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烈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岩洞里,紧紧抱着一柄满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视洞外漆黑的天空。

雨声淅沥。太黑了,无法看见雨点。但他依旧出神地眺视,仿佛能够看见些什么。

他知道,在这海岸对面的远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屿——应该说,是父亲发现他的地方。

他的亲生父母成谜;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被抛弃在那海岸上。他跟这世界一无连系。

他只有继续紧抱着木刀。

“小鬼!给我滚出来!”

雄浑的怒喝,透过雨声传来。可辨出是父亲的声音。

他探头出去看。

正好逢着闪电。荆照赤裸上身的壮硕身影,在那一瞬间闪现。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体温化成雾气。他右手提着一条藤杖,左手却拿着一壶酒。

荆照举壶喝了一口,然后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这儿!滚出来!”那粗哑的声音中充塞着暴怒。

荆烈当然知道父亲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练武时,荆烈因为太过兴奋,用木刀打伤了没有血缘的兄长荆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过是在练定招对拆,胡乱出招的荆烈当然有不对;但拳龄远远长于义弟的荆越,竟然避不过那一刀,结结实实地在众同门跟前丢脸了——他可不是别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将来的掌门人选啊。

荆照一边叫喊,一边在黑暗的岩岸之间奔跳自如。虽然近年溺于杯中物,他的身手还没有受到大影响——“滚雷虎”这外号,可不是因为当上虎尊派掌门才得到的抬举,而是年轻时就在福建武林打响的名号。

在滂沱夜雨里难以视物,荆照遍寻不获,心情更恶劣了,将酒一口喝干,一把摔去酒壶,仰天如猛兽似的嚎叫。

荆烈却在这时自行从洞里爬出来了。

另一次闪电。

荆照远远看见这全身湿淋淋的小子,马上全速跑跃过去。

荆烈没有走避。

荆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藤杖横挥向他左肩。

荆烈双手分握木刀两头,举到身侧挡那藤杖。他体重连父亲的一半也没有,强烈的冲击之下,身体往另一边跪倒,几乎就滚跌下岩石去。

——但他确实把这一击挡下来了。

荆照更愤怒,另一只手伸出,一把捏着义子的喉颈,把他整个人揪起到半空。

荆烈被扼得窒息,脑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开来。可是他没有挣扎。手上的木刀也没有放开。他瞪着已经充血的眼睛,无惧地直视父亲。

那眼神里,甚至没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虽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荆烈心里却有一股异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触怒父亲时,父亲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是荆烈自懂性以后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亲眼中,仿佛还不如家里养的看门狗。不管跌伤也好,生病也好,饿着肚子也好……父亲从来不屑一顾。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当他干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事情时。

经过好几年,荆烈又渐渐知道,有什么事情最能够惹得父亲不快:当他在外头太过顽皮闯了祸时;当他从高树上跳下、跃到海里抓鱼、爬上祠堂屋顶,或者作其他大胆玩意时;当他把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时……

也就是,当他每次展现出强悍本色的时候。

虽然每次最后都会给打得很惨,但隔一段时候他又会故意去干这些事情。因为唯有被打骂之际,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亲接近。

荆烈决心:要吸引父亲,自己就要不断变得更强。

——比哥哥更强……不,有一天,比爹更强!

快失去意识的荆烈这么想着,眼睛依然凝视荆照。

荆照蓦然从义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扼着义子喉咙的手掌不自觉放松开来。

荆烈的身体发软,无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荆照俯视没有动静的义子好一会儿。狂雨继续滴打他头顶。然后他弯下身子,将荆烈抱起来,回头循来路离海岸而去。

这时荆照并不知道:短暂昏迷的荆烈其实早就给雨打醒。

荆烈闭着眼,缩在父亲的怀里。

在雨中,他感到那宽厚的胸膛,格外温暖。

荆裂从短暂的回忆梦境里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皮。树洞外透进的灿烂晨光很刺眼。

荆裂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竖起耳朵倾听,外面是否还有追捕者的声音。

天还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树,就已经亲自带着术王众下来青原山脚,拿火把搜索堕下山崖的荆裂。荆裂这两个时辰以来,不断在逃亡和转移匿藏地。

梅心树看来指挥能力甚强,术王众的搜捕网非常紧密,荆裂一度几乎被包围网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涂泥和黏上树叶作保护掩饰,断不可能从术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潜过去。

确定了没再听到人声之后,荆裂才稍稍放松一点,接着就开始检查身体的状况。他尝试用力深深吸气,仍然感到那口气无法完全提上来,脑袋一阵昏眩,视线略变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为跌下时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伤,现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盖撞击一下。然而他气息窒碍,并非因为有这伤。

荆裂摸一摸右边颈侧,那儿有一道划破的伤口,呈着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虽然果断地放开铁链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时还是被术王众从壁顶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伤了。

荆裂深知术王众毒药厉害,一着陆后就马上用力挤出伤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带里的两颗急救药,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实在凶猛,虽然只浅浅划过,毒性还是入了血;再加上荆裂一直不断逃走,催动血气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扰到经络,荆裂此际还没有昏死,已是仗赖超乎常人的强健体魄。

——刚才做梦,也是因为中毒吧?……

中毒还不是他唯一的危机。荆裂躺在树洞里,尝试轮番收紧全身各处肌肉,看看其他伤势如何。当运用到左肩和右膝两处时他感到剧痛,关节就像被又长又粗的尖针深深插入似的,一阵发软酸麻,几乎完全无法运力。

荆裂皱眉了。这两处挫伤是从山壁高处堕下,落到山脚时所承受的。下堕途中他虽然好几次借助树枝减速,但着地时的冲击力还是甚猛——荆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练武道,伤患本来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侣”,荆裂半点儿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绽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内伤影响脏腑功能,气虚血弱,以致无法运劲;第二则是重要关节受损,发力无从或者失去移动冲跃的能力。多少杰出的武者,就只因为一个膝盖或者髋胯关节损伤,从此终结武道生涯。

荆裂再试试运劲,痛楚仍然甚尖锐。他想,自身的痛觉已经因为中毒迟钝了不少,也就是说这肩头和膝盖的实际损伤,比现在感受的还要严重……

荆裂就是如此,在伤了一足一手、意识受毒药干扰、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猎小刀的状况下,于崎岖的山林里隐伏潜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围搜捕。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怎么能走到这儿来。

——这绝不是侥幸,而是长年在海外蛮荒之地历险,刻印到骨头里的求生本能。

虽然已暂时摆脱追踪者,荆裂知道自己绝不可以停下来。

——那家伙……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

荆裂想起昨夜在“清莲寺”遇到的那头全身黑衣、使链子飞刃的“老虎”。他那时候还曾经猜想,这家伙是否正是波龙术王本尊?可是跟庐陵县民形容的外观不吻合。他应该是术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这样的家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龙术王,深不可测!

荆裂无法否认,昨天因为率先对上鄂儿罕和韩思道两人,自己对术王一干妖邪的实力确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价。

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以后绝对不要低估任何与“武当”二字有关的人和事!

荆裂再次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楚换成半跪姿势,半个头探出那大树根处的洞穴外。

阳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会神才可集中焦点视物。体内的余毒令他有如害着大病,干裂的嘴唇泛白,背项流着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这山脚,一到空旷之地,就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和追上。何况他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不知还能走多远。

荆裂想,要是有马骑就好办。不管逃走还是战斗,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树林那边留着一匹马给他。然而此刻说不定已经被下山搜索的术王众发现,荆裂再去取马随时自投罗网。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荆裂一则忧虑梅心树又找到来;二是自己久久未归庐陵县城,虎玲兰他们一众同伴必然担心,很可能轻率过来青原山寻他……

他决定还是得赌一赌。他看看天上太阳,辨别了方向,也就瘸着腿在山林间行走,往昨夜留下马儿那密林小坡走去。

荆裂每走一步,手腿关节和腰肋间都传来激痛,这反倒让他清醒,好抗衡那令头脑昏沉的毒药。他沿途摘下数片树叶咬在嘴里,让苦涩的叶汁流入喉间,既稍解干渴,又能清醒头脑。

荆裂走着时看看四周。这青原山下一片苍翠,阳光在高树的枝叶间投下来,景色甚是静恬幽深。要非处在这样的状况,独自一人来散步,倒真是心旷神怡。荆裂不禁苦笑。

——许久没试过这么狼狈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荆裂只感头昏气喘,浑身都是大汗。术王众袖箭上淬的毕竟是致命剧毒,荆裂被轻轻划过而只沾上一点,已是非常幸运。

林外有一条幽静的小道。荆裂当然没笨得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树丛里观察。

一路以来荆裂无时无刻不细心倾听四方动静,暂时都未发现异状;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隐隐约约听到北面路口的远处,响着一阵声音。

是马蹄声。

荆裂伏在枝叶底下,一动不动,右手紧紧反握小刀的木柄。身体间歇发出一阵阵的寒颤,他用意志强压着。

他专心听着。那蹄音不甚急响,只是缓缓踱步,而且听出来只有一骑。

——是落了单的敌人吗?……

不管如何,这是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被追捕了一整个清早,荆裂已经憋够了这口霉气;一举夺马脱走,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战斗的目标,荆裂顿时恢复了不少生气,呼吸更深沉稳定。

他等待着骑者到来,身体一动不动地半蹲在树丛间,无事的左腿已经在蓄着弹跳的力量;右边的反手刀略举起在胸腹高度,随时准备刺出。

荆裂此刻的姿势,有如一条具有保护色的毒蛇,凝静地盘踞在树底,准备任何一刹那伸展噬击。

路口处渐渐出现那人马的细小身影,穿越林间一束束的阳光,往这儿接近来。

荆裂的眼睛还是有点聚焦不清,那骑士走来时,他依稀感到有点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风吹拂着发丝,看得出是个女人;手里斜斜提着一柄长刃……

——是……虎玲兰?!

荆裂心头一阵狂喜激动。但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跃出路去,而是静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当看得更真切时,荆裂的心冷却下来了,庆幸刚才没有过度兴奋。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骑士虽也身材丰盈,但骑马的动作姿态没有虎玲兰那种闲适气度;反射着阳光的脸庞很白皙,不是鹿儿岛女儿的麦色;拿着的长刀也不一样。

霍瑶花弯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与其说是她骑马,不如说是马在驮着她走。她眼神失焦犹疑,似乎未知自己身在何地,神智还没有从昨晚的“昭灵丹”药力,还有虎玲兰那记刀柄猛撞中清醒过来。

霍瑶花昨夜发狂似地逃出庐陵县城,二话不说上了马鞍离去,却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马儿,不久之后更在马鞍上坐着陷入昏睡,全靠马儿认得路,才把她带回来青原山。她刚醒来未久,只觉头痛欲裂,浑不知道自己所在,就连昨夜的记忆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马儿驮着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伤都已干结止血,并没有性命危险,但被药力影响,感觉身体四肢好像随时都要断开掉下来似的。

突然一物从旁边树丛冲出,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披头散发、一身黏满泥巴树叶的荆裂,如野兽般弹跃而起,朝鞍上的霍瑶花扑击!

——他手腿受伤,这一扑已经是毫无保留,将所有气力聚在一条左腿跃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势往前插去!

霍瑶花毕竟也是无数次出入生死修罗场的女刀客,刹那间被激起了战斗反应,举起锯刀当作盾牌般把荆裂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头发!

荆裂身材健硕,飞扑力度亦猛,虽被霍瑶花格住刀尖,扑势却未止,与霍瑶花抱缠在一起,二人从马鞍另一边滚跌落地!

荆裂这潜伏一扑实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马儿这时才来得及惊嘶,跳开数步。霍瑶花手中锯刀因为与荆裂撞击而脱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两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缠斗,翻来滚去,他们分别受着毒和药物的影响,头脑都非完全清醒,全凭身体感觉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图以蛮力压制对方。

荆裂并不知道霍瑶花是谁,一时也没能联想起昨天县民形容过术王座下的那女魔头,只知这女子骑马带刀在青原山脚出现,九成都是敌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斗不必站立,荆裂右膝的伤患较不碍事,可是左肩难以运力,靠一只右手持刀与对方相搏,左手只能以肘弯勉强紧抱住霍瑶花腰背;霍瑶花虽有两手可用,然而荆裂握有利刃,在这贴身肉搏里非常危险,她死命用双手擒抵着荆裂的右臂,二人一时变得势均力敌。

他们本来就已负伤不轻,纠缠格斗好一阵子后,双方都感到气喘疲倦,动作停滞扭成一团,谁也赢不了谁,意识因为倦怠变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里的第三者在场,会错觉这对健美的男女正在亲热拥抱……

被荆裂沾满汗水的刺青壮躯压过来紧抱着,霍瑶花脑海里生起熟悉的感觉。

——师兄……

已经许久以前的回忆,在瞬间如潮袭来。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瑶花非常早熟,从少女时代就仰慕门派里那些比自己强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强烈感觉的,当数三师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时武艺冠绝同侪,人长得高大硕壮,左肩头还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霍瑶花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这小师妹的爱慕之情,两人瞒着师长同门,秘密结成情侣,不久后霍瑶花更失身于他。

霍瑶花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无灯的草料场里,翁师兄散发着雄性体味、汗水淋漓的火热身躯,用力地拥抱着她;她的手指头滑过他那坚实如岩石的肩头与胸膛……

可是他们一起才不够一年,翁承天就奉师尊之命,为了巩固楚狼刀派的地位与财源,迎娶当地一名豪商的女儿。他连跟她说一句再见也没有,生怕她缠着自己。霍瑶花看清了:那壮硕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一颗如此窝囊胆怯的心。

霍瑶花自此就对自己的身体自暴自弃。她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

——我要比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强!

她开始用美色去引诱其他师兄,套取自己还没有学过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后连师父苏岐山都抗拒不了她,在床笫间将本门奥妙倾囊相授。

那时候她心里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

数年后一次门内比试,霍瑶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来。俯视着他受伤、痛苦、羞惭的脸,她心里并没有涌起预期中的复仇快感,反而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经爱上一个这么弱的男人。

她对身边所有男性都感到厌恶。此后十年,霍瑶花从来没有遇上比她强的汉子——除了波龙术王一人。术王是个太可怕的人物,霍瑶花对他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被他那强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瑶花虽被术王收为了宠妾,但她对他没有生过半点爱慕之情。

她偶尔还是无法压抑,十五岁时初次拥抱男性身体那火热的回忆……

此刻意识不清的霍瑶花,缠着跟师兄同样肩膀刺花的荆裂,怀念之情如决堤般倾泻,翁承天的身影与荆裂隐隐交叠。

霍瑶花放软了手臂,轻轻抱着荆裂。

同时一股冷意向荆裂脊骨袭至。是那毒药,他打了一个寒颤,顿感霍瑶花的拥抱无比温暖。

——就像那天在雨里,父亲抱着他时一样。

短暂的瞬间,二人安然互相拥抱着。

风吹树叶,一束阳光透射来,映在荆裂手中刀刃上。

强光反射进霍瑶花的眼睛。

她蓦然自那极短暂的梦里惊醒。

霍瑶花轻叱,双手牢握荆裂右腕,两只拇指紧按他手背,将那腕关节扭转!

荆裂拥有再强的臂力,也无法抵抗霍瑶花这双手施展的关节擒拿,迫不得已五指松开刀柄,旋臂扭肘,猛力将右臂收回来。

小刀一脱手,霍瑶花不再理会荆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将跌下的小刀接住!

荆裂趁着她接刀这刹那空隙,一个右肘横打霍瑶花脸侧!

这肘距离太近,霍瑶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耸起左肩头硬接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体摇晃向后跌倒,但野兽似的杀伤本能仍在,右手拿着小刀就往荆裂面门挥割出去!

荆裂却已不在原地。他这一肘并非真的要伤敌,也估计霍瑶花必然挡得着;他只是要借这肘击的反撞力往后急退。

——打倒敌人,毕竟并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锋在荆裂面前数寸处空气划过。

他身体在地上顺势一个后滚,蹲在地上转身,右手按着土地,姿态有如青蛙一般,用尽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着停在小路旁那匹马跳过去!

马儿还没来得及吃惊挣扎,荆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单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马鞍上!

霍瑶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让荆裂借力,力劲像挤按多于渗透,她并没有受伤。一刀不中,对方转眼却已抢了她坐骑,霍瑶花媚眼怒瞪,咬着牙抢上前去,要把荆裂拉下马鞍!

可荆裂一上了马就好像活了过来,立时把马首拨转过去,驱使后蹄朝霍瑶花飞踢,将她逼了开去!

霍瑶花这刻清醒不少,仔细看这个一头辫子、满身血汗污垢的野汉子。

——这个人是……?

霍瑶花举起夺过来的刀子,朝荆裂扬一扬,示意:

——有种就拿回去啊。

荆裂却看着她微笑。他已经一整个早上没笑过了。

“我得赶路。这刀暂时寄在你那儿,日后再还我。”

他说着便骑着马儿沿路疾奔而去。

霍瑶花疲倦地跪了下来,恨恨地盯着荆裂远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后,她又怀想起刚才与这男人紧拥的温热触感。她眉头渐渐松了开来。

她垂头瞧瞧手里这柄来自远方异国的小刀,指头轻抚那奇特弯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确确实实地拿着这个证据,实在无法肯定刚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这种迷惘,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隔了不知多久,许多脚步声渐渐自她身后的山林深处响起,马上又把她拉回刀剑无情的现世。

霍瑶花取下绕在颈项处的黑色蒙面巾,将那狩猎小刀包裹起来,轻轻藏进腰腹的衣服底下。