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韩思道还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踏出车前村村长的屋子大门,灿烂阳光照在白皙的胸膛。韩思道裸着上身,只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躯线条很美,令人难以想象内里装着这么一颗丑恶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懒腰,回头看看屋门里。那个整晚被他蹂躏的村女,仍然虚脱般躺在床上,轻轻发出无力的哀吟。

韩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这痛苦的了……

他嫌恶地瞧瞧已高升的太阳,从袍子的口袋找出装着“仿仙散”的纸包,挑了一点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热得很,他将袍子披上头顶挡着阳光,左手把住腰上剑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里空无一人,村民都躲在屋里,人人提心吊胆彻夜未眠。他们不敢去猜,这群野兽到车前村来是要干什么。

韩思道走到旁边的村子祠堂。鄂儿罕早就坐在里面,还有同行的八个术王部众。他们跟前的桌上摆开了十几碟菜肴,有牛有鸡,还有农家自酿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盘狼藉。

早饭就吃这些,对村民来说奢侈得不敢想象。他们还被逼把一条仍年轻的耕牛宰了,只为满足这伙人的肚皮。

韩思道爱女色,鄂儿罕则爱吃。他仍拿着一条鸡腿在啃,那把黄须上都沾满了油。有两个村姑在旁侍酒,他们拿着酒坛的手都在发抖。

那几个术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闹,一看见韩思道就静下来。毕竟他是术王亲自册封的“副护旗”,而且从昨天午后出发开始,就显得心情极差——听说是被术王猊下责罚过——因此他们都比平日还要恭敬。

韩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儿罕打肿的脸,只朝他点点头招呼。

“终于醒过来啦?”鄂儿罕说话时仍嚼着鸡肉,口齿不清。

“你们还不出去准备一下?”韩思道对那八人说。他们马上点头,拿起搁在一边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见这韩思道出现,那两个村姑就更惊慌了,替他斟酒时倒得满桌子都是。韩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坛跌个粉碎,村姑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嘴唇紫胀,但她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这十人昨日傍晚时分骑马到来车前村,却什么也不说,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钱粮来送上,但两个头领只看了一眼,也未数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边。十人就此在村里过夜,似乎并非单纯来洗劫,令车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们担心的,是术王众骑来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儿罕啃完鸡腿后将骨头抛去,又呷了一口米酒,这才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来,沾一沾水,先是仔细地抹拭双手十指,继而才去抹胡须和嘴巴。

——一个下过苦功的剑客,对双手洁净格外重视。

“差不多了。”鄂儿罕拍拍肚皮,然后站起来,拿起平放桌上的双剑挂回腰带上。

“够人吗?”韩思道一边穿上五色袍子一边问。

“昨晚叫他们点算过了。还多了三十几个呢。”鄂儿罕用手指梳理着胡子。

“全都带走吗?”韩思道问时,转一转手腕:“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

“别这么说。术王猊下让我们赎罪,已经是幸运。”鄂儿罕提及波龙术王时,眼睛里充满了崇敬:“这是报他的大恩。”

鄂儿罕祖先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败退撤回老家时并未跟随,留在中土顺服于汉人的统治,到他这代却已沦落到民间。他因这长相受尽白眼,更别说要学习名门正派的武功了。波龙术王却给他这个殊遇,又传授他最高级的武功“太极剑”,鄂儿罕对术王甚是感恩。

韩思道耸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时就是混迹街头的孤儿,与人合谋以男色诱劫为生,十五岁起跟着波龙术王——他本名韩四,“思道”这名字也是术王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术王的宠爱,一向骄傲轻慢——因此在“清莲寺”才会生起向术王下手的妄念。

韩思道和鄂儿罕学剑的日子,其实比起燕横还要短,却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药辅助催激,反应和力量都能在短短岁月内提升,但近来已觉得遇上进步的障碍。鄂儿罕比较成熟,知道长此依赖药物只会反害了身体,得来不易的武功也会逐渐退步,于是开始逐步减少服药,改为靠苦练弥补;韩思道自小就惯走捷径,只是不断加重药份,又设计各种小计,例如在剑身上涂“仿仙散”来帮助战斗。

“好吧。”韩思道不怀好意地瞧瞧那两个村姑:“就全都带走吧。”

她们虽未完全听得明白两人对话,但隐隐感到当中谈着非常可怕的事情。

韩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儿罕才施然步出。韩思道手里还提着一坛未开的米酒。

术王众早就在外头,四处凶神恶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里的村民都赶了出来,聚集在祠堂外头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诚惶诚恐地站着,太阳映照一张张因为刻苦劳作而皱纹深刻的脸孔,差不多两百人竟是静得不作一声。

韩思道走到众人跟前,把酒坛放在身边地上,一条腿踏了上去,两肘搁在那膝上,状甚悠闲。

这车前村在庐陵县城的东北方三里之外。他们特意从青原山拐了一个大弯到这边来,因青原山在县城的东南;城里那几个多管闲事的武者,此刻应已知道波龙术王的根据地就在山上,断没估计到他们又会绕去北面的村子作恶。韩思道和鄂儿罕丝毫不担心会再遇上那干人。

——更何况有术王猊下出手,那些家伙必然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已经挂掉两、三个了!

“我们在这里过了一晚,吃喝饱了,睡也睡足了,总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霉气。”韩思道朝村民微笑着说:“是时候要走了。”

村民听了马上松一口气,心里在感谢老天爷保佑,却仍都不敢声张,怕露出高兴表情来,又会惹怒这些恶魔。

“不过呢,走之前我们要带走一些东西……”韩思道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们的马匹拉出来。村民看见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个术王弟子,手里拿着一大叠写有咒文的纸符,更令人感觉不祥。

“我们要带走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韩思道轻佻地说,有如在说一个不甚好笑的笑话。

村民心中一惊,又听不明白。这十来口布袋虽然又宽又大,怎可能装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细想之下,他们终于懂了:

要带走的不是整个人。是人体的一部分。脑袋。

恐惧的叫声似浪潮响起。

韩思道“呛”地拔出腰间长剑,那银芒在阳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视。

八个术王众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头守住各条道路。

鄂儿罕则双臂交叠胸前,一动不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却更令人震栗。

“住口!”韩思道凶厉的叫声,遏止了村民的惊呼。人们紧凑在一起,有的还怕得互相拥抱。

“不要让我们多费工夫。”韩思道继而命令:“乖乖的话,每个人都有个干脆。只要有一个人想逃走,哼哼……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太干脆了……总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东西……”

村民看着他手上剑光,惊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发出的体臭,夏风亦吹之不散。恐惧的气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数,但车前村的村民半点儿没有打倒这干妖人的把握。他们早听过波龙术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连县城都来去杀人自如。

众人之间有的壮丁,心里燃烧着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会连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象的折磨,胆子先就缩了一半。

——难道就要这样甘心就戮吗?我们岂非就像家畜?

韩思道看着他们,一双细目闪出恶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们来点反抗。虽然会比较花气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挣扎,比单纯处决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样开始动手时,一个术王弟子突然说:“有人进村来……”

韩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扬,朝着手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北面的村口远处有个影子,似是牛或驴子拉着的木头车子,正缓缓向村里驶来。

“我去看看。”他回头朝鄂儿罕说,又着手下镇住众村民,然后一人朝来者的方向跑过去。

韩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确是一辆车子,可拉车的不是牛马。

而是人。

只见四个身材颇壮的男人,手腕全都给缚在一起,用绳子牵着后面破旧的木头板车,状甚吃力,似乎已经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车的男人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还要一个个给打得鼻青目肿,非常狼狈,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种恐惧驱策着继续上前。

板车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人盘膝坐着。

韩思道看见车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宽壮,一头邋遢的浓密短发,腮上胡须乱生。身上盖着已经破烂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横搁着一条两头包镶铁片的粗壮六角棍棒。看来像是个野和尚。

和尚右手从破斗篷下伸出来,正拿着个馒头在吃。

“走快一点啊。”和尚催促拉车的男人:“到了村里就让你们休息吧。”

不是别人,正是少林武僧圆性。

这些拉车的,是昨天午后到横溪村打劫的马贼,本来有七个人,三个受不住圆性的重手毙命,余下这些圆性正要押去庐陵县城由官府发落,他也可顺道去跟荆裂五人会合。

他旁边放着一个布包,是横溪村民送他的谢礼:一大包馒头。一路出来,至今只吃剩两个。

圆性看见前方走来这个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圆性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唤前面四人停下车子来。

那四个马贼,一个个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见韩思道走来,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于村民的惊惶之色,再也顾不得后面那和尚,拼命就想逃跑。

——是术王的人!

无奈他们颈项都用粗绳套住连到车子上,四人之间又各有绳子绑在一起。可他们都像失去常性,发疯似地去拉颈上的绳索,磨得颈项都出血了。

圆性昨天在横溪村已经打得他们像狗般贴服,此际却见他们害怕这拿剑的小子尤甚于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从板车上踏了下来。

韩思道走到圆性面前七尺处停下,双手都收在背后,半点不似要发难。

——但其实左手早就从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制带有黏质的“仿仙散”,正在背后悄悄撒到剑刃上。他早就做惯这动作,前面的人半点看不出来。

圆性将齐眉棍拄在右侧,立姿挺拔,身体要比韩思道壮硕得多。那气势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和善模样。

韩思道瞧着他笑了笑。自从霸占“清莲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欢杀和尚,最爱听这些自称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发出的叫声。

圆性看看远处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说:“挺热闹的嘛。”

“和尚来村里化缘吗?”韩思道问时,背后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剑脊,确定上面已沾了足够的“仿仙散”。

“我要去县城,路过这儿,想来讨口清水喝。这天气,热得紧啦。”圆性说着伸出舌头,舐舐干巴巴的嘴唇:“你们聚在外面干什么?”

“我们到这村子里来,要办一场盛宴。”

“哦?真不巧。我碍着你们吗?”

“没这回事。”韩思道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这场宴会好大,添你一个不嫌多。”

他说着时脸色丝毫不变,长剑却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闪现!

韩思道出剑之际,下盘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当行剑”,刃锋猛力砍往圆性的左肩颈间!

——挡它吧。

韩思道心里早盘算,这剑也许会被对方拨棍挡格,已准备兵器一相交后,就再用蛇步退却。这是昨天对燕横时的相同战法,目的也是要圆性去吸剑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药之后才慢慢对付。

他密切注视着圆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齐眉棍。

然而棍未动分毫。

倒是圆性的左边身子猛烈动了。

只见圆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飓风卷云般旋转鼓起,底下爆发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圆性左足大大踏个箭步冲前,左拳从斗篷下迅疾击出,直迎向砍来的剑锋!

——要用赤手去接这剑吗?

韩思道甚是错愕。

圆性的拳头与剑刃交接。拳劲完全吃正了韩思道砍剑的力量。

奇异而清脆的声响。

拳头赫然将那剑身从中击断!

韩思道一心用计谋暗算对手,反而轻忽了招式上的反应,这剑断的刹那稍一呆滞,原来准备的后退脚步慢了发动——

圆性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单龙出海”,拳头打断剑身后余劲仍然未消,结实地轰在韩思道右边脸上!

韩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个飞起,朝后仰倒摔落地上,扬起一股烟尘。余下半截断剑也都脱手了。

远处看着的术王众及村民,一个个目瞪口呆。

鄂儿罕放开交叠胸前的双臂,那原本无神的双眼亦瞪大着。

韩思道武功如何,鄂儿罕非常清楚。这小子就算是轻敌,但被这么简单一拳即时击倒——这野和尚可半点也不简单!

此时众人才看见,圆性那击出的左臂,从拳头到肩都穿戴着包镶铜片的铁甲,难怪能够硬碰锋利的长剑。

——那拳劲能击断精钢的剑身,更是非常惊人!

韩思道欲挣扎站起来,但手腿好像都不听使唤。鼻子流出的鲜血沾满胸膛衣衫,一只右眼因血丝爆裂而通红,右边脸肿胀得有如长了个大瘤,脸容非常吓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带血的唾液。

——如非剑身已经抵去了部分的拳劲,他头脸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儿罕快步上前,双手已交叉搭着左右腰间剑柄。

但圆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条同样穿戴着铜甲的左腿,踏住重创的韩思道胸膛。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败者,浓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内的鄂儿罕。鄂儿罕马上止步。

圆性左手将斗篷拉了下来,露出全副“半身铜人甲”,灿烂阳光照耀满是斑驳战痕的甲面,发出金红光华。

“你们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些‘武当弟子’吗?”

圆性说着时,从腰带上取出半边形如夜叉恶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圆性左半边面罩上的夜叉神态凶猛,五官怒张;露出的另半边脸,却绽放出豪迈的笑容。


王守仁踏进庐陵县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栈”里。因为近来匪贼肆虐,客栈已丢空多时,现在充当医治伤者之地。

楼下的厅子里充溢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到处传来伤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个伤者没哼一声。虎玲兰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间围绕着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处都有包扎。长长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边,她神情也是一副随时站起来再战的模样——虽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伤都会传来尖锥刺入般的痛楚。

练飞虹包裹着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盘坐闭目调息。他手臂所受剑伤很深,而且年纪的关系不易复原,看来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横身上包扎的数目最多,但相较两人反而都伤得最浅。他头脸从左耳到下颚围着一整条布带,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肤略显苍白。燕横此刻正站在客栈的一角,眼望远方,双手轻轻移动比划着,显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过的剑招。

其他受伤的人,都是那屋子里在波龙术王剑下生还的人质。有两个伤得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也有的恐怕要终身残废。

童静跟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在场,帮忙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医治伤者。童静跑来跑去张罗各种东西,已是满头大汗,一张脸红透了。童大小姐从前在成都岷江帮家里,何曾干过这种苦差?现在她却很是热心,只觉得能够帮助这儿的人,心里很是踏实欣慰。

“看不出啊。”旁边的虎玲兰忍不住说:“你将来会是个好妻子呢。”

童静一听脸更红了,对兰姐作了个愠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继续帮大夫捣烂草药。

“荆大侠……还没有回来。”

说话的是薛九牛。他手里也拿着药,却呆站在客栈大门前,看看外头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

薛九牛也是刚刚回来县城,还带着那群被术王众囚禁在登龙村的女子。他们彻夜逃走,一直没停地跑了很长的路。早上看见县城时,那些女人都哭起来了。

薛九牛把一匹马留了在青原山脚的原地,给荆裂回程时用,自己则牵走另一匹,给那些女子轮流坐上去休息。他还以为荆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童静听了他这话便说:“你放心吧。荆大哥是我们里面,最不必担心的一个。”

童静嘴里这么说,但心中确实有些担忧。昨夜见识过那波龙术王的歹毒心肠后,她实在不敢太过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纯论武力,术王与他的手下,当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敌人——货真价实的武当派相比;但武当派又没有术王众的狡狯恶毒,荆裂要是给发现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数……

薛九牛不知荆裂有否出事,但心里已经开始自责,怀疑是自己的固执坏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与荆侠士认识虽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王守仁鼓励说。他特意放高声音,让客栈的人都听得见。这种时候,城里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气。

可是不由他们不沮丧。王守仁才刚从义庄过来,那边停放了三十几条尸体。昨夜波龙术王在给燕横发现之前,就已潜入民居,无声屠杀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悲伤,但更令王守仁忧心的,是眼前三个满身带伤的侠士。这波龙术王的力量,比估算中还要可怕。

虽然抵拒了波龙术王于一时,但王守仁深知对方日内必然再犯,而且这次定会带足人马。

波龙术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见,必将屠城。

他看着受伤的练飞虹等人。

——这重担,不能只交给他们五个承担。

王守仁走到燕横跟前来,仔细看着他。

燕横还沉湎在剑招中,他担心昨夜自己的进步只是昙花一现,趁记忆仍然鲜活之时,不断在重温对敌的情形,还有自己用剑时那感觉——尤其是最后使出的那式“穹苍破”。

——啊,假如那时候我这样子出剑……这般踏步……也许那家伙更难抵挡。待会儿要好好问问飞虹先生的看法……

就如荆裂教过他:武功不只用身体去练,还得用心。重新检视自己的技法,从中寻找缺失,是进步的一大途径。

此时燕横才醒觉,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经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急忙抱拳施礼。

王守仁看着这个满身带伤的少年剑士,感觉他跟昨夜在屋顶畅谈时有所变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气质。

“你的伤没大碍吧?”王守仁关心地问。

燕横摸一摸下颚:“没什么的……就是多了几道疤痕。”

“一个像样的男人,身上怎没几道伤疤?”王守仁说:“我当年得罪刘瑾,给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现在都很难看呢!”

两人相视一笑。

“很感谢王大人昨晚跟我说话。”燕横正色说:“听了之后,让我回想起家师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这一战的亲身体会,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王守仁捋捋长须:“是什么呢?”

燕横目中露出火热的眼神。但他一时无法开口。

“不用犹疑。”王守仁鼓励说:“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燕横深深吸进一口气,便朗声说:

“我是想:一个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没有半点牵绊和畏惧,才会变得强大。就算被人看作执著的傻子,就算明知会走一条最远的路,都没有关系。

“向武当派报仇,为师门讨回公义,这悲愿死也不会变。可是我的剑不能只有仇恨。复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负复兴青城派的重任。一个有价值的青城派。

“这次庐陵的事情,骤看好像跟我的志愿无关,但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拥有强于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样用于世上。否则就跟我痛恨的武当派没有分别了。

“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青城剑道。”

王守仁捋须的手停下来了。他无言瞧着燕横良久。

——此子历经试炼,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个侠士。童静显然还没能独当一面;练飞虹和虎玲兰受伤较重,需要休养;荆裂又不在。眼前燕横是最好的人选。

“我有一事,必要马上出城去办。”王守仁说:“燕少侠如无大碍,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燕横二话不说,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龙虎剑”。

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横随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栈。

童静等三个同伴和王门的学生看见,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感觉到两人走路的背影,散发着一股相近的凛凛气势。

二人走到县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们有如一对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并肩而行。

燕横一边把双剑背到身上,一边问:“王大人,我们要去哪儿?干什么?”

王守仁那满是皱纹的瘦脸神情肃穆,泛着对黎民百姓的忧虑;但同时一双有神的眼睛,又闪出谋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