代之是强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城派,首先受到何自圣眷顾,晋升为“道传弟子”的,是小六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武当派,第一次晋见姚掌门,掌门所关心的人,竟不是面前已经成为武当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小六……

——我真的这么比不上他吗?

侯英志强忍着,没有将这份不忿流露在脸上。

“他是青城派历来最年轻的‘道传弟子’。”侯英志据实回答。他深知在姚莲舟这种男人面前扯谎,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觉得主要因为青城派这一代弟子,才能实在太平庸,何自圣才会这么心急破格提升燕横。不过他确实是个有天分的剑士。这是我几年来亲眼所见的事。”

——其实侯英志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我的天分绝不比小六低。

姚莲舟点点头:“说下去。”

“可是他个性太柔了,也太过顾虑别人。有的时候会问一些身为武者不该问的问题。”侯英志说着,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远方,回忆飘到了往昔跟小六和小梨在青城山上游玩的日子:“我记得有一次,他竟然问我:我们为什么要练武?变强了之后要如何?……就是这种蠢问题。

“他这人,总是对自己欠了点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够克服这弱点,而青城派又没有给我派灭掉,他得以留在青城山多修练几年的话,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只是问你知道他的些什么,没有叫你猜他将来会怎么样。”姚莲舟冷冷说。

侯英志被他这么斥责,脸上一阵青白,心里更不是味儿。

——为什么?眼前的我这个武当弟子,才是你应该期待的人才呀!怎么你更看重那家伙?

对于侯英志的话,姚莲舟并不同意。

在“盈花馆”里,他亲眼看见燕横表现出的自信与傲骨。假如燕横以前在青城山时的个性,真的有如侯英志所说那么柔弱,那么青城被消灭后这短短数个月的历练,已经把他彻底改变;要是青城派仍在,燕横反倒不会成为连姚莲舟也注视的人物。

越是强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赋予他不凡的逆境与挑战——姚莲舟对此深信不疑。

姚莲舟再问侯英志,是否认识荆裂、童静和岛津虎玲兰。侯英志摇摇头。也就是说燕横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离开青城山后才结识的。这种缘份,就更印证了姚莲舟对命运的看法。

姚莲舟挥手,示意侯英志可以离开了。他由始至终没有问一句关于侯英志的事。

——其实要是换在平日,姚莲舟对于这个本派被灭后自行来投武当的弟子,必然很感兴趣;可是正逢这时,姚莲舟的心已经被许多其他人和事占据,这才忽视了侯英志。

侯英志踏出“真仙殿”大门,仰头看看仍然猛烈的阳光。他感到今天是自从上武当山以来最糟糕的一天。

燕小六的形象,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尤其当他想象到,小六身上正佩着继承青城派意志的“雌雄龙虎剑”之时。

——不。我走的路才是对的。投身武当派,学习最上乘的剑法。只要我耐心苦练,将来必定远比小六强!五年、十年之后,首先在武林上扬名的剑士,必然是我!

他一边穿回放在殿门前的鞋子,一边又看看坐在石阶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点头。

侯英志蓦然想起宋梨。既是因为燕小六,也因为眼前这个跟宋梨长得有点相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丢下宋梨一个人就匆匆走了,没有跟她解释过半句。没有半点考虑。在剑和她之间,他毫不犹疑地作出选择。这几个月来甚至没有一次怀念过她。

但现在眼前这可爱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怀想。

有一件事情,侯英志从来没有跟小六说:他跟小梨,在山林里曾经偷偷吻过一次。

侯英志曾经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记得她那柔软嘴唇的美妙触感。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

——小梨她此刻在哪儿?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儿。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知道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已经不能想象,此刻距离青城山有多遥远了。

这些日子里,宋梨不住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呢?本来平静无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溃了;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最信任的两个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后,又遇上这样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讨厌我吧?

身陷命运的漩涡里,一切都不由她自主。

当天燕横把她交给味江镇的人照顾,自己踏上复仇之路,不久之后,就有两个青城派的旧弟子结伴上山来。

两人从前虽然都只在青城山待了三数年,是半途而废的“研修弟子”,但靠着所学武艺,在重庆府的富户里谋得护院差事,深感师门恩德,一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就忍不住请了假过来探看。他们亲眼看见“玄门舍”的惨状,教习场更变成了青城派上下门人的墓地,极是痛心。

他们再打听得知,在山脚的镇子里,仍然住着宋贞师叔遗下的千金,就马上过去探望安慰她,并留下了一些银两,给宋梨多置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个月后,宋梨又收到两人从重庆着人捎来的一封书信。原来他们托东家打听,得知当地一对布商夫妇,两年前小女儿病死了,夫人终日沉浸在悲伤中,至今未恢复心情。商人忧心不已,便想到收养一个年纪相若的女孩,好慰藉妻子,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那封信劝宋梨来重庆一趟,说不定跟那对夫妇投缘,可得一个安身之所,信外还附了一锭银子充作路费。

宋梨虽不是什么官商富户的闺秀,但也是武林名门之后,出身清白,人又长得娟秀,因此那两人才敢托东家举荐。味江镇毕竟是穷地方,宋梨在青城派时,哪里捱过这种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贾收养,将来定可嫁得一户好人家,未尝不是美事。在镇民七嘴八舌劝说下,宋梨愿意了,镇民马上为她打点行装,雇了车子,两天后也就出发了。

这是她一生第一次离开青城山。

——却想不到会是这样。

宋梨一个年轻少女远行,自然甚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从青城山脚路过,正是要东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镇民相熟,于是就托他们带宋梨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城派,知道宋梨是青城后人,沿途十分细心照顾她。

可是商队还没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贼就来了。

宋梨并没有看见事情如何发生。她只是惊恐地躲在那不住摇动的车厢里。外面传来接连的惨号声和喊杀声。不论加害者还是被害者,叫声都有如野兽。

一抹深色的液体,自外泼在马车的纸窗上。

——宋梨回想起个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见父亲宋贞身上喷洒而出的鲜血……

车厢外渐渐静下来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着是一种古怪的响声,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宋梨想:是我。我的恶运,害死了这些人。

她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车门,心里期望没有人会过来打开它,车外的山贼没有发现她就离去……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运道。

门缝射进阳光那一刻,宋梨已经掉下泪来。

面前是一群脏死了的山贼,个个提着染血的刀枪,用豺狼般的目光盯着她。

宋梨想:那个给小六一招就打败的“鬼刀陈”,大概就是跟这些贼一样的人吧?

假如是从前,只要说出“青城派”三个字,这些人没有一个敢碰她一根头发。但是今天宋梨绝对不敢说。世上已经再没有青城派了。这些山贼当中,更很可能有从前吃过青城派教训的家伙。说出来,下场可能只会更悲惨。

山贼杀人后流露的目光,令宋梨想起当天上青城山来那群身穿黑衣的武当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宋梨宁愿面对的是他们。

——要是当天就给他们一剑杀了,多好。

一个看来是头目的山贼,率先伸出手来,一把抓着宋梨的下巴。眼神明显流露出邪恶的欲望,嘴角已经溢出唾沫来。

宋梨回想在山林中,曾经跟侯英志的一吻。他年轻、强壮而充满热力的手臂,轻轻抱着她。她半像闹着玩,其实心里很认真的,仰起头将自己的唇片印在他嘴上……

这回忆已经成了宋梨人生仅存最珍贵的东西。但连这个也快将被撕碎了。

这时却有一人伸出手来,握住那山贼头目的手臂,头目顿时收起笑容,放开宋梨的脸蛋。显然这第二个头领的地位比那小头目更高。

那头领身穿同样染血的衣服,只是质料比其他贼匪都更好。

他把宋梨拉近车门,在阳光下细看她的脸和身体。

“这是好货。别糟塌了。”

“可是……”小头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卖得好价钱,你怕买不到漂亮女人吗?”

就是这样冷酷的对话,决定了宋梨的命运。她自己无法确定,这运道算是好还是坏。

宋梨就这样继续给关在马车里,不知道要被山贼带到什么地方。

两天之后,车门又给打开来。这次出现在门外的,除了那个山贼大头领,还有一对男女。他们的衣着比山贼光鲜得多。但眼神却一样的阴险。

当中那妇人看了宋梨几眼,点了点头。车门再次关起来。宋梨听到外面传来数算银两的声音。

就是这样,一次接一次,宋梨不知道自己转过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辆马车,又塞进另一辆更大的。车里有其他几个一样年轻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样的惶恐。有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给拉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转过好几辆车,曾经短暂成为同伴的女孩也换过了几十个,新遇见的女孩总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转换车子,她就听到车外那数算银两的声音更沉更多。已经不知走过多远。

宋梨估算日子,应该已经进入春夏之交了,但气温却不怎么特别温暖,晚上还有凉意。

——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这是因为往北走的缘故。

终于,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车子了。

宋梨跟同车的四个女孩踏出门来,发现身处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们像待宰的羊儿,一排地站在院子里。

两个灯笼朝这边接近过来。拿灯笼的两个高大汉子在前开路,身后还有第三个男人的身影。

两个汉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们脸前举起灯笼,好让后面那个男人能够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着灯光,仔细地看每个女孩的脸好一阵子。直至他点了点头,才轮到下一个。

最后一个是宋梨。

灯笼映到近处来,宋梨才看得清楚,那个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势。穿着一袭昂贵的丝绸衣袍,但那衣服其实并不太适合他。身姿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力量,只是这么随便行走,就已经教人想象他一身战甲、手提弓枪的模样。

这主人的强悍气质,宋梨非常熟悉——在青城山上,她天天都跟这样的人共处。

灯笼举起来。主人细看着宋梨那带点惊慌的脸。

宋梨同时亦看见这主人的脸,上面多处都是伤疤,尤其脸颊跟耳下两道最为显眼,好像曾经有什么东西从两个伤口对穿而过。

主人瞧宋梨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就跟两个提灯笼的侍从离开了。

站在黑夜里的宋梨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头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我跟你相遇,并不是偶然的。”

姚莲舟说着时,一双赤足在木板地上缓缓地滑过,同时腰肢沉着转动,肩臂舒展,一切都那么协调。赤裸的上身,每一条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隐藏着弹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进入这里,亲眼看见武当掌门练武,是世上多少人梦寐而不可得的机会。这虽然对于不会武功的她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无法不去想,自己跟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觉自己的渺小。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执拗要跟着他来。

——偌大的武当山,却并无她存身之地。

“那时我在西安住进了妓院,是有原因的。”

姚莲舟立起一个弓步,一边缓缓打出一式“撇身捶”,一边又说。

殷小妍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当然了。妓院就是为男人而开的。男人去妓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妓院,是因为怀念我的师父。”

姚莲舟打到最后的收势,双臂慢慢垂下,双腿立直,吐出绵长的一口气。结实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练功打拳时最忌开口说话,尤其练这等讲究深长呼吸的内家武术。姚莲舟如此边谈边打,一套拳打完却无半点气喘,可见他功力之深湛,身体也已从中毒完全康复。

小妍听见他这么说,甚感奇怪。

——师父?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父带我下山,快马去了谷城。”姚莲舟抹抹额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们进了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他掏出银两来,给我买了那儿最美的妓女。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脸红得通透,几乎想捂着耳朵不听。但姚莲舟的眼神告诉她,这是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师父这样做,是要让我以后不轻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视玄武神的脸,仿佛从那儿看见已逝的师尊公孙清。

“当天他对我说:‘一个武者不可屈服于任何东西。甚至是对女人的爱慕。’”

他的视线降下来,跟小妍对视。

“这十几年来我都不明白他这句话。因为我并没有喜欢的女人。或者应该说,我还没有遇上我希望喜欢的女人。直到现在。”

姚莲舟伸手,握着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练剑磨出的掌心厚茧。又粗糙又硬。却也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不懂得要怎样向你说我的心情。在这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姚莲舟这时说话,再无平日的自信与悠闲,显得很努力,却又有些不安,话语也变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实就已经很想带你回来……可是我不知道,回来以后我能够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因此就那样问了你。幸好,你选择了跟我回来。”

爱一个人,就是要向他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点;但姚莲舟的战士本性,却在不断抗拒示弱。在爱情上,他无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姚莲舟热烫的胸怀里。

“刚才看见外面那些弟子,你应该明白,我背负的东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诺给你许多。你甚至不会常常见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边。行吗?”

最伟大的男人,同时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爱一个人,你永远不可能只挑他好的一面去爱。

小妍用额头支在姚莲舟的胸口,垂着脸点了点头。她的泪水跟他的热汗混和了。

正如姚莲舟现在才明白师父公孙清的话,小妍也是在此刻,才完全明白书荞姐的话。

那不是劝止。而是羡慕——久历风尘的书荞,羡慕小妍能够如此不计后果地喜欢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这等勇气,与武当武者意欲称霸武林的宿愿,不遑多让。


锡晓岩回到位于东面山腰的住处。那是一座外貌朴素的灰色院落,半隐在树林中,占地甚广,可住五、六十人,是武当派其中一座高等弟子的宿舍。

院内打扫得很干净,但陈设非常简陋。一行接一行都是整齐排列的睡床。墙上挂满了替换的制服、练习用的兵器和各种器具。唯一可称特色的是一个小书柜,塞着好几排已经残旧的武功典籍。

锡晓岩走到自己的床前,却见床上坐着一人,正是“镇龟道”的师兄陈岱秀,拿着一件黑衣,正在埋头用针线缝着些什么。

陈岱秀发现师弟回来,只略抬头说:“快行了,再等一回儿。”又再垂头缝线。

锡晓岩不明所以,只好坐到旁边另一张空床上。他不禁伸手摸摸床板。这张床属于他哥哥锡昭屏。床板上明显有一边凹陷得厉害,是哥哥那异常的右肩造成的。他沉默无言。

“好了。”陈岱秀双眉一扬,咬断了黑线,将手上黑衣展开来。

锡晓岩看见,是“兵鸦道”的黑战衣。左胸处缝上了白身黑眼“阳鱼”的半边太极绣章。

“我已经跟师副掌门说了。他也同意。”陈岱秀说:“从今开始,你从‘镇龟道’转为‘兵鸦道’弟子。阵前征战,才最适合你。”

“谢谢……”锡晓岩拿过黑衣,双眼变得湿润。这是跟哥哥一样颜色的战衣。

——我要继承他未做完的事情。

虽然才回家不久,锡晓岩已经急不及待要去练武了。他把“兵鸦道”制服换穿上,发觉右边缝上了一截格外宽长的衣袖,正好适合他的奇特右臂。锡晓岩感动地瞧着陈岱秀。陈岱秀向他笑了笑。

“快去。在旅途上看见你那郁闷的样子,讨厌死了。”

锡晓岩提起木刀,奔出了院舍。日常练习的“星凝武场”,就在一条不足百尺的上坡道之外。

这“星凝武场”得名,乃因场地两边都是一种奇特的岩石,通体青蓝,其中满含点点不明的矿物,近看时有如发光的繁星。尤其到了月圆之夜,那无数点状的反射光华,更让人有置身星海之感。

锡晓岩进了武场,只见练武的人数只半满,就知道叶辰渊副掌门所率领的四川远征大军还没有回来。

他看见在武场一角,焦红叶正独自一人,用左手比划着剑招。

西安“盈花馆”屋顶一战,焦红叶左臂给练飞虹的飞刀钉中,还好没伤及筋脉,旅程上已经痊愈;但童静那“截脉”一剑,却废掉了他右腕的运劲能力。苦学十几年的剑术,就在一瞬之间失去。

可是焦红叶已经开始改练左手剑。右手的剑法没有了,但脑袋里和心里的剑法还在。“兵鸦道”的战士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就算要用牙咬住剑柄,他也会继续练下去。

锡晓岩走进武场的人群之间。没有人向他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忙着专心锻炼。对于这种冷漠的气氛,锡晓岩一早就习惯了,更视为理所当然。他自己练功时也是一样。

途中他看见一人拄着拐杖,跛了的右腿肿得很厉害,却还在场上指导别人练习。他是“镇龟道”的资深师兄廖天应,胸口有“太极”标记的高手。廖师兄大半年前就已经宣布成为“殿备”,准备挑战师星昊副掌门。原来这一战已经有了结果。

在武场旁边也有人没在练武,正是也刚刚回山的符元霸及唐谅,他们正跟一个独眼跛手跛足的师兄交谈。锡晓岩认出是姜宁二师兄。姜宁二虽然只负责在最初阶“苍云武场”打理杂役,但他向来甚关心门派事务,常在武当山各处帮忙。他特意过来,自然是想知道西安发生的事情经过,锡晓岩见了也不感到奇怪。

锡晓岩走到一座用来练刀剑兵刃的木人前,那木人四处都是斑驳痕迹,身上包裹的麻布也已有多处破裂,露出布下的稻草。

锡晓岩右臂提刀,却没有劈出,只是反手握住,反而左拳轻轻一摆,击在那木人的胸膛部位。

回程的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无法不回想起与荆裂战斗的情景。杀兄仇人就在自己跟前,却错过了诛杀的机会,还几乎被对方摔死。他心里生起强烈的悔恨和愧疚。

——假如我有听哥哥的话……

他左臂再次发劲挥打,这次击出了兄长生前的得意技“两仪劫拳”,拳背扭转向内,拳锋从旁狠狠砸在木人头颈侧。因为特殊发力的关系,拳头碰上木头并没有弹开,反而像软鞭般黏住木人。锡晓岩这拳,已有兄长的七、八成功力。

这时锡晓岩回忆哥哥的打斗方式,又想象他与荆裂比斗时会是怎样。

锡晓岩想着时,左手继续一拳接一拳打出去。他的身姿也改变了,变成近似锡昭屏的侧身对敌架式。他没有哥哥那岩石般的右手“臂盾”保护,但他有刀。

右手以长刀作盾;左手以柔劲挥拳……锡晓岩开始在摸索,如何将哥哥的近身搏击之法,融入自己的武技里。

——行了!只要将“两仪劫拳”练好,右刀左拳,就能够弥补我近身战斗的不足……

这时锡晓岩挥出一拳后,却突然化拳为爪,抓着木人的肩部,将自己拉得更近。

——不对……那个荆裂还能够作更接近的缠斗!“两仪劫拳”还不足以应付他……还要更多……

他这时垂头看看自己制服的左胸部位。半边的“太极阳鱼”。在他眼中,却只看见缺少了的另外半边。

锡晓岩放开木人,在“星凝武场”里四处走,终于找到尚四郎所在。

尚四郎衣服底下,仍然用布条紧紧包裹着胸膛。少林武僧圆性所打的一拳“十字分金”实在强劲,尚四郎内伤还未全好,用劲呼吸仍有痛楚,只能轻轻作招式演练,未能够全力练习。

“可以指点我‘太极’化劲擒摔的要诀吗?”锡晓岩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向尚四郎师兄说:“没有了这个,我的武功也就还有弱点,将来还是打不过那‘猎人’!”

尚四郎平板又平凡的脸没有什么反应。但他停下手来。

“有条件的。”

锡晓岩愕然。武当同门之间交流武功心得或是互相指导,从来都没有私心。

“你也得指导我‘阳极’的发劲法门。”尚四郎继续说:“下一次遇见那少林秃驴,我要回敬他更强更硬的拳头。”

“可以!”锡晓岩兴奋地回答。

尚四郎很少笑。但这时也忍不住露出牙齿。

两人都已下定决心:再次遇上宿敌之时,自己胸口上所挂的,将会是一个圆满的“太极”标志。

可惜的是,姚掌门已经在天下武林面前许了五年不战之约。也就是说,无论锡晓岩练得有多快,再次与荆裂比试,都得是五年后的事。

一想到这个,锡晓岩就急得快要发疯。他无法等待那么长久。

——尤其是他知道荆裂身边,还有一个他更想见的人。

那又长又弯的刀光。如云的发髻。麦色的光滑肌肤。战斗时英气逼人的美丽脸庞……

锡晓岩仿佛无意识地举起长木刀,遥遥指往山下远方。

他心里在想:要再见她。不管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